第三十八章 誰欲逐鹿

裴忱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在不知內情的人看來,他的確當得起可惜兩個字。

年紀太大,修為又太低,看似廣聞博識,然而什麽用都沒有。

隻是他依舊不甘心於得這樣一個評價。

“我很想問宮主一個問題。”帶著一點報複的意味一般,他低笑道。“尋肉芝這種事,分明可以交給屬下去做,宮主為何會來此?該不會是心有不安吧。”

裴忱說這話,幾乎是有意在戳鏡君的痛處,徐秋生聽著變了臉色,真怕鏡君忽而一巴掌把人給拍死了。

但鏡君臉色極為平靜,沒有要和裴忱一般見識的意思,她隻是望著裴忱,冷冷道:“你難道看不出來麽?”

裴忱愣了一下,而後麵孔猛然變為雪白。

他意識到自己說的有些太多了,那些個絕對的秘辛,那些個不為人知、本該隨著裴氏一起消失的秘密被他這樣大刺刺地翻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固然是讓許多人宛如赤身**一樣站在世人麵前,但同時,他自己也無法幸免。

“很少有人知道這麽多秘密,你在說出這些秘密的時候,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鏡君笑意狡黠。“即便是遠在回鶻,我也聽說過很多東西——譬如說,你為什麽會來到遊雲宗,為什麽對靈月閣懷揣如此深仇大恨,還有你最大的仇人究竟是誰,這些,統統都瞞不了我。”

女童模樣的大光明宮宮主眼裏是洞若觀火的睿智,裴忱在這樣的眼神麵前有一瞬的瑟縮,但很快,他就以同樣平靜而洞悉的眼神回望了過去。

他們兩個人的身份和實力都相差過於懸殊,但在這一刻,看上去卻是驚人的相似。

徐秋生看著這一幕,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那麽,我也明白了。你來到這裏,因為你等不下去了,也因為你不放心在大光明宮等下去。你不知道危險會從何而來,你能信任的人就隻剩下了那麽一個——”

他的話被很突兀地打斷了。阿爾曼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折返回來,他把龍鸞扔在鏡君麵前,而自己則是已經站在了裴忱身後,一把黑沉沉的匕首貼在裴忱頸側,帶著凜然的殺機。

“中原人,你怎麽敢?”

“我怎麽敢說實話?”裴忱扭頭看著阿爾曼,頸側被匕首的鋒刃劃破,一縷鮮血順著他的脖頸流下,他卻恍若未覺,那一瞬間也不知他是想起了什麽,阿爾曼看著他有些森然的眼神,微微一怔。

他當然不怕眼前這個小子,但是他想不明白這個小子為什麽不怕他。

他是大光明宮的光明左使,此前他總是隻能看見信徒虔誠匍匐的脊背和弟子尊崇畏懼的眼神,他覺得這世上的人都是該害怕力量的,是以想不通這個弱小宛如螻蟻的家夥為什麽能有這樣悍不畏死的眼神。

難道這是一個莽夫?不,並不像。

裴忱知道,自己今日無論如何都不會死,這是一種直覺,但他很篤信自己的直覺,所以說話也多了些底氣。

“我怎麽敢冒犯你心中高高在上的宮主,怎麽敢如此出言不遜?是的,我都敢,因為你們都隻能看見一個不祥的天象,而我若是再有進境,便可看見這劫難從何而來!我當然要敢,如果連我都不敢說出這樣的話,天下便再沒有人敢!”

“阿爾曼,放開他。”鏡君定定地看著裴忱有些激動的神色,忽然揮了揮手。

阿爾曼很聽話地收回了匕首,退後一步。

鏡君朝裴忱伸出手來。

“人已經回來了,現在你該把東西給我。”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跟你講條件。”裴忱微微冷靜了幾分,苦笑道。“你分明可以在瞬息之間殺了我奪下東西來,我是不是該謝謝你沒有這麽做?”

“大人一開始就知道我有這個能力,但她的命令是把那個女人帶回來。”阿爾曼麵無表情地回答道。“大人不想殺你,我就沒有權力殺你,但你要明白,這不是一場交易,而是一種恩賜。”

裴忱對恩賜這個詞不敢苟同,但還是把自己攥著的瓶子遞給了阿爾曼。

阿爾曼來到鏡君麵前,單膝跪下奉上那個瓶子。這是鏡君此行來中原最大的目的,但她此刻卻沒有去看那東西一眼,隻是伸手把阿爾曼腰側的匕首抽了出來。

那上麵還沾著一點血,顯然阿爾曼此刻是沒有心情去清洗它的。

“我記住你了,少年人。”鏡君輕聲道。“如果你有朝一日能成為一個強者,大光明宮的右使之位還是你的。”

“我不會去大光明宮。”裴忱道。“我隻是希望你若是恢複了實力,在這場大劫裏,真能像你們的教義裏所說的那樣,庇佑世人。”

鏡君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她的眼底浮現出一點驚異的神色,不過很快就消弭無蹤,她衝裴忱點了點頭。“那麽,少年人,後會有期。”

阿爾曼重新把鏡君抱在了懷裏。

裴忱看著這對有點古怪的組合,說實話,他到現在依舊是一頭霧水,不明白為鏡君這個一宮之主何以對自己有這麽大的興趣,至於表示要拿那麽一個大光明宮上下趨之若鶩的位置來招徠他,他似乎從頭到尾,也就是說了幾句話。

雖說有時候言語之威力更甚於刀劍,但是他並不覺得自己在這些個修士麵前有這麽大的麵子,能把這些刀槍不入的人用幾句話就給打動了。

“小子,有點本事。”

遊渡遠在他身後鼓掌,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隻是他雖麵上帶著看戲的笑容,瞳孔最深處卻藏了一點悲憫的意味。

“我雖不在教中,但是老爺子當年收你為徒的時候,我還是知道的。”遊渡遠對著徐秋生低聲道。“怪不得你要收這小子為徒,原來如此。”

徐秋生卻搖了搖頭。

“不僅如此,你的難道沒有聽說過裴家當年的那個小子嗎?”

“不是說什麽少年英才,似乎聽了一些。”遊渡遠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滿不在乎地說道。“總不會是這個小子,現在才開了兩竅。”

徐秋生含笑搖了搖頭。

“不,少宗主。他當年因為那場動亂境界跌落成為凡人,直到數月前,才再次開始修煉。”

遊渡遠眼珠一轉,臉上嬉笑的神色忽而斂去了,他好容易嚴肅起來,還真顯示出一點正經的意味。“你為什麽忽然和我說這些?不對,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是來找我的?”

到現在為止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徐秋生覺得自己不能誇遊渡遠敏銳了。他隻好歎了口氣,看著遊渡遠因為略有所覺而變得有些蒼白的臉色說道:“少宗主,節哀。”

遊渡遠被噎住了。

看見徐秋生的時候,他便覺得有些不對,可等到徐秋生真的把話說出來的時候,還是比他想象的要難以接受得多。

說什麽修者絕情忍性,刀子真割在自己身上,才能覺出些痛來。

“怎麽回事?”

“說是舊傷複發,然而昔日那樣穩定的傷勢一夕之間爆發出來,似乎有些令人難以置信。”徐秋生很謹慎選擇著措辭。

裴忱本有些神遊天外,沒理會自家師父都說了些什麽,不過聽見這話的時候,他很快地回過了神。

“師父。”他輕聲問道。“你曾經說過九幽帝君在成為帝君之前曾與家父交戰,老宗主,是不是就在那一場戰鬥裏受的傷?”

徐秋生看著他鬱鬱的神色,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頭。

“那麽,一定是九幽。”裴忱歎息一聲,眼裏卻漸漸凝聚起鋒銳的冷芒。“九幽所圖甚大,或許他們就是這個亂世的開啟者,又或者,他們想成為最大的獲利者,隻我現在還看不清楚......師父,我必須要變得足夠強,強到能往前看盡天下的一切。”

“你看盡了天下的一切,就注定看不見你自己的未來。”征天忽而發出一聲感慨。裴忱很少聽見征天這樣的語氣,他覺得征天似乎是在憐憫他,這讓他感到有些驚訝。一個千方百計想要用他的生命換來自己自由的家夥,難道真的會有什麽同情心麽?

然而徐秋生的話也是一樣的。

“醫者不自醫,卜者不自卜,你想要的,真的是看見那些東西麽?”

裴忱點頭。他覺得自己的脖子有些僵硬,幾乎不能彎折。

“小子,你可太不把自己當做我遊雲弟子了。”遊渡遠忽然懶洋洋地說道。

裴忱有些訝異地看著這位剛認識不久,還沒說上幾句話的少宗主。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遊渡遠是剛剛得知了遊逍遙的死訊,但是那些悲傷和憤怒的情緒似乎隻在他身上存在了很短的時間,就煙消雲散了。現在的遊渡遠和他們剛見麵時的樣子並沒什麽分別,還是一副遊戲人間的德行。

遊渡遠的聲音不大,但卻說出了些擲地有聲的意味。

“你難道覺得遊雲宗護不住自家弟子?可別忘了你們少宗主——哦,現在好像已經是宗主了——是拿什麽問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