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止水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通常在世人眼中不僅僅是勇敢的代名詞,更多的也帶一點傻氣。但既然對方已經把戰書送到了眼皮子底下,又明知道遊渡遠要去一趟百越的王宮,這虎山便也成了一處不能不去的地方。

百越王宮在世人眼中是個相當神秘的地方,尤其是在中原人眼中,因為百越一族本身就是神秘與荒蠻的代名詞,是以饒是徐秋生見多識廣,也並未去過此處。

裴忱看著那桌上的一片狼藉,眼神頗為疼惜。

他也沒想到頭一次將這東西拿出來用便是這樣的下場,若是一早知道,隻怕便不會如此果斷了。然而事已至此,也無法去怨旁人,隻好歎一口氣,伸手去收拾那些殘片,好歹也留作紀念。

指尖甫一觸到桌上的銅錢,裴忱的身形便僵住了,但也隻有一瞬,在旁人發覺不對之前,他便已經若無其事地直起身子,把那整整齊齊碎成六片的銅錢給撿了起來,頗為珍惜地又塞回了貼身的錦囊。

征天的聲音卻有些凝重。

“小子,你最好不要把這些東西再留下來。”

裴忱的手一頓,但緊跟著還是把錦囊照舊掛在了脖子上。

“我已經不剩下什麽了。”他澀聲回答。“總不能真的什麽都不剩下。”

征天慢悠悠地歎了一口氣,這很不像是他的風格,讓裴忱多少有點詫異。

“怎麽,你還會擔心我?”

“擔心你不肯把我放出來就死了,那我可死得太冤。”征天不以為意道。“罷了,對你來說雖然凶險,總歸也是一種機緣。”

至於是什麽機緣,征天不肯說,裴忱也再沒有問。

其實那一瞬間他是感覺到了恐懼的。

從指尖傳來的不是一種難以抵抗的力量,而是一種情緒,混雜著怨恨與暴虐,在一瞬間幾乎叫他守不住靈台清明,好在那時征天一聲冷哼宛如當頭棒喝,將裴忱拉了出來。

原來走火入魔是一件比想象中更容易的事情。

徐秋生見裴忱麵色有異,以為他是在心疼那幾枚銅錢,想要勸解時卻覺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化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不想會有這樣的變故,是我大意了。”

裴忱回過神來,對徐秋生扯了個笑。

“想來是頻繁的卜算被探知到了,這才給了我一個教訓。萬幸沒有受傷,而且對我也不是全無好處。”

剛才那一瞬撲麵而來的壓力叫他隱約感受到了真力在天目內的蠢蠢欲動,若是那股力量再持續得久一些,隻怕當下便能有所進境,當然,也有可能是在懸殊的實力差距下被就地格殺。

從前裴行知總說卜算所帶來的風險遠不止上窺天意遭到的反噬那麽簡單,現在裴忱終於明白了這一點——卜問所指向的,不僅有天命循行,也有能夠察覺到這窺探的強者。

待徐秋生先一步離開,明珠淚尋著這機會低聲問顧忘川:“你察覺到方才那力量的來源了麽?”

顧忘川神情凝重地搖了搖頭。“不是靈月閣那些人能發出來的,若是他們隔著千裏之遙依舊能一擊就傷了玄霄,那靈月閣和遊雲宗之間的戰爭早就沒有什麽懸念了。若說是靈月閣背後那尊月神,也並非不可能,但是你我都知道那月神的一點底細,以她那睚眥必報的性子若是真的動了手,絕不會是這麽個輕輕放過的結局。”

明珠淚猶豫了一下。

“我覺得這力量的來源有些熟識。”

顧忘川訝異地看著她。

“靈月閣的上一任閣主止水,曾與師父交過手,輸給師父一樣法寶,那上頭殘存著止水的氣息,同方才那有些像,但又不太像。”

“止水已經死了很多年。”顧忘川皺起眉頭,他不覺得明珠淚是在無的放矢,但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一些,止水若依舊活著,怎麽可能容許一個從回鶻而來的小子做靈月閣的神官?可她死了這許多年,今日這氣息又是從何而來?

除非——

他與明珠淚對望了一眼,眼神裏都有些不消言說的意味深長。

他們出自九幽,對那些傾軋與攻訐都無比熟悉,看來當年止水的羽化另有隱情,至少肯定不會是像雪無塵宣布的那樣,暴病而亡。

現在想來,蒼楓晚出現的時機也太巧了。他去靈月閣不過年餘光景,就遇上了這等大事,止水一朝隕落,靈月閣上下當時亂成一團,九幽也不是沒有想過去分一杯羹,然而在蒼楓晚的幫助下,雪無塵在最短的時間內穩定了靈月閣,叫旁人無處下手獲利,

蒼楓晚。雪無塵。止水。

顧忘川念著這三個名字,嘴角泛起一點冷笑。

這雖然是節外生枝,卻也有意思的很,眼下這樣的時局,誰都不知道那大難會以什麽樣的方式降臨,麵對亦敵亦友的靈月閣,九幽的態度也是十分審慎的,若是能窺得一點靈月閣的秘辛,對九幽來說不是什麽壞事。

裴忱當晚又做了一個夢。

說是夢也不大準確,因為天目快要洞開,裴忱自然不會放過那大好的修煉時機,他分明是在入靜修煉,然而一晃眼的工夫,眼前便多了一副十分奇異的景象。

裴忱似乎置身於一間牢房之中,隻四麵都是水晶琉璃打造的牆壁,外頭是黑沉沉的一片,不能辨明所在,隻有上方傳來一點微弱的光芒,叫人能看出這裏是一間透明牢房。

起初裴忱眼前是一片黑暗,隻有頭頂那幽微的光芒能將眼前這篇景象同入定閉目時眼前的黑沉相區分開來,但是緊跟著,四麵便逐漸亮起了光芒。

那是一點金燦燦的,流動的光芒,像是流淌的熔岩,但沒有溫度。

牢房裏沒有火燭。光芒來自於四麵八方,是每一麵水晶牆壁都亮了起來,一條條金色的紋路在那原本清透的壁麵上流動,宛如活物。

裴忱竭力地睜大眼睛辨認,發現那不是簡單的紋路,而是一道道奇異而繁複的符咒。在那些符咒亮起來的時候,這裏的氣息顯著光明而堂皇,但讓人覺得極不舒服,就像是那光明之中還藏著什麽東西。

“你看見了我。”

這低語聲像是直接在裴忱的心頭響起,但不是征天的聲音,而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裴忱這才注意到,這間牢房裏不是隻有他一個人的。

或者說他隻是一個不知為什麽來到這裏的闖入者,說話的人才是這間牢房真正的主人——不是主人,而是犯人。

說話的是一個慘白的女子,似乎通身上下沒有旁的顏色,隻剩下一雙黑色的眼睛,在那張過於瘦削的臉上顯得格外大,黑黢黢的,像要將這一室的金光都吸進去,那眼睛裏像是什麽都沒有,但再看的時候,又能發覺那點茫然是極度衰弱所帶來的,茫然之下,是翻滾如潮的恨意。

她動了動,於是光芒更盛。

裴忱發現那些金色的符咒不僅僅存在於牆壁上。女子蒼白如雪的手腕上也繪滿了符咒,在她的呼吸之間明滅,於是周圍的光芒也跟著一起明暗不定。他覺著很不舒服,隻好挪開了自己的眼睛,那些金色的符咒現在在他眼裏像是無數條毒蛇,在從眼前人身上貪婪的汲取養分,至於那養分是真力、血液還是生命力,裴忱分辨不出來。

“白日裏,你看見了我。”女子重複了一遍,她似乎已經極度的衰弱,說幾個字便要停下來喘息一番。

裴忱不由得悚然。

“是你震碎了卦象?”

女子苦笑了一下。

“我早已沒有那樣的能力,不過是假借他人之手。但因為你的窺探,我能夠留下一點氣息,引你見到我。”

“你是誰?”裴忱的語氣並不怎麽好,因為這人先前震碎的是他費盡心思保留下來的最後一點念想,若不是無法離開這裏,他大概會轉身就走。

“我是止水。”

裴忱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一時間卻想不起來是誰,直到征天恍然的聲音響起。

“我說那力量怎地如此弱小,原來是你借她的手傳遞消息——你的膽子真的很大。”

“你是誰?你為什麽會來到這裏?”同以往隻有裴忱能聽見征天的聲音不一樣的是,這次止水顯然也聽見了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她瞳孔一縮,語氣裏甚至有些驚恐。

她先前隻從自己留下的氣息裏察覺到了一個人,但現在在這裏的卻是兩個人,雖然她已經衰弱至此,但是能將她全然瞞住,一點痕跡不留的,也必然不是常人。

“你來到這小子的識海,還要反客為主嗎?”征天冷哼。

裴忱一愣。他本以為是自己的意識去往了一個他不知道的所在,卻不曾想這裏依舊是他的識海。

眼前牢房裏亮起一道血色光芒來,這光芒太耀眼,裴忱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直到感覺光芒散盡才重新睜眼。

他眼前多了一個紅衣少年,抱著雙臂仰頭看牢壁上那些符咒,顯示出饒有興趣的神色。裴忱此前從未見過這個少年,但就這麽一眼,他就敢斷定眼前的便是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