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即鹿無虞

雪無塵也停下來,看了看自己方才的傑作。那上頭的金粉是已然沾了他一頭一臉,連帶著蒼楓晚也未能幸免。

他別開了目光,語氣有些生硬。

“我在乎的不是遊雲宗。”

雪無塵絞著雙手,語氣透露著隱約的恐懼。

蒼楓晚的目光落在雪無塵的手上,眼神中帶著一種悲涼的無奈。

若是靈月閣有旁的什麽人在這裏,那一定會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從沒人見過對什麽東西感到恐懼的雪無塵,也從沒人見過帶著這樣無可奈何表情的蒼楓晚。他們兩個從西域回鶻而來卻能在靈月閣闖出一番事業,鐵血手腕自不用提,心誌之堅則更不消說。

沒有人知道雪無塵會恐懼什麽。準確的說,沒有人會相信雪無塵會恐懼。

靈月閣巨變裏都沒人見過雪無塵有一絲一毫的恐懼。每個人都記得這個年輕人在前任閣主一夕失蹤後閣中上下一片混亂的光景裏是力挽狂瀾,如果有什麽事連他也會感到恐懼……那件事對整個靈月閣,都該是滅頂之災。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

蒼楓晚的聲音裏似乎有種奇異的力量,讓雪無塵勉強冷靜了兩分,至少是終於肯坐下了。

蒼楓晚在神座前單膝跪下,握住了雪無塵的手。

雪無塵的手依舊是顫抖的,冰冷如同墓穴裏毫無生機的屍體。

“三次,月神的力量無以為繼,封印要破了,她要出來了,是不是?”雪無塵的聲音也跟著在顫抖,他死死抓著蒼楓晚的手,像溺水的人抓著浮木。“她要回來複仇了,是不是?”

蒼楓晚蒼白的臉上是冰雪一樣凜然的表情。他攥緊了雪無塵的手,直視著雪無塵的眼睛。

“她已經是個死人了,你怕一個死人的複仇嗎?我們能殺她一次,就能殺她第二次,第三次,成百上千次。”蒼楓晚眼中似乎燃著一團火,他話語裏透出一種慘烈而決絕的意味。“而且,她不會有機會傷害你——除非我死了。”

有了大致的方位,要找遊渡遠其實也不太難,隻要知道百越哪裏有美酒,就可循酒前去。誠然徐秋生說的時候是一臉正氣與凝重,裴忱還是發誓他看見了徐秋生聳動的喉結。

“我懷疑少宗主也是看上了靈月閣藏的那些酒。”徐秋生為讓幾個徒弟不那麽擔心,甚至如是說道。

裴忱聞言不由嘴角微微**。“那月神也喝酒嗎?”

“是他們的祭典要用。”顧忘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覺得不等這病治好,自己的腦子就快和遊雲宗這些人變得一樣不好用了,虧他從前還說過遊雲宗的人都在酒缸裏泡壞了腦子,當年是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有與這些人混在一起的時候。

“那還不是他們的月神——”裴忱的話說到一半卡在了嗓子眼裏。他意識到在旁人眼中,靈月閣那個月神並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物,而是更像一個符號,一個不會與現世發生什麽關聯的符號,靈月閣搞出來的這些祭祀,為的也並不是取悅神明,而是穩固自己在百越的政權。

顧忘川臉上的表情也跟著裴忱的話一並凝固了。

裴忱所知道的秘密,似乎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多,這都不是裴氏能夠觸及到的秘密,裴氏那些人滿心滿眼都隻有天上的星辰,他們對於上古秘辛知之甚少,裴氏滅門後,裴忱也肯定沒有旁的渠道去探知這些在大多數人眼裏無關緊要的東西。

那麽,是誰告訴了他這些秘密?難道那把傳承自上古的凶器已經和他達成了某種交易?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又該怎麽做,才能把裴忱和那把凶器分開,把活著的裴忱帶回九幽?

“如果我是你,就永遠不會讓別人知道我都知道些什麽。”征天這話說得很拗口,但意思卻很簡單明了,裴忱則隻是簡單粗暴地答了一句知道。現下他在如何對付征天這件事上,已經是愈發熟練,因為征天根本就不會拿他怎麽樣,他已經隱約明白過來,征天在某種意義上依舊是被封印著的,無法發揮出力量,不然也不會百般央求自己動用他的力量。

果然,征天隻是哼了一聲,就恢複了沉寂。

徐秋生在酒肆裏拉著酒客閑談,言語間絲毫不像是一個修士,就如尋常市井酒徒一般,裴忱不由得想起自己初見徐秋生時的場景,想著紅塵煉心,徐秋生這紅塵沾染的也算是相當透徹。

“百越最好的酒?那肯定是猴兒酒,別聽這名字不起眼,那得看是何處的猴兒來釀,那靈月山上的猴子也沾著月神的靈氣,隻那不是我們尋常人能嚐得到的,都在宮中呢。”一個食客已然喝的半醉,不過說這話的時候,還是透出無限神往的樣子來。

裴忱默然低頭,知道這一行人接下來該往何處去了。

“百越的王宮,好東西似乎也不少。”方小七摩挲著自己的下巴,另一隻手則是悄悄去摸那酒杯,希望徐秋生注意不到自己。“好像養了一條赤火蛇,也不知道那毒液有沒有用處——”

她還是摸了一個空。怒目而視時,是顧忘川若無其事地將酒杯挪開了,見方小七望過來,還不忘補上一句:“此酒後勁甚大,不適於師姐。”

顧忘川不是全然在多管閑事,他隻是一想起方小七上回偷了徐秋生的酒之後發生的那些事就覺著頭疼。方小七的酒量全然不像是遊雲宗的弟子,喝醉了之後偏偏還記著身上帶了個治病救人的任務,趕在他身後嚷嚷了一晚上的藥方子,把全天下火屬的奇珍異寶都給數了一遍,聽得顧忘川當夜輾轉沒能入睡,卻非掛心那些個遠在天邊可遇不可求的靈藥,而是一閉眼,耳邊就又恍惚傳來方小七的聲音。

方小七見徐秋生的目光已經投了過來,悻悻然垂下手,轉而去問裴忱:“去王宮是個什麽後果,你能不能算出來?”

裴忱將問詢的目光投向徐秋生,徐秋生自己的卜問之術是個半吊子,所以從沒想過在幹什麽事之前先擲上一卦,而裴忱也已經習慣了在人前掩飾自己這能力,因而若非方小七提醒,兩人都沒想到這一點。

“也好,看看是不是依舊被幹擾。”徐秋生頷首道。

裴忱便隨手拿過一旁的筷筒,將裏頭的筷子都抽了出來,然而緊跟著就犯了難,這麽一把筷子都撂在桌上,似乎是單純在給店家提升些工作量,眼見著那小二的麵色已經有些不善。

明珠淚伸手將那一把筷子給拿了過去,臉上還帶著些忍俊不禁的神色。她對裴氏的卜算自然也是好奇的,先前總得不出什麽結果來,看不出裴氏的本事,但是她始終記掛著裴氏那大預言術的本事——畢竟她的過去與未來,都因此而起。

裴忱想著既然去百越皇宮是為了尋遊渡遠,定然也會和那月神有著些許聯係,神色也跟著凝重了些。他從懷中摸出一個錦囊來,倒出三枚古銅色的錢幣來,凝神看時,上頭的字跡與當朝大不相同,竟一時間不辨哪年哪月。

他相當珍重地摸了摸這些銅錢,這還是當年裴行知送予他的,因為一直貼身帶著,當年從殘垣廢墟中逃走的時候也未丟失。

半晌,裴忱神色微微凝重地抬起頭來。

“屯卦六三,即鹿無虞,惟入於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若是前去,隻怕會有凶險。”

這還是他從進入百越以來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得了卦象。

“這一次沒有受到幹擾,也許少宗主不會往此處去。”裴忱補充了一句,他說得也很是在理,徐秋生仔細一想,亦是覺著遊渡遠若是想要去攪和那靈月閣的祭典,定不會在此時再做這樣節外生枝的閑事,畢竟是一宗少宗主,想要救人,不至於如此拎不清。

他點了點頭,抬手要撤去布在裴忱周身的結界,畢竟若是裴忱堂而皇之的在眾目睽睽下開始搖卦,也太過奇怪了一些,先前在注意到店家眼神的時候,他就已經布置下去了。

隻是徐秋生剛要動手,麵色忽地一變,將手放在桌上狠命向下一按,真力毫無保留地爆發出來,那駭人的氣勢局限在結界之內便更為澎湃,直如驚濤駭浪一般。

明珠淚跟顧忘川的神色也跟著變了。

裴忱隻覺腦袋被重錘擊打一般暈眩一瞬,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桌上的銅錢已經紛紛開裂,連帶桌子上自己剛剛以茶水畫下的卦象處,也多了一道裂痕。

“這不像是反噬——這是什麽?”裴忱下意識地發問,盡管他已經隱約猜到了答案。

徐秋生抬手擦去了嘴角的血痕,死死盯著桌上那一片狼藉。

方才那隻是一道氣息罷了,一道氣息就能將全力施為的他逼成重傷,順帶震裂了銅錢,更可怕的是,這更近乎一個漫不經心的警告。

這樣的力量代表著什麽,似乎已經不言而喻。

“看來,我們的確要去一趟百越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