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霧氣

裴忱從未想到征天會是這樣一個少年,看起來帶一點驕矜之氣,卻並不凶厲,全然不像是傳說中能取人性命的凶器。

征天抱著胳膊很不耐煩地看著止水,語氣也是裴忱所熟識的。

“她居然會容許自己的信徒變成這個樣子。”

裴忱猜征天說的她是那所謂月神。

止水的眸光微微亮了亮。

“你也知道神的存在?是神指引你前來?”

裴忱忽然覺著有點不忍心。他躊躇了片刻,說道:“今日出手的若是你那所謂神明,那我隻能說,這位神明並不是為你而來。”

眼前這人大概曾經是一個很可怕的人物,而因為裴恂的緣故,裴忱又應該恨她。

裴忱記得十年前靈月閣的閣主就已不是她,這恨意就隔了一層,且看見止水這般淒慘的模樣,有什麽恨意也都消散大半了,一個人這樣活著,其實比死了更可怕。

她的神也背棄了她,對於神明來說信徒是誰並不重要,祂們所需要的僅僅是信徒本身——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的話。

止水聽了他的話,情緒顯然是有些激動。那些金色的符文發出更明亮的光芒,像真正的蛇那樣纏緊了她的四肢,迫使她又冷靜下來。

“是啊。神不得不放棄每一個被流放到這裏的人。”止水睜開眼睛,語氣有些苦澀,她似乎是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神說,這裏封印著亙古以來最大的‘惡’,因此有進無出。”

裴忱忽然感到呼吸微微一滯。

這是極不正常的事情,因為這裏是他的識海,精神也好靈魂也罷,都是沒有呼吸的。

緊接著他就明白了過來,是征天在那一瞬間釋放出了極為可怕的氣勢。

感受到這股氣勢的時候,裴忱忽然就相信了有關征天那些血淋淋的傳說。那把劍有了他的寄居,的確是當得起血流漂杵屍橫遍野的,不如此,不足以匹配征天幾乎實質化的殺氣。

“笑話,她算是哪門子的神!受了這麽多年的香火,便真把自己當一回事了?”征天咬牙切齒,他自然是絲毫不忌憚止水,止水的憤怒也不能影響他分毫,這裏的確是裴忱的地盤,因為他看著止水無能為力的憤怒,才發覺自己所見不過是一個幻影,這個背負重重枷鎖的女子,其實尚不知在百越的哪一處。

就在征天跟止水都暴跳如雷的時候,裴忱察覺到了一絲冷意。

這不是他們兩個中任何一個人所帶來的,這點冷意像是遊魂一樣纏上來,但是比遊魂更為霸道。

這間水晶牢籠之中忽然出現了一股料峭的寒風,不知是從何吹來,緊跟著是一片黑色的霧氣,遮蓋了一切。

裴忱隻聽見了一個聲音,在第一個音節響起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失去了意識。眼前的一切沉入黑暗,他隻來得及意識到,這是一間設在水下的牢房,因為在黑霧出現的時候,湖水忽然劇烈的翻攪起來,在那些金色的光芒下映照出粼粼波光。

他沒能聽完那句話,征天自然也沒能聽完。

但止水是真真切切的聽完了那句話,那個低沉而漠然的聲音,以一種比征天更輕蔑的語氣提起她曾經信仰的神明,卻叫她生不起一點怒意,因為光是這聲音裏所蘊含的力量,便叫被幽禁久矣耗盡真力的她難以承受。

“有進無出?癡人說夢,枉費心機,我必將歸來。”

裴忱感覺自己陷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四麵沒有聲音也沒有光芒,他知道自己是依舊存在的,但似乎又已經與這個世界抽離開來,唯有眼前漸漸出現了一點光明,在雙目之間盤旋逡巡。

他下意識地靠近了那點光明,離得近了,忽然隱約有些阻礙。裴忱在一片混沌之中完全遵循這本能行事,調動了真氣向著那一點狠命一撞——

天光乍破。

裴忱睜開雙眼,哭笑不得的發現,外頭的天的確是亮了,但他醒來並不全是因為這個,更多的是因為方才自己所見那一點光明,其實是雙眼之間的意竅天目,他這麽一撞,卻是將自己的第二竅給打開了。

他第一時間有些驚惶的喊了征天兩聲,同以往不同的是,征天沒有立即出聲,而是過了好一陣子,久到裴忱以為他消失了的時候,才慢悠悠道:“我還活著呢。”

裴忱先是鬆了一口氣,而後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征天這話說得並不像他以往風格,大概也是被那陣黑霧給影響到了,止水那一個不知道怎麽投射過來的幻像,不至於會有這種能力。

“那是誰?是誰在說話?是靈月閣的人嗎?”裴忱已經暗暗下定了決心,如果自己所見那片黑霧與靈月閣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他說什麽都不會再接著深入百越了。

他從前見過最強者,也不過是九幽當年派出來的那個人,但那人比起自己昨夜所見,簡直是螢火要與皓月爭輝。

征天沉默了一瞬,道:“他不是任何一方的人,他也不是人。”

至於更多的,無論裴忱再怎麽問,征天也不肯說了。

這件事裴忱沒有告訴任何人,征天說就算靈月閣覆滅,也與他昨夜所見無關,帶著一點發自內心的恐懼,裴忱是不願再回想起這件事的。

徐秋生對裴忱一夜之間開了天目這件事表現得極為震驚。因著修行方式的不同,修士之間修煉各處竅穴的難度也就不一樣,對裴氏這樣仰仗卜算之術的,開天目要難於其餘人不少,雖說裴忱是第二次開天目,這速度卻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看來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徐秋生說得意味深長,裴忱則是苦笑,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壓根就不想做那個塞翁。

百越都城天南城,在每個百越人心中都是個相當神聖的地方。同中原朝代變遷大不相同的是,百越王族一脈相承世襲罔替,自然養出了不少強者,徐秋生固然不肯服軟,說那些都是百越王族養著的老怪物,但是話裏話外那凝重之意自不肖說,任誰都能覺出他那如臨大敵的意思。

徐秋生自是希望在進王宮之前便能找到遊渡遠,實際上他至今也不知遊渡遠究竟為什麽要來百越王宮這一遭,結果進了天南城才知道,這是百越這一任王在過壽,這位百越王天賦並不怎麽樣,在百越王室這麽多天材地寶的滋養下也不過是一個剛剛入煉神境的水準,不過的確執政清明,很受百姓愛戴,因此才一直在這位置上安安穩穩地坐了下去,而今剛巧是百歲,百歲在凡人間是鳳毛麟角,在修士裏卻不少見,隻是對王族而言也算一件大事,所以這壽宴是熱熱鬧鬧地辦起來了。

裴忱聽路人眉飛色舞地說完,轉眼去看徐秋生,果然看見他無可奈何的神色。徐秋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遊渡遠甘冒奇險深入百越,除了去攪合靈月閣的祭月大典之外,要辦的另一件大事居然是來百越王的壽宴上偷酒喝。

百越王室與靈月閣也算關係緊密,二者一個是王權一個是神權,雖有彼此牽製的意思,但畢竟都出自百越,對遊雲宗的不待見是如出一轍的,有人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遊渡遠顯見便是篤信酒壇中溺死做鬼也逍遙。裴忱看著徐秋生臉上蹦了一路的青筋,暗暗稱奇了好一陣子,琢磨著要是真見了遊渡遠,徐秋生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麽。

——總不至於是“你爹死了,快跟我回宗門去”吧?

百越王宮裏有一眾修士駐紮,其中不乏百越王見了也要矮兩輩的老家夥在,徐秋生自然不可能帶著自己的這些徒弟貿貿然往裏闖,隻好在天南城裏尋了個客店住下來。這百越王為顯示與民同樂,是要在天南城中一同擺宴的,屆時他也要自王宮出來,接受百越一些個耄耋老人的敬酒,這固然是大手筆,膽量倒也不小,估計是自信實力不凡,不怕會來刺客。

“少宗主還有正事要辦,總不會這麽早便暴露自己吧?”方小七頗為崇拜遊渡遠,一早便在台下望著,徐秋生說遊渡遠若是來,一定會來這裏,因為王宮內院進去了危險太大,這裏的酒是最好的選擇。

看著方小七一臉崇敬的表情,顧忘川忽然便覺得有些刺心。他語氣依舊是淡淡的,但是說話間卻不怎麽客氣,一時間也忘了徐秋生在旁聽著,直言不諱道:“恐怕少宗主這一趟百越之行,救人還是其次。”

他微微地蹙著眉,眼中隱約有些不屑的意味。

這當然不是衝著方小七,而是衝著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少宗主。

他很能明白遊渡遠,所謂平天下不平之事,也許的確有,但凡人之事平不平,其實無關緊要。因為那些個凡人無論怎麽掙紮生活,這一輩子也不過是彈指而過,修士從不會為凡人耗費太多的精力,方小七是其中的異類,便總一廂情願覺著旁人也是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