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赴虎穴

這話甫一出口,顧忘川的麵色便有些僵。他咳了一聲,若無其事地別開了目光,不去看付長安那亂轉的眼珠子跟從匪夷所思逐漸過渡到心照不宣的表情。

“這要是傳回去,那些個女弟子的心得碎成一地。”付長安聳肩。“怎麽看那都是個小丫頭,沒想到你喜歡的是......”

剩下的話,叫顧忘川砸過來的茶杯給逼回去了。

“得了,那小子也快回來了,我不與他見麵,要是叫他認出來,場麵很難收拾。”付長安站起身來,順手把茶杯扔還給顧忘川。

“等一等。”顧忘川忽然道。

“怎麽?”

“你當年是為什麽沒能把他帶回去?”顧忘川很謹慎地選擇著詞句,他覺出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因為有一樁很要命的事情就要被證實了——

外頭傳來敲門的聲音,付長安咽下自己的回話,把門給打開了。顧忘川坐在那裏,神色八風不動然而心下十分懊喪,好在也沒忘了把屋裏的結界給撤下去。

“是不是打擾了你們?”裴忱走進來,忍不住又看了付長安一眼。付長安看似隨意地往他身後張望了一番,沒與裴忱對上眼神。

“隻是說幾句閑話,他還要趕路。”顧忘川淡淡回道。“師父那裏如何了?”

“已經不打緊了。”裴忱坐下來,很憂愁地看著自己剛才掐算出結果的那隻手,他當然知道這不是自己的錯處,然而難免有些哭笑不得,想把這事歸咎於自己的手氣太好。

付長安走的時候還很貼心地把門關上了。顧忘川沒來得及叮囑他盡早回洛邑去,不過想來付長安也有分寸,洛邑的布置都是他親力親為,要是真毀了,最懊喪的人該是他才對。

“怎麽?看你這神色,好像不是不打緊的樣子。”

顧忘川一貫寡言少語,問這麽一句屬實在裴忱意料之外,但畢竟早晚也要給顧忘川知道,他也就沒隱瞞什麽。

“少宗主恐怕在百越,此行危險,還不知師父要怎麽安頓我們。”

“雖然還未回宗門,好歹也是遊雲弟子,哪裏有在後頭躲懶的道理。”顧忘川答得冠冕堂皇。“百越雖有些詭異之處,但就算是龍潭虎穴,也總不會是個十死無生。”

裴忱自知是一定要跟去的,方小七多半也不會任徐秋生一個人走,想來顧忘川還指著方小七治病,便也沒提出什麽異議,他本就是隨口與顧忘川提起此事,沒有要勸他明哲保身的意思,二人畢竟還算不得十分熟稔。

徐秋生果然是帶著他們一同往百越去了,走之前倒是三令五申幾人務必要小心謹慎,不要在百越露了身份,然而本就沒有什麽本事可往外露,方小七不過也是開了九竅,在那等地方出手,簡直就是找死。

為能叫幾人自保,徐秋生提前傳了功法下來。本是要回到宗門去在祖師牌位前頭正式拜過才能修習,隻現下情況特殊,總不能還叫幾人憑借那最粗淺的功法耽誤修行,隻這樣一來,遊雲意顯然與他們無緣,好在誰也不曾想得那功法,便都選了同徐秋生一樣的浮雲訣來修習。

於裴忱而言,這自然是精妙無匹的功法,裴氏在開九處竅穴時,是全憑一股真力自然運轉,花得是水滿則溢的水磨工夫,是以裴忱昔日那進境的速度,是更讓人稱奇。

但對明珠淚跟顧忘川而言,這便是一樁負累了,時時模擬出另一套真力循行的路線可不是什麽輕鬆的事情,尤其是顧忘川還時時要被方小七以真力感知體內狀況,不免紛紛覺著此事要速戰速決,若拖得太久,隻怕都有些吃不消。

這一回徐秋生趕路心切,且目的地也不同於上一回特殊,便徑直帶著幾人日夜兼程地行路,縮地成寸的術法用在所有人身上對徐秋生而言也是不小的負累,索性一人發了一張神行符,用方小七的話說便是“此符貼在背後,就跟有鬼在後頭追著似的,是停都停不下來。”

徐秋生聽了這話,第一個給她貼上了,教她頭一個去嚐試被鬼追的滋味。

征天也難得對這符咒評價了一句,說:“畫得有點意思,不過也是上古流傳下來到現在殘缺不全的玩意,若是原版的話,一日千裏也不在話下。”

裴忱慣常隻用一句話就能將征天氣得跳腳。

“東西雖好,卻也不值得我拿命去換,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然而行至百越與晉國交接處的時候,那神行符卻又一張張的自行脫落下來,麵對著他們詫異的眼神,徐秋生也隻是說百越諸多古怪,不便如此引人注目,何況當初隻推斷出人在百越,具體在哪一處還不知曉。

對於這一點,裴忱也覺得無可奈何。要找一個不知失蹤了幾十年的人,還沒有半點線索在,莫說他隻是個未得了完整傳承的裴氏傳人,就算是仙人來了,也要對這境況頭疼一番。幸而徐秋生知道其中難處,也沒指望一到百越的地界就把人給找出來,隻說遊渡遠酷愛名山大川與各地奇異風俗,隻要往這些地方去尋便可。

隻問題就在對於中原人而言,百越處處特異步步風景,這話便與沒說也相差無幾。

裴忱倒是還算把這事情放在心上,時時嚐試占卜出下落來,可惜從進了百越地界,便覺自己的卜算被外力擾動得相當厲害,時常得不出一個明確的結果來,而以現下這點微薄的浮雲訣真力來運行裴氏術法,也覺處處掣肘,不夠圓融,就像是強行把兩種毫不相幹的東西給雜糅在一起,處處都是別扭。

但不知是個什麽原因,就在這份別扭之中,真力倒是運行得十分歡快,揮霍一空後便自動自覺地吸收天地之力,如此周而複始,進境倒是不慢,短短幾日的工夫,裴忱便覺得自己的真力又有朝著下一個竅穴蠢蠢欲動的趨勢,裴氏上下都沒出過他這樣的先例,徐秋生又沒修習過裴氏的術法,也無從給個解釋,左右不是什麽壞事,隻好任其發展。

南疆酷熱,雖近仲秋,卻還是暑熱難當,方小七由此為顧忘川療傷療得極勤快,個中原因是顯而易見,顧忘川寒毒未清,通體生寒——明珠淚總由此想起多年前顧忘川的傷勢還沒顯出致命之處時,付長安總追在他後頭念一句“冰肌玉骨清無汗”的情景。

從前顧忘川總是很討厭旁人拿這一點說事,這回卻沒顯出排斥方小七作為的意思,就算是為了療傷,這也顯得有些不同尋常,明珠淚起初覺著訝異,然而過了幾日自己也想通了,隻看顧忘川的眼神便多了些很促狹的笑意。

又一次得了個無果的下場,裴忱不由得有些煩躁。四周都是來來往往的百越人,他不大敢說話,隻好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子,思索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不是真力的問題,裴氏固然將種種卜算之術做了契合自身的改進,但那終歸還是那麽個東西,用何種真力催動都不會出現問題,最多隻是個順手與否的事情。

也不是卜算對象的問題。遊渡遠不可能走到煉虛合道的那一步,多少年都再無那樣的記載,合道即成仙,若是那樣容易,也稱不上仙路飄渺——

裴忱的手指忽然一停。

單調的聲音聽得久了都會變成背景音,他這麽一停下來,眾人都有些詫異地望著他。徐秋生看他那忽白忽紅的臉色,險些以為是他積鬱之下真力流轉除了岔子,要出手探查的時候,卻又覺得裴忱不至於此,修為盡失尚且能從頭來過,不會因為尋不到一個——這麽說倒是不大恰當,但眼下這又是事實——與自己沒太大關係的人而頹喪至此,至於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他見裴忱抬起頭來,似要說些什麽,想來是相當重要的事情,當下也顧不得暴露與否,揮手布下了隔音結界。

“怎麽?”

“如此頻繁的卜問不出結果,隻能是被幹擾了。”裴忱麵色凝重。“當初我能得到方位,證明少宗主同我並不一樣,現下最可能的,是少宗主與某個合道之境以上的大能產生了糾纏,在百越之中如今並無這樣的人物,但在百越傳說之中一直活躍至今的,倒是有那麽一位人物。”

“月神。”徐秋生覺得自己的胡子要在短暫的幾天之內被揪個精光,他看著自己手裏的又幾根胡子,但一時間連個苦笑都擠不出來,他被遊渡遠那說不上英勇大無畏還是冒傻氣的舉動驚在當地,半晌沒能說出下半截話,還是裴忱給他接上了。

“您也說過少宗主是有上古任俠之風的,隻怕他而今來百越不僅僅是為了遊覽風景,雖不知為何偏偏是今次,但似乎的確是衝著靈月閣的祭月大典去的。”

徐秋生以手撫額,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看來,我也少不得要為少宗主赴一次虎穴了。”

裴忱忽然站了起來,當著徐秋生驚訝的目光鄭重其事道:

“弟子願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