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往不見歸
方小七卻是跟了徐秋生好些年,知道自家師父最苦惱些什麽。遊雲宗收徒,大抵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那些個想拜入遊雲宗的,根骨未必上佳,而能入得了長老之眼的,又大抵會選擇與遊雲宗勢力相差無幾的門派去,若非遊雲宗確是底蘊深厚,又有些不足外人所道的本事,恐怕早就淪為二流門派。
所以她也不急,隻負手笑道:“我叫方小七,不過你大抵沒什麽機會叫這名字。”
顧忘川倒是隱約知道了其中原因,不過麵上還是露了些不解顏色,苦笑道:“請姑娘賜教。”
方小七眼珠一轉,衝徐秋生扮了個鬼臉。“師父,知道您老人家事事都懶,可這種事情,總也不能叫弟子代勞吧?”
徐秋生咳嗽了一聲,方小七趕緊閉了嘴,然而叫她這麽一攪和,徐秋生想營造些什麽氣氛也難了,幸而他不大在乎這些東西,雖難免也有些悻悻然就是了。
“收徒的事情,的確不能讓弟子代勞。”徐秋生慢吞吞道。“你二人可曾聽過遊雲宗之名?”
明珠淚與顧忘川若是正麵與徐秋生對上,隻怕還不是敵手,然而靠著冥典的一些特異之處掩去修為卻並非難事,因此徐秋生瞧不出這二人真正底細來。
徐秋生做了這些年的長老,本以為得一個方小七傳承衣缽已是上天垂憐,等見了裴忱,雖亦十分欣賞,到底也因為裴氏的緣故,有種自己趁火打劫的感覺,今日又見著兄妹二人,實是覺得天降鴻運。
二人聞言,臉上都露出些喜色。
“前輩高義,能窺得大道,我兄妹自然感激不盡。”
裴忱倒也想不到這一行能變得這樣熱鬧,不過對他而言,多幾個同門師兄弟也不能誤了他什麽事,是以不需要關心,倒是這遊雲宗的所在,看上去似是十分詭異,若是尋常地方,徐秋生帶著他們幾個,也一早就該到了,而不是如今還慢吞吞走在路上。
顧忘川對人總頗為冷淡,但因方小七救了自己一命,不由得也生起幾分親近之意,隻一貫聰慧如他,頭一次要與一個全然不熟識的姑娘講話,倒也要絞盡腦汁。
最後,他隻瞧著方小七香汗淋漓的模樣,遞了一塊手絹過去,在一邊恭恭敬敬地垂手。
“忘川沉屙久矣,師姐費心了。”
方小七叫他來這麽一出,顯得十分手足無措,她擺手道“都是同門......哎呀別叫我師姐,平白老氣......你你你快坐下!”
裴忱倒是忍不住在一邊笑了起來。
“我與他一般的年紀,你喚我師弟時卻是很坦然。”
方小七叫裴忱噎得一滯,哼一聲道:“要你多嘴!”
裴忱到底也是少年心性,在二人之間來回打量一番,若有所思道:“我懂了,顧兄長得好看些,果然就占便宜。”
顧忘川未曾料到裴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間覺著承認與否都不是那麽回事,竟訥訥說不出話來,被噎了這麽一回,他似乎也意識到師父為什麽要自己跟師妹出來走這一遭,始終在九幽之中,人人畢恭畢敬,這樣的情景是根本遇不到的。
明珠淚也若有所悟,忍著笑來為顧忘川解圍,還不忘問出自己心中所想。
“前日一別,不想還有這樣的緣分。先前我聽師姐喚你名字,卻不知姓氏是......?”
一個化名,倒也無不可對人言。裴忱本也不過隨口調笑顧忘川一番,見明珠淚轉移話題,就勢也不再糾纏於此,隻笑道:“姓沈。”
明珠淚微微一怔,果然所料不錯,這小子正是裴忱,玩了一個不算高明的文字遊戲,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想隱藏自己的身份,這是在給九幽下戰書,明白告訴九幽他裴忱就在此地,隻等九幽的殺手。
從師父謀劃著對裴氏下手開始,她就時常聽見裴忱的名字,那是裴氏下一代裏頭最大的希望,也是師父下了嚴令要抓活口的人,雖不知這人有何特異之處,但無兩次行動在這小子身上卻都铩翎而歸,於九幽是極不尋常的一件事。
“沈師兄。”明珠淚笑了笑。
“不過早入門了幾天,可不敢當這一聲師兄。”裴忱也笑道。“還要多謝你前日贈燈呢。”
“哪裏,分明是我先奪人所好。”明珠淚內心有所盤算,表麵倒是一如往常地言笑晏晏,隻衝顧忘川使了個眼色,顧忘川在一邊聽著二人的對話,也對裴忱的身份有了些猜想,知道明珠淚是要找機會傳信,卻是微微搖頭。
明珠淚叫他的舉動弄得頗為不解,到晚間徐秋生又出門去,才尋著機會與顧忘川單獨說話。
“你總不會是想把此事瞞下來吧?師父雖然要抓裴忱,卻不急於一時,想來是會先顧著你的身子。”明珠淚悄聲問道。
顧忘川搖了搖頭,抬手拿剪子喀嚓一聲剪了燭芯去,火光登時明亮幾分。
“隻是求保險罷了。我會給長安留下消息,讓他辦一件事。”
明珠淚眼中閃過一絲精芒。“你想要做什麽?”
顧忘川低低地咳嗽了兩聲,語氣依舊平靜,卻隱約透出一點殺氣。
“暗殺遊雲宗宗主,逼他們回不去宗門,隻能去尋那蹤影不見的少宗主。”
遊雲宗傳承的奇異之處,二人都有所耳聞,遊雲山向來縹緲不可尋,靠一座大陣維係宗門防禦,不被外人所擾。要保持這座陣法的運轉,則需曆代宗主方可修習的那一卷遊雲意,那位少宗主以劍入道,素日不見蹤影,頗有幾分上古任俠之氣,但若是等老宗主死後依舊尋不見他,那可真有遊雲宗頭疼的了。
“遊雲落何山,一往不見歸——那便不歸罷。”顧忘川一拂袖袍,看樣子是對自己的計策十分有信心。
“隻是遊雲宗的宗主,也不是說殺便能殺的。”明珠淚微微蹙眉,覺得顧忘川有些異想天開。若是連遊雲宗主這樣的人都說殺得便殺得,那九幽隻怕早就稱霸天下了。
“遊雲宗裏,有一顆暗棋。本以為遊雲宗與世無爭,沒什麽機會用到,現在看來卻是剛好。”顧忘川冷笑。“雖說是修仙,但人也總有欲望,隻要有了欲望,便沒什麽不能掌控的。”
明珠淚不便在顧忘川處久留,謀定之後,便起身離開。隻是轉過廊角時,她卻霍然回望,望著顧忘川映在窗上清峻身影,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
“可師兄你想要的,正是我最不想看見的。”
再往前走,卻見裴忱立在廊下。秋風已起,他倒是穿得單薄,隻望著天空怔怔出神,一眼望之便知是在看些什麽。
明珠淚倒是不擔心她聽了二人的對話去。現下裴忱固然重走這條修真之路,可不過是個百日築基都未曾過去的菜鳥,若是連他也能探知自己二人的對話,他二人也不用談什麽謀定而後動,幹脆尋一堵牆血濺三尺便可。
“師兄還未曾休息。”
裴忱回過神來,笑道:“是有些睡不著。”
明珠淚想了想,出言問道:“師兄看著是對這滿天星鬥有些興趣,可會占星?”
裴忱愣住了。
他當然會,裴氏零落,他而今恐怕是世間最會占星的那一個。旁人眼裏不過滿天星鬥,他看見的,卻是天下所有人的命運。
可他不能說。
從裴氏遭逢大難那一日起,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給任何一個人展露這本領。
那不再是榮耀的光環,那是會取走他性命的利刃。
他聽見自己有些落寞的聲音。
“這可真是高看我了。不過是有些興趣,然而自裴氏大難之後,天官術已然失傳,甚或被視為不祥,自然無從學起。”
“天官術,嘿。卜者不自卜,看天下蒼生命軌,於修者卻是負累。”
聽這聲音,卻是徐秋生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了二人身旁。
徐秋生知道裴忱家世身份,也知道他為何對天官術依舊不舍,然而在他看來,那的確不能算是什麽饋贈,帶來的盡是天命對擅自窺視者的懲罰。
比如裴氏滿門,比如裴氏覆滅之前,那個以為自己能逆天改命的人。
改得了他人命,改不得自己命中注定。
裴忱不知徐秋生心下感慨,隻應了一聲是,神色卻有些鬱鬱。
先前他是裴氏少主,高高在上近乎目下無塵,從未見得何為俗事,後來塵世裏打滾一遭,是什麽都見過了,隻是自認與修真再無緣分,而今又入宗門成了修仙之人,才得細細思量所謂道心一說。
修的一顆道心,從此人間喜怒哀樂與己無關,那是所有修仙者都向往著的,可那不是他要的。他是為了複仇才又背著那把危險的劍回到對他而言危機重重的修真道中,若是真的修成不起波瀾一顆道心連一腔仇恨到頭來都能放下,又與死了有何區別。
況且修真門派之間不也是攻伐不休?若非如此,裴氏何至於滿門盡遭屠戮,他何至於從雲端落入泥沼?什麽無爭淡泊的道心,到頭來卻也是為自己的利益機關算盡。
不過是些欺人的謊言,倒是有人自己也騙得過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