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千山來客

玉衡大抵沒有想到,自己布下的這個陣最後反倒幫了裴忱,若是知道的話,估計又要吐一回血。

若非此陣隔絕內外,裴忱大概會被扭送到醫館去,被人當做得了癔症。

征天這會倒是顯得很善解人意,至少在裴忱瘋子一樣又哭又笑的時候是始終保持著著沉默,裴忱稍稍冷靜下來,滿以為會招致嘲笑,但征天恍若無事,隻問道:“小子,你今後想怎麽辦?”

裴忱不由得張口結舌。

裴氏在眾多門派中一直是獨樹一幟的。百日築基後,尋常修士是自然而然開始煉穀化精打熬筋骨,裴氏弟子卻需潛心修習天官術,為之分神不少,故而早年間竟與江湖術士無異。

雖如此,裴氏依舊可躋身名門望派,隻因裴氏弟子習過天官術後,再修秘傳典籍,便有一十分厲害的言靈傍身,喚作預言術。這預言術卻與平常依照星象爻辭得來的預言不同,乃是通過自身的能力,凡所言無有不成者,隻所言愈艱,所需修為便愈深厚,終與旁的修者殊途同歸。

昔年裴行知在最後關頭以預言術封閉了裴氏藏書樓,為的就是裴氏後人有朝一日能回來接收傳承,但是藏書樓自此被九幽層層圍困,已是無上的險境,單憑一人一劍,絕無闖入的可能。

若是另行拜師學藝,又能投往何處去?尋常小門小派碌碌一生,何日才能劍指九幽?昔日他不是不想報仇,隻不過廢人之身不願做此肖想。而今一線曙光,裴忱自然要去爭,可敵手太強,希望亦是渺茫。

隻無論如何,他都是要去試一試的。

“還能如何?左不過離開此地,重新拜師。”裴忱自嘲地笑。“我不過是有了重新踏上這條路的資格,能走多遠,還尚未可知。”

“還算有些心氣。”不知是不是裴忱的錯覺,征天的聲音帶了些慫恿的意味。“你這裏倒比那破銅爛鐵舒服的多,你小子看事情也通透,很對我胃口。不若就求一求我,莫說一個九幽,我給你把這天都翻了去。”

裴忱警覺起來。

征天依舊是一道催命符,現下看來,寄宿人身或是劍身,沒什麽分別。

他的聲音也不自覺冷了下來。“若你有如此通天徹地之能,當年裴氏豈會落得那樣下場。”

征天聽他語出不遜,卻也不惱。“當年執劍那一個本就強弩之末。何況他還......”

“我二哥怎樣?”裴忱急問。

征天卻賣起了關子。

“不可說,不可說啊。”

裴忱心中惱怒,卻也對征天無可奈何。

“遊雲宗的玄霄長老,欠裴氏一個人情。”

身後忽然有人這樣說,裴忱這才注意到周圍的霧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散去了,這說明先前玉衡布下的陣法已經失效,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同旁人看不見的征天說了這麽久的話,不知旁人待如何看他,更糟糕的是,不知他們又聽去了多少東西。

譬如裴氏這兩個字。

然而他眼前空無一人。長街還是那條長街,雨又下了起來,但沒有出來忙著收衣服的婦人,也沒有急著回家的行人。

他還是身在幻境之中,又或許這個幻境更加精妙。

裴忱不由得緊張起來,他扭過頭去,看見屋子裏站著一個紫衣女子,溫大娘跟溫宏則不知去向。

“你把他們怎麽了?”裴忱彎腰,撿起那把已經不能再被稱之為征天的劍。

“他們仍在此地,隻是你看不見他們,他們也看不見你。”朱雀微笑。她倒不是沒有旁的辦法遞信,隻是看著少司命——不能說失魂落魄,她素日那樣子才叫失魂落魄,眼下反倒更有了些人氣兒——的樣子,朱雀覺著自己拳頭有些癢癢,可又礙著雲中君的麵子不能把他揍一頓,隻好尋些偏門的路子出氣,嚇一嚇這小子也好。

“裴忱。”朱雀知道,留給她的時間並不多,九幽絕不會就此放過他,玉衡敗走,下一個來的就可能是左右使,更不用說玉衡本也不是敗在他手上。遊雲宗弟子行跡不定,九幽一時難以尋得,倒是他最好的去處,況且玄霄長老徐秋生昔年受裴氏大恩,不會不報。

“我知道你的一切,包括你手上的是征天劍,也包括你想要做什麽。想奪回裴氏藏書樓,想殺了九幽帝君,現下就去鄴城,我不敢說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但眼下,這是最好的機會。”

“你究竟是誰?”聽朱雀說出征天劍來,裴忱瞳孔一縮。世人知裴氏不可怕,可怕的是知裴氏有征天劍。

“如果你要去遊雲,就最好不要知道我是誰。”朱雀淡然答道。“畢竟,我也是千山中人。”

——千山,就是那些魔道中人對自己的一個美稱。世上惡名在外的門派並不多,大多僻處一地崇山峻嶺之中,等閑人不得尋,也借此規避了與名門正派的交鋒。無論是九幽,還是那百越的靈月閣、回鶻的大光明宮等等,行走在外,都樂意自稱千山來客,修者多蔑稱此千山乃罪千山,魔道卻不惱火,隻說“一醉千山,確是盛讚。”

裴忱竟不知道自己會這樣招魔教中人的青眼,先是九幽追殺不休,再是眼前這來路不明的女子出言提點,他是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朱雀看出他的態度,雖知這是人之常情,但想到雲中君與少司命,卻不由得出言譏諷。

“左道如何,正道如何?難道那些所謂左道中人做過的事情,你都不要去做?左道可是亦在修煉呢!”

裴忱想也不想的答道:“魔教妖人盡行蠅營狗苟之事,我輩不屑與之一同!”

朱雀眉眼微厲,詰問道:“我來問你,何為正,何為邪?”

這問題似乎十分的簡單,可是在裴忱想開口作答的時候,卻發現那答案如何都無法清晰的浮現。

何為正,何為邪?

這六個字宛如一句咒語在他腦海裏縈繞。他本應知道這答案的,正邪之辨,該是連三歲孩童都能將答案脫口而出的,可這一刻他的腦海裏一片空白。

他居然想到了裴氏大變後那些袖手旁觀的正道名門,還有......

他的思緒又一次卡住了,還有什麽?模模糊糊的他記起來一張蒼白的臉,但那張臉不是他認得的任何一個人,更讓他驚恐的是,他看不清那張臉,隻是在想到這裏的時候,心中猛地湧出一股悲哀的情緒。

他拚命的回憶著,但最終依舊是以失敗為告終。

朱雀微微冷笑:“怎麽,答不出了是麽?那本沒有任何差別。”

“不!”出乎她意料的,眼前的少年漲紅了臉,憤怒地反駁她。

“我說不出答案,但是那些魔教妖人被天下不齒,必定有著原因!”

裴忱在那一瞬間以為朱雀會出手懲戒他的出言不遜,但朱雀隻是疲憊地一笑。

“是的,我也想知道這原因是什麽。”

也許是懼怕,也許是理念的相悖。她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因為這答案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她今日這句話,一半是出於激憤,一半是想為裴忱埋下懷疑的種子。她內心深處還是希望他不會走到與雲中君對立的那一步去的,因為那對雲中君實在太過殘忍。

然而這小子的話,卻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倒也不算是件壞事。

裴忱緩過神來,卻意識到,此人是為自己指了一條明路,本不該得他這樣的反應。

他終於還是道:“無論如何,多謝姑娘指點迷津。”

朱雀看著他此刻變作堅毅的眼神,忽然想起雲中君選擇閉死關那天。

她站在大殿外望著雲中君,少女窈窕纖細的背影在巍峨大殿之內越發顯得渺小。她忍不住去勸雲中君:“大人,您不必如此。”

雲中君回頭來看著她,隻是搖一搖頭。

“我意已決,隻請你今後替我為師尊多多盡心。”

少女的眼神清澈而堅定,雖然她的神情依舊因為家族毀滅的噩耗而顯得悲哀,可那一瞬間,朱雀忍不住為她身上那種令人心悸的力量屏息。

“也許逃避是無用的,可倘若我能更進一步,說不得便能為他們報仇。”

大門闔起之前朱雀終於從雲中君口中知曉了她如此執著的原因,那一刻朱雀在殿外動容,對著已無應答的大殿深深叩首。

“屬下定不負大人之命。”

轉眼間便是這許多年。原本朱雀對於裴忱多少帶著些不屑,她想不通為何雲中君的血親看起來是如此的軟弱可欺。直到這一刻,她才覺察裴忱與雲中君骨子裏是一模一樣的,驕傲而堅定,永遠不肯彎折。

他與雲中君一樣肯賭上一生為曾經的裴氏複仇。

“也許仇恨並不是一個好的理由,但至少它能讓你走下去。”朱雀歎道“隻是你要記住,他日見到玄霄時,切不可讓他知道你是為了複仇才投身門下。”

“我知道。”裴忱哂笑。“他們所期待的,是一心向道之人——”

他猛地頓住,意識到自己剛才脫口而出的,是對那些仙家弟子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