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黃粱一夢
朱雀卻恍若未聞。
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便已足夠,眼下總歸不可能將人帶回冥府去,糾結於這個問題隻會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九幽不會善罷甘休,隻等進了遊雲宗的地方,他們再猖狂也要收斂幾分。”
“離了崇安城,他們尋不到我。”裴忱對這一點倒是頗為自信,他不想與眼前人再有什麽牽扯,想來對方直截了當地挑明了身份,就是在試探自己的態度。
然而他的態度,大概從九幽滅裴氏之時起,便已經被決定了。
朱雀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卻也不惱,隻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你拿著的東西,可能比世上大多數的東西都要危險。但我曾聽人說過,征天劍不過是一把兵器,世人自己所作所為要賴在兵器頭上,實在可笑。”
裴忱的神色微微一僵,昔日征天劍可不止是一把兵器,當然,此時此刻,他手裏的劍確乎隻是一把劍了。然而征天沒有對朱雀的話提出什麽異議,沉默得像是睡著了。
“持征天劍不得善終,或許隻是因為絕對的力量讓人膨脹。”朱雀沒注意到他神色的變化,隻自顧自地感慨一聲。“我希望你的運氣會好一些。”
裴忱心想,從某種意義上他的運氣可能是不錯,因為征天劍最要命的那部分現在已經不在劍中,但若想到去向,他的運氣隻能用慘絕人寰來形容。
朱雀的身影在他眼前一寸寸淡去,像是被抹除一般,與此同時,裴忱察覺到有什麽人在大力搖晃自己的肩膀。
裴忱猛地睜開眼睛,眼前景色與夢中別無二致,然而多了溫宏的臉。
原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已入夢中。
但那夢又不是完全虛假的,因為他手中正握著劍,溫宏小心翼翼地仰著身子避開劍鋒,滿臉的疑惑。
“你怎麽在門口睡著了?看這一身濕——還有這劍是哪來的?以前怎麽沒見過?”
溫宏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忽然就不問了。他看出眼前人的表情同以往不大一樣,往常聽他這麽發問,這廝永遠會是一副禮貌然而厭倦的表情,連頭發絲都寫著“你真蠢”三個大字。
這回裴忱卻在認認真真地打量他,仿佛兩人是第一次見麵。
“沈三?沈三?”溫宏伸出手來用力地揮了揮,眼見著他的手臂揮舞出一個危險的幅度仿佛下一秒就會撞在劍鋒上,裴忱趕緊把劍給放下了。
“我要走了。”他輕聲說。
溫宏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而後又覺得他是在開玩笑。然而看著他認真的神色,又覺得不像。
“這一天總算是來了。”溫宏沉默了片刻,出乎意料道。
裴忱不解地看他。
“你從沒打算過在這兒過一輩子,時間早晚的事,看你素日裏那德行就知道了。”溫宏揮揮手。“我還得想法子跟我娘解釋她兒子去哪兒了——小子,我一直想問你,你是不是拿什麽法術給我娘下了套?”
“你要是懷疑,就不會到現在才問了。”裴忱輕笑。“我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沒機會離開這裏了,幸而天不絕人。”
“跟那姑娘有關係?”溫宏忽然問。
裴忱愣了一下。
“什麽姑娘?你說日前碼頭上那個?”
溫宏狐疑地皺眉,然而再要說話的時候,喉頭忽然一窒,再說不出話來。
裴忱見他不說話,無奈地笑了笑。
“總歸,這些年多謝你們。如果溫大娘問起來的話,你就跟她說,我去拜師學藝了。”
他沒有說自己會去哪兒。
“你還是不肯喊她一聲娘。”溫宏自嘲地一笑。“凡夫俗子到底入不了你的眼。”
“隻是因為我娘死了。”裴忱無奈道。“這個留給你,你若想學藝時,也可拿著這個去隴右李家一趟。”
他從脖子上解下了一塊玉墜,交在溫宏手裏。平心而論溫宏現下才尋仙問道是有些晚了,不過他本意也不是叫溫宏真去學這個,隻是希望給溫宏留點東西,算還一個人情。
溫宏哂笑。“先一個喊我去鏡花樓,你又說隴右李家,弄得我還真覺得自己有點天資。隻可惜,我娘離不開人,我也隻好在這兒渾渾噩噩地過下去。”
裴忱眉頭一跳,沒想到溫宏還知道鏡花樓的存在。他沒再說什麽,隻是把地上那塊灰撲撲的布撿起來重新裹在劍上,要跨出門去。
“等等。”溫宏喊了他一聲,從後頭扔過來幾串散錢。“你總不能光靠那破劍就到哪兒去。”
裴忱回手接了,衝溫宏一笑。
“謝了。”他想了想,終於不再直呼其名,換了個親近些的稱呼。“溫大哥,後會有期。”
——雖然他也不知道究竟還會不會有期。
溫宏看著裴忱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搖頭笑了笑,一回頭卻看見少司命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身邊。
“不要再向他提起我。”少司命平靜道。“忘記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
溫宏這才反應過來。
“剛才是你做了手腳,不叫我說話?”
“是。”少司命伸手在門扉上按了一下。“對於你我來說,是後會無期了。”
溫宏一頭霧水地看著少司命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依樣畫葫蘆也在門上摸了兩把,然而什麽都沒有摸到。
他搖了搖頭,覺得事情有點莫名其妙。
少司命站在崇安城的城門外,最後看了一眼這座城,當然,能看到的也隻有城牆。
“你又去了?”朱雀不讚同地問道。
“善後。”少司命扭頭看了朱雀一眼。“九幽恐怕還會來,我去啟動陣法罷了。”
朱雀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隻是牽起了少司命的手。
雲中君扭頭望向開啟的殿門。
“我還在想,你什麽時候會回來。”她話裏並沒有責怪的意思,隻是透著一點無奈。“我沒料到九幽會想出這樣的法子。”
朱雀向著雲中君行禮,少司命卻沒有動,定定地站在那裏。她沉默了片刻,終於落了一點淚下來。
雲中君沒有說話,她隻是看著滿臉淚水的少司命。
少司命一直是安靜的,無喜無悲的,猶如精致的人偶般無生氣,除了雲中君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和她說上話,有的人是不敢,有的人是不願。
而雲中君閉了死關之後,少司命更難見到她,於是愈發地沉默下去。
這與她丟失的一魄有關,但也不是絕對的。
雲中君在一連串的變故裏已經失了一個弟弟,另一個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而被她親手從百越蠱師那個狹小的籠子裏抱出來的少司命,早就被她看做是妹妹。
第一眼看見少司命的時候,她以為這是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那麽瘦小,滿身狼藉髒汙,蜷縮在籠子的一角,麵無表情的,死死盯著已經身首分離的蠱師。
直到她彎下腰把少司命抱起來,才從骨齡看出這孩子已經十歲。
她知道這個孩子就是師父要的最完美的鬼道傳承者,也因此為這個孩子心疼。
冥典鬼道,最艱辛的一條路,孤獨將永遠伴隨著修煉者直到死亡。但這也是這孩子奪回自己那一魄唯一的辦法。
因為缺失的那一魄,少司命的心智永遠不會與常人相同,她行走在天冥殿中時,下屬們總是恭敬,畏懼,疏離的向她行禮,絕不會多靠近她一步。雲中君一開始試圖改變這種狀況,但卻發現人心是她無法掌握的。
後來雲中君把全部的希望寄托於少司命早日突破,此刻看見少司命的淚水,雲中君心痛之餘,也覺得這次的決定是正確的。
這麽多年來,少司命從未如此的接近於常人。
在少司命的哭泣中雲中君先是舒展了眉目微微的笑起來,為這一刻充滿煙火氣息的少司命,而後又緩緩地歎息一聲。
“大人,我好像明白了。”少司命抬起頭的時候臉上的淚痕還在閃著光,但是她的神色已經重新平靜下去。
“你明白了什麽?”
雲中君的語氣裏有不易察覺的悲哀,她已經猜到答案了。
“明白您為什麽要我保密。”少司命低聲說“我明明,做的事情沒什麽區別。”
雲中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她早已習慣於在人前維持自己身為聖主唯一弟子的威儀,但這一刻她隻覺得自己眼眶發熱。
“我會公子走上一條有陽光照耀的路。”
“我明明做的事情沒有什麽區別。”
朱雀和少司命的話是截然不同的,但其中都有同樣無奈的意味——他們是左道旁門,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魑魅魍魎。在旁人看來他們隻會行苟且之事,永遠行走在黑暗之中,滿腹陰謀,見不得天日。
所以當那些無主的惡事被歸在他們這些人身上時,所有人都會覺得心安理得,而一旦有人發現他們喊打喊殺的邪魔做了什麽善事,每個人就都會開始絞盡腦汁的試圖找出其後‘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是你的錯。”最後,雲中君隻能這樣說。
少司命卻猛地抬起頭來,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變得尖銳。
“那到底是誰的錯?”
雲中君猛地怔住,而後唯有苦笑與歎息。
“也許誰都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