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重鑄

裴忱猛然回頭,他身後不知何時已站了一個人,好整以暇地看他,像是在看已經落入彀中的獵物。

他後退了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沒有驚惶也沒有試圖否認,冷聲詢問道“敢問閣下是哪一位——故人?”

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別人這麽稱呼過自己了,當然,要說忘記這個名字,那是絕無可能的。

隻眼前人這麽稱呼他,並不是一件叫人高興的事情。從見到那塊玉佩起就一直縈繞裴忱心頭的不安終於成為了現實,那果然是九幽的手筆,而九幽,也果然已經來了。

五年前的刀光凜冽,血色豔豔。他逃出來後很快就被追兵發現,被從晉華的都城一路追逐至此,後來還是靠著一群走鏢人才得以脫身。他以為他早已遺忘,但是聽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過來,他從不曾忘記什麽,而九幽也不曾忘記他。

裴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笑。他這樣一個無名小卒,一個永遠不能再踏上問道之路的凡夫俗子,卻要被九幽帝君這樣的人物記掛。他知道自己也許下一刻就會死,卻還是把背挺得筆直,這一刻他是裴氏少主,是死也不會低下頭去的,他背負的是如今已然凋敝零落的裴氏,但那依舊是裴氏。

他知道這是沒有用的。

他當然知道,知道沒人會因為他高昂的頭顱就放過他,敵人就是敵人,他們隻會想把他的驕傲如踩死一隻螻蟻碾碎,叫他永遠抬不起頭,叫裴氏永遠成為一個消失在曆史上的名詞。

他以為自己的風骨早就被消磨幹淨了,以為自己就這麽被生存這兩個字磋磨軟了骨頭。可真到了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的骨頭還是那麽硬。

玉衡眼底掠過一絲嘲弄的笑意,抬手作揖,隻是動作裏滿是漫不經心的色彩。他很討厭眼前人身上這種特質,因而格外想把這光芒徹底打碎了,鎮他個萬劫不複。

他很明白裴忱在想些什麽。

每一個曾經鍾鳴鼎食玉堂金馬的人都能明白,隻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或屑不屑於去做便是另一回事。

“故人算不得,在下奉命,前來請裴公子一敘。”

“你奉何人之命?”裴忱明知故問,偷眼打量著四周,考慮自己的脫身之路。原本多年來他對這裏已十分熟悉,即便來人強勢,借著征天劍他也有幾分利用地形逃走的信心。可眼前這迷迷蒙蒙一片的白霧顯然是一種陣法,在這陣裏他毫無能夠脫身的把握。

“千山之中,黃泉之下,公子早知,又何必再問。”玉衡笑意更深一分,“識時務者為俊傑,真動起手來,在下收不住拳腳,恐會傷了裴公子。”

話是到了說無可說的地步,裴忱咬了咬牙,低喝一聲:“恕難從命!”

然而他剛要有所動作,卻聽玉衡淺笑一聲道:“裴公子以為自己走得掉麽?”他竟是連法寶也未召出,隻負手而立,十足的蔑視。

裴忱立在原地,心思一轉,已然拿定了主意。

他知道自己不是眼前人的對手,九幽對捉拿自己一事勢在必得。裴氏滿門滅於九幽之手,如今看這人的意思,卻是要活口,還不知到了九幽,會有什麽樣的折辱等著他。

“你以為,你是九幽帝君麽?”裴忱忽然冷笑起來。

玉衡滿腹狐疑地看他,覺得這人是忽然瘋了。

“區區廢人,何須帝君親自動手。裴忱,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我不是看得起自己。”裴忱平靜道。“我看得起的,是另一樣東西。”

九幽帝君可以絕對的實力讓裴慎所作所為變成一個笑話,但是眼前人給他的感覺並不如何強大,甚至於是有些傷病在身的意思,他無法抗衡此人,征天卻可以。

玉衡不願與他再打機鋒,隻覺得和一個瘋子沒有什麽好談,懶洋洋地一抬手,入手的卻不是想象中的裴忱,而是一塊破布。

裴忱早就發現征天劍是能為自己所用的,在這樣的距離上,隻要他肯,征天劍就會自行來到他的身邊。

隻是這把劍素日裏不樂意搭理他罷了。

對於此種異象,裴忱直覺是與裴慎有關,但不敢妄自嚐試,怕白白送了性命,不過眼下,送命隻怕是最好的結局。

握著征天劍的劍柄,裴忱忽然苦笑起來。

“裴氏究竟是亡於九幽,還是亡於你呢?”他低聲問手中的征天劍。

一把劍自然不會回答他。

裴忱橫下一條心,在玉衡再次有所動作之前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那一口舌尖血落上去的時候,他再一次看見征天劍亮起了暗紅色的光芒,隻是這一次要更加洶湧,玉衡發覺不對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隻與那光芒一觸便敗下陣來,整個人如一隻斷線的風箏倒飛出去,在半空中還噴出兩口血來,是前日與少司命交手時所受的傷又被牽動。

玉衡驚駭欲絕,在他看來這是少司命留下的後手,也來不及想二者的力量有什麽差別,隻知道如果再來這麽一下自己不死也要成一個廢人,忙勉力提起一口真氣,飛縱而去。

裴忱卻愣了一下。

這一口舌尖血不過是個開始,不想會有這奇效。隻可惜殉劍一開始便不能結束,有那強行中斷的例子,是連三魂七魄也一並被狂暴起來的征天攪碎了去,兩害相權取其輕,雖然眼下死得有點冤枉,但也比魂魄不存要強得多。

恨隻恨自己現下一絲真力也無,想要單純驅策征天為自己所用而無能為力,故而一出手便是以身殉劍這樣暴烈的法子。

然而等他咬牙把劍倒插向自己心口的時候,卻覺雙臂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牢牢拽住。裴忱又一用力,發覺是征天劍自己懸在半空不肯動彈了,還從劍柄上生出一股大力來,把裴忱雙手震開在一邊。

“裴家小子,都這麽沒頭沒腦,覺著自己一命天上地下無比尊貴,好用得很。”

此刻,裴忱驀然聽見耳畔響起少年清冷矜傲的聲音,帶著三分譏誚笑意。他眉頭一跳。

“何人?”

那聲音回答的倒也簡潔。

“我不是人,我是征天。”

裴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從未有任何一本典籍記載過,征天劍是有劍靈的。然而這又不是全然不可能的一件事,仙家靈器厲害到一定程度自生靈韻,征天雖然是一把凶劍,可也是世上最頂尖的法寶。

“怎麽?光取我的命還不夠嗎?”裴忱苦笑,覺得自己運氣實在不太好。

“我不要你的命。”征天劍的聲音懶洋洋的,似乎不過一個還沒睡足的少年。“我隻要你幫我一個忙。”

“幫忙?”裴忱愈發茫然。

“也可以說是選擇。或是就這麽被這把蠢劍捅死,或是幫我。”征天的語氣聽起來有點不耐煩。若非情況緊急,裴忱甚至有些想笑,他從沒想過征天有劍靈,也沒想過劍靈會自覺此劍蠢笨。

“愚蠢,不要將我與那些個器靈混為一談。”征天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聽上去甚至有些氣急敗壞。“這把蠢劍不過是個封印,我們互相奈何不得罷了,一句話,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沒人想輕易地死去。”裴忱看似答非所問,征天卻是滿意了。

“司空老兒到底還是輸了——小子,這不僅僅是在幫我,也是在幫你自己。”

裴忱很想問征天此話何意,然而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征天劍自行飛起,很靈活地在裴忱心口劃出淺淺一道傷口,那傷口太淺,流出來的鮮血都隻有一絲。

隻與那個小小的傷口完全不符的,是無比劇烈的疼痛。這疼痛在一瞬間席卷了裴忱的周身,一股冰冷的煞氣自那傷口洶湧而入,然而他卻在這強烈痛苦的時候分了神。

這種感覺,他似乎是經曆過的。

征天劍散發著暗紅的光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它看上去仿佛一塊過熱的烙鐵,但本身的溫度卻猶如北凝淵裏萬載不化的寒冰。

就在他陷入恍惚的時候,征天的聲音從他耳邊傳來。

“小子,專心一點,煞氣入腦,我懶得救你。”

裴忱不敢再胡思亂想,忙按著過去所學,抱元守一凝神靜氣,在這劇烈的痛苦下苦苦抵抗。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見征天得意洋洋的聲音,與此同時,征天劍也落在了地上——或許這把劍已經不能再被稱為征天——這劍外觀上並沒有什麽變化,隻是周身已不再散發出那種令人心悸的煞氣。

“昔日我誤打誤撞為司空老兒鑄劍,乃是心不甘情不願。而今重鑄你內腑卻是略盡了心力,你說什麽也得闖出比這等蠢物更大的名頭來。”

這一次,裴忱隻覺得征天的聲音離他更近,仿佛就在心底。

裴忱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從征天的話裏聽出了一層令自己不敢相信的意思。

他不抱什麽希望的再一次嚐試起內視,這是他從淪為廢人之後曾嚐試了無數次,而後收獲無數次失望的動作。

但這一次,他看見了自己空****的內腑。

空無一物,然而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