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滄海月明

“顧忘川,你在對誰說話。”水鏡光芒方才斂去,就聽見有人不滿的聲音傳來。“鬼醫說過你不能再勞心勞力,否則小命不保。”

“對我客氣一點,叫大師兄。”顧忘川不動聲色地將帕子折好了放進袖中。他似乎並不在意被來人直呼姓名,麵上半點慍色不見。“還有,不過是玉衡領的那件差事,還算不上費心。”

“事事說著不費心,我可看見你咳血了。”來人不滿地皺起眉頭來。“師尊說在他找到陽元玄功的修煉者之前,不準你再摻和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是是是,少君說得是。”顧忘川笑著做了一揖,神色卻不以為然。“此事雖小,師尊卻極為重視,為人弟子者,理當分憂罷了。”

這一任的九幽少君,有個很奇特的名字。

她叫明珠淚。

這名字是帝君親自起的,至於帝君為什麽會給他的關門弟子起這樣一個名字,當然也有人好奇過。但從未有人找到過答案,又或者知道答案的人都已經死了。

顧忘川隱約知道原因,所以他不大喜歡叫自己師妹的名字。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美玉易碎,明珠蒙塵,都是很哀婉的一件事。

或許帝君每次看著她的時候,想到的就是那塊他沒能握住的玉。

“玉衡眼光素來很準,他選中的任務少有失手,這次怎麽陰溝翻了船?”明珠淚哼了一聲。

顧忘川搖了搖頭,神色罕帶一絲凝重。“冥府的人要保裴忱,事情有些蹊蹺。”

“哦?”聽顧忘川這樣說,明珠淚也斂了笑意,她沉吟道:“冥府與裴氏非親非故,難道是那小子得了哪一位的青眼?”

顧忘川又搖了搖頭。“尚未可知,隻師父吩咐的事必不簡單,我等還是不要妄加揣測了。”

今夜本該是滿月,然而無月,望出去隻有一片泛著血色的天空。

是血月。

這還是裴忱第一次見少司命如此凝重的神色,他不禁問道:“怎麽?”

少司命搖了搖頭,道:“我隻是有些擔心。”

擔心每逢血月,自己會控製不住真力。於她不過是有些痛苦,於旁人卻是滅頂之災。對她來說,權衡利弊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她還是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覺得如果自己失控,在她身邊的裴忱一定會死,如果裴忱在那種情況下跑遠一點,說不定九幽的人還追不上來。

想到這兒,她認真叮囑道:“如果等下我有什麽不對,記得離開這間屋子,我若因血月出了什麽問題,及至清醒,身邊總不會剩下活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有顯示出什麽情緒。但裴忱的心卻狠狠的跳了一下,在一群屍體中間醒過來是什麽感覺,他是知道的,平生隻有那麽一次,並且他永世不想回憶。

而聽她話裏的意思,她不止一次的經曆過。

裴忱猛地站起身來,那一瞬間他腦中一片空白,等回過神的時候,卻是已經把話說完了。

“我會保護你的!”

這句話說完之後,兩人都愣住了。陋室裏長久的靜默下去,然後清脆的笑聲打破了這沉默。

裴忱愣住了。他看見少司命笑得前仰後合,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這張傾城絕色但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露出笑容。

少司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笑,她隻覺得裴忱的話有些讓她意外。明明是弱小到自己一隻手就可以解決的人,明明是自己要保護的人,卻坦然的說要保護於她。

良久,她伸出手來,想摸一摸裴忱的頭。

隻是手伸到一半,少司命的神色忽然變了。裴忱隻覺得耳邊一道勁風,半空中傳來宛如金鐵交擊的劇烈一聲。

“你們果然來了。”

來人自然是玉衡。

玉衡得了顧忘川的指點後,自覺信心滿滿。若是對付旁人,他可能還會顧慮於布局不夠精妙會讓人看出紕漏,可眼下要對付的,是那心智不全的少司命,更未想到今夜血月,實乃上天助他。

這一晚乃是少司命力量最容易失控的時候,冥典本就以難以控製聞名遐邇,修煉者稍有不慎就會走火入魔不說,平日裏也偶會出現力量難以壓製的情況,這也是冥府被人視為邪道的原因之一。

玉衡一言不發,隻與少司命戰在一處。他自知不是對手,然而少司命此刻最大的對手也不是他。

少司命隻覺得自己的真力如同脫韁野馬一般在經脈中蠢蠢欲動,她當然知道這是真力暴動的表現,但因生怕暴露身份,依舊苦苦支撐。

玉衡身經百戰,眼光何等毒辣,自然看出少司命此刻不妙的情形,哪裏肯放過大好時機,步步緊逼。

少司命被玉衡咄咄逼人的招數也激起了火氣,趁勢放開了對自己力量的壓製,腰中長劍出鞘,一瞬間陰風四起,隱約有鬼泣之聲。

見目的達成,玉衡瞬即後退,少司命此時哪容他躲,那冥典鬼道銳不可當,一招鬼神泣便重創玉衡,玉衡卻哈哈一笑,仿佛傷重吐血的並非是他,竟抽身便走,少司命心中陡然升起一絲不安。

她回過頭,撞上一雙似乎要噴火的眼。

裴忱攥著拳頭,但他不知道這一拳能揮到哪去。

他的聲音已經有些不像他的了,因為他現在每說一個字都在用全部的意誌力控製自己不要衝上去自尋死路。

“冥典?”

九幽的最高心法,這他再熟悉不過,雖然當年追殺他的人都還沒資格學到,但那個覆滅裴氏的人用過,他記住了,也認得出。

少司命僵了僵,而後點頭。

她不明白裴忱為什麽憤怒,更不知道裴忱看來,她已經成了害他如此的元凶之一。

裴忱還要說話,卻見少司命的身子晃了晃。他的第一反應竟還是扶住少司命的肩膀,隻甫一接觸便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即便是隔著一層衣服,他依舊感覺到少女身上傳來的冷意,隨著她的顫抖,這寒冷似乎還在加劇。

半晌,裴忱才從聽見少司命喃喃一聲。

“疼。”

裴忱隻覺得從四肢百骸裏侵襲而入的是種仿佛從地府幽冥傳來的陰寒。他有些無措,現在早不是不想鬆手,而是不能鬆手,因為人已經被凍僵了。

他是應該憤怒,也有理由憤怒的。然而在這樣的時刻,他看著少司命蒼白的臉色,還是升起了一絲複雜的情緒。

裴忱明白,自己所有的怨恨都不該是朝著少司命而去的。少司命隻知道自己的任務是什麽,她不可能明白任務背後到底都有些什麽深意。

良久,他低低地,在戰栗的間隙裏吐出兩個字來。

“別怕。”

裴忱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失去意識的,恍惚間他並沒有摔在地上,而是落入了一個柔軟的懷抱。

少司命接住了裴忱。

她知道自己又病了,雲中君把她從百越帶走之後,發病時的痛苦就成了此後記憶的主要內容。

一個人的記憶裏隻剩下痛苦和絕望,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少司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做快樂。

屋子裏的溫度逐漸恢複了正常,少司命卻感覺到懷中的人依舊是冰涼的,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她未想到今夜會是血月,也沒想到裴忱先前那樣憤怒,看著這樣的異狀卻依舊留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麽,她這次總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在幫她收束那些不受控製的真力,因而清醒得比以往都要早,看見的也不再是一具屍體。

隻要人還沒有死,辦法總還是有的。

裴忱在隻覺得身體裏有一道凝實的寒氣在四處遊走,大肆破壞。然而本已破碎的丹田卻有了一絲反應,他不由得大喜,試圖看得更清楚些時,眼前卻驟然天光大亮。

是他醒了。

屋子裏空****地沒有旁人。

天邊閃過一道奪目的白光,而後是轟然一聲炸響,瓢潑大雨傾瀉而下,白茫茫看不清天地樣貌。

這是崇安城今夏最大的一場雨,在這個夏天快過去的時候降臨。

裴忱沒有動,他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忘記了一些事,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他像是要追尋什麽一樣匆匆跑出門去,正巧遇見了溫大娘。

溫大娘關切的問他:“你怎麽樣了?你妹妹什麽都沒說就走了,我叫你大哥守了一夜。”

裴忱茫茫然不知道溫大娘在說些什麽,她似乎又犯糊塗了,這回是臆造出一個女兒來。

他胡亂的點了點頭匆匆跑開,然而剛邁開步子,卻又停了腳步。

雨聲隔得很遠,雨水也並不能落在他身上。四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起了蒙蒙的霧氣,霧氣愈發濃重,四周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裴忱向四下裏張望,此刻他身邊什麽都沒有,那東西不在身邊不說,連——

他猛地怔住了,思緒就此被截斷為空白,再不能運轉下去。

連什麽?他一貫可以指望的,不就是那隨時能要了他命的東西嗎?他剛剛在想什麽?他還有什麽可以依靠?

他痛苦地抱住了腦袋,腦海裏忽然有一張蒼白的臉一閃而逝,但是他看不清。

“裴公子。”

突然有個聲音從他身後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