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無聲別離
“馮小兄弟,”楊玄感笑歎一聲,“看你吃飯,還真是一種享受!”
末了,兩姐妹準備拉著馮寬繼續回屋畫像,楊玄感卻說要跟馮寬聊聊,讓兩人先回房歇著,不許跟來。
馮寬心下惴惴,跟著楊玄感一起去了書房,一同進來的還有王敢。
看茶坐定,楊玄感開門見山:
“聽說,馮小兄弟還有一個妹妹?”
心想著明明昨天都說過了,還給了畫像,怎麽現在又問這話……馮寬下意識地反應,是楊玄感記錯了,可馬上又覺得不對。
“這麽年輕能坐到那個位子的人,絕不可能會這麽糊塗!”
“楊大人,除了昨天說過,我那個失散的妹妹之外,眼下,應該就隻有我的那位義妹了。”
又看了眼麵無表情的王敢,馮寬認真想了想,覺得那些事他們遲早、甚至可能已經知道了,索性坦白:
“那天從白雲觀死裏逃生,我們一共有四個人:月兒,我,三升小和尚,以及我那位義妹!”
“哦……之前在白雲觀裏的事,能跟我好好說說嗎?”楊玄感看著馮寬,一臉平靜。
忽然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麵而來,除了之前的官威,這其中,還包含著另外一種讓他更加熟悉的壓力,馮寬馬上便明白了一件事:
“眼前的這位二品大員,除了身世顯赫,還是位隱藏很深的武道高手!”
“沒問題。”
馮寬不敢對視,做了深呼吸,將之前的事娓娓道來:
“那天,我和三升路過白雲觀……”
花了不少時間,馮寬將自己的所聞所見,前前後後、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除了把李清靈的真實身份隱去沒提,其他基本都和盤托出。
“麻煩馮小兄弟了。”
楊玄感笑道,“你先出去吧,再慢一會,月兒她們又要來催人嘍!”
“等馮寬離開,王敢也隨之出了門,書房裏忽然又出現一位黑衣人,跟白雲觀之前的那幾個影子護衛的裝扮,一模一樣。
“他說的,可有假?”楊玄感淡淡問道。
“那姑娘還是李純孝的親生女兒,除了這一點沒說,其他都沒錯!”
“嗯。阿大,那晚,要是你也在,結果會怎麽樣?”
“我一樣會死。”黑衣人沒有半點猶豫。
“行了,你先出去吧。”
楊玄感麵沉似水,等黑衣人出去,又自言自語道:
“馮小兄弟啊,你是不是……還有什麽事情沒說?那修為堪稱恐怖的瘋癲道士,到底又是誰?”
從書房出來,馮寬仍覺得不安。
在提到李清靈、瘋道人的時候,有幾個瞬間,他曾注意到楊玄感的眼睛,那似乎要將自己剝得精光的眼神,讓他有種,剛才說的話全是胡編亂造的荒唐感。
其實除了幾個隱藏在心底的細節沒說,他幾乎方方麵麵都說得很完整,也很真實。
“他奶奶的,怎麽感覺被他一看,倒覺得我才是幕後黑手一樣!”
一會重新來到楊應紫房間,楊應彩好奇道:
“馮大哥,怎麽這麽久才過來?我大哥他……跟你說了什麽?”
“沒什麽,就問了我家裏的事……”
馮寬有些不自然地笑道,“咱們開始吧,那個……誰,郡主,你準備好了嗎?”
“哈哈哈,她是我二姐,你也可以叫她姐姐。”
楊應彩笑道,“別左一個郡主右一個郡主的,都分不清我們到底誰是誰,聽著生硬又見外。”
“呃……這樣,不太好吧?”馮寬有些尷尬地看向楊應紫。
“咳咳……你就叫我阿紫吧。”
楊應紫同樣有些尷尬,“我這樣打扮……可以嗎?”
“可以,放自然些,站著坐著都行。”
楊應紫佩了把劍,選擇繼續站著,看向馮寬這邊,眼神漸漸變回了最初的清冷。
因為剛才的事分心傷神,馮寬這次畫的比較慢,過去足足一個時辰才停下畫筆,中途還借故暫停休息了兩次。
楊應彩率先看完畫像,雖然也覺得不錯,但總感覺哪裏怪怪的,沒說話。
楊應紫過來看了很久,畫中人的模樣確實是自己沒錯,可說不清什麽原因,也覺得哪裏怪怪的不對勁,那畫中人越看越覺得陌生,時間一長,甚至還有點不舒服。
“怎麽,這張畫像……有問題嗎?”
見她們兩個同時沉默,馮寬又對著畫像看了看,有些不明所以。
楊應紫才從畫中走出來,幹笑一聲,“挺好的,辛苦你了馮兄弟!”
“那就好,我,我先出去了。”
楊玄感等一眾官員也準備次日啟程回京,晚上,應蔡重之約,楊玄感、陳載、王敢等人一同去了轉運使府上。楊家兩姐妹、胡不醫以及馮寬留在行館中同聚。
“小兄弟,你年紀輕輕,去武當好好學些本事也不錯,可別早早的就看破紅塵了啊!”酒過三巡後,胡不醫戲言道。
“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
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
對酒當歌唱出心中喜悅,
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
幾杯酒下肚,馮寬當即有些暈暈乎乎,聽了胡不醫的話,忽然興起,直接放聲高歌。聲音磁性,曲調新奇,唱詞逍遙,眾人聽得迷醉。楊應彩、胡不醫興起而和,楊應紫在一旁也難得笑開懷。
臨到結束時,馮寬重新安靜下來:
“各位……我攏共也沒幾個認識的人,反正……我臉皮厚,就當你們是好朋友了。希望大家都能自由、快樂、瀟灑、平安一輩子!這碗酒,我幹了!!”
“行了馮大哥,你可別喝了,臉都紅成猴屁股啦!”楊應彩半勸半笑道。
“沒事,今天我開心,好久都沒有放飛自我了!月兒,有笛沒,我來吹一段曲兒,保證是你們都沒聽過的,哈哈哈~”
“馮大哥,你是不是真的喝醉了?以前,我可從沒見過你吹笛啊……”
“嘿嘿,你不知道的事兒,還多著呢!”
“大家都這麽有興致啊!”
楊玄感一行回來,發現他們還沒散席,朗聲笑道:
“馮小兄弟真是多才多藝啊,看來,我也是有耳福的人,剛好趕上。取笛來!”
眾人瞬間清醒不少,馮寬醉言醉語道: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小子不才,權當獻醜賣弄了。”
說罷,馮寬又讓人取了幾個茶杯過來,各自倒了一些水,深淺不一,試了試音準。
眾人當即都安靜下來,有坐著的楊家三人、胡不醫、陳載等,也有站立一旁的眾多隨從、侍女、護衛。
輕敲慢擊,金石清冽,笛聲驟起,其音婉轉。恍惚間,馮寬仿佛也回到了遙遠的夢裏水鄉,想起了許多平時不怎麽聯係的朋友親人,記起了許多以前從未注意過的小事和細節,漸漸地,他的眼眶變得濕潤……
眾人聽得如癡如醉,揪心揪神。由曲及人,楊應彩想起了老太尊,楊應紫記起來自己早已死去的親生母親,各自傷神不定。
胡不醫、陳載、楊玄感同樣默然不語,幾位侍女甚至都在偷偷抹眼淚。
音稀曲終,良久,楊玄感一聲長歎,“聽君一曲,人間恍惚不人間……馮兄弟,不知這曲名叫?”
馮寬這時清醒不少,回過神來,平複好心情後苦笑一聲:
“這是我小時候,家鄉那邊山裏人的調調,叫《綠野仙蹤》。”
楊應彩眼裏噙著淚花,“馮大哥你專門騙人,一開始明明說什麽得意須盡歡,最後卻弄得人這麽傷心難受!”
眾人一聽,愁緒哀怨散去,皆大笑不止。陳載似笑非笑道: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兩句驚才絕豔,氣韻非常。敢問……可有完整詩篇?”
眾人都靠將過來,馮寬摸了摸腦袋,一臉苦澀道:
“小子無才,這是以前在山中,聽一個自稱「桃花仙人」的山中老人念叨來的。也不清楚好不好,權且說與大家聽聽吧。”
“拿筆來,你隻管念!”陳載意氣風發。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馮寬念一句,陳載記一句,本是進士出身的他,自詡才高藝絕,可也被其中的肆意灑脫、逍遙自在、狂放縱橫完全折服。
一邊記,陳載一邊跟著大聲朗誦起來,越念越興奮高亢,到最後,想起自己不足與外人道的隱秘身世,想起自己這些年在太子身邊,雖有得意,更多的卻是身不由己的恍惚,又禁不住痛哭流涕。
散席後,陳載拉住馮寬真誠無比地說:
“馮兄弟,等去了京城,一定要去找我喝酒,咱們不醉不歸!”
各自散去,楊家兩姐妹扶著不省人事的馮寬回了屋,又灌下醒酒湯,馮寬才感覺好受一些。
“你們快回去歇著吧,明天也要趕路……”
“馮大哥,明天都看不到你了……月兒舍不得你!”楊應彩真情流露,都忘了楊應紫還在旁邊。
“我肯定也會去京城的,月兒妹妹,你好好保重!”馮寬暖心笑道。
“那你要早點去哦!還有,那什麽西遊記的故事,還沒給我說完呢,可不許忘了!也不許先說給別人聽!!”
“放心吧,我肚子裏還有好多故事沒說呢,一直沒人聽,我也憋得難受。”
“月兒我們走吧,這都四更天了。”
楊應紫冷不丁地插了一句,等楊應彩回去,她想了想,總覺得不踏實,又繞了一圈回來,一臉嚴肅地提醒馮寬:
“馮兄弟,我承認,你還是有些才華的。但是,你跟我妹妹……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現在還小不懂事,你……還請自知自重。以後,最好都不要再見她了!”
“明白……我要睡覺了!”
馮寬翻過身去,一夜的興奮和歡喜,瞬時煙消雲散。楊應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門軸轉動的聲音在寧靜的深夜中顯得異常刺耳。
良久,起身吹滅燈,馮寬睜眼重新躺下,眼前黑暗無盡,他什麽也看不見,又好像能看清一切。
次日一大早,馮寬剛剛出門,張符元忽然出現,衝他古怪一笑:
“走吧,趁這會兒涼快!”
出門之前,馮寬換回了自己的那身短衣短褲,認真想了想,又將楊應彩的項圈也放回到桌上,甚至連那剩下的一小包碎銀子也沒帶。
楊應紫依舊在院子裏麵練劍,馮寬看了她一眼,從旁邊繞遠路出去,張符元跟在他後頭。
楊應紫早早就看到了他,卻一直隻顧著舞身弄劍,直到他們走遠不見,才將將停下擦了擦汗。陡然想起馮寬給她畫得那幅畫,眼神漸漸變得複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