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鋒毫若錐
鋒毫銳若錐?
蕭鴻辰心中苦笑。
誠然此時他手中的筆,就正好似掌中的槍。
麵前的三尺白紙……那便是他的天下了吧。
望著麵前這鋪展於案牘之上的咫尺天地……他忽然覺得沒了些興致。
呆呆的看了許久,他還是在硯台上滿滿的飽蘸了一筆……
不作畫,他還能做些什麽呢。
……
他麵露不悅之色。
眼角一瞥自己旁側,這才意識到她依舊在的,於是他極快的舒展了眉梢,隻是輕吐二字,“淡了。”
桌案旁,雍容華貴的婦人笑了笑,頭上鳳冠的流蘇隨之搖曳起來。
她一手執著寬袖,一手緩緩的研著墨。
“方才是濃了,此刻又淡了呢?”她麵上青春不在,卻華彩依舊,淡薄相宜的粉妝讓她的肌膚顯得還是那般白皙。抬眼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紙上的畫……她輕聲道,“覺得這副畫作上好呢。”
“好麽?”蕭鴻辰持筆在手,好似在琢磨這一抹該往何處落下,隨口問道,“怎麽個好法?”
“濃淡皆在帝心,是以揮灑自若,渾然天成。”
“皆在帝心……”蕭鴻辰展顏一笑,“嗬嗬,有勞皇後費心照拂,否則我又如何能在此處揮灑自若……”
皇後嚴寶珍陪著笑了。
那笑容卻漸漸的僵在臉上……
或許是僵的稍有些久,她眼角的皺紋終究還是隱隱若現。
蕭鴻辰這話裏有話的個中意思,她如何能聽不懂。
嚴氏三朝重臣,至今時更是一門雙公,權傾朝野,與輔政的裕親王一脈分庭抗禮掌控朝局……可是,即便如此,沒有她嚴氏當初鼎力相助,可有他今日的帝位在?!
嚴寶珍麵色一冷,想就此拂袖而去,卻怔怔的看著他的側影……
在他的眉峰一側,那是,老人斑?
她心中不由得一沉,自己究竟是有多久沒有像這樣仔細的打量他了。
形容枯瘦,顴頰深陷,頭發早已是花白了……他不過剛過五十的年歲,看著卻好似七旬老翁一般。
她不免生出一陣憐惜之情。
眉眼間溫情的目光隻掃過他的胸前,想起始終掛在他那裏的半塊天隕鐵牌……頓時她那稍縱即逝的柔情不在。
憐惜?
嚴寶珍冷冷的想到,你既然如此作賤自己,我又何苦可憐你來?
誰又會來憐惜她呢……
所以,她住了手,撣了撣寬袖。
一旁隨侍的小太監快步上前,衝皇後躬了躬身,便拾起墨條研磨了起來。
他乘機抬眼瞧了幾下蕭鴻辰,手裏的速度便慢了幾分。
似有事要奏。
“說。”蕭鴻辰也不看他,言語間頗多不耐。
“皇上,”小太監臉上湊著笑,低聲道,“今日按例是大朝會……”
“不去。”
陛下自然是不去的,也已經很久不去……
況且到此時,朝會也是早就散了。
“秦王候在殿外……”小太監偷眼望了望皇後,思忖著還是張了口。
“不見。”
小太監便不再言語,垂下了眼瞼,專心致誌的研起墨來。
聽到秦王二字,嚴寶珍眼角跳了跳,手裏的帕子,鉸了又鉸,隻怕要鉸碎了去……
秦王蕭曜時年已有二十歲,乃是嚴寶珍獨子,亦是嫡長子,至今卻仍未被冊立為太子儲君……一念至此,嚴寶珍心裏就是一疼。
哪怕是她的父兄權傾朝野,但這太子之位,卻怎麽也繞不過他去。無論如何,他是皇上。他不開口,任誰人如何運作也皆是枉然。
目光緩了緩,她竭力的穩住心神看了看旁側,重又蓄了一杯茶,款款端了上來。
厚重的棉簾一挑,禦前大太監康佑福快步來到禦前。
“聖上,嚴國公下了朝,已在殿外候旨。”
康佑福側身讓過一名手捧公文奏章的太監,“這是今日的奏呈。”
蕭鴻辰眼皮也未抬,在案前仔細的描畫了幾筆。端詳著畫作,又前後揣摩了半晌……
這才接過皇後手中的茶盞,看了一眼康佑福,“傳。”
至於擺在案台一側的奏呈,他卻看也不看一眼。
呈上來的,便皆是由他們批審過的……他不禁內心苦笑,當然他也很久都不去計較,抬手指了指,“用印。”
小太監便慌忙停下手中活計,頭也不抬的起身在一旁取出天寶玉璽,便隻是埋首一味在公文上印蓋。
……
整肅朝服,嚴守臣麵無表情的在廊簷下走不幾步,就覺察到身後轉出一人。
他目光一斜,便聽見身後喚起一聲,“國公……二舅!”
嚴守臣頓一頓下頜,也不回顧,緩聲道,“秦王,候一陣子了?”
“可不……”蕭曜緊貼了上來,湊在嚴守臣身側,“二舅,嗬嗬,我同你一起進去。”
二舅……
身在皇宮大內,如此稱呼不合禮製,嚴守臣麵色冷了下來,“傳你了?”他眉頭皺了皺問道。
“沒呢,這不候了半天……我都準備回了,瞅見你了不是。”
“胡鬧!沒有傳見,與我同去成何體統!”嚴守臣正欲拂袖而去,抬起的腳步卻又輕輕落下。
思忖著,嚴守臣眉峰微展。
他手裏摩挲著袖袍內的那一封加急軍報,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番計較,於是口風一鬆,“候了幾日未見?”
身後的蕭曜掐指算了算,“……十天半個月也總是有的……”他似乎也不是很確定。
點了點頭,嚴守臣向後側了側身,他上下打量著這位秦王……麵色漸漸的複又冷了下來。
卻是隨了景帝,秦王蕭曜生得一副好皮囊。
柳目微挑,眼帶桃花,男生女相自有一番天家堂皇貴氣……他未著王服,此時隻一襲淡青色的貢緞罩褂,套一件鵝黃棉褙子,腰裏玉帶斜挎,手裏抓著把蘇扇轉啊轉的……怎麽瞧怎麽像市麵上那些紈絝公子哥模樣。
“你穿成這幅模樣,就來麵聖……往日裏我就是這麽教你的?!”眼見周遭再無旁人,嚴守臣低聲嗬斥道。
“反正也見不到,日常請安無非點卯……成天一身王服齊備的在這兒候著,誰受得了。”蕭曜手中折扇開合一番,滿不在乎的湊在嚴守臣身側舔著笑臉,“舅,我去樞部轉轉的事兒,你看……”
嚴守臣隻覺得腦門突突的跳,他每逢見到這位外甥就會覺得腦仁疼。
不學無術這個詞兒已經無數次驗證過,端得就是為此子量身定做!
秦王蕭曜時年已逾二十,吏部、戶部、禮部、工部轉了個遍,到哪兒就把哪兒折騰的雞犬不寧。正經政務一竅不通,卻很是願意指手畫腳……這本就是朝中大忌。所以雖貴為秦王,各部大員對其從不正眼看待,卻也拿他毫無辦法。
嚴守臣對此倒是頗有幾分享受,反正那幾處皆是輔政王蕭仲康治下,自然是由著他鬧的越厲害越好。是以他也從未就此對蕭曜有任何的勸誡,反倒很是別有用心的曾經提點過幾回……
蕭曜由此結識了不少閑散不入流的官員,與京師那幫無所事事的二世祖們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成天流連於勾欄青樓、酒肆茶舍……
秦王,已經是京城坊間的一應紈絝裏響當當的天字號招牌……誠然,他本就是貨真價實的天字號。
他想要這麽混下去,試問天下誰又能管的住他。
嚴守臣想到此處,心裏暗自搖頭,如今這蕭曜卻又想到自己這裏攪和……
痰嗽一聲,“你去樞部作甚?”嚴守臣貌似不經意的問道。
蕭曜警惕的左右瞅過一眼,伸長了脖子悄聲道,“六部轉遍,再也就沒理由不給我個太子做做了吧……”一邊說,一邊食指衝上頂了頂。
“……”嚴守臣簡直對他哭笑不得,哪裏還有這個道理!
景帝遲遲不冊立太子,究其原因嚴守臣心中自有一番計較。這和你蕭曜混沒混過六部有什麽幹係……然而轉念一想,對蕭曜的如此想法他竟然卻找不到任何斥駁之辭……
實在說不得他什麽,嚴守臣甩了甩袍袖,“跟著來吧,一會小心回話……仔細你的皮肉!”
“曉得!”蕭曜又貼了上來,“再說,有二舅在場我怕啥。”
嚴守臣手撫額際,無奈的大步而去。
私下裏卻是冷哼一聲,雖然麵色不顯,心中著實對蕭曜此言很是受用。
……
枯瘦,老態。
一襲明黃色龍袍在身,卻儼然似那山中枯叟般的景帝蕭鴻辰,依舊縱情於案台上的三尺山水間。
很好,很和諧……嚴守臣看在眼裏,心中默念道。
“……科場上,今年秋闈之事……兩廣的生員鬧場,川貴、南直隸的舞弊案,已全部查結。內閣的意思對生員僅是照章查辦,不予嚴懲,舞弊的涉案官員則要嚴辦。所有牽連的官員已徹查清楚,相關條陳均已下到刑部。”
“時年大旱,兩湖、江浙之地,夏秋少雨,收成慘淡……北直隸、晉、陝飛蝗成災,赤野千裏,多地絕收……”嚴守臣抬眼望一望景帝,又自低頭道,“各地饑民,近已在數省匯聚成流民之勢……”
“如此天災之年,各地官員賑災不利,專項負責此務的戶部尚書曹淳及一幹下屬難辭其咎……據報多處糧倉,竟然無糧可放,經查均存在營私舞弊、賬倉不符之弊,刑部已著手嚴查……”
他躬身在堂前,麵色嚴峻聲音沉穩,隻撿些今日朝會上與刑部或有幹係的政務,一一道來。
至於涉及樞部的相幹事物,他基本不會提,那自是他嚴氏曆年經營的鐵板一塊,任誰也休想染指一二。
樞部刑部之外,皆是裕親王的內閣治下,蕭仲康是否報與景帝知道,何時來報,本不是他需要費心的事兒了。
然而今日,嚴守臣卻另有準備。
……
嚴守臣在堂前奏稟了近半個時辰,景帝蕭鴻辰執筆在手,咳嗽了幾聲。
嚴守臣到此,皇後嚴寶珍早已避去後殿。康公公遞上手巾,端來茶盞,一邊服侍著景帝一邊衝嚴守臣遞著眼色。
嚴守臣當然知道康佑福此時眼中的意思,知道奏報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他身後的秦王蕭曜腿腳都站麻了,悄沒聲湊在他旁側用手點了點他的腰眼,那意思也是差不多行了,趕緊走人吧。
“聖上,欽天監上奏,今冬或為暖冬……”嚴守臣抬頭望一眼景帝,“如若再無大雪降臨,明年春耕必將再現災情……屆時……”
景帝蕭鴻辰終於將筆架在了筆山之上,回身看了一眼嚴守臣。
他心中暗自冷笑。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戶部。
樞部雖在嚴守臣掌控之下,然而糧草調集,錢糧用度,始終是在戶部……是以這許多年,嚴守臣明裏暗裏對戶部虎視眈眈,輔政王蕭仲康當然視戶部為自己的禁臠,嚴防死守那是須臾也不肯放手的。
他自然是樂見其成。
可是,如此災情之下,他不由得心裏一緊……蕭仲康這老匹夫!
他眉頭微蹙,望一眼階下的嚴守臣……又緩緩舒展眉頭,不動聲色。
他清楚,在這個微妙的時刻,他的一句話終是有用的。既然刑部已經嚴查,那麽他甚至隻需口吐“嚴辦”二字……刑部便能將戶部掀個底兒朝天。
可是……屆時手握戶、樞、刑三部的嚴守臣……不要說早就不跪著回話,是不是在階下躬下身段也就都欠奉了……
在位這麽多年,即便他早就不理朝政,該有的君權手段卻並不弱於曆朝的先帝們。是以,他似乎在活動著稍有僵硬的手指,少傾,卻又拿過筆來。
在硯台上飽蘸一筆,他隻是隨口說道,“祈雪,或為良策。”
……
嚴守臣重重的低下頭去,沉聲道,“聖上聖明!”
他心中長歎一聲。
方才看到景帝眉頭微皺,他已然心中一喜。
處心積慮的籌措這許多年,適逢如此天災,正是將戶部收入囊下的絕好時機……他滿以為這蕭鴻辰即便再裝作昏庸無為,這涉及到社稷根本的大事,也會表態一二……
未曾想,卻隻有“祈雪”二字。
祈雪……
如若真能祈來,還則罷了。夏秋之際,各地僧道兩家數次升壇祈雨,鬧哄哄的倒是聲勢不小,又有何用。倒是一位不知何處冒出來的張天師,瞎貓碰個死耗子,祈來了半日雨……屁用沒有,還就真成了個天師,混了個從七品的欽天監監副……倒就成了蕭仲康府裏的常客。
嚴守臣自然是沉得住氣,一擊不中便再決口不提。
他頓了頓。
“聖上,”嚴守臣自袍袖中摘出一卷文書,隻看背麵卻有三支箭羽狀的赤紅火漆印簽,“西北有變……”他的雙眼牢牢的盯著蕭鴻辰那枯鬆般的背影,雙手緩緩的將軍報呈在禦案之上。
“北狄亂起……入冬之際,阿爾泰吉薩部與姑師部突襲蒲類。蒲類王穆鬆戰死……要緊的是禍起蕭牆,蒲類諸王子爭奪王位,哈爾密王城大亂,最終百年古城被付之一炬……北地都護府入城平亂,王有齡都護陷在城中亦未能生還。鑒於此,征西大將軍白方朔已將都護府木垣大營的府兵,調度至懷化城……”
蕭鴻辰的身子,此時便僵住了。
一滴重墨自鋒毫間滴落在山水畫作的左首,墨跡緩緩的向四周滲洇開去……
好似一輪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