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接續上篇

圓月,尚未爬上梳山西麵的山頭,恰烏的戰事便已經結束了。

一場浩劫卻才剛剛開始。

既然有肆意殺戮,不禁劫掠的汗令在,便沒有軍紀,亦沒有約束。

恰烏部的所在,幾萬軍馬混雜其間,亂做了一團。

人聲鼎沸,鬼哭狼嚎,人間地獄般的梳山腳下,一場慘劇逐漸拉開了序幕。

……

一群黑窯軍親衛,推推搡搡著幾名女子,來到居中的的大帳前。

這裏,本是恰烏部族長的居所。

被推搡而來的,也正是恰烏部族長的妻女。

天降噩夢,令她們自睡夢中驚醒……倉惶混在驚慌失措的族人之中,想要藏匿身份,卻怎麽可能。

族長的妻女,自然是這片牧原上最豐腴最肥美的婦人,便隻能由大汗享用,豈能容旁人染指。

……

帳內。

一盞不甚明亮的牛油燈下。

巴蓋烏一人枯坐,獨自飲酒。

被推搡進帳中的女人,他看也未看一眼,便擺了擺手。

數名黑窯衛愣了片刻。

頃刻間便響起數聲興奮到不能自己的怪叫,“謝大汗賞賜!”

帳簾複又合攏。

他們甚至等不到另尋一座帳篷。

隨即便在大帳不遠處的雪地裏,傳來女人撕心裂肺的的驚叫和慘嚎聲。

然而這穿破雲霄的尖叫,混雜著一陣陣喘息間的獰笑,在月光下,在鏡湖旁,在恰烏部的所在並不顯得有何突兀之處。

因為類似的響動,四處皆是。

此起彼伏。

……

杯中酒,似乎濁劣。

是故,巴蓋烏皺著眉頭,喝的很慢。

雖然慢,他卻不會停。

一口接一口。

一杯複一杯。

族裏的老人曾經說過,酒是穿腸的毒藥,巴蓋烏此刻卻不在乎。

他的族人又在哪裏。

那一日,想必在大夏鐵蹄下的蒲類牧原,衝天泛起的悲鳴聲,比此處更勝吧……

隨著一杯杯濁酒下肚,他的麵龐已經有些泛青,卻似漸漸泛起一層寒霜。

他忽然很想拿一杯酒,敬大夏,敬白方朔……

他們屠盡了他的族群,覆滅了他的蒲類,然而,世事便是如此難料的。

他巴蓋烏,在天神的眷顧之下,如鳳凰涅槃浴火重生!他反倒是借此看到了遠比蒲類牧原更為廣闊的天地。

父王飲恨沒有做到的一切,自有他巴蓋烏來做。

會的,大夏會看到的。

他麾下的鐵騎必將有兵臨大夏皇城的那一天。

他堅信,這一天不會太遠。

用不著等十年二十年!

巴蓋烏頓下酒杯,莫由來的涕淚皆下……

轉瞬他便麵目猙獰,嘶聲狂笑。

“拿酒來!”他大吼一聲。

……

至清晨。

一柱柱硝煙,尚未散盡。

梳山腳下,鏡海北岸,恰烏部的駐地才逐漸的安靜下來。

人總是會累的。

數萬騎軍,皆已是累透了。

大軍正午開拔,此刻開始,還能將歇幾個時辰。

恰烏部已然不複存在。

男丁,老幼,皆已殺盡,便就在鏡湖北岸堆起了數座巨大的屍山。

戰馬的胸腹兩側,皆墜滿了沉甸甸的財物。

一息尚存的女人,毯子裹了,被隨意的丟棄在帳外的雪地上,沒有人在乎她們的死活。她們那空洞麻木的眼神裏,早已沒有了恐懼,沒有了痛楚,本就也已經和死了沒什麽分別。

……

一道將令,自那居中的大帳傳至軍中。

“所有恰烏部的女子,無論老幼,皆由軍中安置贍養。不得怠慢。”

立即便有中軍迅速分散至恰烏部各處,聚攏著曆經了一夜劫難的女人們。

遮體的衣衫,溫吞的熱水,隨即奉上。

那些好似自地獄深淵中走過一遭的恰烏部女人,一時間茫然無措。

她們木然的任由兵勇們攙扶起身,套上罩袍遮掩起她們那不再白皙受盡屈辱的身體……一口溫水下肚,她們慘白的麵龐,恢複了稍許生機。

但她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她們一個個好似待宰的肥羊,周身瑟瑟發抖,不知道下一刻等待著她們的是怎樣慘淡的命運。

數座大帳立即拾掇出來,火紅的炭盆架起,大帳內溫暖如春。

一個接一個,恰烏部的女人被攙扶了進來。

她們均是部族的女人,她們本就相熟無間。

這一刻相見,雖隻一夜間,卻恍若來世再見……她們終於哭了出來……

頓時,恰烏部的上空,哀鳴一片。

……

聚在居中大帳中的眾將正準備逐一退去。

唯有祖天雄上前一步,遲疑道,“這些女子如若因此受孕,生產之後……那些孩子……”

巴蓋烏縱酒一夜,此時卻無絲毫的困頓之意,他抬起眼瞼,“這些孩子降生之後,連同他們的母親,分在各族贍養……他們的父親……”

巴蓋烏環顧帳內眾將,低聲道,“便是我。”

……

眾將退去,巴蓋烏麵前隻剩最後一杯酒,大帳的帳簾再次被撩開了。

“二哥……”

踏進帳中的,正是索倫。

他那難掩倦意的年輕麵龐上,嘴唇四周隱隱已有一圈淡淡的黑須。

見是索倫,巴蓋烏難得笑了笑。

拍了拍身旁,“來!坐!”他晃了晃酒壺,卻再無一滴酒……

“二哥,別喝了……”

“嗯,不喝了,也喝夠了。”看著索倫那依舊英氣的麵龐,巴蓋烏笑道,“如何,咱們的十人長,神箭索倫,什麽時候來我身邊?要不然,領一隊黑窯衛,做我的親衛參領?”

“不來!弟兄們離不開我……”索倫倔強的梗著脖頸,“再說,我到黑風寨的第一天,四哥就跟我說過,能不能站在他身邊,要靠我自己的軍功和本事!”

四哥……

蘇赫。

聽到這個名字,巴蓋烏的眼角暗自抖了抖,他頗為感懷的拍了拍索倫的肩頭,“好好好!那我便要看看咱們索倫自己的本事。”

“這一晚上……不趕緊找地兒去休息,正午便要出兵。”巴蓋烏看著索倫一動不動木頭疙瘩似得杵在身前,不由得緩聲道,“你這是,找我有事兒?”

“有事!”索倫點點頭,卻又遲疑了半晌。

他咬了咬牙,迎上巴蓋烏的目光,“還是四哥的事兒。”

巴蓋烏緩緩的懷抱起雙臂。

索倫但凡找他,從來便就是蘇赫的事兒……

他雖然早已不耐聽,卻依舊用眼神示意此刻自己這唯一的兄弟繼續說下去。

“二哥,已經這麽久了,啥時候派人去找四哥?!我為這事都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你今天就得給我個準話!”

巴蓋烏緩緩坐倒,舒適的靠在炕邊堆起的被褥上,“那好,索倫你說,誰去?!”他言語間已是頗為不悅,“現在如此情勢之下,能否底定北狄皆在此一役。正是用兵之際,每一位騎勇將領都缺不得……”

巴蓋烏緩了緩,耐著性子對索倫道,“等拿下了烏孫,我準備把高昌的拓石商隊全盤拿下。自北狄至大夏京城一路,輿情往來、通聯消息必須得有咱們自己的人……屆時,”他看著索倫,“就由你來負責此事,可好?按照我的料想,你可潛入大夏京城,私下裏掌管這其間的所有事務。大夏凡但有個風吹草動,必須立即報於我知。到時候,你不僅有大把的時間找到你四哥,而且還能成為他在京城最好的幫手。”

“那得等到什麽時候!”

“不會久,最晚明年開春,咱們就著手操辦此事。我已經與祖天雄多次商議……”

“說不準那時候四哥就真的已經死掉了!二哥,有句話,我索倫憋在心裏很久了……今天咱們當麵就把話說清楚,你是不是壓根就沒想讓四哥回來!”索倫的臉麵漲的通紅,他大聲吼道,“你是不是心裏還放不下四哥與阿依夏公主之間的那點事兒?!那不過是個女人,可咱們……是僅剩下的三兄弟啊,二哥!”

巴蓋烏臉色陰鬱的看著索羅,他額際青筋跳動,眼角不由自主的顫抖著……

索倫卻梗著脖頸不管不顧的硬聲道,“就算你現在是北狄的汗,那也原本該是我四哥的!黑風騎,是他一手打造的。姑師牧原是他攻下的。吉薩人,也是他收服的。就算是高昌,也是四哥的師兄帶領寺裏的僧兵打開了城門……”索倫越說越激動,他眼眶之中,已經有晶瑩的淚光閃動,他哽咽著,“若不是為了少造殺孽,他也不會親身赴險,去會那拓石族的老妖婆卓婭,中了賊人的奸計……”

巴蓋烏袖筒中的拳頭,握了又握,他眼神一凜,已現殺機!

這正是他一直輾轉反側,尤為擔心的。

他也非常清楚,有很多人,此刻有著和索倫一樣的心思。

也正是為此!他急於在這個隆冬季節,率大軍長途奔襲,發動對烏孫的戰事。

此地,恰烏族的屠滅,他亦不忍。

但他不得不這麽做。

他必須樹立起自己在軍中的威望。

他已然在這個位置上,他退無可退。

他深知四弟蘇赫其人。

蘇赫心存善念,殺伐遠不如他果斷。即便蘇赫謀略上佳,勇武過人,但他不夠狠,他根本不具備王霸之氣。

蘇赫當不起這個汗位。

他也報不了蒲類的血海深仇!

但是他巴蓋烏可以!

……

巴蓋烏眼中的殺機一閃即逝。

他清楚,他殺得了索倫,卻殺不盡那許多懷揣著與索倫同樣心思的人。

是以,他大步上前,一把摟過索倫,重重的抱個滿懷……

“索倫!”巴蓋烏也近似哽咽的動情言道,“你說的,我都知道的……我怎麽會忘記你四哥!咱們是同胞三兄弟,這世間唯一的親人。會的,咱們一定會把你四哥找回來的!”

他的眼眶中,好似也有淚光在湧動。

然而他投向索倫背後陰影處的眼神,卻有著說不出的狠戾!

轉瞬,巴蓋烏眼中精光一閃而逝。

……

蘇赫……想必自他與阿依夏私下裏**之日起,就沒有再當自己是他的二哥。

蘇赫托鷹笛帶回的方略,他已了然於胸。蘇赫所謀,實在上佳!

可這算什麽?這就是蘇赫向他表達的歉意?!

巴蓋烏心中不由得嗤笑一聲,他絕不接受!

這北狄汗王之位,原本就該是他巴蓋烏的!

染指他心愛的女人……蘇赫亦或是大夏的景帝……他們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既然蘇赫去往了大夏京城……這世間,難道還有比那裏更險惡的泥潭沼澤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