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接續上篇

穆鬆……

素倫的兄長。

蕭鴻辰記得他。

二十多年前,懷化城外,大雪紛飛的那一天,就是這位魁梧的北狄漢子,親手將素倫交給了他。

蒲類王穆鬆戰死,那蒲類還能有活人?

然而此刻,蕭鴻辰絲毫顧不得北狄亂起,蒲類族滅的軍報,他在竭力不讓自己顯出有絲毫的異樣。

隻是他心裏,已是風起雲湧,波浪滔天。

好膽!

這些人,真真好膽!

蕭鴻辰的思緒,閃過在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

寶順十年。

蕭鴻辰登基為景帝,已有十個年頭。

偶感風寒,他足有月餘沒有踏足禦花園的摘星樓。

這裏,便是他的禁臠。

摘星樓裏什麽也沒有。

唯有在七層置了一麵香案。

他喜歡來這裏獨坐,放下四壁的帳簾,焚一爐香,或者去往天台處安靜的看一看夜空,數一數滿天星宿……也隻有在這裏,他可以肆意的思念故去的素倫。

那一夜,病愈的他,獨上層樓。

月影星輝之下,香案久未擦拭,已覆上薄薄的一層灰塵。

在他拂袖欲撣之際……

震驚之下他不由得接連倒退數步,他竟然看到香案之上,指畫在浮塵間的幾個模糊的字……

“蕭蘇荷尚在人世”

片刻間,他猛醒過來,顛沛腳步,複又衝至香案近前……然而一陣微風繞堂而走,浮塵已亂,字跡不再。

但是他看到了!

再清晰不過的看到了!

蕭蘇荷!

蘇水,繞皇城而過。

秋日裏,素倫最喜那蘇水中的映日荷花……

這便是他為素倫腹中的孩子,起的名字。

他與素倫的兒子,難道還活著?!

這怎麽可能!

蘇荷尚未滿月,便夭折在繈褓之中……他見到的,他親眼見到的!

為此他曾經大病一場,幾欲命去……

素倫在蘇荷夭折後不久,便抑鬱成疾,病故身亡。

但是她身上的那半塊天隕陽魚牌不在!

她說過的,在懷化城外的雪地裏,她親口說過的,如果她死了,便會化為幽魂寄居在隕鐵之中,讓兩枚半塊鐵塊,合二為一,永遠在他的心口胸前……

那半塊鐵牌,素倫總是戴在胸前,絕不會交給任何人,除了他……或者她的兒子。

他們的兒子,蕭蘇荷。

那一夜,蕭鴻辰沒有下樓。

他下樓之時,便已花白了頭。

……

是誰,膽敢在他久臥病榻間,上了摘星樓?

此人為何要在香案的浮塵間,寫下這幾個字?

此人究竟知道些什麽?

又意欲何為?

蕭鴻辰長夜獨坐,沒有答案。

他密令康佑福嚴查此事!

為此,私刑逼死了數位當時有可能進入禦花園的太監宮女,也是一無所獲。

並無一絲一毫的頭緒,又從何查起……

所以,他將視線投向了蒲類。

素倫數胎兒女均未存活下來,想必她早已對天家的殘酷無情深深的絕望……可是她,從來什麽都不說,從來隻是安靜的看著他,癡癡的笑著……她會不會,在對他徹底失望之下,狸貓換太子,私底下將兒子送往了蒲類?!

那裏,畢竟是她的家鄉,有她的親人和她最信任的哥哥……

……

他招向導司的紀伊姬入宮,讓他私下裏派人去蒲類找找看。他是心懷一絲希冀,他也知道這無異於大海撈針,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甚至沒有抱任何希望。

然而,向導司卻未查探到任何的消息。

他也漸漸得死了這份心思。

……

如今十年過去了,他們卻滅了蒲類一族!

那是足有數萬人的北狄部落……

他們難道不清楚一旦蒲類族滅,那一片讓域外諸部垂涎三尺的絕佳牧原,那地處大夏與域外的通商咽喉之地,就足以讓北狄陷入無盡的戰亂之中。

他們毀掉的不止是蒲類,他們將要毀滅的是上百萬域外之民數十年的福祉。

他們更要毀掉他心中僅存的那一絲希冀!

身子晃了一晃,好似有一點針芒紮進了蕭鴻辰的心裏……

蘇荷若真的在這世上,這麽些年他若真的就生活在蒲類……也該有二十一歲的年紀了。

他長的像自己,還是像他的母親素倫?

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有沒有在這場浩劫中活了下來?

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的肉中,他依然不覺得怎麽疼。

即便他已經是龍椅之上的空架子,他卻不能讓這大夏換了天!

……

山水已廢。

他索性擲筆不再看。

蕭鴻辰轉過身,一切如常。

他一言不發的望了望嚴守臣。

事關蒲類的西北軍報,他似乎置若罔聞,隻字不提。

定睛再望向嚴守臣的身後,他好似記不得自己傳過秦王進殿……

那副對秦王極為厭惡的表情,竟然沒有絲毫的掩飾就出現在他那蒼老的麵龐上。

“豎子!你來作甚!”

秦王蕭曜頓時俯身在地,將頭埋在懷裏,大氣兒也不敢出的將身子向後縮了縮。

望見景帝終於轉過身來,嚴守臣向前一步邁去,當即撩起官服前襟,雙膝跪倒。

他抬首向著蕭鴻辰沉聲道,“聖上龍體萬安!還請陛下早日臨朝,親理朝綱,重振乾坤……此實乃百官之望,萬民所請,天下福祉所在。”

似乎是站得久了,蕭鴻辰身子晃了晃……康佑福趕忙上前,將他扶至龍椅之上坐下。

手扶著額際,蕭鴻辰輕聲道,“國公謬已……此事休要再提。”

康佑福輕手替他按壓著兩鬢,蕭鴻辰舒坦的長出了一口氣。

望一眼跪倒在堂前的嚴守臣,他擺了擺手,“起來吧,守臣,你我之間何須如此。”

嚴守臣深深低下頭去,“臣,恭請聖上早日臨朝。聖上……”

蕭鴻辰打斷道,“守臣的意思是要朕親手扶你起來不成?”

“臣,不敢。”

衝著站起身來的嚴守臣點點頭,蕭鴻辰緩聲道,“重振乾坤……守臣你言過了。乾坤朗朗,有你在軍機,總匯政務,有皇叔裕親王在內閣,決斷國事……你二人可謂朕之左膀右臂,股肱之臣。”

“臣,死罪!”

“何罪之有?”蕭鴻辰想也不想便自說道,“如若不是有你二人在,朕哪裏來的閑暇寄情於書畫之間……縱觀古今君王,莫有一人可如我這般逍遙自在……嗬嗬……”

顯然不欲就此再多廢口舌,蕭鴻辰順手拿起了龍案上的那封三羽加急軍報。

自看過幾眼,便在手中晃了晃,“北狄之亂……”蕭鴻辰沉吟道,“這是懷化將軍府發來的?”

“正是。”嚴守臣垂首答道。

“如今這懷化將軍……叫什麽來著?”

“白方朔。此人忠心耿耿,有謀善斷,實為統兵大才,寶順一十七年,已晉為征西大將軍坐鎮西北。”

看著蕭鴻辰似乎對此人毫無印象,嚴守臣上前一步,“其人乃是鹹平三十八年進士出身,時年四十有二……”

“此人當誅!”蕭鴻辰將軍報甩在龍案之上。

嚴守臣雙目圓睜裝作倒吸一口涼氣,好似蕭鴻辰如此論斷讓他大為驚詫,“這個……”

“穆鬆梟雄也!若不是他從中謀劃,阿爾泰吉薩部何敢遠赴千裏突襲蒲類牧原……蒲類乃是北狄第一大部落,就此覆滅,隻怕從此天山北麓生靈塗炭再無寧日……此人揣摩上意私自行事,下手陰狠,絕非善類。”蕭鴻辰極為不悅的說道。

“聖上……”嚴守臣臉麵上顯得誠懇之至,“時年天災,南疆不穩。國庫錢糧空虛之際,各地流民四起……北狄諸部十數年不朝我大夏,穆鬆前次居然妄圖奏請北狄汗位,其一統北狄之心昭然若揭。此時北狄若能亂上一亂,對我大夏實在隻有好處……草原騎勇甚為彪悍,如若值此天災之年乘虛南下亦或東進,那勢必將是一場浩劫啊,聖上!”

隻是冷冷的盯著嚴守臣,蕭鴻辰對此不置一詞。

數息之間,殿內死寂。

炭火明暗著,溫度似乎都降低了幾分。

然而嚴守臣那副板正的國字臉上,雙眼清明的回視著蕭鴻辰未有絲毫的躲閃回避之意……

點點頭,蕭鴻辰端起茶盞,撫休撫休的吹盡茶麵的浮沫,幽然的好似自語,“當然,你我君臣一體,任憑國公決斷便是。”

嚴守臣這才深深伏低身子,“臣這也是為聖上……為聖上的天下所慮……”

……

看了一眼始終縮在嚴守臣身後的蕭曜,蕭鴻辰伸手拎起半空不滿的茶壺晃了晃,冷冷的說道,“你身為人子,怎麽連給你老父壺中蓄水這一點小事也欠奉麽?!”

……

看著蕭曜拎著壺那小心翼翼,藏頭縮背的模樣,蕭鴻辰怒叱道,“汲玉泉山的水來,諸事不可為的廢物!”

諸事不可為……

這五個字,聽在殿中各人耳中,卻各有各的心思。

嚴守臣依舊躬身在龍案前,低垂的眉目間一派淡然之色。

蕭曜將壺架好,衝蕭鴻辰厚顏笑道,“父皇,是山泉水,兒臣省得。”言罷,似笑非笑的躊躇間卻好似還想說些什麽。

“有話便講。今後也不必日日在殿外候著,免得你與朕都覺著累。”

“兒臣……”蕭曜偷眼望了望嚴守臣,小聲道,“兒臣想去樞部曆練曆練。”

“曆練?!”蕭鴻辰看著秦王蕭曜,好似聽到的是一句笑話,“你如今是越發的會用詞兒了,曆練!你不去禍害就是好的。禮部,戶部,吏部……現在又是樞部……”

“父皇,兒臣之前在諸部恪盡職守用心做事,著實學到不少東西。”

“不為六部之害,已是夠難為你的了!”壓根不想再看到蕭曜一眼,蕭鴻辰擺了擺手,“樞部乃是嚴國公治下,你與國公說吧,其他的我也不耐聽,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