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接續上篇

了禪方丈四下看去,眾僧皆是會意的讓了開去,卻都暗自匪夷,私下戒備。

誰也不知道這個老魔頭,這是要做些什麽古怪。

……

軒轅破卻將蘇赫徑直拽至樹前。

按著他的肩頭,請他坐下。

自己畢恭畢敬的倒退三步,亦是盤膝坐倒,於是直截了當的說道,“開始吧。”

蘇赫來回轉著身子,看了一周,這麽多正經和尚在,這軒轅破將他擺在這個位置上,實在令他頗感為難。

可是他又能如何。

看似不懼這個老魔頭,蘇赫卻比任何人都再清楚不過,真若是惹惱了他,此間這些人連同他自己,一個都休想在軒轅破手下得活。

衝著悄然圍在四周,在了心長老的示意下結好棍陣的僧人們深深的望了一眼,蘇赫明白,他們這是要生大無畏心,不惜用生命來降妖除魔了。

他們難道都忘記了,當年正是這位軒轅破率領魔教高手,在數位大威能聖者的緊追不舍之下,破了中原武林設下的層層包圍,殺至此處不知有多少正道高手斃命於他的掌下。

如若不是師尊受邀專程趕來,那一場伏魔之劫的結果如何,實難想象。

那麽他們真的有信心,拿下今時今日的軒轅破?

問道。

蘇赫知道軒轅破想要做什麽。

當年,束手就擒的軒轅破就曾經向聖僧問道。

此時,坐在這裏點撥軒轅破這個魔頭的,應該是聖僧本人,而不應該是他。

可是,他的師尊鳩摩邏……

念及師尊,蘇赫心中泛起一陣陣的苦楚。

寂靜的夜裏,他總是在想,自己所遭受的這一切,塗炭於浩劫中的蒲類族人,甚至師尊他自己的逝去……

智慧豁達如師尊,對此又該有何種解讀?

思念著師尊的種種過往,蘇赫調動心神,屏息靜氣。

那麽這一次,便隻有他來直麵這位老魔頭了。

眼觀鼻。

鼻觀心。

心潭定。

三息之後,蘇赫雙足跏趺,脊如疊珠。鬆胸實腹,心靜氣沉。

五息之後,手結定印,置於臍下。

七息之後,蘇赫舉目平視,他的目光已經是如曠古般悠遠。

軒轅破雙眼眨也不眨的盯著蘇赫,見到蘇赫如今那瘦削的身姿卻如此寶相莊嚴,他也禁不住心下暗自讚歎,對蘇赫頻頻點頭。

……

了禪方丈若有所思的看著蘇赫。

空鑒眼睛一亮,這個年輕人……難道也是個僧人?或者是個帶發修行的居士?

甚至庭院內的諸多僧人,都眼前一陣恍惚,他們好似都看到,月影之下,這位年輕後生的身遭竟似泛起一層柔和溫煦的毫光……

林靜姿依身在一旁的樹上,撇了撇嘴,又來了……今天她倒要看看,這麽多和尚在,他還怎麽演,還能怎麽裝!

……

“半步僧。”蘇赫啟聲道。

“在。”

“死了,還再不再來。”

這是什麽問題。

這就是問道?!

死了,還來不來……

眾僧中,有些人頓時苦了臉,更多的人幾乎要憋不住想笑。

死了就是死了,還來何處?

死了就是死了,在陰間,還是投身阿鼻地獄?

死了就是死了,轉世投胎,為人為畜還是飛禽走獸?

未料到,就是這樣一個問題,卻讓軒轅破想了很久。

終於,他極為認真的衝蘇赫答道,“死了,還會再來。”

“你信了?”

“信了。”

“善。你果然信了六道輪回。”蘇赫接著問道,“苦不苦?”

這一次,軒轅破卻當即就答道,“苦。”

“有多苦?”

軒轅破複又沉默了。

月影婆娑。

自雲間,若隱若現。

樹影斑斕。

在肩頭,忽明忽暗。

“活著苦,死了苦,輪回更苦。”軒轅破如是說。

蘇赫點點頭。

卻就在此時,法華寺院外的一隅書塾庭院裏,響徹一聲蒼茫悠遠的佛號。

“阿彌陀佛。”

……

在這稍嫌局促的庭院內,令所有人驚詫的是……

一身七寶袈裟的了禪方丈,在這一聲佛號之後,雙手合十,團身緩緩坐倒在庭院的地麵上。

他竟然目光如炬的看著蘇赫。

許久。

卻又自嘲般的搖了搖頭,“請繼續,老衲恍惚間竟似看到故人,實在是著相了。”

……

蘇赫聞聲衝這位年逾花甲的老方丈笑了笑,轉首向軒轅破繼續發問。

“可願再來?”

軒轅破卻是一陣肆意的放聲狂笑。

“不願!這世間,老夫早就活夠了!不入輪回,隻願灰飛煙滅!絕不再來,誰願來誰是真孫子!”

……

此一問之後,空鑒頓時恍然!

直到此時,他已然知道這位同他似一般年紀的男子在問什麽,軒轅破在答什麽!

沒有絲毫的遲疑,他亦在了禪方丈身後緩緩坐倒。

泛起一陣歡喜之心,卻令他禁不住開口道,“我佛慈悲,得聞半步僧,枯坐十年之後於今日竟生出離心……實在妙哉!”

了禪方丈回過頭來,麵目和煦的衝他頷首而笑。

院內眾僧,見狀皆是不明所以的愕然。

……

“識得六道輪回,知世間苦,輪回苦,生出離心……已是與佛有緣,不枉你十年枯坐之功……”蘇赫緩言道。

“繼續,繼續。”十年枯坐,軒轅破對此絲毫不以為然。

“好,那便隻問你,你隻為渡自己還是渡蒼生……”

“停!”軒轅破不耐煩的一擺手,“又是這一套!什麽渡這渡那……我不問這個,你來講法給我聽聽。”

“法?”蘇赫看著他,一聲竟似來自於那遙遠的虛空一般,“哪裏有什麽法……經中有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皆是虛妄。”

“對對對,這一句就不錯,就講這個!”

“講這個……這個我倒真能講……你確定要聽?”

“我當然要聽!”軒轅破瞪大了眼睛,急迫的說道。

“你可知道,金剛經,又名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要開講,三天三夜不一定講的完的。”蘇赫極為認真的對他緩緩言道。

……

“咄!”了心長老終就是忍不住了,“佛門重地,休出妄言!講金剛經?佛陀可講,菩薩可講,世間大能可講……”

了心用手指著蘇赫,“爾不過一個無謂小子,大言不慚要講金剛經!怎敢對我佛門如此不敬!”

隨著他的指點,一眾棍僧立時呈金剛怒目狀,那一根根碗口粗的僧棍,整齊劃一的重重杵在地上。

此一刻,即便是方才生出歡喜心的空鑒也感覺有些不妥,他衝蘇赫言道,“這位居士……你的佛法修行果然了得。不過放眼這世間,學金剛經,修金剛經皆可,皆為大善……這個講字……還是慎用的好些。”他看了看了禪方丈,空鑒記得清楚,方丈曾經說過,這世間佛門上下,可講金剛經者唯一人,那便是聖僧鳩摩邏。

……

“呱噪!”軒轅破大喝一聲,隨即枯手擎天,接著,就向身側一掌拍下……

一道目不可見的勁力漣漪,隨著他的手掌,向四麵八方延展而去,夜空中竟響起一陣詭異至極的嗚咽聲。

軒轅破落掌之處,沒有絲毫的土屑濺起,卻立現一個坑洞,露出老樹深紮於地下的一片根係。

隨即,不遠處一名棍僧隻悶哼一聲便口鼻出血,捂心而倒。

“你……”了心長老剛一開口,便聞聽了禪方丈低喝一聲,“了心,不要再說了。”

了禪長老好似之前隨意的伸手撐了撐地,此刻方才坐正了身子。

他的臉上卻閃過一絲再難掩飾的蒼白之色。

直到此時,他身披的那一件七寶袈裟卻再也經受不住溢出體外的那可恐勁力,好似被數道利刃自裏向外割裂,頓時化為數塊,四下隨風飄去……

……

“不錯!老和尚,這些年你的功力又有精進!”軒轅破不由得出聲衝了禪方丈讚歎道。

“慚愧……實在慚愧……施主這一手百鬼夜行,當年就曾領教過,今日卻還是接不下……”

“哈哈,當年接不下的又不止你一個……”

二人輕描淡寫的似乎在攀談幾句,卻沒有人知道方才那一刻的凶險……

軒轅破與了禪方丈,已然是暗自對拚了一記。

了禪自是不敵。

不僅漏了一道勁力未能攔下,傷了一名僧人,撫掌於地截下的軒轅破百鬼夜行之功,他也是無法盡數化解,隻能轉由般若挪移之法外放了出去。

麵色不顯,實則了禪心中赫然。

這軒轅破,枯坐十年,未料想他那一身深不可測的魔功竟然更盛當年……

……

“還講不講?”蘇赫衝軒轅破與了禪二人抬了抬手,“要不然你們先聊一聊?”

蘇赫轉向了心,看了看那位年輕的僧人空鑒,“又或者,你們來講?”

“你來講!他們算什麽……”軒轅破一招顯露功力之後,越發的桀驁起來,“能給我軒轅破說法,當年便隻有聖僧!放眼天下,除了聖僧,也再沒有人可以在我麵前說三道四,他們也配?!”

放下軒轅破此時的狂妄不論,了禪等眾人到真是覺得愈發的離奇了……

按照這老魔頭的說法,此刻坐在他麵前的這位年輕後生,難道在他心目中足可以與聖僧相提並論?!

他到底是誰?

“張口聖僧,閉口聖僧……軒轅破!你也配?!”蘇赫聲量很輕,言語間卻極不客氣。

院中眾僧心中皆是一驚。

這位年輕人的身體弱不禁風,在軒轅破麵前如此說話,他這難道是不想活了!

未料到軒轅破眼睛瞪圓了,緊盯著麵前的蘇赫,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指骨捏的哢哢作響……

蘇赫卻不依不饒的說道,“既然世間再也無人配在你麵前說道,我這修為低微之輩,自然是不敢在魔教護法麵前造次了……”

軒轅破終就泄了一口氣,垂首歎道,“聖僧為老夫取名半步僧……老夫亦以半步僧之名枯坐十年,隻盼終有一日可聆聽聖僧教誨……可惜,聖僧不在了……”

聖僧不在了。

在哈爾密王城,涅槃而去。

這個消息,已經傳遍天下佛門。

院內隨之響起一片低沉的詠誦佛號之聲。

聖僧鳩摩邏,堪為世間的肉身菩薩,曾親赴佛國請回三藏經書無數,更以絕大願力將經書譯為俗世可誦的漢字經卷。曆時四十一年,功德無量。

世間僧俗,提起聖僧之名,莫不無上崇敬。

即便是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大魔頭,也折服在聖僧的威名之下,卻聽他繼續說道,“你與那些禿驢不同……”

軒轅破看著蘇赫緩聲道,“你是迦樓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