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接續上篇

“真不能再堅持了麽?”林靜姿蹲坐在他身旁,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輕聲問道。

看著她目光流露出的那些許關切之意,蘇赫咧開幹涸的嘴唇,笑了笑,“假的,休息一會兒吧,一夜沒睡實在有些扛不住了。”

林靜姿看了看頭頂正午的豔陽,“咱們能走出去麽?”

“走出去,或者死在這裏,咱們還有別的選擇麽……”

他們或許並沒有留意到,咱們這個詞,在他們之間的使用頻率愈發的多了起來。

“如果我沒有記錯……”蘇赫接著說道,“前麵五十裏,白羽沙海的中段,有一片淺灘,周圍長著些紅柳啥的……”

“那裏有水麽?”林靜姿吞咽了一下快要冒煙的嗓吼。

蘇赫看著她,緩緩的搖了搖頭。

“不是有紅柳麽,能挖出水來麽?”

“你知道紅柳的根紮的有多深……等咱們挖出水來,估計已經渴死了……”蘇赫試探著問她,“現在往回走,還來得及,就算走得慢些,明天天亮前能回到野狼穀。”

林靜姿抱著膝蓋蹲坐在他的身旁,遙遙看著遠方那一座座連綿起伏好似直到天際邊的沙山……

“回去又能如何呢,飲雪水?吃什麽呢?吃狼,還是狼吃咱們?與其那樣苟活著,還不如往前走吧……”她低頭看看蘇赫,“你還能行麽?”

“男人,不能說不行。”蘇赫掙紮著起身。

“你現在還算個男人?”

“半個。”

……

沙漠荒涼無垠。

周遭白沙漫天,皆是同樣的荒涼景致。

孤獨與寂寞,無時不刻的伴行著沙漠中的旅者。

好在夕陽,將一座座沙山,一道道沙梁,映照在光與影之間,頗有幾分撲朔迷離之色。

站在高處遠望出去,白色的沙,昏黃的夕照,黑色的影,林靜姿的神情恍惚著,她還從未見過如此波瀾壯闊的景色……

然而現在顯然不是欣賞這獨特景致的時候。

他們漫無目標的在白羽沙海中向著南方艱難跋涉著。

……

林靜姿從來沒有想過,五十裏竟然是如此的遠……

他們從天亮走到了天黑。

看著前麵氣喘籲籲的蘇赫,順著高高的沙梁滑了下去,林靜姿驚喜的發現,就在這道沙梁下麵,果真有一片荊棘密布在沙海之間……

那麽這裏顯然就是蘇赫所說的那一片淺灘所在。

腳下的沙麵漸漸的變硬了。

正像是一片碎石地麵浮出了沙海。

林靜姿腳步變得輕快起來,她越過一旁靠在沙坡上喘息著的蘇赫,她依稀看到在遠處,一叢叢的紅柳旁側,有一小汪池塘正在夕陽下泛著白花花的鱗光。

“別……跑……”蘇赫艱難的吞咽了一下,他也幾乎已經說不出聲,衝她伸了伸手,一時卻怎麽也站不起身來。

林靜姿向著那處湖塘奔去。

她的身法伶俐,在布滿碎石的硬灘上越跑越快。

她衝蘇赫招呼道,“來……來啊,有水!”

她已經榨幹了體內僅存的機能,當然這根本就沒有關係的,隻要有水……

隻要有水,要不了多久總歸會恢複過來的。

她的鼻翼間,甚至在那幹燥到極致的沙漠空氣中嗅了一絲潮濕的水汽……

她的口中越發的幹渴。

她甩掉了笨重的厚皮袍,解開了夜行服的領口……

她長發飄散著奔跑的飛快。

水,已經成為她無法抗拒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執念。

……

她跑了多久。

跑出去多遠。

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隻知道自己早已經跑過了看到的那片池塘。

她隻知道碎石硬灘不見了,白色的沙地間遍布著枯萎的紅柳。

地麵鬆弛綿軟,她已經徹底脫力了。

好似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她毫無防備的摔了出去。

趴伏在地上,她艱難的向前爬去,她不能放棄……

下意識的一回首,她定睛望去。

她赫然看到,絆倒自己的是一堆枯骨,在周遭的紅柳枯枝旁散亂著幾具殘破不全的白骨屍骸。

它們還保持著死之前的姿勢,同她一樣,似乎都在掙紮著向著前方……

林靜姿再也爬不動了。

她竭盡全力的不讓自己昏過去。

但是她卻怎麽也抑製不住自己,她開始低聲的抽泣。

幾滴渾濁的淚水湧了上來,蜇的她幹澀的雙眼生疼,好似快要瞎了一樣的。

她也顧不得,不知為什麽,她隻覺得自己好委屈……

她在沙地上蜷縮著身子,越哭越傷心,越哭心越痛……

直到一雙手,輕輕的撫著她的長發,輕輕的撫著她的背脊,將她輕輕裹在那件厚重的皮袍中,輕輕的擁在了懷裏……

……

夕陽漸下,沙漠裏開始泛冷。

他的身子滾燙。

他在發燒,持續的高溫發熱。

她感覺得到。

但她已經顧不了那麽多,她狠命的擠在他的懷裏,破涕為笑……

她吃吃的笑。

她嗬嗬的笑。

她哈哈大笑。

她抑製不住自己的笑。

她忽然覺得一切是那麽的可笑。

笑得她喘不上氣,笑得她幹裂的嘴唇崩出了血珠,混雜著她臉龐上的淚滴,她竟似瘋了一樣。

“蘇赫……”她邊笑邊喘息著說道,“咱們隻能這樣了,對麽……”

“這個時候,哈哈……按照你一慣的做法,是不是,該向我打探你的事兒了?你問我啊,你問啊,你問我,我就告訴你……”

蘇赫隻是靜靜的看著懷裏的她。

那個充滿瘋狂之意的她。

蘇赫再明白不過,當一個人在這片沙海死地間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希望,就會變得如此癲狂……這似乎就是生命接近終點之前最後的肆意釋放……

他漠無表情的,化手為掌,竭盡氣力,準確無誤的向她的頸後斬下。

……

將她擺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蘇赫站起了身。

借著已近朦朧的夜色,他辨別四下的方位,向著遠處那一株最為粗壯的紅柳獨自走去。手裏,拄著一根尚餘幾分硬度的森森腿骨。

“向北……對準兩道沙梁的隘口,四十步。”

“順著沙梁的走向,向西,二十步。”

“再向北,十步……”

他口中輕聲默念著,四望周遭認準方位,仔細的丈量著腳步。

不大功夫,他就到了這一片碎石硬灘的邊緣處……

他坐下身來,喘息了片刻,抬頭望著天幕間隱隱若現的星空。

他怎麽也想不到,終就有一天,他竟然會孤身來到此處。

真所謂世事難料。

他搖頭輕笑。

……

再次起身,他便使盡氣力,用那根枯骨向下挖去。

挖不多深,硬灘之下便又是細沙。

他費力的用枯骨不停的向細沙中左右捅著……

他皺起了眉頭,不應該的,確就是這裏沒錯的。

再向外捅了幾下,終就碰觸到了一處硬物……

……

擦去浮土,蘇赫用盡全力挖出來的,是一個封的嚴嚴實實的粗瓷壇子。

他小心的揭去封口,掀開瓷蓋,頓時酒香四溢。

高昌的葡萄美酒!

這裏便是黑風盜往日裏縱橫荒原的一處存儲之地。

他這位黑風,自然是比誰人都清楚。

每一處,皆是他親自挑選的地點,他當然不會記錯。

在這荒原之上,水是存不住的,便唯有存酒。

葡萄美酒卻比那些個燒刀子濁酒更為相宜,存之愈久,愈為彌香。

酒汁清澈,富含糖分,正是荒原上物資補給的上佳之選。

……

瓷壇子上,掛著個瓷碗,蘇赫取下舀了一碗酒。

也不大口,他隻身坐在一旁細細的抿著,不多時胸腹間便泛起一陣陣的暖意。

將歇了片刻,他複又挖出一個陶罐,裏麵封著些早已幹若枯柴一般的肉條。

檢出幾根,泡在酒碗裏。

做完這些,他方自周遭拾了些紅柳枝過來,火折子點起篝火,他便在一旁烤著火慢慢的吃喝些東西。

他不著急回到林靜姿身旁,且讓她獨自熟睡著。

他隻是一個人在靜靜的等。

……

等,怕就是這世間最虛無縹緲的事兒了。

誰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得到想要等的人。

就像阿依夏當初在等他……

蘇赫知道她等的有多苦,等的有多無助。

然而世事就是這般無可琢磨……即使他已經竭盡全力,依舊是那般的無奈。

他飲下一口酒,他不禁在想,為了阿依夏,他真的是願意付出全部麽?

他又飲下一口酒,他不禁頹然,他確實不如二哥巴蓋烏。

他沒有巴蓋烏的決然果斷,也沒有他那般的率真性情……所以那一夜,當他親耳聽到熏醉的二哥願意拋下一切,舍去繼承王位的機會,執意要領禮隊前去伺機帶她走的當時,他便退縮了。

他究竟是無法直麵二哥的勇毅,還是對王位第一次產生了希冀?當他聽聞二哥要去帶她走的當時,自己心裏麵有沒有感覺到一絲解脫的快意?

蘇赫苦笑著握緊了拳頭。是的,她有恨他的理由……他也對不起他的二哥……既然無法擔當情之重,他卻為何要去找她呢,他明知道二哥對阿依夏用情之深……

他甚至到最後也沒有勇氣告訴二哥,他早已與阿依夏交往了數年之久……

負了她亦負了二哥……蘇赫仰麵倒在沙地上。

他是黑風,麾下黑風騎悍勇無匹!直麵戰陣,他一騎當先所向披靡……他卻從未像現在這般,有閑暇認真的思忖這些。

或許,他真該感謝林靜姿,感謝老孫頭……讓他有機會在如此境遇之下真正的認清自己……在雄駒之上,鐵甲之內,萬軍之中的那個自己,其實是膽小懦弱的吧……

便唯有酒。

他又在等什麽呢?

一路之上,暗自留下那許多的印記……

他是在等他們來接他回去?

已是廢人……

已是廢人!

即便回去,他又該如何去麵對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