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接續上篇

月色之下的白羽沙海間,便有這麽一處篝火在碎石硬灘旁緩緩的燃燒著。

溫吞的熱力,催動著綿軟的酒意,令他的眼皮有些發沉。

他著實是覺著累透了。

起了些微風。

卻在此時,隨著風聲,在沙梁的另一邊,依稀傳來一陣陣悉悉索索的響動。

又沉寂了下去。

片刻之後,沙梁之上,依稀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蘇赫回身一望……

當即便有一聲沙啞的驚呼炸響在這片寂靜的沙海之中……有些遲疑,有些不敢置信,然而更多的卻是那份無法抑製的驚喜。

“大當家的!”

自沙梁上,連滾帶爬撲到近前的,正是鷹笛!

蘇赫笑了,他終究還是等到了。

……

“大當家的……你怎麽……怎麽成了這副模樣!”把住蘇赫肩頭的雙臂不停的顫抖著,鷹笛這位精悍的北狄漢子,此刻的聲量竟也禁不住有幾分哽咽。

如果不是流露於蘇赫眼底的那份堅毅,如果不是他那再熟悉不過的笑容……鷹笛絕難相信眼前的這個已經瘦弱到脫了相的人,就是他那位英武不可一世的大當家的!

他簡直無法想象蘇赫到底經曆了些什麽……

未等蘇赫開口,鷹笛便已近似咬碎了鋼牙!

“是誰幹的!”他壓低了嗓音,恨聲道。

蘇赫僅是擺了擺了手,倒去問他,“咱們的人都好吧?”

鷹笛低著搖了搖頭,“你不在,都亂套了。”

蘇赫又問道,“現在誰主事?”

“巴蓋烏。其他寨子裏的老人都按著你的吩咐聽命於他……隻是吉薩人,對我們依舊有防範之心,處處透著些別的心思。”

蘇赫聞聽著,不自覺的眯起了雙眼……見到他這一貫的神情,鷹笛終就放下心來。

他知道,不論發生了什麽,隻要大當家的這副神情依舊在,他就垮不了架子。

“還未對高昌動手?”蘇赫問。

“大夥兒都等著你回去呢!你這一去,再無消息,軍中都急瘋了。左右等你不來,巴蓋烏當即便撒了十幾隊出去……我們滿世界的找啊……”鷹笛鬆了口氣,“若不是我不死心,始終遠遠吊在阿依夏公主的馬隊之後,險險就發現不了紅柳灘的黑頭瑪尼堆。”他滿是疑惑的上下打量著蘇赫,複又問道,“大當家的,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蘇赫遞給他一碗酒。

看著他仰脖灌了下去,他這才搖頭苦笑,“說來話長……就你一人跟上來了?”

“我那一標人馬都帶出來的,出來的時日也不短了,找你找不到,前天叫他們先折返回去。我想著再四處找找,一個人來去也利索些……”言語至此,鷹笛看著蘇赫長舒了一口氣,“好在是找到了。”

他四處瞅瞅,眉頭一皺,“還有個人在哪兒,我這一路跟過來是兩個人的足跡……”

看著鷹笛的一臉風塵,蘇赫緩聲將過往撿緊要的對他言說一遍。

……

鷹笛眉峰處的那道刀疤抖了又抖,當即就沉了臉,他一言不發的提起刀拔腿就衝著林靜姿昏睡的方位摸了過去……

“回來。”蘇赫緊聲道。

鷹笛一愣。

隨即他便麵色猙獰的點點頭,“也對!抹了脖子太便宜她了!就扔她在這兒,活活晾曬成幹屍。”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不行,好歹得挑了她的手腳筋才妥當!”

“那又何必……”蘇赫擺了擺手,“她也不過就是個辦事之人。”

“大當家的!自打你入得寨中撐起黑風盜這份家業起,叫鷹笛即刻死,我眼也不眨的就抽刀抹了自個脖子。可這回我聽不了你的!這女人把你作賤成這副模樣,我忍不下!做了她,咱們連夜走……我背也把你背出沙漠去!”

“走去哪裏?”

鷹笛不由得愣了,“回去啊,大夥兒都眼巴巴的等著你呢。”

“回去……”蘇赫緩聲道,“我已經是一個廢人,回去又有何用。”

“怕個甚!武功全失,慢慢將養著重頭練起。身上的毒,咱們訪遍名醫就不信治不好的……隻要有弟兄們在,你就是咱們大當家的,這些都不是個事兒。你今天還就得聽我鷹笛的!爬,咱們也得爬回去!”

蘇赫依舊坐在篝火旁,搖曳的火光輝映之下,他的臉麵明暗難辨。

他靜靜的看著鷹笛,輕聲冷笑。

“鷹笛,你我出生入死這麽些年……前些時日咱們自大漠逃出一條命,連你帶我隻剩兩騎。我蘇赫當你是兄弟。隻是,方才你這一席話,細細想想看,你自己信麽?”蘇赫搖搖頭,“黑風寨是個什麽樣的所在,幾位頭領和那數千騎勇各自都是什麽來曆,我蘇赫憑什麽當的這個家,咱們都清楚。現如今的情形,更與以往不同……一個廢人,終究就隻能是一個廢人,不再是大當家的了。”

鷹笛不由得垂下頭,又猛然激氣的一拳砸在碎石灘上,一篷砂石隨之飛濺而起。

因為他知道,蘇赫說的都是實話!

黑風盜,即便成了黑風騎,卻永遠都是黑風盜。

黑風盜裏,從來容不下任何一個廢人。

廢人,就隻配在這沙海中晾幹了等死,做不得黑風盜的大當家的。

即便是蘇赫……也不行。

“我說的你若是覺得不服氣……”蘇赫的雙眼複又一眯,他突然便臉色一變,厲聲道,“如若我不是如今這副模樣,你鷹笛有膽子像方才那般同我講話?!”

他好似瞬間便又做回了以往在黑風寨殺伐果決的黑風!

那鷹笛再熟悉不過的雄霸之氣迸然而出,令他當即便收刀單膝跪倒在蘇赫麵前,“鷹笛……不敢!”

蘇赫不再看他,舀一碗酒,獨自飲下。

他複又緩言道,“既然你來了,我有一席話帶給我二哥巴蓋烏,不知你能否應下。”

“能。”

“我如今的情形,過往發生的那些事,你隻可說於巴蓋烏一人知道……”蘇赫的視線掃向漆黑的遠方,他久久的頓住,“不過事關我的消息,你帶給巴蓋烏之後,我難保他會不會殺了你……”

鷹笛雙目一凜,抬眼望著蘇赫,一字一頓的問道,“要不要帶完話,我自行了斷?”

“無需。”

鷹笛重重的點頭,“大當家的你說。”

……

蘇赫以沙為紙,以指代筆,邊畫邊道,“高昌,不惜代價勢必要立即攻克。讓巴蓋烏與我大師兄相商,現在看高昌國內的僧兵是最好的內應……”言罷,他手指劃向西北,“拿下高昌,即刻揮師烏孫……大軍北上之際,調集吉薩在ALT山的餘部自東麵協圍上來……要占領烏孫全境,幾個冬牧場要盡數拿下。”

鷹笛麵色凝重的一一牢記在心。

“下麵我要說的,須一字不落的轉告巴蓋烏……烏孫之後便可稱汗。切記留意吉薩人,若有異動當即動手,穆哈因斷不可留。如果至此一切順利,就在今冬,大軍主力自吉薩部翻越阿爾泰山。”

隻聞聽‘稱汗’二字,鷹笛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陣的酸楚……大當家的這是將北狄的汗位,拱手相讓給他的二哥巴蓋烏了。這麽一來,蘇赫怕是從此與北狄再無幹係了……

聽到後段,他猛然抬頭,不解的望著蘇赫,“冬季翻越阿爾泰山?!”

北狄誰人不知,冬季大雪封山,怕是飛鳥都翻不過那高聳入雲的ALT山去……

蘇赫正坐,眯著雙眼沉聲道,“你不用管,隻帶給他四個字,漠南蒙真。”

鷹笛忽的就自那滿麵風塵的臉上飆出了兩行濁淚……

他不禁跪伏在蘇赫身前,“大當家的……你這莫不是在跟鷹笛我交代後事……”

蘇赫閉目良久。

待他開眼之際,手已撫上了鷹笛的肩頭,“好兄弟,你陪我再喝一杯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