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人又怒了:“你這人好沒道理!得了便宜還要賣乖!你不知道這天香湖青蠶一年隻吐一次絲,隻夠做一件衣裳?這會兒叫我到哪裏去再訂一件?”
鳳儀隻當沒聽見,攬著胡砂便要走,她掙了一下,走過去,充滿歉意地道:“抱歉,這位大哥,我不知道這是你事先定做的衣服。要不……要不我脫下來給你吧,我們再買別的。”
那人見她這樣說,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臉上微微一紅,嘟噥道:“倒……倒也不必,這衣裳姑娘穿著挺合適……算了,我認栽,老板,還有什麽別的稀奇料子?”
那老板鬆了一口氣,一迭聲說“有”,又報了七八種稀奇罕見的料子。那人摸了摸自己的錢袋,顯是那些料子昂貴異常,他囊中羞澀得很。
鳳儀走過去笑道:“好吧,說到底衣裳是被我們買了,老板訂金還沒退給你吧?不如我添些錢,買一匹新料子,就當是先前的賠罪了。”
那人立時轉怒為喜,連聲道:“這怎好意思!先前我也有錯,給兄台賠不是了!”
鳳儀笑著搖了搖頭,自取錢替他付了訂金與工錢。那人拱手道:“感激不盡!在下莫名,敢問兄台與這位姑娘尊姓大名?”
莫名?胡砂一呆,本能地接了一句:“其妙?”
莫名臉上一紅:“慚愧,‘其妙’是家弟的名諱。”
胡砂登時出了滿頭黑線,世上居然真有父母給自家孩子取名“莫名其妙”!
鳳儀報了姓名,雙方在店內寒暄了一陣,莫名突然說道:“在此與兩位相逢也是有緣,我想和二位問個路,不知瀛洲樂正石山舊殿要如何走?我四處尋訪,隻是沒人知道。我見兩位儀表不凡,想必是仙山高徒,或許能指點一二?”
胡砂心中一驚,脫口而出:“瀛洲樂正石山舊殿?你……你要去那裏做什麽?”
莫名見到她便要臉紅,隻得垂頭道:“這……私人原因,隻怕不能透露,請胡砂姑娘見諒。”
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水琉琴就在那裏。這人……難不成也是要去找天神遺物的?莫非……他也是被青靈真君從海外帶到這裏來的人?
胡砂忍不住想問,忽覺手腕被鳳儀輕輕捏了一把,他笑道:“那正巧,我們也是要去瀛洲的,不如路上搭個伴,也熱鬧些。至於那什麽樂正石山舊殿,我們沒聽過,不過可以幫你打探。”
莫名頓時大喜,連連拱手稱謝,與鳳儀、胡砂約了三日後生洲八塞渡口相見,他這才依依不舍地告辭了。
莫名走了之後,胡砂看著鳳儀,欲言又止。
他淡道:“別這樣看我,雖說騙了他,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沒確定他是否與你一樣,莽莽撞撞地去問,泄露了秘密隻怕不好吧。”
胡砂點了點頭,展顏一笑:“我就知道二師兄最好了,他們都說你壞得很,我可不這麽想。”
鳳儀垂下眼睫,在她頭頂摸了摸,沒說話,忽然丟給她一個包袱,裏麵沉甸甸的。胡砂愣愣地打開,卻見裏麵是各色新衣,並兩卷花裏胡哨的綢緞料子。
他調侃道:“覺得我好,便為我做幾件衣服吧。料子二師兄都給你買好了。”
胡砂有些羞赧,小聲道:“好……好啊。但我的手藝不好,如果不合身、不好看,二師兄可別笑話我。”
鳳儀鉤起唇角:“怎麽會?隻要是小師妹做的,我都喜歡。”
胡砂的臉又開始發紅,捏著包袱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她是不是該告訴他,自己是有相公的人,不能對其他男人太親熱,他也不能對自己太親密,否則就是娘口中不守婦道的壞女人?可是,人家也沒表示什麽什麽,她要是說出來,豈不很丟人?
胡砂胡砂,你要冷靜,別總胡思亂想的。師兄對你好不過因為你們是同門,師父對你好也不過因為你是他徒弟,你要是為此有非分之想,才是對不起他們一番心意。
她對自己念念有詞了好久,終於長長出一口氣,正大光明地追了上去,抓著鳳儀的袖子連聲問:“二師兄,我們現在去哪兒?”
鳳儀眯著眼睛想了片刻:“去找客棧住下吧,別麻煩陸大娘了。順便養養精神,要乘船出海呢。”
胡砂嚇了一跳:“還要乘船?”
上回他們到鳳麟洲桃源山,光騰雲飛就飛了半天,要是乘船,該走到何年何月?
鳳儀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不乘船,你指望二師兄一個人馱著你倆騰雲跨海麽?小丫頭,不能這樣欺負你二師兄吧。”
胡砂無話可說。
兩人在街上找了客棧住下,上樓的時候,鳳儀突然說道:“師父和師兄在靈岩洞也要靜坐三天,咱們走的時候,不知他們會不會追上。別遇上他們才好。”
這句話讓胡砂又是一夜沒睡好。
從荷包裏取出白紙小人,捏在手裏盯著看,明明隻是小小的一片,既輕薄又柔軟,她卻感覺重若千鈞。
她閉著眼一個勁告訴自己:你有相公了,你有相公了,你有相公了……如此這般念了千百遍,到底還是睡著了。隻是做了個夢:那個畫在紙上的相公突然跳下來,變作芳準的模樣,拈花含笑;不知怎的,忽然又變成了鳳儀,斜倚月下。
她就這般心猿意馬地過了三天,無時無刻不在婦德與失德之間徘徊為難,越發覺得自己成了個壞女人,惶惶不可終日。
到了第三日,莫名果然早早等在了八塞渡口,至於讓胡砂擔心了好久的師父和大師兄,直到他們順利上船都沒出現,她也不知是安心還是失望。
從生洲坐船去瀛洲,起碼要花上半個月的時間。前幾日,胡砂還覺得茫茫大海很有意思,每天泡在船頭,白天數海鷗,晚上數星星,越到後麵越覺得無聊,最後隻和鳳儀他們一樣,躲在船艙裏睡覺,連話都懶得說。
“二師兄,還有多少天才能到瀛洲啊?”無聊到了極致,胡砂終於忍不住在吃飯的時候發問了。
鳳儀還恪守著清遠的規矩,不吃葷腥,隻夾了兩筷子青菜,一麵喝茶,一麵慢悠悠說道:“還有三四天吧。海上航行,誰也說不準確切時間,不可預計的情況太多。”
正說著,卻見莫名愁眉苦臉地捧著一件五彩斑斕的衣服過來了:“想不到這種仙山仙地也有奸商,花了那麽多銀子,居然給我一件破衣服!”
胡砂好奇地湊過去看,卻見他手上捧著的正是在生洲那家成衣坊做的新衣,聽說是比天香湖青蠶絲更貴的料子,珠光寶氣的,隻可惜胸前有個拇指大小的洞,顯見是不能穿出去的。
“買的時候你沒驗貨嗎?”鳳儀接過來看了一眼,用手搓搓,又奇道:“像是新戳出來的,你自己戳的?”
莫名臉上一紅,囁嚅道:“那老板說這是火浣鼠毛織就的衣裳,不畏水火,刀槍不入,我……我就用匕首試了試……誰想一戳就破……”
鳳儀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將衣服拋給他:“顯然他是欺負你這外鄉人沒見識。火浣鼠的毛皮是何等珍貴,與天香湖青蠶豈止差了一個檔次,神仙也未必能穿上,他會用那種價格賣給你?這確是毛皮織就,但並非火浣鼠,而是知春山的地鼠皮毛,大抵是比尋常衣服暖和些,至於水火刀槍,是一點也不能防的。”
莫名尷尬地攥著衣服,也不知是要把它丟掉,還是捧著大哭一場。胡砂趕緊過去安慰:“莫名大哥,你別難過,就是一個洞而已。這衣服花裏胡哨的,我這兩天幫二師兄做衣服,還有剩餘的布料,顏色也差不多,我幫你補上吧。”
莫名感激不盡地給她拱手道謝:“真是勞煩胡砂姑娘了,大恩不言謝!日後姑娘有任何差遣,在下一定為你做到。”
胡砂駭笑:“這……不是什麽大事,算不上大恩……補個洞而已……”
他連連搖頭,歎道:“非也,實不相瞞,這衣裳……是買給我數年未見的未婚妻的,我因一些事情不得不在大婚前離開她,如今事情快要辦妥,終於可以回到家鄉,這件衣裳是給她帶的禮物……”
話未說完,卻聽鳳儀問道:“不知莫兄家鄉在何方?我二人正好近日下山曆練,沒什麽俗事,倒可以送你一程。”
擺明了是套話,奈何莫名老兄半點也沒發覺,大方地笑道:“我家鄉在川蜀渝州,隻怕兩位沒聽說過,不敢勞煩相送了。”
胡砂差點跳起來,手指著他的鼻尖,一個勁抖,偏生說不出一個字。
莫名莫名其妙地看著胡砂,奇道:“胡砂姑娘怎麽了?”
鳳儀撐著下巴,懶洋洋地說道:“我隻有一句話問你,那土堰鼓是你找到了,交給青靈真君的?”
這次輪到莫名跳起來,渾身發抖,臉色忽青忽白。
彼時胡砂才弄清楚,莫名出身武術世家,習得一身好武藝,自小行走江湖,資質非凡。因著在山神廟沒有磕頭,夜來做夢就被抓到了海內十洲,為人囑咐十年內取得土堰鼓與水琉琴。
他身懷武藝,自然比手無縛雞之力的胡砂厲害些,在海內十洲跑了兩三年,居然還真給他在聚窟洲無窮穀找到了土堰鼓。此後,他四處打探,得知水琉琴藏在瀛洲樂正石山舊殿,正要出發,便遇到了胡砂與鳳儀。
鳳儀聽說,便點頭笑道:“看來,如今真君手裏已經有了兩件天神遺物。神器得其三便能成事,就差這一個水琉琴了。難怪他這樣焦急。”
此言一出,胡砂和莫名都疑惑地看著他,不太明白是什麽意思。
他解釋道:“金木水火土成套的五件神器,聚集五行之力,威力巨大。木昊鈴為我那友人所得,土堰鼓由莫名所得,都給了真君。金琵琶被盜,禦火笛在魔道手中,真君是沒本事拿到了,隻能盯著最難拿的水琉琴。隻要得到它,他和你們的心願就都了了,互取所需吧。”
莫名歎道:“這些神仙鬼怪,我素來是不信的,如今不得不信,卻也摸不著頭腦得很。且不管他要來是做什麽,總之為了回去,我們都得努力。胡砂姑娘,真想不到,原來你與我是一個地方來的。”
胡砂愣愣地點了點頭,定定看著莫名,低聲道:“你是第三個。不知還有沒有第四、第五個。”
莫名將腰間的長劍一拍:“這真君也太不成事!讓我等粗魯江湖漢子來替他跑腿也罷,怎的還將一個小姑娘擄來?豈不是白白送死的份?胡砂姑娘,此行莫名一定護你到底,水琉琴到手,算作你的功勞,想來我已將土堰鼓給了他,那真君也不會為難我。”
胡砂感激地看著他,正要說話,忽覺整個船身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三個人登時站立不穩,滾倒在地,牆角放置的裝飾花瓶也咣啷啷砸了下來。
外麵許多人在尖聲叫嚷:“是海妖!遇到海妖了!”一時間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跳海的跳海,亂作一團。
胡砂從這麵牆撞到那麵牆,像被放進鍋裏的炒豆,翻來覆去,頭暈眼花,最後被人一把扯住胳膊,用力拖出艙房。腥澀的海風立時撲麵而來,夾雜著翻卷而起的海水,幾乎是瞬間就把她淋了個濕透。
船頭到處是驚恐的人,死死拉著甲板,在狂風暴雨中努力尋找一個支撐點。
天色已然很暗了,還下著密密麻麻的大雨,海天都是漆黑一片,完全分不清方向。海水像沸騰似的在不住翻滾,也不知下麵藏了什麽龐然大物。
胡砂被鳳儀一把按在甲板上,疼得大叫一聲,後麵的莫名抽出長劍,厲聲道:“鳳兄,胡砂姑娘,你們快退後!船下有妖怪!”
話音剛落,卻見海麵上飆射出一根粗長漆黑的物事,滑溜溜的,像是怪物的尾巴,將船體從中一卷,小孩子玩玩具似的,“嘎嘣”一聲,整艘大船從中被折成兩半,吱吱呀呀地斷裂開,上麵的人哭喊不絕。
胡砂被緊緊壓在甲板上,鳳儀用下巴按住她的脖子,不讓她動。那斷成兩半的船砸在海裏,被大尾巴胡亂一攪,眼看便要卷入旋渦。
她隻覺一陣天旋地轉,驚得嗓子都叫啞了,忽聽耳後鳳儀低聲道:“莫慌,我在這兒!那妖物有些不簡單,我無法用騰雲術,你抓緊我,一刻也別鬆!”
斷船到底還是沉了下去,冰冷的海水席卷而上,像是無數雙有力的手在撕扯著她的身體。胡砂嗆了幾口水,隻覺鹹澀異常,入到眼裏更是疼得不行,所幸鳳儀將兩人的腰帶拴在一處,他緊緊箍住她的身體,兩人暫時沒有分開。
海麵上“嗖”的一聲躥起一隻龐然大物,身體細長漆黑,足有百丈高,頭角崢嶸,兩隻眼睛在黑霧中像巨大的燈籠,寒光湛湛。
“罪人!”半空中像是有人在怒吼,“還不快離開他?”
胡砂在慌亂中陡然想起那個古怪的夢,此時再抬頭看那妖物,一瞬間明白了什麽。
刷刷刷……輕柔的海潮聲在耳邊來回拂動,像小時候娘哄她睡覺時唱的歌。
胡砂的眼皮子動了動,從昏睡中清醒過來。
藍天,白雲,寶石一樣美麗平靜的大海—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美妙,前所未見。胡砂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撐著身體坐起來,忽覺左腿上一陣劇痛,“啊”的一聲又摔了回去。
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呻吟,她急忙回頭,卻見鳳儀滿頭滿臉的沙粒,俯睡在身旁,似是快醒了。
“啊啊,好痛……”他嘟囔著,撐起身體,四處張望,最後低頭問胡砂,“這是哪兒?”
她搖了搖頭。
鳳儀拍了拍頭發上的沙粒,正要站起來,不防兩人的腰帶是拴在一起的,他一動,連帶著胡砂也動,觸動了左腿的傷口,登時疼得要哭。
鳳儀急忙解開那死結,伸手在她左腿上一摸:“骨頭斷了,你先別動。”
他轉頭看了看周圍,鄰近的海麵上到處散落著木板、韁繩之類的物事,甚至還有木箱、馬桶,顯然是那艘船上的東西。他取了兩塊木板,將她左腿斷骨固定住,係好,再抬頭看看,胡砂已經疼得淚眼汪汪了。
“二師兄,我大概明白那隻海妖為什麽會攻擊咱們的船了。”她咬著唇,喃喃說著,“那天道童告訴我,如果把這事和別人說,就要讓我魂飛魄散。我把事情和師父、你,還有莫名大哥都說了,所以他肯定不會放過我。不過要殺我的話,何必勞師動眾?害得那一船人都送了命……”
鳳儀正撕了外袍蘸著海水洗臉,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在他看來,人命如草芥而已。不是你的錯,你不必想太多。”
說罷,又過來替她擦臉梳頭,稍稍收拾停當,忽聽胡砂又道:“莫名大哥不會也……”
他淡道:“不知道,不過他既然有武藝在身,應當沒事。青靈真君還等著水琉琴呢,不會發狠殺個幹淨的。”
胡砂默然,回想昨夜,海妖肆虐,他們真是險些便要命喪黃泉了。卻不知鳳儀用了什麽刁鑽法子逃出來的,隻讓她斷了個左腿,可算不幸中之大幸。
正想著,忽覺身體一輕,被他攔腰抱了起來,胡砂登時大窘,急道:“別……別!放我下去!”
鳳儀失笑:“別放你下去?成啊。”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她惱羞差點成怒。
最後還是被他背在背上,晃晃悠悠地沿著沙灘往前走。他笑話她:“小胡砂,膽子小,臉皮薄。”
胡砂在後麵漲紅了臉,想說什麽,最後卻抿唇不語。
婦德、婦德、婦德……她在心裏一個勁念著這幾個字。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眼下……眼下她被男人背在背上隻因為自己的腿斷了,絕對沒有任何背叛相公的意願,老天要明鑒啊!
腳印在沙灘上印了老長一串,被海潮衝刷得亂糟糟的,像她現在的心。
過沙灘,上懸崖,入樹林,攀亂石。鳳儀優哉遊哉上了高處,眺望一番,奇道:“真幸運啊,這裏就是瀛洲。沒想到一場海難倒把咱們送過來了,比坐船還快些呢。”
“瀛洲?那我們趕緊去找樂正石山舊殿啊!”胡砂激動了,一腳踢在旁邊的鬆樹上,痛得又是一聲大叫。
鳳儀趕緊把她放下,仔細檢查一番,確定骨頭沒歪,這才歎了一口氣:“我的大小姐,你的腿都成這樣了,還取什麽水琉琴,不怕門口的妖獸把你吃掉?先把傷養好吧,可惜我沒師祖那本事,片刻就能讓斷骨痊愈,你還得忍個幾天。”
“可我聽說腿斷了,起碼要幾個月才能好呢……”
他輕輕背起她,慢悠悠地說道:“有你二師兄在,幾天就能好,放心就是。”
所幸人雖然受傷了,包袱卻沒丟,一直被鳳儀係在腰上,莫名的那件地鼠毛衣裳也神奇地漂洋過海落在沙灘上,被二人撿了起來收好。
林子裏有許多參天大樹,粗得讓人難以置信。鳳儀不喜歡住山洞,嫌裏麵有怪味,索性運用法力在樹上搭了個小屋子,倒也稀奇。
進了樹屋,鳳儀第一件事就是脫她褲子。
“你做什麽?”他的舉動換來一聲尖叫和幾個巴掌。胡砂緊緊攥著腰帶,誓死捍衛貞潔,用含淚的眼睛看色狼那樣看他。
鳳儀捂住被打的臉頰,輕笑道:“青天白日,和風秀麗,你說我做什麽?自然是與小娘子共享人間至樂了。”
說罷,他又去扯腰帶。要不是左腿斷了不能動,胡砂真恨不得馬上跳下去。她緊緊閉上眼,不敢去看馬上要發生的事。
忽聽“卒卒”兩聲撕裂衣服的聲音,她不由抖了一下。然而過了良久,他也沒任何動作。胡砂驚疑不定地把手指掰開一個縫,偷偷去看,卻見他不過是撕了左腿的褲腳,把傷口露出來,運起法力給她療傷。
“你……你騙我!”胡砂羞憤交錯。
鳳儀懶洋洋地抬頭:“你口口聲聲說二師兄是好人,相信我,最後也不過是這樣嘛。”
胡砂一時語塞,隔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是……是你……事先不和我說明……那個舉動……你又說那些話,誰都會誤會的吧?”
鳳儀淡道:“是,都是二師兄的錯,小胡砂都是對的。”
胡砂沒話說了,默默看他給自己療傷,樹屋裏的氣氛一時沉悶至極。她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又怕被發現,趕緊故作自然地別過腦袋。隔一會兒見他還是低頭不語,神情冷淡,忍不住繼續偷看,做賊似的。
鳳儀突然出聲:“要看就光明正大些,偷偷摸摸可不是好習慣。”
胡砂把嘴一扁,小小聲道:“二師兄,是我錯啦,你別生氣好不好?”
他還是不抬頭,聲音淡淡的:“誰生氣了?你少亂想。”
胡砂急得手指在衣帶上亂扭,忽然想到什麽,趕緊取過包袱,從裏麵掏出剛做了一半的外袍,討好兮兮地捧到他麵前:“二師兄,別生氣啦。看,衣服做了大半。我給你賠不是啦。”
他故意板著臉,冷道:“才做了一半就拿出來,也叫賠不是?”
胡砂的肩膀又垮了,捏著衣服眼看要哭。鳳儀伸了根手指在她額上一彈,笑道:“傻姑娘,誰會和你生氣?傻乎乎的。”
她不由傻了,反應過來時隻覺腮上一熱,又被他親了一口。
“真是傻得可愛。”
她倒抽一口氣,猛然捧住臉,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在大喊:淡定,要淡定!他不過和你開玩笑罷了!
可是腦子裏不由自主又鑽出“婦德”兩個大字,壓得她眼冒金星。
娘,女兒的婦德,隻怕要虧損成零蛋了。
等鳳儀的兩件衣服做好,胡砂的斷腿也痊愈了,她屁顛顛地捧上兩件衣服給他試。
鳳儀穿好之後抖了抖袖子,咂咂嘴,皺皺眉:“馬馬虎虎吧,還能穿。”
胡砂羞愧地捂住臉,不敢看他一長一短的袖子,前後嚴重不成比例的衣角,以及用雜七雜八的布頭拚湊成的腰帶。她在家雖也跟著娘親學了點女紅,也不過偶爾給老爹做幾雙鞋,上回做了件褂子,老爹都沒敢穿出去。
好吧,她本來以為人到仙山修行了一段時日,雙手也會靈巧起來,沒想到手工還是毫無長進。
“二師兄……真能穿嗎?”她昧著良心問。
鳳儀把過長的袖子卷起來一道,無奈看她一眼:“不能穿,也要穿了。”
胡砂於是自我感覺良好起來,笑眯眯地整理著布頭:“還有布料,那我再給你做一雙鞋。”
鳳儀趕緊攔住,一本正經地說道:“我看拖的時間也夠久了,還是快去找樂正石山舊殿要緊,鞋子以後再說吧。”那話說得,怎麽聽怎麽有股欲蓋彌彰的味道。
胡砂沒聽出來,依舊笑眯眯的,隻覺二師兄是天下第一好人。那兩個壓在她頭頂的,金光閃閃的“婦德”兩個字,越發亮晶晶起來,她深刻相信自己絕對能做個賢良的好老婆。
莫名覺著自己是倒黴者中的幸運兒,雖然倒黴地被拉到海內十洲來,玩個尋找神器的致命遊戲,但每逢災難總是化險為夷。
譬如昨天遇到了海妖,船壞了,他掉進海裏,隨著旋渦滾啊滾,居然也沒死成。被潮水衝刷了一夜,最後還能上岸,苟延殘喘地爬到附近的鎮子上,遇到好心人收留幾天,恢複了體力,還打探到他遍尋不見的樂正石山舊殿就在不遠的山穀裏。
這是什麽樣的運氣?這是主角才有的待遇!倘若要將這份經曆寫成一部傳奇,他必然是其中驚天地、泣鬼神的小強男主。
於是現在莫名就努力在望不到盡頭的石林裏亂竄,祈禱一個拐彎就能看到石山舊殿,寶物水琉琴躺在那裏等他臨幸……哦不,等他拿走。
他轉過一根最大的石柱,充滿希望地抬頭,沒看到夢寐以求的石山舊殿,卻見有兩個人飄飄然從石林上落地,男的俊俏,女的可愛,正是他以為喪身妖腹的鳳儀與胡砂。
“啊!鳳兄!胡砂姑娘!”莫名興奮又激動,急忙迎上去,“老天有眼,你們還活著!教我牽掛了數日,以為你們已遭遇不幸……”
鳳儀笑道:“不過區區海妖,不值一提。倒是莫兄,當真幸運,比我二人還早找到此地。如何?石山舊殿可有眉目了?”
莫名頹然搖頭:“不瞞兩位,我在這石林中轉了也有半日光景,不要說舊殿,就連個石頭房子也沒看見。”
說罷,站在一塊大青石上極目遠眺,目所能及處,盡是石林,不見任何宮殿遺跡。
鳳儀見胡砂也跟著垂頭喪氣,便笑道:“何必氣餒,莫兄為了天神遺物奔波兩三年,如今石山舊殿近在眼前,怎麽反倒浮躁起來?”
莫名搖頭歎道:“不……我也不知為什麽,或許是結果唾手可得,反而變得患得患失。倒讓鳳兄笑話了。”
三人在石林裏又找了一陣,終究還是沒有頭緒,眼看金烏西沉,晚霞染天,隻得偃旗息鼓,在避風處升起火堆來,暫住一宿再做打算。
莫名從懷中取出一管竹笛,借著火光用小刀仔細鑽孔,偶爾還放去唇邊試音。笛身上分明纖塵不染,他卻一遍一遍用絲手絹仔細擦拭。
胡砂看著新奇,不由湊過去問道:“莫名大哥,你會自己做笛子?”
他略帶羞赧地笑了笑:“慚愧,我這手藝還是來到海內十洲,跟著一個老人學的。內子自幼喜愛音律,尤其喜愛竹笛清脆。我途經聚窟洲的時候,有人說綠腰湖畔的紫竹質地最好,做笛子聲音清越九天,我便砍了幾根拿來做竹笛。”
“內子?你不是說還未娶妻嗎?”
莫名的臉更紅了,囁嚅幾聲:“雖然尚未大婚,不過我與她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我心中早就將她當做內人了。原本說好十月成婚,可惜當初我不懂體貼,堅持出門與旁人決鬥,如今想來後悔也為時晚矣。所幸天神遺物業已有了眉目,隻盼做些她心愛的物事,回去後能求得她原諒我。”
胡砂頗為感動地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什麽,急忙從包袱裏抽出那件地鼠毛的衣裳,遞到他手裏:“莫名大哥,衣服我給你補好了,你看看合適不?”
他眼睛登時一亮:“咦?此衣居然沒有被海水衝走!多謝胡砂姑娘了!”
說罷,將那衣服展開,卻見胸口處那個洞被她從裏麵另取了一塊花布補好,針腳亂七八糟,猶如狗啃,比原先光禿禿一個洞還要醜上三分。
胡砂兩眼放光,殷勤地看著他,連聲問:“如何?是不是比先前好了許多?”
莫名瞠目結舌,最後將那衣裳一裹,放進自己的包袱裏,勉強笑道:“確實……好了許多,胡砂姑娘好……好……好手藝。”
一旁留著耳朵聽的鳳儀,到底忍不住“哧”地笑了出來,同情地拍了拍莫名的肩膀。這是男人間的惺惺相惜。
莫名轉頭看看鳳儀身上的衣服,越發了然,還給他一個同情的眼神。
胡砂絲毫不覺,還在自豪地眨著眼睛。
夜深了,石林裏安靜無比,蟲鳴鳥叫一概沒有。
胡砂身上蓋著鳳儀的衣服,趴在火堆前睡得胡天胡地。火光在她睫毛上一跳一跳的,看上去像是隨時要醒過來似的。她本就生得眉目靈動,醒著的時候,那靈動還帶著些傻氣天真,一看就是沒吃過苦的孩子。現下睡熟了,更是讓人忍不住想捏一把。
嗯,她是個好孩子。
鳳儀抱著胳膊,斜倚在青石上,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她看,雙瞳漆黑,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遠方突然傳來縹緲輕靈的歌聲,像是有個女子展袖吟唱一般,其聲溫婉清麗,頗能打動人心。鳳儀眉頭微微一動—來了!
睡在下麵的莫名到底是練武之人,耳聰目明,立即翻身坐起:“什麽聲音?”他捉住長劍,警惕地四處張望。
鳳儀沒有說話,隻淡淡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那裏的天空,微微發出薄弱的紅光,是妖氣。彼時那歌聲此起彼伏,忽前忽後忽左忽右,竟變得行蹤不定起來。女聲唱盡,緊接著便是男聲,渾厚壯烈,陡然間仿佛近在身邊,仔細再聽,卻又遠了。
“妖物?”莫名緊張起來,“哐當”一聲抽出長劍,護在身前。
鳳儀淡淡睨他一眼,似有不屑,低聲道:“真有妖物,你那點功夫、那根破劍又能做什麽?”
莫名呆了一下,正要說話,忽聽他又道:“看,出來了。”
遠方石林像是被水霧籠罩住一般,發出微弱的白光,在其深處,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座半舊宮殿,盡數由巨大青石壘成,裏麵燈火通明,隻是不見半絲人跡。
莫名縱身而起,狂呼:“石山舊殿!”拔腿便追了過去,霎時就跑得沒影了。
胡砂揉了揉眼睛,喃喃道:“什麽墊?鞋墊嗎?鞋墊我明天給你做,二師兄……”
鳳儀在她腦袋上敲了一把:“二師兄可不敢再勞煩你。快起來!石山舊殿找到了。”
胡砂一驚,哧溜一下蹦起來,披頭散發地就要跳下青石。鳳儀一把攬住她:“別急,把頭發弄弄,衣服穿好。”
他好像一點也不急,慢條斯理地用梳子給她梳頭,編上好幾根辮子,細細用簪子盤好固定。胡砂在前麵急得火燒火燎,一個勁催促:“二師兄,快點啊!去遲了,取不到水琉琴怎麽辦?”
他慢悠悠地說道:“那就讓莫名替你取,怕什麽?水琉琴還會自己長腳跑了不成?”
胡砂登時語塞。
最後,他終於把發髻盤好,用手指細細梳理她垂在耳邊的軟發,指尖微涼,聲音也透著涼意:“胡砂,取了水琉琴之後,要不要跟二師兄一起走?”
她一頭霧水:“怎麽跟你一起走?我得把水琉琴交給青靈真君,然後……然後我就回家了呀。”
他輕聲道:“別回家啦,留在這裏多好?有二師兄陪著你。隻要你別把水琉琴交給青靈真君,你就能留在這裏。如何?小胡砂,二師兄對你不好麽?”
胡砂喃喃道:“你對我自然是很好的,但……我也不能不回家啊……再說,不把水琉琴交給青靈真君的話,我會被他殺掉吧……”
“傻姑娘,有二師兄護著你,誰也不能動你分毫。胡砂,別回去,留下來,好不好?”
他從後麵輕輕抱了上來,像抱著珍貴的寶物一般,沒有用一絲力氣,卻足以讓她不掙脫。
胡砂僵在那裏,一時間隻覺心跳如擂,顫聲道:“二……二師兄?”
鳳儀將下巴放在她的肩窩,嘴唇有意無意擦過她的耳畔與纖細的頸項,吐息裏帶著一絲魅惑的味道,聲音似怨非怨:“一定要我說出來,你才甘願?胡砂,我這一路跟著你,護著你,你隻當我是二師兄?”
胡砂在他懷中微微發抖,竟不知是冷的還是在惶恐。被他親吻過的脖子有些發麻,那種感覺一直蔓延到全身。她身子軟了下來,麻酥酥的,隻覺他的胳膊越收越緊,她忍不住顫聲道:“二師兄!我們……還是先去石山舊殿,好不好?”
他低聲呢喃:“不好。”
手,捏住她的下巴,他順著細膩的脖子往上親吻,劃過耳畔,最後回到她的臉頰。
“胡砂,胡砂……說你喜歡我,要同我一起,永遠一起,不會離開。”
她想躲,卻躲不開;要掙,又掙不動,像是被毒花攫住的小蟲子,一麵驚恐著,一麵陶醉著,手足無措。
“說。”他的手指按在她柔軟的嘴唇上,來回勾勒,“說你不會把水琉琴交給青靈真君,說你喜歡我,要留下來。”
“我……”她吸了一口氣,哽在那裏吐不出來。
他似是等得不耐煩了,硬將她轉過來,低頭便吻上去。冰冷的唇剛沾到她的下唇,隻聽遠處傳來桀桀的大笑聲,還伴隨著莫名的大吼。胡砂不知從哪裏生出一股氣力,猛然將他推開,跳下青石,拔腿狂奔。
鳳儀“嘖”了一聲,甚是可惜,伸出拇指在唇上輕輕一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隔了片刻,也躍下青石,花哨的外袍在風中颯颯,像一隻飛起的蝴蝶。
石山舊殿近在眼前,裏麵燈火輝煌,卻死氣沉沉。胡砂心慌意亂地飛奔過去,卻見莫名提劍立在殿前,神情怪異,動也不動。她忍不住叫了一聲:“莫名大哥!”
他急忙回頭,擺手示意她不要過去。胡砂猛然停下,忽覺頭頂月光被什麽東西遮擋住,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卻見墨藍蒼穹中飛著一隻巨大妖獸,形態有些像老虎,背後卻生著翅膀,將月色盡數擋了去。
它在空中來回飛舞,發出詭異的大笑聲,忽而低頭看見胡砂,附身便衝了下來。
莫名驚呼一聲,將她攔腰一抱,就地滾了十幾圈,緊跟著地麵“轟”的一聲,那怪物落在了地上,一麵笑一麵開口說道:“又來一人,聞著味道就知道是可惡的好心人。不若你倆都將鼻子、耳朵給我,我可以考慮放你們一條生路。”
胡砂被莫名壓在地上,驚道:“它……它怎麽會說話?”
莫名沉聲道:“這是傳說中的凶獸窮奇!能口吐人言,遇到好人便要吃掉,遇見壞人反而服帖得很,天生邪佞,乃是凶氣團聚而生!”
話未說完,見那窮奇大爪子又抓了上來,他提著胡砂又是一退,橫劍作勢去刺,卻聽“哢蹦”一聲,精鋼打造的利劍竟然被它的爪子給磕斷了。
莫名氣急,將斷劍一丟,推了胡砂一把:“你進去!快把水琉琴取到,我先拖延它片刻!”
胡砂不敢逗留,隻得瞅個空子,拔腿便朝石山舊殿奔去。
剛要到門口,忽聞頭頂傳來念咒之聲,抬頭一看,卻見鳳儀立於殿簷之上,雙手攤開,掌心紅光吞吐,那紅極為鮮豔血腥,像握著兩團心髒似的。
她輕叫:“二師兄!”
鳳儀恍若不聞,雙手忽而合在一處,默念:“凝!”
那追著莫名不放的窮奇突然大吼一聲,像是遇到什麽可怖的事情一般,巨翅猛扇,拔地而起。剛飛了不到一丈,又是一聲哀嚎,緊跟著從腳底開始結冰,一瞬間就結到了頭頂,硬生生被凍在半空。
莫名佩服地張大了嘴,喃喃道:“不愧是仙山高徒!這就是仙法?”
胡砂因著之前他對自己說的那番話,分外心慌意亂,不敢抬頭多看,隻悶聲道:“莫名大哥,我們快進去吧!”
石山舊殿中空無一人,殿中一條大道直通後殿,兩旁皆是石柱撐起,不見任何雕琢,顯是上古遺留下的神跡。
兩人越過前殿,忽覺眼前一花,竟是亮得不能逼視。胡砂急忙捂住眼睛,隻聽莫名在耳邊興奮地大叫:“水琉琴!水琉琴!真的在這裏!”
她放下手,眯著眼睛去看,卻見殿中挖了一汪清池,池中水波晶瑩剔透,猶如一塊上好的水晶。水晶上還開了無數白色蓮花,在後麵最大最高的一朵蓮花上,端放著一座冰藍色的古琴,寶光流轉,炫目至極。琴上五弦,似水似冰,若有若無,委實是平生未睹的綺麗景象。
水琉琴!胡砂心中一陣狂喜,正要下池將它撈上來,莫名卻快了她一步,“撲通”一聲跳下清池,叫道:“我來吧!小心別弄濕了你的裙子!”
他這一路魯莽過去,也不知弄碎了多少朵白蓮。終於來到那最高的一朵麵前,莫名難抑激動。那神器寶光流轉,雖不能開口人言,卻透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莊嚴肅穆氣息,他竟不敢造次了,抖著雙手,笨拙地給它行了個禮,小聲道:“抱歉,小人無意觸犯天神,實在是情非得已。”
他抬手便去拿,忽聽後麵一人厲聲道:“不要碰!”
他吃了一驚,雙手本能地緊緊抓住水琉琴,生怕被旁人搶走。
胡砂也大吃一驚,猛然回頭,卻見後麵立著一人,白衣烏發,容姿秀美,不是芳準是誰?她倒抽一口涼氣,喃喃道:“師……師父?”
芳準飛身上前,卻不敢靠近那蓮花池,隻厲聲道:“你快放下!千萬不要碰!”
莫名奇道:“你是什麽人?憑什麽叫我……”
話未說完,陡然之間,那琴上發出萬道寒光,莫名渾身一顫,隻覺身體像是被千萬道冰箭紮穿了似的,還不能反應過來,低頭慢慢去看,胸前的衣裳已經被鮮血浸透了。
水琉琴從手裏脫落,“撲通”一聲砸在水池裏,那原本猶如水晶般透明清澈的池水,已被莫名的血染紅。他發出一聲莫名的歎息,仰麵朝後栽倒。
芳準抓住他的後背心,輕輕一提,將他拎出水池,那鮮血混著清水立時灑了一地,他指尖輕柔拂過他上身要害諸多血洞,施力治療。
胡砂見莫名幾乎成了個血人,全身上下遍布密密麻麻的血點,像是被細密而且尖銳的刺刺穿一般,殷紅的鮮血在他身下披了大片。她兩腿情不自禁軟了,弱弱地叫了一聲:“莫名大哥……”想過去看看他的傷勢都邁不開步子。
胡砂嘴唇微微顫動,答應了一聲,僵硬地轉過身子,卻見鳳儀早已斜倚在牆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滿身鮮血暈死過去的莫名。
二師兄……她想開口,卻發現喉嚨僵硬得根本說不了話。
鳳儀沒有看她,隻淡道:“師父,我幫師妹難道錯了嗎?”
芳準一麵勉力替莫名療傷,一麵低聲道:“你明知水琉琴性質特殊,卻仍哄她來此地送死,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胡砂心中登時一沉,本能地開口道:“師父……二師兄不是這樣……”
“你閉嘴,退後。我沒與你說話。”芳準聲音極冷酷,胡砂又是一驚。這是他第一次這般嚴厲地斥責自己,她心中難免慌亂委屈,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茫然地看著他。
鳳儀扶住她的肩膀,半攬半抱,柔聲道:“師父何必動怒,別嚇著師妹。您不讓她尋找天神遺物,師妹如何能回家?您就忍心讓她像浮萍一樣活在異鄉,一輩子都不快樂?”
芳準微微合上雙目,聲音低沉:“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鳳儀。”
鳳儀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我沒明白您在問什麽。我隻知道清遠將胡砂趕了出來,不顧她的生死;隻知道從生洲到瀛洲路途遙遠,妖孽眾多;隻知道青靈真君因她泄露秘密,意圖殺之而後快;我還知道她隨時隨地會死在這裏。胡砂的命,在你們眼裏,自然不值一提,和莫名一樣,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再拉一個過來便是了。你們如何能理解背井離鄉的苦楚、生死為人玩弄在掌間的辛酸?你們永遠隻會義正詞嚴說大話罷了!要她留下?您又憑什麽來讓她留下?憑著您許下卻無法兌現的承諾,還是您總愛說冷笑話的性格魅力?”
說到最後一句,他撐不住笑了一聲,眉眼彎彎的,帶著一絲天真、一絲陰狠、一絲不屑,定定看著芳準。
胡砂沒有笑,芳準也沒有笑。他雙目微合,那一對蝶翼般的睫毛輕輕顫抖著,胡砂不確定自己是否從他神色中看到了痛楚與無奈。隻不過是一瞬間,他神色已然恢複如常,緩緩睜開眼,寶石似的眼睛裏波光閃動。
“鳳儀。”他輕柔地說道,“胡砂是胡砂,你是你。你來了五十年,凡人的一生也過了大半,還抱著怨恨嗎?”
鳳儀別過腦袋,淡道:“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麽。”
芳準露出一絲微笑:“我是說,金琵琶和禦火笛,如今是水琉琴。青靈真君是要做天神,你呢?你要做什麽?”
鳳儀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良久,低聲道:“我早知道瞞不過你這隻狐狸,你卻一聲不吭,躲在背後看我的滑稽戲麽?”
他袖中陡然射出血紅的光,流星一般呼嘯著向準芳準砸去。芳準動也不動,任憑那道凶猛的紅光撞在身前一尺處,蛇扭似的,要往裏麵鑽,卻怎麽也鑽不進去。他身周仿佛設了銅牆鐵壁,任誰也討不了便宜。
他雙手依舊輕快地在莫名身上遊走,替他治愈大小無數血洞,表情猶如閑庭信步,含笑道:“我可不記得教過你這種刁鑽東西,更不記得允許過你向師長發動攻擊。”
鳳儀冷淡地收回紅光,朝前走了一步,掌心那血紅的光芒又開始吞吐,映著他漆黑的雙目,竟令人感到悚然。
胳膊突然被人死死抱住,他猛然低頭,卻見胡砂臉色慘白地拖著他,渾身抖得像一片蕭索的葉子,馬上就要碎開一般。
她顫聲道:“二師兄,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