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空無一人的窗前頓時傳來一個小孩子憤怒的聲音:“放開我!你怎能如此無禮?”

話音剛落,就見一團小小的黑影憑空出現在眼前,穿著一身寬大的道袍,後背心被芳準提著,手腳在空中亂揮亂舞,正是青靈真君帶來參加仙法大會的道童之一。

芳準冷道:“無禮的是誰?我竟不知青靈真君門下也養著專門躲牆角跟蹤的人。你偷聽我們說話,聽得大約很開心吧?”

那道童眼見被識破,索性咬緊了牙關不吭聲,一副“我就不說,你能奈我何”的模樣。

芳準低聲道:“我知你跟著做什麽,想必是真君派你過來暗地監視她,一旦她說出實話,便將她的魂魄拘走。我說得沒錯吧?”

道童哼了一聲,還是不語。

芳準又道:“我更知真君收集天神遺物的目的,你不如回去轉告他,做仙人便要有仙人的模樣,若要有私心,索性大方點自己動手,喊幾個凡人過來又能成什麽事?”

道童怒道:“你放肆!居然敢對真君如此無禮!”

芳準露出一個嘲諷的笑:“真君又如何?他還不是天君、神君,先不必這般狂妄吧。”

道童森然道:“壞了真君的事,你最好小心!為了區區幾個凡人,你思量思量值得不!”

芳準的手猛地一鬆,將道童丟了出去,看他皮球似的在地上滾了老遠。

“上次的那個孩子,我沒來得及關照他,教你們占了便宜,這次卻不會了。胡砂自有我來照看,要拘她的魂,抑或者威脅她,先來問我同不同意。”

道童臉色發青,似是有些不服氣,朝胡砂那裏掃了一眼,半晌,臉色卻有些變:“你……在她身上種了什麽?”

芳準雙手攏在袖中,笑得悠然:“將我的一個得力助手暫時借她一用罷了。你一個小小道童,不過跟著青靈真君修行那麽點時日,居然也敢來這裏賣弄。當真天下無敵?也罷,總是要給真君一點麵子,我索性好人做到底,提醒一句,海外的凡人帶來那麽幾個也就夠了,再多,九天之上也不會繼續沉默。暫且將狂心收斂些吧。”

那道童悻悻起身,正要念咒離開,忽覺腳下陰影中有什麽東西蠢蠢欲動,他大吃一驚,待要躲避已是來不及,胸口被那東西撞了一下,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芳準背過身去,淡道:“給你一個教訓,以後不許那麽猖狂。”

道童唇邊溢出兩行血來,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身影漸漸化作青煙消失在屋裏。

回到清遠山的那天,山下小雨,山頂暴雪。

看到熟悉的冰湖,芷煙齋開得繁華的杏花,胡砂恍然有一種隔世未見的感覺。

雪狻猊一回到家便開始撒歡,在杏花林裏滾來滾去,弄得花瓣亂飛,又下一場繚亂紅雪。鳳儀在她肩上一拍:“怎的在這裏發愣?不進屋嗎?”

胡砂默然點了點頭,腳下卻沒動。

真的好嗎?她繼續留在這裏,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沒有青靈真君,沒有天神遺物,她不過是萬千眾生中比較幸運的那一名,在另一個世界獲得重生—把過往的一切拋諸腦後,可以嗎?

這個選擇是對是錯,她自己並不清楚。

“從仙法大會回來你就有些不對勁,是遇到什麽事了?”鳳儀歪著腦袋,抬手將她額前劉海全部撩上去,迫她看著他的眼睛。

胡砂急忙退了一步,低聲道:“我……沒事。倒是二師兄你,別總這麽輕佻!”

鳳儀狹長的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一個笑容來:“是二師兄造次了,胡砂師妹別放心上。”他聲音淡淡的,麵上雖是在笑,眼底卻並無笑意,把手放開,退了兩步。這也是他第一次正經叫她“胡砂師妹”,極生分客套。

胡砂登時急了:“我又不是那個意思!二師兄真是的!”

鳳儀看看她,似是歎了一口氣,似笑非笑地說道:“真是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難養得很。”

胡砂當然知道他是在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馬上就把嘴撅起來了:“二師兄才是難養!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麽難伺候的人。”

此話說得鳳儀哈哈大笑起來,他又上前攬住她的肩膀,推門將她送進屋子,自己倚在門框上,懶洋洋地說道:“那我不能辜負小師妹的期盼,隻得更難伺候一些了。你從仙法大會回來後就變得越發呆傻,是遇到青靈真君了?他沒原諒你,不給你回家麽?”

胡砂的肩膀垮了下來,垂頭沉默良久,才道:“我……隻怕是回不去了。其實,留在這裏也不錯,還能成仙……”

鳳儀摸了摸她的腦袋,沒說話。

胡砂勉強一笑:“也沒什麽,其實在這裏待了一個多月,我也習慣了,很喜歡清遠,也喜歡師父和師兄們。挺好的,真的。”

鳳儀定定望著門外繽紛的杏花,半晌,突然低聲道:“你……被別人這樣玩弄自己的命運,心中不火麽?”

胡砂訝然抬頭:“可……他是仙人吧,我能怎麽辦……”

鳳儀微微一笑:“嗯,仙人。”

說罷,轉身飄然而去。

胡砂呆在屋裏,越想越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偏偏死活想不起究竟不對勁在什麽地方。

二師兄……他是海內十洲的人吧,應當從來沒去過她那個世界,可他說的話……他方才說什麽來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她騰地一下站起來,推門就追了出去,急叫:“二師兄!你等等!”

直追到杏花林中,也不見鳳儀的身影,胡砂掉頭又要往回找,忽聽鳳狄的聲音傳了過來:“胡砂,怎麽才回來就大呼小叫的?”

說著,他便走了過來,神色略帶責備。

她急道:“大師兄!你見到二師兄了嗎?”

鳳狄愣了一下:“鳳儀?我方才見他騰雲出去了……”他見胡砂拔腿又要追,不由皺眉拉住,“你怎能追得上他,不是讓你回來打坐修煉嗎?怎麽還到處亂跑?照你這樣,修行一百年也追不上他!還不快回屋!”

胡砂最怕他動不動就皺眉叫自己修煉修煉,隻得找個借口:“是……是師父讓我找他有事!”

鳳狄眉頭皺得更深:“當麵撒謊!師父在一目峰毓華殿,並沒回芷煙齋,如何吩咐你辦事?最近你越發浮躁了,趕緊回去!”

胡砂無奈至極,隻得嘟嘟囔囔地掉頭走了。

沒走幾步,又聽鳳狄驚訝至極地輕叫:“師祖!您怎麽來了?”

她愕然回頭,果然見那金光閃閃的祖師爺就站在杏花林中,麵無表情,定定看著自己。她不由一陣迷茫,本能地隨著鳳狄一起給他下跪行禮:“弟子拜見師祖。”

金庭祖師淡道:“不用多禮。鳳狄,你暫且退下,本尊有事要與你師妹說。”

鳳狄雖然疑惑,卻不敢抗命,隻得說個“是”,退到了林外,卻不敢走遠,屏息凝神去聽裏麵的動靜。

胡砂心中忐忑,不明白祖師爺突然跑來找自己是為了什麽。抬頭偷偷看一眼,卻見他定定站在那裏,動也不動,也不說話,雙眼盯著自己看,眼神讀不懂是什麽意思。這種情況倒更讓人惶恐,摸不著頭腦,她不得不反複回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又做了什麽讓師父丟人的事。

不知過了多久,金庭祖師突然長歎一聲,轉身背著雙手,淡道:“你入清遠的事,起先本尊並不知,若事先明白你的來曆,本尊斷不會允許芳準收你入門。”

胡砂心中一沉,喃喃道:“不關師父的事……是我……是我求他收我……”

“無論是他收你,還是你求他,結果已經如此,多說無益。”金庭祖師搖了搖頭,回過頭來,目光灼灼,直要看到她五髒六腑裏去,“芳準大有潛質,本尊千年來收過無數弟子,走的走,死的死,成就平庸者也是大有人在,唯他是本尊最看重的良才,他日開壇昭告天神,可直列九天仙班。所以,本尊斷不容他做出有失身份的事。”

胡砂垂下腦袋,隔一會兒,輕道:“收我做徒弟……讓師父很為難?”

金庭祖師沒有回答,隻淡淡說道:“青靈真君……身為真君,雖沒能飛升九天,然而諸位天神都要給他幾分薄麵,且不說他做的事是對是錯,這些也輪不到小輩來評論。縱然是錯,也是他要曆的劫,與旁人無幹,此乃天之道。因著小小的是非觀,而去否定,甚至與天道作對,隻會墮落成魔。本尊不會同意,更不會讚同。”

他看了看胡砂,她低頭不說話,十根手指在衣帶上死死擰著,泛出青白的顏色。

他長喟:“這亦是你自己的劫,靠天靠地來庇佑都不行,靠芳準—更是不行。”

頓了頓,又道:“清遠巋然而立千年,發揚光大至今,本尊不會為了任何人、任何事,令它有任何損傷。”

胡砂怔怔跪了片刻,慢慢叩首於地,顫聲道:“弟子……弟子……”她不知要說什麽,更不知該怎麽說。黃天在上,厚土在下,她自是其中一粒微不足道、渺小不堪的砂,往上飛,飛不動,往下鑽,鑽不進。

無處可逃。

金庭祖師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雙眼,沉聲道:“清遠不曾虧欠姑娘一分,姑娘亦不曾有愧於清遠。從今往後,姑娘與清遠兩不相幹,請離開吧。”

“師祖?”在外麵偷聽的鳳狄再也忍不住叫嚷出聲,急急衝進杏花林,跪在他麵前,急道,“求師祖三思!胡砂從未犯過大錯,每日修行也極為勤勉,他日未必不是良才。您這樣讓她離開,豈不讓天下笑話清遠不能容人?”

金庭祖師淡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說。鳳狄,送客!”

“師祖!”他怎能接受?

“鳳狄!”金庭祖師眉頭擰了起來,聲音頓時變得嚴厲,“不要忘了你進清遠的本意是什麽!要成仙,卻忍不住插手凡塵俗事,染上一身俗氣,還怎麽成仙?”

鳳狄一時語塞。

金庭祖師斜睨他一眼:“如何?你是要與這位姑娘一同離開,還是留下?你自己選!”

鳳狄臉色忽青忽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金庭祖師把袖子一擺:“下去!到三目峰靈岩洞反省三日!”

鳳狄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良久,低聲道:“抱歉,胡砂……”轉身搖搖晃晃地走了。

胡砂跪了一陣,除了自己的心跳與呼吸,再也聽不見半點聲音。她慢慢站了起來,低聲道:“我去收拾一下包袱,馬上就離開。”

“不必了,東西本尊已讓人收拾好放在大門處,你自去取便可以。”金庭祖師將手一攤,“過來,本尊送你出去。”

胡砂默然走了兩步,到底還是忍不住,喃喃道:“師父……我是說芳準先生,不能與他告別一下麽?還有……鳳儀大哥。”

金庭祖師冷道:“告別相見,都乃俗務,休得再擾他們。”

胡砂木然點了點頭,將手放在他掌心,閉上眼,隻覺心裏所有聲音都停止了。

冷風撲麵而過,不過是眨眼的工夫。她當初入門,從正門到芷煙齋也隻是眨眼的工夫,心態卻天差地別。

站在正門處的還是上回見到的中年道姑等人,浮在空中的高台上也依舊站滿了前來拜師的人。胡砂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灰撲撲的包袱皮,正放在門前長桌上,沒人搭理,像一團被丟棄的垃圾。

金庭祖師出現在大門口,眾人都急忙下跪拜見,一時間入目的隻有一片片後背。

他淡然道:“都起身。這位姑娘要離開清遠,白婷,你給她一些路費,也算清遠一番心意。”

那叫做白婷的中年道姑滿麵驚訝的神色,顯是不太相信胡砂要離開清遠。她才入門幾天啊?可是祖師爺吩咐,不能不照辦,她趕緊從懷裏取出錢袋,連著包袱一同遞給胡砂,一麵小聲道:“師妹,修行委實清苦,卻也不必半途而廢啊!你好好想想!”

胡砂沒說話,隻將自己的包袱抱在懷裏,錢袋卻沒拿,在眾目睽睽中,轉身便下了台階。

後麵有人喚她:“胡砂。”聲音溫柔清和,像春風拂過一般。然而聽在她耳中,不啻於狂風暴雪。她渾身都顫了一下,包袱險些掉在地上。

她慢慢回頭,就見正門台階處立著一人,白衣烏發,姿容清俊,正是芳準。

眼前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卻是越來越清晰。她眨了眨眼,兩顆淚珠滾了出來,顫聲道:“師父……”

芳準飄然走到她麵前,抬手把她的眼淚擦了,卻不回頭,沉聲道:“師父,您何苦如此?”

金庭祖師皺眉道:“荒唐,還不快回去!為師的教誨,你還沒有聽明白嗎?”

芳準微微一笑:“是何人背後告訴您的?舌頭伸得倒長。平心而論,此事弟子當真做錯了?難道說讓她去送死,就是正道?”

金庭祖師濃眉倒豎,眼看便要大發雷霆,卻不知為何強壓了下去,冷道:“他能成真君,自是有他的道理。正如你我身為仙人,也是道理。她如今要離開,更是道理!”

芳準笑道:“好一個道理!見死不救是道理,一錯再錯也是道理,明知故犯依舊是道理!弟子感謝師尊教誨,今日總算明白何謂天之道了!”

“芳準!跪下!”金庭祖師登時勃然大怒。

芳準摸了摸胡砂的腦袋,柔聲道:“別慌,別怕,你待在這裏別動。”

胡砂搖了搖頭,將他的手推開,後退兩步,跪下低聲道:“弟子不肖,頑劣憊懶,無法繼續清遠的修行,今日便要告辭了……保重,芳準先生!”

語畢,她磕了三個頭,飛快起身,再也不敢看他一眼,沒命地跑下了高台。

金庭祖師餘怒未消,森然道:“進去!”

芳準望著山下出了一會兒神,回頭看他一眼,露出一抹笑,輕聲道:“師父……您的道理,恕弟子愚魯,實在無法苟同。”

他飄然走進正門,眾人紛紛下跪讓道,誰也不敢大喘一口氣。

胡砂失魂落魄地走了好久。

眼前的道路完全陌生。她要去哪裏?要做什麽?她完全不去想。其實想了也沒用,她現在又是孑然一身了,就這麽簡單。

至於那如玉如月的少年郎,繁花繚亂的仙人逍遙,從此隻當幻夢一場,都忘了吧。

身邊有人喊她:“小姑娘,你一個人在這裏亂走,是不是迷路了?”

她茫然地回頭去看,眼前一片模糊不堪,什麽都不清楚。

那人見她滿臉眼淚,一時倒尷尬起來,隻得用手在牛車上一拍,笑道:“上車吧,老頭子送你回家。你住哪裏?”

她哪裏還有家呢?

胡砂怔了半晌,終於把眼淚擦了擦,啞著嗓子說道:“那麻煩老爺爺,送我去小粉鎮。”

陸大娘一如既往在鎮上賣包子,當胡砂出現在她麵前時,她手裏的包子嚇得又一次掉在地上,緊跟著又被她一腳踩爛。

“小胡砂!”陸大娘激動地一把抱住她,“你回來了?大娘擔心死啦!隻怕你在路上出什麽事!”

胡砂勉強笑了笑,低聲道:“大娘,我真沒用,沒能上得仙山,拜得仙人為師。”

陸大娘急忙將她摟著抱著帶進後院,連聲道:“回來就好!你走之後,大娘懊悔了許久,就不該跟你說仙山仙人的事!多少人去了都回不來,你能活著回來,大娘真是歡喜極了。”

洗了個熱水澡,身上換了新做的衣裙,略有些大了,卻是暖洋洋、軟綿綿的,手裏端著的小米粥散發出香甜的味道,令人安心。

陸大娘在後麵捧著她濕漉漉的長發,用木梳輕輕梳著,一麵絮絮叨叨:“唉,你這孩子,路上吃了不少苦吧?瘦了一大圈。這一個多月,你是怎麽過來的?”

胡砂低聲道:“其實還好,也沒吃什麽苦。好心人還是很多的。”

陸大娘歎了一口氣:“別撒謊啦,大娘活了這麽大歲數,還看不出你過得好不好?”她將胡砂的頭發用布擦幹,理順,這才自外屋端了油燈給她。

“早點睡吧,養養精神。明天,大娘做你喜歡吃的牛肉羹。”她摸了摸胡砂的小腦袋,推門出去了。

胡砂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完全陷入暗沉,萬籟俱靜。

風打在紙糊的窗戶上,啪啪作響,那種聲音在死寂的夜裏令人心驚。胡砂一口吹滅了油燈,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清遠度過的第一個夜晚,窗外也是風聲如咽,她整夜沒睡好,一直在想家。那時候她以為一切很簡單,好好修行,等待仙法大會,找到青靈真君,然後給他賠罪。很快就能回家了。

做人果然不能太天真。

她把腦袋也埋進被子裏,不想聽見一點聲音。

以後要怎麽辦?離開清遠,離開師父、師兄,她好像什麽都辦不到,這樣不是很糟糕?

瀛洲,水琉琴,逍遙殿……她將這幾個字反複來回地念,像是要烙印在心底一樣。

明天……出發吧。無論如何,她不能因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就客死異鄉。水琉琴也好,金琵琶也罷,這個活,她不接也得接了。

房門突然被人輕輕敲了兩下,陸大娘在外麵低聲道:“小胡砂,外麵有個男的來找你,說是你朋友。”

胡砂一把揭開被子:“我來了。”

朋友?會是誰?她在這裏有朋友嗎?

她穿好鞋,披了件外衣,把門打開,陸大娘攥住她的手,兩眼放光:“小胡砂,你何時認識了這樣一位少年郎?長得漂亮,說話也漂亮,他是哪裏人?娶妻了沒?家世如何?叫什麽名字?”

胡砂一頭霧水:“我……我也不知道是誰……”

她端著油燈往外走,大門那裏開了半扇,淅淅瀝瀝的雨水往裏麵灌,把地麵弄濕了一大塊。有個人懶洋洋地倚在門框上,抱著胳膊看外麵的雨幕,身上那件花裏胡哨的大袍子已經濕了大半。

聽見腳步聲,他轉過頭來,頭發也是半濕,粘了一綹在腮邊,一顆水珠正掛在他弧度漂亮的下巴上,欲滴未滴,惹得人心癢癢。

見到胡砂,他微微一笑,柔聲道:“可讓我找到你了,小胡砂。”

胡砂手裏的油燈“嗖”一聲便掉了下來,離地還有半寸,那人手指微微一抬,油燈憑空飄了起來,搖搖晃晃地飛到胡砂手邊,一滴油也沒漏。

她整個人都傻了,接住油燈喃喃道:“二師兄……你……你怎麽……”

他笑了笑,沒搭腔,隻對躲在後麵拿眼偷看的陸大娘柔聲道:“這麽晚了還來打擾,真是抱歉啊,大娘。”

陸大娘笑吟吟地把他迎進來,一麵道:“去小胡砂的屋子吧,那裏暖和。我去煮茶。”

她在胡砂手上捏了一把,給她擠擠眼睛,意思大約是小丫頭眼光不錯。不過胡砂還處於震驚狀態,完全沒感應到。

鳳儀攬著她的肩膀,倒是熟門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她的房間,自己抽了一條凳子坐下,撐著下巴隻是看著她笑。

胡砂捏著油燈,都忘了放下,連聲問:“二師兄……二師兄你怎麽會來這裏?師父他們知道嗎?你……肯定是偷偷跑出來的吧……還是快回去,別讓師祖罵你……”

他笑吟吟地把油燈接過來,柔聲道:“你猜我為什麽要來看你?猜不到嗎?”

胡砂臉上登時大紅,囁嚅了半天,直覺要回避這個問題。

鳳儀也不等她說話,低聲道:“我回到芷煙齋才知道你被師祖驅逐的事,想要找個人來問都找不到。師父和師兄也不知做了什麽,都被師祖罰去靈岩洞靜坐三天。我隻得讓靈獸一路追著你的氣味。若不是下雨,氣味被衝淡不少,隻怕我還來得快些呢。”

胡砂麵上一暗,良久,才輕道:“是我連累了師父和大師兄。其實我不該去清遠,一開始就不該去。”

陸大娘進來送茶,又遞了一塊幹巾子並一碗小米粥給鳳儀,熱情得很:“公子今天就在寒舍將就一夜吧,外麵風雨大得很,路也不好走。”

鳳儀眸光微轉,見到胡砂滿臉期待不舍的表情,便笑道:“那就麻煩大娘了。”

陸大娘出去後,胡砂才低聲說道:“二師兄,你一夜不回去,不會被處罰嗎?”

鳳儀在她額頭上伸指一彈:“傻姑娘,你忘了我入門已有五十年?這些不是你該操心的事,你先想想自己吧。”

胡砂垂下眼皮,睫毛微微顫抖,勉強笑道:“我?我嘛……自然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

鳳儀小啜了一口茶水,淡道:“要回嘉興,隻怕還有一番折騰吧,你確定自己一個人能辦到?”

胡砂心中一驚,先前被丟到腦後的事閃電般浮現出來,她猛然跳起,桌上的茶杯都差點被她撞翻。

“二師兄!”她大叫,“你……你也是我那個世界來的吧?對不對?不然你怎麽會知道孔子的話?你先前一直瞞著我?”

鳳儀一把捂住她的嘴,看看門外,確定陸大娘沒被驚動,這才將她按坐下來,貼著耳朵輕道:“別叫,小心教別人聽見。”

胡砂瞪圓了眼睛,顧不得還被他捂著嘴,急道:“那……那你真是……”

鳳儀搖了搖頭:“我不是,但我昔日有個友人,與你一樣,被青靈真君弄來了這裏。條件便是十年內找到兩件天神遺物交給真君,才能送他回家。”

“那他找到了嗎?回去了嗎?”胡砂最關心這個。

鳳儀眼神一黯,歎道:“他死了。”

那一瞬間,天上好像有雷劈下來,正中她心頭似的,將她劈得渾身發麻,冷汗如漿。

“……死了?”她顫聲反問。

鳳儀長歎一聲:“彼時誰也不知那五件成套的天神遺物在何處,他也是費盡了千辛萬苦才弄清木昊鈴位於流洲南海海底,瀛洲樂正石山舊殿藏著水琉琴。可惜在取水琉琴的途中,就此一命嗚呼。”

胡砂倒抽一口涼氣,怔怔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那水琉琴,與其他神器甚是不同……具體為何我也不清楚,似乎是不能輕易靠近的,你要去取,隻怕困難得很。”

胡砂低聲道:“那我也得試試,我不想五年後就死在這裏,我要回家。”

鳳儀突然握住她的手,緊緊攥著,掌心熾熱,那種熱度竟令她悚然一驚。

“是我們去試,二師兄陪著你。”

她又是一驚,猛然抬首,剛好對上他漆黑狹長的雙目,那裏麵太深,她看不明白。鳳儀看了她半晌,唇角一彎,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已經死了一個朋友,我不想看到你也死。所以,這次我陪你去。”

胡砂猛地吸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一直屏著呼吸。她垂下頭,耳朵慢慢紅了,連帶著眼睛好像也有點紅,半晌,才小貓似的軟軟叫了一聲:“二師兄……謝謝你。”

鳳儀笑道:“你叫我那麽多聲‘二師兄’,我怎能放著你不管?這些客套話,以後不用說了。”

胡砂默默點頭,隻覺他微涼的手指拂過耳畔,順勢滑下來,要摸在臉頰上。她本能地一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背過身,故作自然地說道:“對了,我去看看大娘是不是幫你把客房收拾好了,我……我去幫忙!”

她推門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正撞上過來添茶的陸大娘,險些把茶盤也撞翻了。

陸大娘趕緊扶住她,又笑又氣:“看你,毛毛躁躁的!可別叫那位公子笑話!”

抬頭見她麵上酡紅,豔色可壓桃花,陸大娘不由笑得更厲害,挽住她的手低聲道:“小胡砂,他是路上照顧你的人吧?我看這公子不錯,冒著大雨也來看你,可見關心得很。你可有將他的情況問個明白?”

胡砂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隻覺心裏突突亂跳,竟不知怎麽辦才好。

陸大娘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進去招呼鳳儀到客房睡覺。直到人都走了,胡砂才磨磨蹭蹭回到自己屋子,吹了油燈跳上床,又用被子裹住腦袋,忐忑不安。

隻是這忐忑與先前卻截然不同。

彼時腦海裏一忽兒浮現出芳準柔和的黑眼珠,一忽兒又是鳳儀帶著涼意的手指,鬧得她睡也睡不好。

她在飛。

在一片濃厚的、灰蒙蒙的霧氣裏飛。

上下左右,都是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到。隻有陰風拂過發間,令人頭皮發麻。

遠方傳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號叫聲,像是妖怪,又像凶猛的野獸。

胡砂不太明白自己怎麽會在這裏,她試著動了動身體,誰知周圍的霧氣立時散去,她直線狀朝下跌去,還沒來得及張口呼叫,身體已經撞在硬硬的地麵上,痛得她淚眼汪汪。

“罪人!”

天頂傳下霹靂般的怒吼,耳朵都要被它叫破,緊跟著無數道雷電劈打在她身體周圍,雖然並沒傷到她分毫,卻也足以令人嚇得暈厥過去。

胡砂死死捂住耳朵,把身體縮成一個球。

四麵八方傳來淒厲的嘶吼,無數奇形怪狀的妖獸朝她撲來,像潮水一般,無處可躲。

胡砂驚得手腳冰涼,半寸也動不得。

耳畔有清朗的風聲響起,金光登時大作,那刺目的光芒中隱約立著一人,金甲長刀,眉目如畫。那人上前一步,提刀斜斜一劃,妖獸們瞬間便像紙屑般碎開,天頂的雷雲也被颶風吹得散開,露出一方灰白天空。

頭頂傳來一聲低咒:“芳準!壞吾好事!”

那雷鳴又轟了一陣,然後一切平靜下來,諸般幻象皆破。這裏不過是一片漆黑的原野,廣袤無垠,遠方起伏的山巒與樹叢看上去像是用墨水潑出來的。

那金甲神人收刀橫於胸,身子微微一轉,刹那間化作金光萬道,瑩瑩絮絮地落下,最後隻剩白紙小人一張,落在胡砂掌心。

掌心傳來一種暖意,胡砂不由一個激靈,霍地一下坐了起來,滿頭冷汗地四處張望。這裏還是陸大娘家,天色已然大亮,她睡在**,沒有妖獸,也沒有雷鳴電閃。

胡砂愣了好久,不確定那是夢還是什麽別的,低頭朝掌心一看,一張白紙小人正放在其上,已被汗水浸透。

她的整顆心好像被什麽東西拎了一下,麻麻地痛。

師父……她在心裏喃喃念著這兩個字,隻覺喉嚨裏酸甜苦辣什麽味道都有。

定然是他幫了自己,隻不知道這白紙小人是什麽時候塞給她的。

胡砂小心翼翼把白紙小人放在被子上,輕輕撫平,然後放進荷包裏,貼著心口安置,仿佛那樣就能獲得力量一般。

陸大娘在外麵敲門:“小胡砂,起了沒?鳳儀公子在等著你囉!”

她急忙答應一聲,起身穿衣梳洗。看樣子,陸大娘已經問到了二師兄的名字,不知問沒問他家在那裏,有沒有娶妻……想到這裏,胡砂臉上又是一紅,低念一聲“罪過”,趕緊捧來冷水洗臉。

出去的時候,鳳儀早已神清氣爽地坐在外廳喝茶,麵前還放著兩個包子。

胡砂奇道:“二師兄,那是肉包子啊!你能吃葷腥?”

“笨,那是菜包子。”他丟給她一個,咧嘴笑,“雖然出來了,但修行不能斷。你以後也不許吃葷腥,少少吃些素食吧。”

胡砂的嘴巴又撅起來了:“我又不想成仙……”

陸大娘剛好從廚房端了湯出來,很是好奇地問道:“成什麽仙?小胡砂,你怎麽叫他‘二師兄’?不是沒能拜上師父麽?”

胡砂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麽給她解釋這複雜的關係。鳳儀笑道:“沒來得及告訴大娘,胡砂是沒能到清遠拜師,我們的師父是一個雲遊道人。昨天因著她偷吃雞腿,師父罵了她幾句,這孩子便鬧脾氣跑了出來,這會兒我趕著將她帶回去呢。”

陸大娘頓時了然,愛憐又好笑地在胡砂腦袋上一拍:“傻孩子,你師父是為你好呢。我還說怎麽一個月沒見瘦了那麽多,原來是沒吃飯。以後可要乖乖聽師父的話,別偷吃葷腥啦!”

說著又把湯端了回去:“若是早說,我便不做這肉羹了。等我去給你們做個素湯來。”

鳳儀連忙阻止:“不麻煩大娘了,我得趕緊帶小師妹回去,遲了師父要責罰的。”

胡砂正在埋頭吃包子,不防後背突然被他一提,輕飄飄地被拽出了門。她急道:“等等!我的包袱還沒……”

鳳儀不屑一顧地皺皺眉頭:“什麽包袱?哦,包著那些難看的衣服是吧?那些難看死了,都丟掉,二師兄幫你買新的。”

“丟掉……”胡砂驚得差點被噎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陸大娘在門口朝他們依依不舍地搖著手絹:“小胡砂,好好跟著師父修煉,記得閑了來看大娘啊!鳳儀公子,胡砂就拜托你照顧了……”

“大娘,我的包袱……”胡砂著急地朝她揮手,奈何對方隻當她是告別,手絹搖得更歡了。

最後還是沒能將包袱取回來,胡砂一路都撅著嘴,無論鳳儀和她說什麽,她都不理不睬。

“好了,是二師兄不對。”鳳儀無奈地拽拽她的小辮子,“真是個小丫頭。”

胡砂的嘴撅得可以掛油瓶,嘟囔道:“你當著大娘的麵說衣服難看,多不給她麵子。那些都是她給我做的。”

鳳儀失笑,忽而牽住她的手,隻道:“那二師兄給你賠罪,跟我來。”

他領著她拐個彎,走進一家店鋪,上書“成衣坊”三字。

店內用長竹竿掛著一幅又一幅的彩衣綢緞,因著海內十洲與海外不太一樣,上麵的花紋針法都是前所未見的,胡砂看得眼花繚亂,竟分不出誰更好看些。

“喜歡什麽,隻管挑,二師兄給你買。”鳳儀將她輕輕推進門。

“二師兄……”她小小拉了一把他的袖子,“這裏看上去好貴的,咱們還是去小鋪子買幾匹布,我自己做好了。”

他沒說話,隻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手,在諸多斑斕花布間細細挑選。

胡砂無奈之下隻得四處亂看,忽見前麵架子上掛著一件成衣,淡淡的緋紅,像霞光一般,色澤極柔極美。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那老板是個會看眼色的,趕緊湊過來笑道:“姑娘喜歡那件?果然有眼光!這是用天香湖的青蠶吐的絲織就的,取了多麗山附近的茜草染的色,別處再也見不到這種漂亮的紅了。”

胡砂還沒來得及說話,鳳儀便開口道:“好,就要那件。多少銀子?”

她嚇一跳,趕緊攔住:“別!我隻是看看……”

鳳儀將她輕輕推開:“那顏色我喜歡,想看小師妹穿。”

老板笑嗬嗬地說著奉承話:“這顏色如此漂亮,也隻有姑娘這樣的人才能配上了。姑娘好眼光,好福氣,有這樣一位相公。”

“不是相公!”她急得不曉得怎麽辦才好,那邊廂鳳儀已經付錢,把衣服輕輕拋了過來。

“後麵有更衣廳,小師妹快去換,你身上那套衣服我再也不想看。”

事已至此,她隻得哀怨地看他一眼,捧著衣服去後麵換了。

那衣服又軟又輕,穿在身上自然與尋常布料不同,關鍵是這樣輕薄,卻不覺得冷。她一麵係著衣帶,一麵聽那老板在外麵和鳳儀搭話,讚這衣服料子好,尋常刀槍都刺不進去,也不易沾染風塵,出門行走是再好不過的。

她不由扯了扯袖子,軟綿綿的,真能擋住刀槍?她反正不相信。

衣服略有些大了,胡砂在裏麵整了半天,忽聽外麵有人在與鳳儀爭執,聲音還很大:“這位兄台真是荒唐,這成衣是我前幾天和老板定做的,買東西總有先來後到的道理,你出錢多,就能無視道理?”

鳳儀笑道:“好吵,我事先也不認得你,老板更沒與我說明衣服是被你預訂了的,為什麽就不能花錢買?”

那人怒道:“老板!你過來評評理!先前我是不是與你訂了那件成衣?你怎的又轉賣他人?”

店內三人一齊回頭看過來,鳳儀身邊站著一個年輕男子,約有二十多歲,修眉俊目,膚色黝黑,眉宇間自有一股俊朗彪悍。一見到胡砂,他目中流露出一絲驚豔的神色,正要說的話不由自主就吞了回去。

鳳儀懶得理他,笑吟吟地走過去,拉著她上下打量,讚歎道:“到底是人要衣裝,如今這樣豈不是漂亮極了?我早說,我家小師妹是很漂亮的,隻是不會打扮。”

胡砂一被誇就要臉紅,結巴道:“真……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那裏有鏡子,你自己去看。”鳳儀將她推到大銅鏡前,鏡中立即映出一個少女,膚色瑩白,紅衣烏發。因著她在清遠的一個月幾乎沒吃什麽東西,所以清瘦了許多,下頜尖俏,顯得雙目水汪汪的,先前的稚氣大減,顯出一些少女的嫵媚來了。

胡砂也沒想到這件衣服與自己這般相配,稍稍出了一下神,就聽那個男子在後麵說道:“老板,這話到底怎麽說?我定做的衣裳,你反倒賣給別人。做生意貪便宜,也不能這樣沒誠信吧?”

那老板愁眉苦臉,連聲道:“這位公子,話不是這樣說的呀!你訂了衣服,說好三天內來拿,小店都等了你七八天也不見個人影,咱們不能做虧本生意是不是?誰想今日就這麽巧碰到了一起呢?要不你和那位公子打個商量,看怎麽安排吧,別來找我。”

胡砂拽了拽鳳儀的袖子,低聲道:“二師兄,衣服是他定做的嗎?”

鳳儀嘲諷地一笑:“別理他,錢咱們都付了,誰讓他遲到,自己再重訂一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