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胡砂撅著嘴,掉頭就走。沒走幾步,就見幾個桃源山弟子對這邊指指點點,低聲道:“看見沒,就是她……膽大妄為得很,連自己師父都敢推倒……長得還蠻可愛,做事倒是雷厲風行!”

胡砂恨不得地上趕緊裂個洞,她好鑽進去,別出來丟人現眼。

鳳儀抱著胳膊朝那裏冷冷看了一眼,那幾個弟子趕緊跑了。他無奈地看了看胡砂縮成烏龜殼的模樣,歎道:“不中用,就讓旁人說兩句怎麽了,還能掉一層皮?”

胡砂訕訕點了點頭:“我……我爭取以後有用點。”

鳳儀搖了搖頭,自顧自往前走。胡砂小跑著追上,連聲問:“二師兄,師父的傷勢怎麽樣了?能走路了嗎?”

鳳儀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就知道你第一句話要問的必然是這個,成天師父師父掛在嘴邊。罷了,教你安心點,師父沒事了,有祖師爺出麵,他隻要沒死,都能活過來,那點傷又算什麽?這會兒他應當正偷懶睡在**吧,明天就能看到了。”

見胡砂露出輕鬆的笑容,他略帶譏誚地低聲道:“師父問完了?現在又要問誰?”

胡砂臉上一紅,怯怯抬頭看他,囁嚅道:“那……那二師兄……你找我……有什麽事?”

鳳儀眉頭微挑:“沒事就不能來找小師妹嗎?”

“我又不是那個意思!”胡砂急了。

鳳儀哈哈笑了起來,將頭發撥到耳後,道:“其實,隻是看你怪鬱悶的,叫你出來走走,散散心。難得來一次桃源山,不逛逛豈不可惜?”

胡砂心中感動,不由抬手牽住他的袖子,輕輕叫了一聲:“二師兄。”

鳳儀趁機握住她的手,兩人慢慢在山頂閑逛起來。

桃源山諸多懸崖峭壁,這裏也不知是哪座山峰,隻是滿山岩石縫隙中都盤根錯節長著鬆樹,看上去極為險峻。山頂建著一座寶塔,珠光寶氣的,大約是供奉著九天諸神。

鳳儀也不說話,一路走來隻是靜靜望著那座寶塔,及至走到大門前,胡砂才發現門口貼滿了封條,十幾名弟子神情肅穆地守在那裏。

見他們靠近了,立即有弟子揮手示意,讓他們速速離開。

胡砂低聲道:“這裏不會是禁地吧?二師兄,咱們不如去別處看看。”

鳳儀停下腳步,淡道:“這裏便是先前桃源供奉天神遺物的寶塔了,可惜如今金琵琶被人偷走,空有寶塔,也無趣得很。”

原來傳說中的金琵琶是放在這裏的。胡砂回頭多看了兩眼,奇道:“不是說金琵琶是被檮杌吞食了嗎?現在沒找回來?”

鳳儀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搖了搖頭,牽著她轉身便要離開。

變故就發生在那一瞬間,後麵突然傳來弟子們的驚叫,緊跟著“嗖”的一聲,像是什麽鋒利的東西破空而來。胡砂本能地轉頭要看,猛地被人當胸推了一掌,身體不由自主朝後倒飛出去。

一陣熾熱的風擦過耳朵邊緣,閃電般躥過,發出淒厲的叫聲,筆直地朝鳳儀攻擊而去。胡砂狠狠摔在地上,顧不得快散架的骨頭,爬起來急叫:“二師兄,小心!”

直到這時,她才看清急速飛來的到底是什麽。那是一隻仙鶴,比尋常的鶴大了三倍也不止,通體金光豔豔,猶如黃金鑄成的一般。它正發了瘋似的用尖嘴朝鳳儀身上亂戳亂劃,一麵淒厲地叫著,聲音尖厲刺耳。

守在門前的桃源山弟子全都慌了,紛紛衝上前試圖阻攔,奈何靈鶴的長嘴太厲害,擦一下就是破皮傷筋,靠近不得,他們隻好圍在外麵怪叫怪嚷,束手無策。

鳳儀躲得極快,眨眼便閃開了第一下攻擊,正要跳開,後襟卻被靈鶴抓在爪裏,“刺啦”一聲撕爛了。他不由笑罵:“孽畜!撕壞了我最值錢的一身!”語畢,反手甩脫寬大的外袍,當頭罩在靈鶴身上,掌心忽有紅光吞吐,不聲不響在它胸口打了一掌,誰也沒看見。

靈鶴慘叫一聲,三兩下便將那外袍撕成碎片,細長的頸項折成一個古怪的角度,長喙如刀,橫胸便是一劃,鳳儀胸口登時血花四濺。

他按住傷口,臉色蒼白地連退好幾步,看上去似是動也不能動了,隻能眼睜睜望著那靈鶴抬頭啄下。

一道玄色身影鬼魅般衝了過來,胡砂隻見到寒光如鉤,乍閃而過,那靈鶴撲騰了兩下翅膀,“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兩腿微微抽搐一陣,立時咽氣,身上那層璀璨的金光也一瞬間暗淡了下來。

那人一把將鳳儀扶了起來,低聲道:“傷勢如何?”卻是大師兄鳳狄,關鍵時刻,到底還是他出手救了師弟、師妹。

鳳儀苦笑著按住流血不停的傷口,說話都艱難無比:“這隻靈鶴……為何突然攻擊?若不是師兄趕到,我和胡砂隻怕今日便要命喪於此……”

鳳狄飛快取出丸藥塞進他嘴裏:“別說那麽多,讓我看看傷口。”

這時驚魂未定的桃源山弟子們才紛紛圍上,七嘴八舌地把方才的事情說了一遍。

“這靈鶴本是祖師爺安置在這裏看守天神遺物的,以前是一雌一雄兩隻。上回金琵琶被偷去的晚上,雌的那隻被打死了,剩下這隻雄鶴,成天疑神疑鬼,上次有師弟給它送水喝,也差點被啄瞎了眼!是我們疏忽了,想著它被關在塔裏出不來,沒想到竟然傷了道友,當真萬分過意不去!”

鳳狄皺眉道:“既然知道它會無緣無故傷人,便該看守好。倘若出了人命,又該如何?”

那些弟子自知理虧,隻得喏喏道歉。又有人去看了死在一旁的靈鶴,哀歎:“剩下的一隻靈鶴也死了,這下祖師爺還不知要怎麽責罰我們!”

鳳狄簡單給鳳儀的傷口上了一些藥,回頭去看那靈鶴的屍首,也有些詫異:“我本不欲取它性命,隻想逼開……罷了,靈鶴既為我所殺,該有如何罪責,我一人承擔便是!不必惶恐!”

話雖然這麽說,但起因到底還是自家靈鶴突然發狂傷人,這樣的事說給祖師爺聽,照樣要被罵。桃源山弟子們個個垂頭喪氣,無奈何,還是得捧著靈鶴的屍首去通報漆吳祖師。

鳳儀臉色蒼白,低聲道:“師兄,到底是我與胡砂不好,不該來這裏。想來那靈鶴因為上次金琵琶失竊的事,變得疑神疑鬼,突然嗅到生人氣息,難免緊張。我們也有錯,回頭我自去師父那裏請罪。”

鳳狄搖頭道:“你傷得不輕,不要再說話!胡砂,過來扶你二師兄,我將你們送回住處!”

胡砂還處於震驚狀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顫巍巍地走過去死死攥住鳳儀的衣服,還沒開口,眼淚就滾了滿臉。

鳳儀摸了摸她的腦袋,以示安撫。

鳳狄騰雲而起,在半空沒頭沒腦地飛了半天,越飛臉色越是鐵青。

鳳儀歎道:“師兄,往左。第三個山峰。”說罷,抬頭看看他發黑的臉,調侃道,“師兄是迷路了,剛巧看到我們的吧?”

“不要說話!”鳳狄惡巴巴地回了一句。

在半空花了好一番工夫,才把鳳儀送回他住的院落。

鳳狄從袖中取出一個小木盒丟給胡砂:“我得去祖師爺那裏一趟,你且留在這裏照看鳳儀,傷口不可見水,謹慎。”

胡砂從盒子裏取出繃帶和藥粉,回頭無助地看著鳳儀,他咧嘴一笑,悠然道:“小師妹,看樣子咱們不得不又多個秘密了。”

胡砂欲哭無淚,左右亂看一陣,做賊心虛。

鳳儀笑道:“別擔心,這是單人客房。門窗都鎖好了,沒人看見的。”

說著,他便脫了上衣,露出**的身體來。胡砂本能地要捂眼,奈何手裏拿著藥粉、繃帶,捂不起來,隻得猶猶豫豫地走過去,蹲在床邊。

這是一條四五寸長的傷口,兩邊翻開,血流不止,極為猙獰。一看就知道是靈鶴那種長嘴撕出來的。

奇怪的是,她好像看過類似的傷口。上次在房裏給二師兄療傷,他身上掛的也是同樣的傷。

胡砂忍不住伸手輕輕按上去,低聲道:“二師兄,這個傷……”

話沒說完,隻覺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攥住了。

“要非禮我,現在可不是好時候。”他笑。

胡砂登時漲紅了臉,使勁把手抽回來,急道:“我隻是覺得這傷和上次的很像而已!再說,二師兄你也真是的!幹嗎總是玩什麽神秘,每次都搞得身上到處是傷!”

鳳儀半躺下來,撐著臉頰,笑吟吟地道:“這大約就是二師兄的魅力了吧。一個有秘密的男人才有吸引力,小師妹,懂嗎?”

她懂才怪了!

胡砂繃著臉給他上藥上繃帶,剛把繃帶係好,忽聽遙遠頂峰上鍾聲當當響起,清越動聽,猶如鳳凰長啼,百鳥齊鳴。

鳳儀閉目聽了一陣,低聲道:“聽起來,像是恭迎諸位散仙降臨的鍾聲。桃源山是要舉辦私下的仙法大會了吧。”

胡砂的手腕頓時一抖,顫聲道:“仙法大會?那……那青靈真君會來嗎?”

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看交情了。”

胡砂心急如焚,起身便要離開,鳳儀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你幹嗎?現在出去,誰也見不到,再說,今天也不是弟子們能隨意參見散仙們的日子。”

她急道:“不……我隻是……隻是出去看看……”

鳳儀用力一扯,胡砂立時站立不穩,倒頭摔在他床前,腦袋撞在他肩上,兩人都是痛得大叫。

便在這時,房門突然被人踢開,曼青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鳳儀師叔!諸位散仙們都來了!你看到鳳狄師叔了嗎……”

話說到一半,停在那裏,她一雙漆黑的眼睛驚愕又震撼地看著房裏的情景。

好吧,一個上身**,裹著繃帶,繃帶上還隱約有血跡的男人,手裏捏著一個兩頰緋紅,雙目含淚的少女,兩人都是氣喘籲籲的。

菩薩來了都要誤會的。

曼青很合作地捂著眼睛倒退著跑了,一麵還在怪叫:“天啊!師叔!抱歉我又打擾了你們的好事!你們忙,你們忙!當我沒來過!”

胡砂僵了半天,回頭愣愣地看著鳳儀:“你……你不是說房門……鎖好了?”

鳳儀歎息著一笑:“我以為你鎖好了。”

胡砂一頭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晚飯後,芳準來了。

胡砂又在洗臉。

他進門第一句話便是:“今日為師聽人說,你趁鳳儀有傷在身不便行動,故而暴力推倒意圖非禮……”

“咣當”一聲,臉盆從架子上掉了下來。胡砂臉色忽紅忽白,神情哀怨、委屈、惱怒……變化萬千。

芳準立即轉了話題:“漆吳祖師方才與為師說,你和鳳儀二人在琵琶塔那裏被靈鶴攻擊,可有受傷?”

胡砂沉默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沒事,倒是二師兄受傷了。我給他包紮了一下,現在應該是大師兄在照顧他吧。”

芳準看她臉色像是漸漸平靜下來了,這才笑吟吟地走過去,熟門熟路地坐在椅子上,還倒了一杯茶。

“鳳儀這孩子,也不錯。”他語帶雙關地說著,“平日裏輕佻了些,卻沒做過什麽壞事。”

胡砂臉色微微發白,心裏突然就亂成一團麻。

她定定看著窗外斑駁的星光,很久,才道:“他就是師兄。”

芳準了然地點了點頭,又與她閑扯了些東西,見她心不在焉的,便起身道:“也罷,不早了,你休息吧。明日一早讓鳳狄來接你,與為師一同去景鸞宮參加仙法大會。”

她應當很高興的,有見到青靈真君的機會,代表她能回家的機會也大了。

但就是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她在期盼什麽,自己也不明白。像是好容易見到他了,卻得了那麽一句話。

鳳儀這孩子也不錯。

這樣冷冰冰,又漫不經心的,高高在上做著長輩。這份慈愛,令人齒冷。

胡砂在**翻來覆去,隻覺心神不寧,忍不得,將手指放在嘴裏輕輕咬著,一麵問自己:怎麽了?你到底是要什麽?

他是師父,是仙人,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麽?

她不知道。

天亮之前,胡砂做了一個夢。

那是一個流淌著杏花香氣的斑斕夢境。春日杏花吹滿頭,誰家少年足風流。他有一雙寶石般的眼睛,整個春天都藏在這雙眼裏。

忍不住,款款靠近,像是怕驚了他似的,隔著嫣紅粉嫩的杏花,細細看他。

在這裏,他不是仙人,不是師父,隻是春日陌上偶遇的一個少年郎。

她眼睛也不敢眨,隻怕眨一下,便要害他消失。

他回過頭來,在皎白嫩紅的杏花中微微一笑,喚她:胡砂。

天亮了,她醒了。臉上有一顆淚。

胡砂怔怔望著外麵微亮的晨曦,到底還是忍不住,長長歎了一口氣。

日上三竿的時候,鳳狄來了,表情冷漠卻是滿頭大汗,估計他也是花了一番工夫才找到這裏的。

“走吧。”他就說了兩個字,便急匆匆地拖著胡砂騰雲飛走了。

如此這般折騰,趕到芳準院落的時候,他已經在**等睡著了。鳳狄臉色發青地過去跪下,沉聲道:“弟子誤了時辰!請師父責罰!”

芳準打個哈欠,揉揉眼睛起身喃喃道:“罰什麽罰,還不快走,遲到的人可是要罰酒五杯的。”

他緩緩走到胡砂身邊,抬手將她耳邊的亂發理了理,柔聲道:“頭發都亂了。”

胡砂隻覺心髒一陣猛縮,情不自禁垂下頭,臉上燒得厲害。

桃源山雖然遭受了檮杌的一次重創,卻也不願示弱於人,故而發出去的請帖一張也沒收回,今日景鸞宮來的各家散仙,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人,三三兩兩聚集在園中,相談甚歡。

芳準剛進去,便有許多散仙笑吟吟地圍上,連聲道:“這下你可遲了,最遲的一個!來來來,罰酒五杯!”

早有人用白玉壺斟了五杯酒遞上來,芳準慨然不拒,一氣飲幹,將最後一個杯子倒過來捏在手指間,笑道:“這下可不怪我了吧?隻是許久不見,你們這頑皮性子還沒改。見著倒也親切。”

眾人都哄然笑道:“最最頑皮的就在這兒站著了,他還好意思說別人頑皮!”

鳳儀因為昨日受傷,不能出門,這次來的隻有胡砂和鳳狄。他倆因是弟子,尚未得道成仙,隻能跟其他弟子一樣,在角落裏幹站著。

好在這園中景致綺麗,名字叫景鸞宮,卻並非宮殿,而是一座花園。裏麵四季諸般美景都可見到,這邊還是櫻花飛揚,對麵便已是紅葉亂舞,再轉個彎,那裏又是白雪皚皚、梅花香寒了。

胡砂在園子裏走來走去,一會兒捉一把白雪來捏雪球,一會兒又去撿紅葉放荷包裏當做書簽,一個人玩得倒也自得其樂。

忽聽後麵有人朗聲報道:“逍遙殿,青靈真君到——”

胡砂像是被天雷劈中一樣,幾乎要跳起來,急忙轉身,卻見一個須發皓白,穿著藍衫的老仙人翩然降臨,身後還跟著兩個粉妝玉琢的小道童。那容貌,那神態,竟與畫上的沒有二樣。果然就是他了!

胡砂拔腿便要上去,不防被芳準一把拽住手腕,“現在別去!”

她又急,又激動,又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像是被冰水與熱水輪流澆灌似的,隻覺渾身都在瑟瑟發抖,竟是安靜不下來。

芳準安撫地用雙手按住她的肩膀,輕道:“乖,冷靜點。現在別衝動。”

這位青靈真君似乎麵子很大,資格也很老,諸位散仙都過去與他問好,態度甚是恭謹。芳準隔空朝他抱拳點頭示意,見胡砂臉色蒼白蒼白的,他不由又道:“他身為真君,自是不同尋常,你不得失禮,務必要恭敬小心。”

胡砂隻覺他的聲音在極遙遠的天外,一點也聽不清,她眼裏隻有那白胡子老頭一人。

她定定地看著他微笑與眾人說話,定定看著他望向這裏,定定看著他朝這裏走來—她的膝蓋快要支持不住,恨不得立即跪在他麵前,求他寬恕,求他送自己回家。

青靈真君一直走到芳準麵前,含笑道:“芳準老弟,多年不見,可還安好?那咳嗽的舊疾,好些了吧?”

芳準笑道:“多謝真君掛念,我已比先前好了許多。”

青靈真君看向一旁臉色發白的胡砂,眸光微動,又道:“這位姑娘莫非是芳準的新弟子?看著麵生得很。”

芳準輕輕推了胡砂一把,“給真君行禮。”手卻在底下捏了捏她的手腕。

胡砂軟軟地跪了下去,顫聲道:“弟子胡砂……拜見青靈真君!”

他笑嗬嗬地將她扶起,讚道:“芳準的弟子果然是與眾不同,令人羨慕。老夫記得你還有兩個男弟子,一個叫鳳狄,一個叫鳳儀,今日沒來麽?”

鳳狄急忙過來給他磕頭:“弟子鳳狄拜見青靈真君!弟子的師弟因身體微恙,故今日不能來此,弟子替師弟給真君賠禮。”

“無妨,無妨,快起來。”青靈真君將鳳狄扶起,也讚了一陣,又將沒來的鳳儀也讚了一陣,這才與芳準攜手而去,與諸位仙家正式入座。

鳳狄走到胡砂身邊,見她臉色極為難看,不由低聲道:“胡砂,是身體不舒服麽?”

她慢慢搖了搖頭,什麽也沒說。

茶過三巡,仙法大會便開始了。幾個散仙輪流上去侃侃而談,與清遠每日的聽講也沒什麽不同。胡砂越聽越煩躁,幹脆掉頭走到楓樹林裏去,思索著要怎麽給青靈真君賠罪。

不知過了多久,後麵傳來陣陣笑聲,顯見是仙法交流完了,仙人們又開始說笑。有一人抱著一把通體冰藍的琵琶,錚錚彈了起來,流水一般歡快。彈到一半,便開始高聲吟唱,引得天邊諸多鸞鳥仙鶴紛紛飛下來合著節拍跳舞。

胡砂四處亂看,試圖找出青靈真君,忽見他一角藍衫在楓林中一閃而過,她急忙追至楓林深處,遠遠見他倚樹而立,動也不動。胡砂心頭亂跳,慢慢走了過去,“撲通”一聲跪倒在他身前。

“小人……小人胡砂,拜見青靈真君……”她的聲音在顫抖。

青靈真君淡淡看了她一眼,轉身飄然而去,胡砂急忙起身要追,忽聽他身邊一個道童斥責道:“放肆!誰準你這般無禮地注視真君?”

她急忙垂下頭,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小人不敢……小人冒犯了真君……隻求真君寬宥!”

那道童冷道:“冒犯仙人的凡人隻有打入地獄一說,何來寬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胡砂顫聲道:“小人……已經死過一回。隻是真君既然將小人送到此境,必然是慈悲為懷的……小人誠心認罪,求仙人饒恕!”

道童的聲音稍稍有些緩和:“看你年幼懵懂,真君也感憐惜。隻是真君仙身為你窺破,實乃大不韙,絕非輕易可恕。你說你是誠心,誠心卻在何處?”

胡砂愣了半晌,輕道:“這……小人不解,還求仙人解惑……”

道童淡道:“海內十洲有諸多天神遺落之物,你且去,將水琉琴取來,交給真君。真君自會感你誠意,送你回家。”

胡砂完全迷糊了,喃喃道:“可……我……我怎能……”

“天神遺物難得有金木水火土一套,金琵琶如今已被他人竊取,下落不明。剩下的木昊鈴與土堰鼓,還有禦火笛,均不知所蹤,隻剩瀛洲的水琉琴安置在野地裏,由妖獸看守,無人能近。你若能取來水琉琴,真君自然如你所願。”

胡砂沉默良久,突然開口道:“真君要天神遺物……有什麽用?真君是仙人,都無法取得水琉琴,我不過是個凡人,更不可能拿到了……這……這件事我怎可能辦到?”

他根本是在強人所難吧!

道童厲聲道:“放肆!真君行事,何時輪到你來過問?此為給你的試煉,你竟疑心是真君有私心,簡直冥頑不靈!”

胡砂垂頭不語。

楓林裏陷入一種奇異又凝滯的氣氛中。

楓林外傳來陣陣說笑聲,悠然自得,胡砂卻覺得與自己是兩個世界。方才她還享受著仙人們的自在逍遙,現在卻倍感煎熬。

有人在叫好,連聲道:“芳準來一個罷!多年不聽你唱曲,今日能聞,當真是奇跡了!說起來,青靈真君又在何處?莫非是先走了?”

眾人又是說笑一番,似乎也並不在乎誰去誰留。

過了一會兒,隻聽外麵琵琶淙淙又響,扭弦走得又急又烈。胡砂心中一動,竟忍不住回頭去看,卻見遠遠地,芳準一襲白衣,捧著那把冰藍琵琶半臥於青石之上,長發委地,隔著烈焰般的楓林,像一朵優雅的雲。

這又何止是一幅畫。

胡砂心中竟不知是什麽滋味。

他開始唱:“三千世界,眾生黷武。花魂成灰,白骨化霧。河水自流,紅葉亂舞。”

其聲妖嬈卻又剛烈,曠達偏還纏綿,令人心悸。

胡砂怔怔地看著他,林中楓葉紛染似火,隨風狂舞,每一片都像一滴鮮血。一瞬間,整個世界好像都安靜了。

那道童微微冷笑:“芳準已是仙人,休動妄念。”

胡砂急道:“我沒有!”

道童冷道:“海內十洲雖然不禁仙人嫁娶生子,卻禁仙人與凡人苟合。你妄動便是冒犯,冒犯便是再一次的死罪,可要想清楚了。”

她越發急了:“我……我沒有!”

道童也不理會她,又道:“我知你在想什麽,是寧可留下來,與他一起在清遠待一輩子。不過你最好記住,真君能將你從地府拉出來送到這裏,自然也有法子將你打回地府永不超生。你要謹慎!”

胡砂心頭猛然一沉,再也顧不得什麽放肆不放肆,抬頭緊緊盯著他。

道童露出一絲微笑:“昔日也有一個年輕人冒犯了真君,真君慈悲為懷,不忍他年紀輕輕就墮入地獄,便將他帶來海內十洲,悉心教誨,更令他拜入仙山師門,盼他回頭是岸。可惜此人大逆不道,不敬天地,竟自甘墮入魔道。墮入魔道之人死後灰飛煙滅,不入輪回,你最好不要像他那樣。”

胡砂沒有說話。

那道童低聲道:“真君給你五年時間,取得水琉琴後,去玄洲逍遙山逍遙殿,真君自會如你所願!切記,此為真君給你的試煉,除你之外,不許對任何人言明,否則真君即刻便將你打入地府,教你魂飛魄散!”

說罷,轉身便走,一直走到遠處青靈真君身邊,三人的身影漸漸化作青煙,消失在楓林深處。

胡砂怔怔地在楓林中站了許久,外麵芳準的歌聲還在盤旋:“河水自流,紅葉亂舞……”

她突然打了個寒戰,像是剛剛意識到什麽重要東西似的,忍不住抬手摸向懷裏的荷包,裏麵藏著幾根青絲。

一時間覺得神魂顛倒,幾欲暈厥;一時間又覺得茫然失措,陰寒徹骨。

一直回到自己的客房,胡砂都沒有說一個字,隻是木愣愣的,神魂也不知飛在哪個天外。

鳳狄見她如此模樣,隻當是身體不舒服,將她送回客房後稍稍安撫了兩句,便走了。

天色快暗的時候,有人來敲門了。胡砂一直在床邊幹坐著出神,竟沒聽見,直到房門被人打開,她才猛然驚覺,怔怔地朝門口望去。

芳準。

他手裏提著一個丁香色的荷包,倚在門上看她。那荷包看上去沉甸甸的,被他掂了兩下,笑:“上回為師答應帶你出去吃好吃的,因著突發事件沒能請成。這次來補上了。還不快和為師走?”

胡砂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師父……您又何必借著請客的理由來套話。上次也是……有話幹嗎不直說?我又不是小孩子,給點好處就開心。”

芳準神情極無辜:“胡砂心裏為師就這麽卑劣?”

胡砂吸了一口氣:“不是!我是想說……師父,其實您早就知道吧!或許聽說我是從嘉興來的便知道了!那天和我說那些話,您卻不告訴我!我……青靈真君他……”

芳準沒有說話,隻將那荷包的係繩拿在手上繞圈,一圈兩圈三圈,他突然低聲道:“無論為師告不告訴你,最後結果都是一樣。既然如此,何不先開心地生活一些日子呢?提前知道的事情越多,越不會快活。”

胡砂眼睛忍不住紅了,顫聲道:“不一樣!怎會一樣……”

“你是覺得,為師當初在山下見到你,得知你不是海內十洲的人,應當立即將青靈真君的事情告訴你,你便不用在清遠浪費這麽些時日了,對麽?”

他語氣柔軟,卻問得犀利。

“當然……”胡砂說到一半,突然哽住。她要怎麽說呢?是的,她確實浪費了時間?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在她來說就像過眼雲煙,說丟就丟,完全無感?

她說不下去,最後頹然坐在床邊,失神地擰著雙手。

芳準將她一把撈起,笑道:“何苦在這裏幹坐著,和師父走吧!”

胡砂來不及拒絕,就被他一陣風似的擄走了。

仙人平日不吃飯,但不代表他們就不能吃。

芳準依窗遠眺,麵前放著一壇梨花釀,並一碟新鮮藕片,吃得清雅。胡砂麵前放的卻全是肉。紅燒肉、小炒肉、烤肉、壇子肉……她看著就覺得沒胃口了,隻吃了兩塊,便在那裏發呆。

“咦?不合胃口嗎?”芳準很奇怪。

胡砂悶悶地看著他麵前的酒壇子,低聲道:“師父,酒好喝嗎?”

芳準眉頭一跳:“味道不錯,要來一杯麽?”

“……會不會醉?”

“醉了有師父在呢。”

他給她倒了一大杯,笑道:“常說借酒澆愁,你如有煩心事,來喝酒便錯不了了。”

胡砂一言不發地一口喝幹,隻覺吞了一團冰冷的東西下去,到了胃裏騰地燒起來,火焰一直燒到喉嚨口,臉色登時變了,求救似的看著芳準,用眼神示意他趕緊給她一杯水。

芳準“哧”的一聲輕笑出來,一隻手支著下巴,另一手卻無比自然地又給她倒了一杯,輕道:“想不到你喝酒也是個痛快人,再來一杯。”

胡砂連喝了兩杯下去,不一會兒,就覺心跳得老快,眼前的東西微微旋轉起來,這時再抓起杯子,已有些分不出到底是酒還是水,隻覺喝著很舒心,方才堵在胸口的一團悶氣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師父……為什麽先前不告訴我呢?”她鬱悶地攥著酒杯,喃喃問著。

芳準淡道:“那你先告訴為師,青靈真君究竟要求你做什麽。”

胡砂搖了搖頭,大約是喝多了,情緒有些控製不住,嘴一扁就要哭:“……我不能說!會下地獄的!”

“有師父在,你怎會下地獄?”他的聲音聽起來極溫柔。

胡砂捧著腦袋,頭暈暈的,眼前的東西好像也有點模糊,嘟噥道:“可是……明明先前是你說的,他身為真君,與眾不同……師父你也不過是個真人,真人和真君……聽起來還是後麵的威風點,我……總之,我聽他的沒錯。”

芳準不由失笑。

“你不說,那就讓為師來猜猜。”他將酒杯放在唇邊,似飲非飲,似笑非笑,“他讓你去取金木水火土成套的天神遺物之一,並約定了十年時間為限,為師說的可有錯?”

咣地一下,胡砂手裏的杯子摔在桌上,她一個激動便要跳起來,誰知腳下不穩,仰麵朝後直直摔落。芳準隻來得及抓住她一根小辮子,將她的發帶給扯斷了。他又笑又氣,趕緊過去扶她,卻見胡砂躺在地上,淚眼汪汪,喃喃道:“不是十年,是五年!他……他居然偏心?”

這和偏心有關係嗎?芳準搖了搖頭,將她拽起來往椅子上一放,隻覺她渾身軟綿綿的,顯是沒了骨頭,稍稍一晃便癱在桌上,爛醉如泥。

芳準歎道:“怎麽才兩杯就醉了?”

胡砂臉色酡紅,閉著眼也不知喃喃說些什麽,突然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盯著他的臉,低聲道:“您……您怎麽會知道?難道師父您也是……”穿過來的?

芳準道:“胡砂,你不是第一個來海內十洲的海外凡人,隻怕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光為師認識的,和你一樣情況的人,有兩個。”

胡砂頓時激動了,使勁抓住他的手,連聲道:“還有誰?還有誰?我認識嗎?”

芳準想了想,到底還是搖搖頭,隻道:“多年不見,現在也是行蹤渺茫了。”

原來世上還有與她一樣倒黴的人,想到這一點,胡砂心中倒也沒那麽難受了。俗話說,有人陪著一起倒黴,總比一個人倒黴好。這想法雖然不怎麽正大光明,倒也是人之常情。

她醉得一塌糊塗,抱著酒壇子在桌上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芳準好像在對麵一直說話,她聽得斷斷續續,依稀聽見什麽“青靈真君的事,疑心很久”、“收集天神遺物”、“暗中調查”、“處理”之類的話語,隻是反應不過來,腦子裏和糨糊一樣,亂糟糟的。

最後,他終於不說了,半倚在雕花窗台上,看著樓下人來人往。

胡砂怔怔地看著他精致的臉龐,喃喃道:“我該怎麽辦?”像是問自己似的,問得無助又無奈。

他回過頭來,說:“別去!你隻留在清遠,青靈真君的事,隻當沒發生過。有師父在,你什麽也不用怕。”

胡砂像是沒聽見一般,隻癡癡看著他,良久,喃喃道:“可……我得回家……還有個絕色的相公等著我成親呢……爹、娘……我也舍不得……”

他輕聲說道:“人生總是有舍有得,留在清遠,做個逍遙的仙人,嫁個更絕色的相公,豈不更好?”

胡砂沒說話。

心裏有一種衝動,借著醉酒的力量,要呼之欲出。然而到底也沒出來,她不敢。她也隻能看著他,看著他柔軟漆黑的長發,桃花帶露的姿容,寶光流轉的雙眸,最後再到白皙修長的指尖。

很美。她在心裏說。

能讓一個少女心醉的美。

什麽時候開始把他看到眼裏去,她也記不得了。見到他,認了師父,他也沒怎麽教過自己東西,她卻偏有一種信賴,見到他什麽浮躁惶恐都瞬間消失。

開始覺得他年紀大,像祖爺爺;後來覺得他親和得很,像大伯;再後來,又覺他頑皮,像兄弟……

到如今,她也不曉得他像什麽了。

師父、師父、師父……在心裏把這兩個字默念上千遍,像是提醒自己似的,一麵覺著他做師父真不錯,一麵又覺得他若不是該多好。

還是回去吧!倘若自己隻是被美色所惑,家裏安排的相公也漂亮得很,難保她不會見異思遷。留在這裏又能如何?成了仙人也好,天神也好,他總是她師父,有什麽意思?壽命一旦加長,這種鬱悶也會加長,那麽長久的年月活得不痛快,還不如做個利落的凡人。

以前背著爹娘看過一些所謂的禁書,書上說,倘若是真心喜歡一個人,也不需要與他一起,隻要能看見他,默默陪著他,看他過得好,便是心滿意足。

可我不要那樣,胡砂在心裏默默告訴自己。

“胡砂,你醉了。”有個好聽的聲音靠在耳邊說話,吐息溫暖馥鬱。

胡砂把沉重的腦袋抬起來,茫然地轉向發聲處,臉頰卻觸到兩片柔軟濕潤的東西。那人仿佛也吃了一驚,急忙移開。她本能地抬袖子去擦,皺眉瞪著那人:“你……你做什麽?”

芳準架著她的肋下,半拖半抱地弄下酒樓,惹得周圍注目紛紛。

胡砂醉得胡天胡地,壓根認不出他是誰,想掙紮,奈何四肢醉得不聽使喚,隻得色厲內荏地瞪圓了眼睛,用眼神震懾他:“你是誰?”

芳準見她醉成這樣,隻怕騰雲飛起來之後一個不小心抓不住,真把她摔成肉餅,於是隻得半提著她的後背心,慢慢往前走。

夜深了,晚風變得略帶涼意,稍稍吹熄了胡砂臉上奔騰的熱意,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怔怔看著芳準,動也不動。

半晌,她突然伸手摸在他臉頰上,小心翼翼地上下摩挲,一麵還喃喃道:“原來長這麽美……你是誰?”

胡砂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最後展顏了然一笑:“你……你不是畫上的那個夫君嗎?怎麽……從畫上跑下來了?”

芳準歎了一口氣,喝醉的人要麽沉默寡言,要麽廢話特別多,看樣子她屬於後者。

與醉鬼搭腔是最自尋煩惱的行為,他並不說話,由著她在那裏疑惑地喃喃自語:“怎麽就從畫上跑下來了呢?是人是鬼?我……我得和爹娘說說,他跑下來,要住哪裏呢?”

照這個情形看來,由著她醉下去,天亮了也到不了桃源山。芳準捏住她的後脖子,微微用力,胡砂隻覺眼前一黑,頓時軟綿綿地昏睡過去。

他像夾大米似的把她夾在手裏,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騰雲而起,直奔桃源山。

院子裏的弟子都已經睡熟了,誰也不來管胡砂到底跑去了哪裏。

芳準推開門,把胡砂輕輕放在**,蓋好了被子,忽然直起身體,淡道:“出來吧,從方才就一直隱了身形跟著我們,是何用意?”

屋裏靜悄悄的,而且黑燈瞎火,根本見不到半個人,芳準等了一會兒,不由微微一笑,突然出手如電,朝窗戶那裏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