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胡砂將信將疑地走過去,把手攤開放在桌上。

那人匆匆一掃,跟著抬眼看向她額頭,順著鼻子一直往下,最後看到腳尖。

“運氣不錯。”他一下子就下了四字結論。

胡砂心頭一喜:“真的嗎?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家了?”

那人但笑不語,隔了一會兒,才慢悠悠說道:“日後盡量避免去南方,五年後必能見分曉。”

“五年?你是說我還要再過五年才能回家嗎?”胡砂急了,“怎麽要那麽長的時間?有沒有快一些的法子啊?”

那人笑得波瀾不驚:“那就看你自己了。我隻會看相,沒辦法給你什麽指點。”

胡砂還要說,忽聽芳準從樓上走了下來,手裏抓著一本書,正往袖子裏塞。

“怎麽,開始重拾舊業給人看相了嗎?”芳準走過來,抬手放了一錠銀子在桌上,看起來足有五兩重。汗,他到底買的是什麽書,居然這麽貴!五兩銀子啊,可以給胡砂他們家過好久呢!

那人飛快地把銀兩收好,低聲道:“非也,隻是有緣人方能一看。如何,要我幫你看看麽?”

芳準笑道:“以前給我做靈獸的時候就成天嚷嚷著要幫我看相,這個毛病到如今也沒改。我便給你看,你真能看出什麽來嗎?”

那人果然凝神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罷了。走吧,隨時再來,一切我會幫你弄好。”

芳準道了一聲謝,領著胡砂走出書局,見她兩隻眼睛一個勁朝自己袖子裏瞅,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由奇道:“怎麽了?為師的袖子有什麽不對勁嗎?”

胡砂猶豫了半天,才道:“師父……一本書要五兩銀子那麽貴嗎?是什麽書?能給我看看嗎?”

芳準“哦”了一聲,拍拍袖子,神秘地笑道:“那自然是……絕世孤本的好東西,好孩子是不能看的。”

胡砂默然了。

芳準略帶歉意地輕聲道:“對了,為師本來說下山請你吃飯的,可方才買書把銀子都花了。這頓就暫且記在師父賬上,下次一並還你。”

果然如此!師父果然是騙人!胡砂撅著嘴,悶悶地點了點頭。

“還有,胡砂。”芳準突然停了下來,轉身低頭看著她,“師父要你答應兩件事,不許忘了。”

胡砂第一次見到他露出嚴肅甚至嚴苛的神情,有些被震住,慢慢點了點頭。

“第一,你的身世,以及為何會來到海內十洲的原因,除了為師以外,不要和任何人說。第二,倘若你見到了青靈真君,無論他與你說了什麽話,提出什麽要求,必須要告訴為師,一個字也不許隱瞞,知道嗎?”

胡砂“啊”了一聲,急道:“可是……可是我已經和二師兄說過了……還有師父……青靈真君要求什麽的,是什麽意思啊?我不是隻要給他賠罪就行了嗎?”

芳準淡淡瞥開眼睛,望向遙遠的桃源山輪廓,隔了一會兒,低聲道:“說了便說了吧,隻是以後不要再與任何人提起這事。至於青靈真君,為師的交代你隻要記住就行了,不用疑惑。”

他見胡砂一臉疑問又不敢問的模樣,便露出個和煦的笑容來,將她被風吹亂的額發理了一下,柔聲道:“傻孩子,師父不會害你,放心便是。”

她隻怕是永遠也不能理解這個陌生世界的規則。一個兩個都遮遮掩掩,不痛快點說出真相,倒教人在下麵亂猜,猜得心力交瘁。

胡砂低聲道:“師父,我不是笨蛋。”

芳準略有些吃驚地看著她。

“我也不是讓叫就叫,不讓叫就必須要安靜下來的小狗。”胡砂垂下頭,不去看他。

芳準沉默了,良久,他突然把手一拍:“你心裏是在怪師父沒請你吃東西?”

“當然不是!”胡砂漲紅了臉,趕緊辯解。

芳準笑道:“好吧,是師父不對。師父這就帶你去吃飯,省得胡砂說我騙她。”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胡砂急得抓住他的袖子,本來很清楚的問題被他搞成一團亂麻,簡直不知道要怎麽解釋。

芳準笑吟吟地拽著她往前走:“我記得附近有一個酒家,梨花釀相當不錯,咱們就去那裏看看吧。”

胡砂急得要跳,被他拖著走了好幾步,不防他突然又停了下來,她一頭撞在他肩膀上,痛得捂住鼻子半天說不了話。

“好像出事了。”他低聲說了一句,神情凝重地轉頭望向遠方的桃源山。

胡砂一頭霧水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見籠罩在桃源山外層的那道降妖咒印界泛起了層層漣漪,像是有一隻巨大的手在撥弄一般。

不過是一瞬間,結界就如同青煙一樣散開,再也沒有了半點痕跡。

“回去!”芳準一把抓住她的手,騰雲而起,眨眼就不見了。

彼時桃源山上下早已亂成一鍋粥,先前一直龜縮在後山的檮杌不知受了什麽刺激,突破降妖咒印界跑了出來,一路從後山吃到前山,吃了不下百人。

芳準提著胡砂趕回的時候,桃源山漆吳祖師連同四位長老正勉力張開新的小結界,將檮杌困在其中,年長的弟子們紛紛放出靈獸,與檮杌一陣亂鬥。

前山大門已是狼藉不堪,檮杌被困在小小的結界中狂吼亂撞,聲勢驚天動地。胡砂緊緊捂住耳朵,被衝得險些站不穩。她記得剛到清遠的時候,誤闖了後山空森禁地,在那裏遇到了大師兄和曼青,曼青養的那隻靈獸無比猙獰,可一百個加在一起也沒這隻檮杌可怕巨大。

天空中各類靈獸飛來飛去,卻都猶猶豫豫地不敢靠太近,隻怕成為檮杌的晚飯,急得主人們在下麵破口大罵,束手無策。

芳準難得露出凝重的神色,在胡砂肩上輕輕一按:“你退開,躲遠些。”

胡砂捂著耳朵四處找地方躲,忽聽後麵有人叫道:“師父!胡砂!”兩人一齊轉頭,卻見鳳狄與鳳儀兩人急急趕來,鳳儀身下還騎著雪狻猊,它正怒目圓睜,惡狠狠地衝檮杌吼叫,渾身長毛豎立。

“方才有幾個弟子在冷劍台上練劍,想是劍氣驚動了檮杌,故而發狂暴起。如今漆吳祖師以結界困住,但也近乎強弩之末,隻怕很快就要撐不住了。”鳳狄眉頭緊緊皺著,“上河真人讓我們傳話,請師父先行離開!桃源山之禍不願波及他人身上!”

話未說完,隻聽天上雷聲轟鳴,是桃源山長老們招來了天雷劈打,砸在那檮杌身上卻仿佛沒什麽效果,它不過擺擺腦袋,更加狂躁,在結界裏沒命地翻騰。

鳳儀從雪狻猊背上跳下,回頭看看發狂的檮杌,苦笑道:“這個誰來也對付不了,師父,咱們還是撤退吧。找祖師爺商討個對策才好。”

芳準凝神盯著檮杌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道:“這隻凶獸,當真吞食了金琵琶?”

鳳狄愣了一下,搖頭道:“這個……弟子們也不甚清楚……”

芳準露出一個笑容來:“我看它不像吃了金琵琶的樣子,似乎沒拉肚子麽。”

鳳狄黑著臉:“……師父!這種時候就不要再說無聊話了!”

芳準哈哈一笑,回頭摸了摸雪狻猊的腦袋:“小乖,你帶著胡砂離遠些,不要靠過來,明白麽?”

雪狻猊張嘴一口咬住胡砂的後背,將她甩在自己背上,縱身跳了老遠,它難得有這麽聽話的時候。

誰想它剛剛跳起,那隻暴跳如雷的檮杌便抬手拍了過來,雪狻猊險險避過,卻避不過掌風,那就像卷過一陣狂風似的,胡砂險些從雪狻猊背上被扇飛出去。

下麵有許多人在驚叫,原來檮杌突然發現了珍貴的雪狻猊靈獸,立即盯住不放,興奮地號叫著,甩開四爪緊追不舍。

雪狻猊左右靈活地躲避跳躍,胡砂緊緊抱住它的脖子,被顛得七葷八素,心都快從喉嚨裏跳出來了。她還不想死啊!

芳準在後麵叫了一聲:“小乖!”

雪狻猊立即會意,縱身而起,這一跳足比檮杌的腦袋還高,足下生了祥雲,眼見便要飛上雲端,忽聽耳後風聲銳利,破空而來,檮杌的大爪子又抓上。

雪狻猊要躲開它笨重的攻擊很容易,奈何檮杌一舉一動都帶著戾風,足以吹散它聚齊的祥雲,令它無法騰雲,這一下的颶風又把它吹得在半空打了個滾,胡砂差點被丟出去。

再來兩下子,她可真的撐不住了。胡砂死死抱著雪狻猊的脖子,被甩得頭暈目眩,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

恍惚中聽見許多人在大聲念咒,頭頂霎時變得光華灼灼,像升起另一顆太陽似的,緊跟著無數柄巨大的刀劍從天而落,狠狠紮在地上,足將地麵紮得像個刺蝟,檮杌躲得慢,被十幾根巨劍穿透了身體,釘在地上無法動彈。

地下也傳來轟鳴之聲,一瞬間地麵綻裂開,射出無數長矛巨鉞,從下麵刺出,正中檮杌。

它痛得狂嚎亂吼,沒命掙紮,血流了一地。

胡砂到如今才鬆了一口氣,動了動僵硬的胳膊,正要好好喘上一喘,忽覺身體被一股大風卷起,她一下子就從雪狻猊的背上翻了下去,混亂中,腦袋也不知在什麽地方一撞,登時人事不省。

她又要死了,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腦袋都能摔爛。就算腦袋沒摔爛,也會成為檮杌的晚飯,雖然還不夠它塞牙縫的。

唉,爹娘一定要為她傷心死了,他們的女兒莫名其妙死在了異鄉,到死也沒能見到青靈真君的麵。想回家,到最後還是變成了夢幻泡影。

胡砂很難過,她吸了吸鼻子,翻個身繼續睡。

對麵傳來窸窸窣窣翻書的聲音,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要是醒了就坐起來吧,睡在石頭上會受涼的。”

胡砂猛然睜開眼,不可思議地轉著眼珠子打量周圍。她沒死?再看看對麵的人,一襲白衫,麵容清俊,不是師父芳準是誰?

“啊!師父!”胡砂嗖地一下坐了起來,動動胳膊動動腿,好像不疼不癢,“我沒死?”

芳準坐在她對麵,背靠著樹,正低頭翻那本從書局花五兩銀子買來的書,一麵看,一麵心不在焉地說道:“有師父在,你怎會死?”

“可……這裏是什麽地方?”胡砂疑惑地看看周圍,遍地亂石,林子裏的樹都生得盤根錯節,顯是從未有人踏入過。

芳準淡道:“好問題。這裏是崖底,咱們被檮杌從上麵推下來了。”

胡砂一頭霧水地看著他。

芳準把書“啪”地一合,胡砂這才發現他看上去有點不對勁。

“師父,您受傷了?”她問得小心翼翼。

芳準沉痛地點了點頭:“不錯,當時檮杌將你從小乖背上扇下,為師怕你摔死,隻得用捆仙繩先將你套住,不料那檮杌中了太阿之術還能掙脫出來,打了為師一掌,所以咱們就一起跌下懸崖。為師的小指都斷了。”

他豎起左手,果然小指腫得厲害。

胡砂幹笑兩聲:“多……多謝師父……那個……辛苦您了……”

芳準還維持著原先的姿勢,靠在樹上動也不動,神色悠閑:“也沒什麽。隻當休息休息吧,等他們下來找到咱們就行了。胡砂,為師有些口渴,你去前麵的水澗取些水來。”

胡砂答應了一聲,趕緊去林子裏找水澗。

可是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忍不住回頭看看芳準,他還靠在樹幹上,像沒骨頭的人似的,他平日裏雖然隨和親切,卻很少在小輩麵前做出這般無禮的姿勢。而且,他方才說等人找下來,倘若在平日,隻要用騰雲術飛回去就行了,何必這般大費周章?

胡砂倒抽一口涼氣,掉頭飛快走回去,蹲在他麵前也不知該怎麽問。

芳準垂著眼睫看書,低聲道:“你還不去取水,在這裏傻站著幹嗎?”

胡砂愣了半天,眼前突然一花,忍不住就掉下兩顆眼淚來,顫聲道:“師父……您……您是不是還受了更嚴重的傷?是我害的嗎?”

芳準笑了一聲:“你不必擔心,隻不過斷了一根肋骨,受了點內傷,暫時無法運用法力,調息兩三日便好了。這兩三日的時間,也足夠他們找過來,你隻管去取水,別哭哭啼啼的。”

胡砂猶豫了半天,他說得輕鬆,但她又不是傻子,被檮杌那麽厲害的凶獸打了一掌,怎可能隻受一點傷?他連法力都不能運起,甚至連療傷也做不到,很明顯是受了嚴重的內傷。

胡砂心亂如麻,想再問個清楚,又怕說得太多反而讓他耗神,隻得咬牙掉頭跑去取水。

樹林深處有一條小澗,周圍長滿了黃黃白白的小花,胡砂在裏麵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可以療傷的藥草,隻得作罷,用竹筒裝了水飛快往回趕。

芳準還是老姿勢靠在樹上,一頁一頁地翻著那本書,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半點苦楚。

“師父,水取來了。”胡砂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他身邊,把竹筒遞給他。

芳準抬手準備接,伸到一半卻頹然垂下,唇邊露出一抹苦笑來。

胡砂急道:“師父,我來幫您。”

她拔開塞子,小心托著竹筒送到他嘴邊,喂了大約兩口的樣子,他搖了搖頭,表示喝好了,跟著卻很遺憾地歎了一口氣:“沒有銀霧茶好喝。”

胡砂吸了吸鼻子,左右看看:“可是……可是這裏找不到銀霧茶……”

她一臉“全部都是我的錯”的模樣,看得芳準又好氣又好笑:“懸崖底下哪裏來的茶水?你這孩子……師父還沒死,你別哭,有這個精力哭,不如幫為師找些樹枝來,為師要正骨包紮。”

胡砂這才想起自己隻顧著慌,連最基本的東西都沒給他找到,趕緊擦了眼淚去撿樹枝,又將自己身上的裙子撕做一條一條的,權當繃帶了。

芳準卻不急著正骨,四處看了看,低聲道:“這裏位置不好,隻怕他們也不容易找來。方才你取水的地方,是不是有種白色小花?”

胡砂點了點頭。

“那是靖草,豢養的鸞鳥仙鶴最愛吃的東西,因此是他們的必經之路。我們換個地方吧。”說著,他便要起身,奈何肋骨劇痛無比,身體裏也空****的,提不起一點力氣,剛一動彈便疼得臉色煞白。

胡砂立即挽住他一條胳膊,放在自己肩上,將他輕輕托了起來。他的呼吸噴在她耳邊的軟發上,一刹那便讓她想起了與他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

她心中又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上次得知他要做自己師父一樣,花了好久的工夫才能接受並且認同。

胡砂垂下頭,臉慢慢紅了。

“多謝你,胡砂。”他笑得風輕雲淡,沒有任何不自在。

她搖了搖頭,像是要把什麽東西趕出腦袋似的,用力地去否定它。

否定它。

天已經黑了好久,水澗旁密密麻麻的靖草在黑暗中散發出奇異的白光,乍一看像是千萬隻螢火蟲聚集在一起。

芳準在高燒後醒了過來,睜開眼便看到胡砂布滿血絲的雙眼,她抱著雙膝,團著身體坐在旁邊,兩眼眨也不眨,定定看著他。

芳準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胡砂啞著嗓子,還帶著一絲哭腔,低聲道:“師父覺得怎麽樣了?哪裏痛嗎?”

他搖了搖頭,還是沒忍住說了出來:“胡砂,為師還沒死,你別擺這樣的臉色,教人看了多心驚啊……”

胡砂吸了吸鼻子,紅彤彤的眼睛好像又要淚水泛濫:“您……您真的不會死哦?”問得淒淒慘慘戚戚。

芳準歎道:“你見誰斷了根肋骨便會死?師父在你心中就那麽沒用?”

她趕緊搖搖頭,把眼淚縮回去,殷勤地捧出竹筒:“師父還要喝水嗎?”

芳準勉強抬手接過竹筒,喝了幾口,長長舒出一口氣來:“你兩個師兄怎恁地沒用,到現在還沒找來。再不過來,為師便要痛死了。”他把包紮好的左手小指放在嘴邊嗬一口氣。

胡砂又急哭了:“您……那您剛才還說不會死!”

芳準又好氣又好笑,隻覺與她在這個話題上糾結下去也是無益,立即換了話頭:“夜深了,你且睡一會兒,你這雙眼睛,為師看著糝得慌。”

胡砂揉了揉眼睛,搖頭道:“我不睡,我看著師父,萬一有野獸什麽的,我還能趕走。”

“……桃源是仙山,不會有傷人野獸,你放心就是。”

“沒有野獸也有蚊蟲,我……我可以幫您趕蚊蟲。”反正她說什麽都不睡。

芳準歎了一口氣,雙手撐在地上,勉力坐直身體。有一本書順著他的動作從袖子裏掉出來,看看封皮,正是先前他在書局花了五兩銀子買的。

胡砂眼疾手快,一把抓了起來:“師父,您的書。”

口中雖這樣說,手下卻很不老實,一把將書皮翻開,打算把裏麵神秘的內容曝光於天下。第一頁翻過去—空白。第二頁—繼續空白。

胡砂疑惑地從頭翻到尾,裏麵居然全是空白,連個墨點都沒有!這居然是一本無字天書?

芳準笑眯眯地把書接回來,拍了拍上麵的塵土,慢吞吞地重新塞回袖子裏。見胡砂呆若木雞的樣子,他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為師早說了,好孩子是不能看的。”

胡砂還不死心:“師父,五兩銀子買的書,裏麵到底是什麽故事?”

芳準想了想:“這個嘛……大約就是一群女人和一群男人的傳奇,充滿了愛恨情仇、情欲交織、意亂情迷、**、男盜女娼、俊男美女這些流行因素。”

聽著就不像好東西。胡砂很懷疑地看著他。

“師父不是仙人嗎?仙人也能看這些東西?”她覺得自己要對“仙人”這個詞語換個概念來理解了。

芳準奇道:“為什麽仙人就不能看?”

胡砂擺著手,不曉得怎麽解釋:“反正……我們那裏是這樣說的,仙人餐風飲露,無欲無求,無妻無子。”

芳準笑了一聲:“荒謬,這樣活下去,豈不是要把人憋死?”

胡砂心頭一動,忍不住低聲問道:“那……那難道仙人也……”

芳準點了點頭:“自然。天地分了陰陽,便是正道。為師可從來沒聽說過無欲無求、無妻無子。你芳冶師伯便娶了妻子,生了女兒……就是你白如師姐。師父的師兄、師姐也大多成家生子,這與成仙與否扯不到一起吧?”

胡砂垂下眼睛,躑躅了良久,鼓足了勇氣輕聲問道:“那……師父您怎麽還沒娶妻?”

芳準摸了摸下巴:“我嘛……怎麽,你想要個師娘?是師父太嚴厲,打算找個師娘來照料你們?”

“不……不是啊!”她慌得急忙搖手,“師父很好……很好!”

芳準笑道:“說得也是,如今像為師這樣的好男人,打著燈籠也難找了。”

“……”

胡砂無語地玩著自己的衣服帶子。他怎麽也不謙虛一下,害她想接口都不知道找什麽話,師父真是的!

芳準將額前淩亂的頭發撥了撥,顯是不想與她繼續這個話題,隻淡道:“為師頭發亂了,胡砂可有梳子?”

胡砂急忙從懷裏掏出自己的小木梳,跪坐在他身後:“我來吧,師父,您手腳不方便。”

他的長發柔軟而且冰涼,在指間飛舞徘徊。胡砂一根根一絲絲小心梳理,生怕把他弄疼了。

最後將頭發卷起,用紫金簪固定了,手摸了摸,確定不會散開,胡砂這才鬆了一口氣。

“師父,梳好了。”

她低聲說著,等了一會兒,前麵那人卻半點反應都沒有。胡砂不由湊到他麵前去,才發現芳準早已閉著眼睛,又一次睡著了。

靖草瑩瑩絮絮的光輝映在他微微顫抖的長睫毛上,那是一種薄弱又靈動的光,像是馬上便會滴下來似的。

胡砂看了很久很久,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指尖觸到他濃密的睫毛,還差著幾寸,卻像做錯事一般,趕緊再縮回來。

他分明就在眼前,抬手就可以摸到了,她卻不敢,好像兩人之間隔著刀山火海一樣。

隻好順著他秀雅的輪廓,用手指這樣隔空勾勒下來。每一寸好像都是那麽陌生、新奇,像是睜眼後第一次相見。

指尖從他清瘦的肩膀這樣滑過來,撈起一綹頭發,甚至有衝動想緊緊握住,靠得再近一些。

倘若可以再近一些。

胡砂不由輕輕吐出一口氣,像歎息似的,心中隻是莫名波濤洶湧,一會兒覺得甜蜜,一會兒又覺得苦楚。她是怎麽了?問天問地再問自己—沒有答案。

她不是仙人,她的時間不多,每一刻都是獨一無二的,失去了便是永遠地失去。

她也隻能這樣握住他的發,像是馬上便要失去,無奈又溫柔地握著。

隻是不能再靠近一些。

天不老,人未偶。

她跟著老爹看過一些**的詩詞,這一句在這個瞬間,突然就湧上了心頭。

一時間,隻覺感慨萬千。

胡砂把木梳上殘留的幾根頭發小心翼翼地取下,用手指卷好,靜悄悄地放進自己的荷包裏—她甚至不能說出這個行為的意義,但還是這麽做了。

回頭再看看他,眼睫微顫,睡熟的模樣,像個毫無防備的少年。

她心中又感到欣喜,能在這裏與他單獨待著,不說話也沒關係。她輕手輕腳坐在他身邊,抱住自己的膝蓋,目光順著他的肩膀滑到他修長白皙的手指,一麵告訴自己:隻是活了三百歲而已,沒什麽了不起。真的,三百歲,沒什麽了不起。

想著想著,漸漸覺得目餳骨軟,實在撐不住,沉沉睡去了。

朦朧中,好像聽見周圍人聲嘈雜,還有靈獸唧唧喳喳的叫聲。胡砂抬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茫然望過去,卻見麵前站著許多人,當中那個金光閃閃,怎麽看怎麽眼熟,一時隻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芳準!還不快快醒來?這是什麽樣子!”

那人語氣很嚴厲,胡砂疑惑地看了半天,突然“啊”地叫了出來—這不是他們清遠山金光閃閃的祖師爺嗎?他怎麽會在這裏?

耳旁傳來芳準的鼻息,胡砂背後的寒毛登時全部豎起,觸電似的趕緊回頭,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靠在了他肩膀上睡覺,兩人身上還蓋著他的外套,更要命的是,他的胳膊還摟著自己的脖子。

胡砂一下子僵在那裏。

芳準“嗯”了一聲,睜開眼,慢慢看看麵前的人,懶洋洋地說道:“師父,你們終於找來了……弟子還以為要在這裏等上一年半載呢。”

金庭祖師皺著眉頭:“還不快起來!光天化日的,這樣子成何體統?”

芳準低頭看看胡砂,再看看兩人倚在一起睡覺的姿勢,臉不紅心不跳,很坦然無辜地望回去:“這樣有什麽不對嗎?”

金庭祖師顯然比較了解自己的徒弟,懶得與他囉唆,隻道:“廢話少說,傷在何處?”

芳準淡道:“被檮杌打了一掌,斷了一根肋骨,受了內傷,無法提起真氣,另外,小指也斷了。”他把左手抬起來晃了晃,好像斷了一根手指才比較重要似的。

胡砂趁機哧溜一下站了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順便理理頭發,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她可不能亂糟糟的。

“小師妹看上去似乎沒有受傷。”鳳儀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她驚喜地轉身就撲了過去。

“二師兄!啊,大師兄!你們都來了呀!”胡砂見到他倆,頓時覺得親得不行。

鳳狄過來握住她的手腕,搭脈檢查了一番,點頭道:“好在沒受傷,萬幸。”

鳳儀笑道:“是啊,師妹沒受傷,師父卻傷得不輕。小師妹,師父是為了救你才被檮杌打了一掌,不然以他的身手,又怎會弄得如此狼狽?你可得好好報答他才行。”

胡砂心中頓時又充滿了愧疚,喃喃道:“真……真的嗎?是我的錯……那我要……要怎麽報答?”

鳳狄瞪了鳳儀一眼:“不要亂說。”說罷看了看胡砂,溫言道,“當時你從半空掉下,師父便扔出捆仙繩將你拴住,誰也沒想到檮杌中了太阿之術渾身是血還能動,所以不是你的錯,不用自責。”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要她不自責,可能嗎?胡砂在肚子裏歎了一口氣,回頭看看師父,祖師爺正給他療傷,估計不出半個時辰就能站起來走路了。她心中一塊大石頭好歹落了地。

袖子被人抓了一把,她回頭,見到鳳儀湊近的笑臉,他的鼻子都快戳到她額頭了。胡砂本能地要退,卻聽他貼著耳朵低聲道:“小師妹,倘若當時救你的是我,你會這樣擔心嗎?”

她頓時一愣,不解地看著他,不太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鳳儀輕佻地在她臉上一捏,柔聲笑道:“傻孩子,師父是仙人,你……可別想太多。以後若是要哭,記得來找二師兄,來者不拒。”

“我為什麽要哭?”胡砂很奇怪。

鳳儀又捏了她一把,卻不說話了。

那隻搗亂的檮杌最終還是死了。

漆吳祖師帶著一群長老將它從頭到尾剖了個遍,都砍成肉末了,也沒找到被它吞掉的金琵琶。最後結論隻能是:金琵琶沒有被檮杌吃下去,而是被外人偷走了。

一時間桃源山上下再度陷入莫名的恐慌,不過這些和胡砂也沒什麽關係。

她最近過得有些小難熬。

彼時她和師父落下懸崖,倚在一起睡覺的事情,被清遠弟子們添油加醋地傳了個遍。

睡了一晚,早上起來的時候,曼青迫不及待衝到她的房間,張口就問:“師叔!他們說您昨天趁著月黑風高,企圖強暴芳準師叔祖,結果沒能得逞,是真的嗎?”

胡砂正在洗臉,嚇得毛巾都掉在了地上。

曼青一把抓住她的手:“師叔!您倒是說話啊……是真的嗎?”

話未說完,門外又有人敲門:“胡砂師妹,我可以進來嗎?”是白如師姐的聲音。

她看上去有些憔悴,眼睛紅紅的,想必夜裏沒睡好,然而還是勉力維持著溫和的微笑,定定看著胡砂,低聲道:“師妹,你還小,有些事你做了也不覺得錯。但你須得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做的。芳準師叔他……他那樣一個人,我們做小輩的仰望恭敬還來不及,豈可起一絲不敬的念頭?總之……你……現下專心修行方是正道,切不可胡思亂想……”

說到這裏,她也說不下去了,隻幽幽看著胡砂,長歎一聲,掩麵而去。

胡砂怔怔望著她的背影,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手上突然一暖,是曼青小丫頭抓了上來,她亮晶晶地看著胡砂,眼裏充滿了崇拜的光芒。

“師叔,幹得好!能不能把您……那個……同時泡上鳳儀師叔和芳準師叔祖的經驗傳授一點給師侄我?”

胡砂臉都沒洗完,落荒而逃。

剛跑到院門那裏,卻見鳳儀站在門口正要進來,胡砂一把抓住他,急道:“二師兄!我……我們快走!”

好在聰明的二師兄非常合作,提著她就騰雲飛遠了。直飛到另一座山峰上,胡砂才鬆了一口氣,擦了擦汗,抬頭道謝:“謝謝二師兄……”

鳳儀將她放在地上,笑道:“如今小師妹成名人了,走到哪裏都萬眾矚目,二師兄也為你高興。”

胡砂鬱悶地看著他:“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鳳儀摸了摸她的腦袋:“那二師兄給你賠罪,小師妹要怎麽懲罰我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