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牛總
蘭陵王,你已差翅難逃。
幸好,這不是吳宇森的電影,教堂聖潔的穹頂之下,我從最初的驚愕中醒悟過來——原來,自從上次的海島綁架時間,將我的警備提高到最高級別,就連我身上也安裝了電子感應裝置,無論我跑到世界上哪個角落,都可以通過GPS定位係統,準確找到我的位置,最高可以精確到厘米!
因此,我的大隊人馬也趕到佘山,發現我正在教堂內部,便在白展龍的指揮之下,嚴密包圍這棟建築,確認內無誤才闖進來。
周圍全是我的保鏢,他們為遭到戲耍而憤怒,慕容雲和秋波已成籠中之鳥,我不相信他還有什麽辦法逃脫?
然而,我卻惱怒地對白展龍等人大罵:“蠢貨!一群蠢貨!”
大家都頗感到以外與委屈,明明是忠心耿耿護主心切,卻為何得到如此訓斥?
因為,在秋波麵臨抉擇的刹那,他們像群強盜似的突然闖入,非但不能給我加分,反而會把秋波趕向敵人懷抱。
果然,慕容雲重新抓住她的玉手,毫無畏懼身邊的前特種兵們,對我微笑到:“大哥,你的手下果然神速,小弟不由得佩服啊。”
“住嘴!”
我受夠了他這種冷嘲熱諷,要不是秋波站在旁邊,早就上去給這張漂亮臉蛋兩拳了。
“我們打個賭好嗎?”
“什麽賭?”
他胸有成竹地看看四周:“今夜,你將把我放走。”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我搖著頭問:“為什麽?”
“你可知道華容道?”
“捉放曹?”
不用解釋也明白,慕容雲抓住過我,最終卻不但將我放走,還把秋波還給了我——假如他不是神仙,卻可以計算到今天的話,那麽我仍然欠他一份情。他知道我還會把他做過的事情再做一次——將最大的敵人從自己手中放走,並且帶走敵人心愛的女子!
“沒錯,你會這麽做的。”
他充滿自信地微笑,拉著秋波向我走近幾步,沒人敢去阻攔他,隻有白展龍小心地站在我身邊似的不測。
然而,我卻狂躁地對左右說:“全都給我退下!”
保鏢們麵麵相覷退了幾步,但我仍為滿足,大喝一聲:“全都退到教堂外麵去!”
“董事長!”忠誠的白展龍提醒了一句,“此人狡詐無比,千萬要小心!”
“滾開!”
我又是一把將他推開,他隻得滿臉委屈地點頭,帶著其他人退出教堂。
於是,華麗的穹頂底下,再度隻剩下三個人。
慕容雲居然以勝利者的姿態說:“大哥,我可以帶著秋波走了嗎?從此,我們誰也不欠誰。”
“不!”
我的阻攔令他吃驚:“大哥,算我看走眼了,你真是那種無信無義的卑鄙小人?”
“等一等!我還沒有作出決定。”
“你已經作出決定了!”
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終於繳械投降:“好吧,親愛的賢弟,你可以離開這裏,但秋波必須留下。”
這是我的有條件投降。
“謝謝。”他給了我一個燦爛的微笑,但立刻恢複嚴肅,“秋波,還是讓她自己決定吧。”
“也罷!秋波,你來決定,是跟我留下來,還是跟他遠走高飛?”
我熱忱地直視她的雙眼,期待得到這雙曾被黑暗覆蓋的眼睛的回應,讓我實現自己愛一個人並得到一個人的願望,我會為這個女人付出一切,直至讓她感受到幸福。
這個問題又讓秋波陷入煎熬,她托著顫抖的額頭,悲傷地回答:“高能,你為什麽要這樣逼我?你為什麽一定讓自己和我受傷害?”
“什麽叫要讓我和你受傷害?”
終於,秋波鼓起勇氣:“你不要再騙自己了!你知道我不會愛你的,但我不想對你說出來,我怕會傷害你的心。”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將我釘在教堂的座位上,癡癡地看著她憂傷的眼睛——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她不會愛我的。她不會愛我的?她不會愛我的!
坐在長椅上發呆許久,整個人像浸泡於冰水,就像不知道自己怎麽死的,執拗地繼續追問:“可是,你就從沒有對我有過好感嗎?”
“當然有過,在我的雙眼看不到的時候——”她苦笑了一聲,“我喜歡你好聽的聲音,喜歡你帶我去聽海,喜歡你說你的故事。我也有過期待,期待在視網膜移植手術之後,第一眼能夠看到你的臉龐。”
“你看到的卻是這個人!”
我指了指慕容雲,卻又什麽都做不了。
“是,但當時我以為他就是你,我說過我會愛上第一眼見到的男子——而這個男子竟完全符合我對你的想象:漂亮、神秘、憂鬱麵具有古老王族氣質,一雙迷人的眼睛。我相信他就是我的夢中情人,相信命運讓他來將我從黑暗中拯救,相信我將與他永遠廝守下去。”
她抒情似的說完這一切,轉頭看了看身邊的人,竟是情義綿綿的眼神。
“可他騙了你!”
“是,我非常怨恨這一點,我恨為何幻想中的白馬王子真的降臨,竟然是個騙局?可是,我的眼睛讓我無法抗拒,無法抗拒這個完美的男子。我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喜歡看著他飄逸的長發,喜歡看著他被風鼓起的漢服,喜歡看著他憂鬱地注視大海。當我離開他的時候,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每個夜晚都會夢到他,我無法抑製心底的衝動——對不起,我不想對你說些,是你逼我一定要說粗來的,我說過這會傷害到你。”
秋波說完又低下頭,神秘的燈光灑在她的發梢,眼淚似乎已滑落在地,但這不是她的懺悔,我也不是告解神甫。
“秋波,你確實傷害到我了。”
“對不起,但這同時也傷害了我自己。”她走到我身前,撫摸我的額頭,像撫摸一個受傷的小男孩,“我知道你喜歡我,知道你願意為我付出一切,但前提是要我也愛著你。可惜,我做不到這一點,而且我也很感激你,我想對你的任何傷害,也是對我自己的傷害。”
“你不愛我的原因是什麽?因為我沒有他漂亮?沒有他的神秘憂鬱?因為我隻有一張普通平凡的臉,而這張臉讓充滿幻想的你大失所望?”
她繼續像母親那樣撫摸我的頭發:“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不愛一個人也不需要理由!”
這句話完全塞住了我問題,讓我痛苦地仰頭長歎:“好吧,就算我無知。”
“高能,再說一聲對不起,我願意成為你永遠的朋友——但也僅限於朋友。我想我不需要再說我的選擇了吧?”
“是,我已經知道你的選擇了。”
我不再需要她的安撫,因為我不再是個小男孩。我霍地站起來,後退好幾步,像受傷的獅子看著最大的敵人,以及我曾經愛過但已經不愛的女人。
慕容雲抓起秋波的手,故意擺到我的麵前說:“大哥,我可以帶著秋波走了嗎?”
“走吧……走吧……走吧……”我絕望地喃喃自語,“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們!”
這回是無條件的投降。
“保重!親愛的大哥!”
慕容雲神色凝重,仿佛由衷地為我祝福,老旁人所見大概真以為兄弟情深。
隨後,他挽著流淚的秋波,匆匆走出教堂大門。
一分鍾後,我艱難地忍住傷悲,追到外麵的夜空下,並非反悔我的決定,而是讓外麵守侯得到人們讓開。
果然,我的保鏢們圍住了慕容雲和秋波。
但在我的明確命令之下,他們隻得無奈地推開,我用最後一點力氣說:“放他們走!誰都不準追趕,也不準跟蹤!放他們離開中國!”
數支手電筒的照射下,秋波回頭感激地對我點頭,她在感激我的寬容與放棄,感激我對她和慕容雲仍有情義。
這對神仙般的男女,消失在佘山之巔,很快我聽到奇瑞QQ發動的聲音,幾分鍾後便無影無蹤。
從此,秋波將跟隨蘭陵王遠涉天涯,成為我的死敵的一部分。
十字架上受難的基督正看著我。
深秋。
我常常回憶夢中那池黑色的湖水,但已沒有了陣砧漣漪的秋波。
這才令我感到秋天的意義,看著街邊梧桐逐漸枯黃,飄零下脆弱的葉片,如鋪滿大街的屍體,又被匆匆而過的行人的腳步踩碎,卻無法融入泥土與大地,隻得淒慘地橫陳於水泥或柏油路麵,等待西伯利亞的北風,將殘骸碎片卷入陰暗天空,變作無數細小塵埃,獻祭給這個冰冷的世界。
她不會再回來了,包括愛犬貝貝——我的心頭卻已如釋重負,搬開一塊壓抑許久的石頭。以往追求秋波的每日每夜,腦中夢中都是她的倩影,卻無法親近她的身體,更無法親近她的心。望眼欲穿隔靴搔癢的日子,不亞於在美國蹲監獄的煎熬。
當我徹底絕望並放棄她的一切,就像放棄她曾帶給我的希望,放棄在獄中渴望自由的意誌,放棄獲得未來身體與精神幸福的權利——我也就徹底放棄了她帶給我的痛苦與抑鬱。
原本壓得幾乎窒息的我,失去她後卻重獲大口呼吸的權利——另一種複活。
想起她毅然離別時我的不舍與痛苦,想起她選擇慕容時我的驚訝與羞恥,忍不住對自己大笑幾聲。當時我的憤怒與失望,與其說是對秋波強烈的愛,不如說是對慕容雲強烈的嫉妒!作為一個男人我徹底敗給了他,眼睜睜看著他搶走我要的女子,這才是真正痛苦之處吧?我對秋波一相情願的感情,從來沒有強烈到對莫妮卡的那種程度。我需要的不是一個等待我進攻的周芷若,而是一個願意熱情地給予我的趙敏。
我與慕容雲爭奪秋波的戰爭,是為最後的榮譽,為男人的自尊,為一種原始的征服欲,而不是為自己的愛情。從這個角度而言,或許我根本沒有愛過她。
這不是失敗後的自我安慰,更不是無能懦弱的阿Q精神,而是放手以後的醒悟——放開緊握的雙手,意味著可以掌握整個天空。
為何我的讀心術能看到她心裏說:“高能,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你。”
因為,當她雙目失明之時,還看不到我長什麽樣,她喜歡的是黑暗中的高能,卻不是陽光下麵目平凡的高能。
我不會再怨恨秋波,她的選擇讓我明白,自她複明以後第一眼見到慕容雲——我九再也不可能擁有任何機會了。即便她被慕容雲送回我身邊,依然無法改變第一感覺。美少年早已牢牢占據她的芳心,不會再容納第二個人,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可笑的無用功。
相比於耳聰目明可以去世界任何角落的秋波,我反倒更懷念2008年愛擁擠的上海地鐵偶遇的盲姑娘——她才是我心底真正的秋波,雙目失明楚楚可憐,卻堅強勇敢智慧溫柔,這樣的秋波已一去不複返,就像我永久丟失了的記憶,就像我不能重溫的青春小鳥。
好一個“人生若隻如初見”,我開始讀懂納蘭了。
秋波,祝福你!
至於,我原本差點要獻給她的“驚喜”,如今也成為了我的累贅。
端木良沒起到哥哥的任何作用,那晚來不及說出這個消息——即便說出來又有何用?秋波心中隻剩下慕容雲,我的“驚喜禮物”不過是道小點心,及不上美少年這頓大餐。
但我不能放棄端木良,聽之任之讓他成為一個威脅——他掌握我真實身份的秘密,是我在天空集團最致命的威脅。
所以,我必須控製並利用他。
端木良被我重金養起來,並給他配了一輛奧迪A8和司機(其實是監視他的保鏢)。他的一舉一動被嚴密監視。電話郵件被竊聽監控,每次出門有十幾個人跟蹤,定期向我匯報情況——就像判了緩刑的犯人,需要定期向派出所報到。
為了邀功請賞,端木良說會想辦法聯係秋波,把她勸回我的身邊。但我組織了他的計劃,何必徒勞無益?就讓秋波尋找她的幸福吧,而我的幸福自失去了莫妮卡,恐怕永遠不會再來。我將停留在孤獨角落,慢慢回憶往日**與眼淚,盡自己的一切力量乃至生命,完成那個承諾。
梁漱溟說:“人類之左翼可貴,就在他具一副太容易錯誤的才能。”
犯錯誤的不是端木秋波,甚至也不是慕容雲,而是我古英雄。
一個男人撐傘走進深秋的公墓。
這個男人就是我,現在我已不配再稱為男孩,因為在這座公墓深處,沉睡著我自己的墳墓。冰冷秋雨再度彌漫天野,壞繞墓地的遼闊水麵上,飄**著越發朦朧的水霧。曾經茂盛的蘆葦漸漸枯黃,似乎點一把火就能燒盡。隻有高大的鬆柏保持綠色,枝頭停著不斷發出哀嚎的烏鴉,不知在吊唁哪位剛入土的亡魂。
一個男人撐傘走進深秋的公墓,踏上布滿青苔的濕滑墓道。
這個男人就是我,現在我已不配再稱為英雄,因為在這座公墓深處,埋葬著被我冒名頂替的蘭陵王的傳人。無數墓碑豎立在左右,刻著已走過漫漫人生的名字。他們的骨灰被子女供奉於此,隻有每年清明冬至前來祭典,然後又被滾滾向前的生活遺忘。再過五十年,沒人會記得這些墓碑上的名字,就像沒人會記得我的名字。
一個男人撐傘走進深秋的公墓,來到刻著自己的名字的墓碑前。
這個男人就是我,現在我已回到這個致命的忌辰,因為在四年前的今日,高能與古英雄同時丟失生命。冷雨打在最深處的這塊墓碑上,像無數淚水緩緩流淌。帶著四年來累積的塵埃,衝刷著埋葬高能骨灰的泥土,石頭上一行紅色隸書漢字“愛子古英雄之墓”,這是我那可憐的媽媽一生最大的悲劇,可惜她至今仍不知道兒子尚在人間。我該如何向她結實?我又該如何向她證明自己的身份?一如我竭盡全力要向世界隱瞞身份。
我真正的身份就在這裏,就在這個孤寂的墓碑上,鑲嵌著的陶瓷照片——那張不屈的少年的臉,依然存放在我貼身錢包裏。這張臉對我而言卻那麽陌生,我永遠無法回憶這張臉,但我知道他就是自己,並非從前想象中的陰謀家,而是一個純潔無辜正直的年輕人。
四年前,也是這個寒冷的秋天,杭州龍井的淩晨,我和墳墓裏埋葬的這個人。共同發生了一場致命車禍。可憐那個人就此喪命,他的臉卻被移植給我。他帶著我的名字,在我媽媽的痛哭之中埋葬。
四年過去,我依舊戴著他的臉,頂著他的名字,繼承了本該由他繼承的帝國。而這個帝國危機四伏,一個古老神秘漂亮天才的蘭陵王,一個擁有無邊才古的猶太家族,成為我最大危險的敵人。我常感到力不從心,常對身邊的人暴跳如雷,常陷入絕望瘋狂的狀態。
於是,我想回到這個地方,麵對自己的墳墓,麵對埋葬在黃土之下的另一個我,麵對一個被我冒名頂替的靈魂。
然而,讓我頗感到意外的是,今天我並不是唯一來看他的人。
墓碑前還站著一個老人。
淋漓的秋雨下,鐵皮桶裏冒著煙霧,紙錢被老人燃燒為灰燼,碎屑輕輕揚揚飄入雨中,也有一部分飄到我的臉上。
我被煙嗆到一口,蒙著鼻子咳嗽起來,想想這燒給我的紙錢,心裏竟有絲安慰——四年過去,除了我的媽媽之外,居然還有人記得我?
老人也緩緩轉過頭來,大概八十歲了,留著一頭銀白板寸,氣色與老板非常健郎。
我認得這個老人。
兩年前,當我準備第一次去美國前夕,曾來到這裏看自己的墳墓,同樣遇到了這個老人,也是在為我燒紙錢。當時我也很疑惑,記得老頭說過些奇怪的話就走了。
此刻,這位老人再度出現在我的墓前,又是在雨中撐著一把破傘,穿著洗得發白的破衣服,恰好配合這墓地的淒慘景象。
他一定認識古英雄,據說我已沒有什麽親人,而他的年齡又可以做我的祖父,那麽他或許是我爺爺的朋友?我的爺爺不會又什麽朋友,他是藍衣社的社長——除非這位老人也是藍衣社成員。
藍衣社?
瞬間,腦中想到了一個人——端木良的爺爺?
他是藍衣社唯一可能幸存的元老,當然也可能是看著我長大的,他早已經與端木良失去了聯係,所以不知道真正的古英雄還活著,才會來到這裏祭奠“死”去的我,祭奠最後一任“合法”世襲的藍衣社古家社長。
老人平靜地燒完最後一張紙錢,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就在他要轉身離去時,我才忍不住問道:“老人家,請問您貴姓?”
“年輕人,我姓什麽,與你何幹?”
沒想到他的聲音還很洪亮,完全不像有的老年人有氣無力。
“我是埋在這裏的古英雄生前的好朋友,我很感激你能在今天來看他。”
老人卻冷冷地回答:“不,你不是古英雄的朋友,你是‘他們’的人。”
“他們?”
“請不要明知故問。”
他對我露出厭惡的表情,隨後撐著傘向外走去。
這次我不能再讓他跑掉了,緊追不舍:“老人家,你是不是姓端木?”
老人立即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過頭來,隔了兩秒鍾繼續往前走。
現在,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他就是端木良和秋波的爺爺!
秋風、秋雨、公墓、老人。
麵對這樣的八旬老人,我實在不敢發作。若是年輕人早就被我一把扯住,推到在地拳打腳踢甚至酷刑伺候。跟著他走出墓地,看來他不會再理睬我半句。與其這樣兩個人都尷尬,我不如停下腳步目送他出去。
其實,公墓門口有許多我的保鏢,我已悄悄命令他們跟蹤老人。
而我坐進悍馬等候消息,照舊是白展龍貼身跟隨我,這些天來他的臉色不太好,因為常被我暴躁的脾氣羞辱。很快得到前方消息,老人坐上一輛郊區的公共汽車,我讓其他車輛不要跟隨,隻有我的悍馬跟在公交車後麵。
秋風秋雨覆蓋的郊野,一條筆直的公路伸向地平線。兩邊是剛剛收獲的農田,堆積著厚厚的稻草,還有江南碧水環繞的農舍,幾條狗而向我們的車亂叫。這幕場景一如印象派的油畫,隻是隔著一層博物館的玻璃,還能映出疲倦的臉。
我給端木良打了個電話,要他迅速趕來——隻有他才能確認端木老爺子。
跟蹤了公交車半小時,每停一站我們都自己觀察,直到西郊的終點站,老人最後一個下車。
這裏是市郊結合部,有新建的住宅小區和不少停產的廢棄工廠,大片廢墟似的工地,還有被開發商拋棄的荒地。老人孤獨地走在秋雨中,腳下泥濘崎嶇,真擔心他會走不穩摔倒。我們的悍馬實在太醒目,不敢跟在他身後開,隻能停在公交終點站。老人拐進一處破舊的垃圾場,這讓我們頗敢意外。從外麵看就是一堆巨型垃圾,蓋著拾荒者與流浪漢的棚屋。
我和白展龍兩人打著傘下車,小心翼翼地靠近垃圾場,看到老人收起手中的傘,鑽進一間低矮狹窄的棚屋,體積竟還不及我們的悍馬車,就像從前莫妮卡樓下的狗舍!
旁邊有輛被拆得隻剩鐵皮殼子的桑塔納,我們索性坐進空無一物的車裏,就像小嗣後玩捉迷藏,既可躲避很冷的秋雨,又可隱蔽自己不被發現。
沒幾分鍾,老人又從棚屋裏出來,戴著一頂寬大破舊的草帽,用大塊塑料布覆蓋衣服,成為一套自製雨衣。他的腳步竟像年輕人,在風雨中輕鬆地走進垃圾堆,用掃帚似的大鐵夾子,不停挖成績一個臉盆,敲敲打打感覺還不錯;然後一副舊車派,賣作廢鐵能換來幾塊錢?盡管當年拍來要花幾萬塊。
這個極有可能是秋波的爺爺,藍衣社最後元老的老人,竟是以撿垃圾為生的拾荒者?
老人的身體出奇的好,又從垃圾中挖出一台32寸的舊彩電!風雨交加的垃圾場上,這個發現讓他興致勃勃,將彩電拖到他的棚屋旁邊,不知從哪來一根電源插座,屏幕短暫閃爍後,居然亮出了藍屏,證明這台電視機並未報廢。周圍幾個撿垃圾的圍攏過來,羨慕地稱讚老頭運氣好。老人怕這好東西被人搶了,警覺地將沉重的彩電藏進紙糊的棚屋。
垃圾堆中果然還有不少好東西,從那些看似汙濁破舊的廢品裏,不時挖出一些有錢人的奢侈品——不知是真是假的LV包包,幾乎還未開封的歐洲化妝品,半成新的意大利進口真皮沙發……偶爾還有神秘皮箱,藏著價值連城的贓物,抑或貪汙受賄的百萬現金。有時也會發現二奶的屍體,或者更可怕的殘缺四肢。
這些被富人們丟棄的東西,卻成為拾荒者的寶貝,許多原價成千上萬的衣服,僅僅穿過一次,便因為不再合身被丟進垃圾筒;有法國進口的葡萄酒,還沒嚐過一次就束之高閣,以至於搬家時被當作垃圾扔掉,它們被撿垃圾的精心挑選出來,如果不能賣掉換錢的話,便想辦法擦洗幹淨重新利用。有幾公斤重的施華洛士奇水晶,成為某對流浪小夫婦新房的玻璃窗。有報廢奔馳車的真皮坐墊,成為某個收垃圾小子的沙發。有精心定做的紅木家具,在被主任丟棄之後,成為某座棚屋堅固的牆壁。不少五顏六色的女士的情趣內衣,差不多隻用過一兩次而已,卻成為一群失學小女孩的洗腳布。許多被富人孩子扔掉的長毛絨狗熊,變作超生遊擊隊男孩們最心愛的玩具。
看到著一幕幕場景,坐在鐵皮殼子桑塔納的我滿懷惆悵,不僅僅為可憐的老頭,還為這些被隨意浪費的“垃圾”——丟棄它們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垃圾!而住在垃圾場裏的居民們,既值得同情又值得感激,感激他們代替不知珍惜的富人們,用自己的生命消耗這些垃圾。而終日坐在豪華辦公室和悍馬車裏的我,也隻有通過這個機會,才能感受到這些觸目驚心的對比——我已不再是過去那個我,反而現在的我,更讓自己感到卑鄙與自卑。
忽然,端木良趕到了。
公交車站開進一輛嶄新的奧迪A8,端木良在保鏢監視下,小心地走到我們身邊。他誠惶誠恐地低頭哈腰:“董事長,我爺爺不可能住在這種鬼地方吧?”
“你還是自己看清楚再說吧!”
端木良也藏在酒車皮裏,看著風雨中撿垃圾的老人,立刻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保鏢識趣地帝給他一副望遠鏡,他架在眼睛上略作調整,可以達到近在眼前的效果。
他的雙手在顫抖:“不可能!不可能!”
“不是你爺爺嗎?”
端木良搖搖頭:“不,太像了!他長得太像我爺爺了!那種氣質,那種眼神,完全一模一樣!可是,他為什麽會變成一個撿垃圾的呢?他是一個有文化有教養的人,我們端木家是家百年的書香門第,我的爺爺怎會淪落至此?”
“可以了。”
我讓人把端木良帶走,現在已百分之百確認,眼前撿垃圾的老人,就是端木良和秋波的爺爺,藍衣社最後幸存的元老,也是我古英雄家族的世交——端木明智。
至於老爺子為何棲身於此,化作一個撿垃圾的流浪漢,其中必有隱情。
白展龍不知藍衣社為何物,疑惑地問:“董事長,你為何對一個撿垃圾的老頭感興趣?”
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原因:“他是我們高家的一位世交。”
沒有必要再等下去,即便當麵向老爺子詢問,他也不會告訴我什麽,因為他已認定我是“他們的人”——恐怕也是他隱居在垃圾場的原因。
數年來,端木老爺子連自己的孫子都不見,說明他並不信任端木良,這必須讓我提高警惕。與其大動幹戈打草驚蛇,不如悄悄監視靜觀其變,他逃不脫我的掌心。
於是,我帶著白展龍等人撤離了垃圾場。
留下幾名本地保鏢,脫下西裝換成破衣爛衫,偽裝成附近的民工,日夜監視端木老爺子,看看他會去哪些地方,會見哪些人物,若有風吹草動即刻匯報——或許會有意外收獲。
第二天。
公司發生了一件大事。
牛總死了。
牛總——天空集團亞太區總裁,在陸家嘴的新辦公樓內自殺身亡。
上午,我正在睡夢之中,突然接到白展龍的電話,得知這個必將震動集團根基的消息。
直覺告訴我這不是做夢,電話裏急促慌張的聲音,如同一盆冰冷的洗腳水,透過細細的手機出音口,直接噴射到我臉上!將我徹底拖回現實,無情地打倒在地,麵對光澤的柚木地板上倒映出來的臉——不是我的臉,而是牛總那張疲倦痛苦的臉,似艱難的挪動嘴唇:“對不起!”
刹那間,驚訝、恐懼、錯愕、悲傷、自責、內疚、憤怒、恥辱……各種情緒與感覺充斥我的胸腔,將脆弱的心髒撕成無數碎片。
三刻鍾後,我出現在亞太區總部。四周全是驚慌失措的表情,竊竊私語的擁擠人頭,一如這個日漸寒冷的季節。無論普通員工還是管理層,恐懼的瘟疫在他們眼裏傳播。白展龍等人簇擁著我而入,員工們仿佛見到死神,匆匆跑回各自趕為,好像我才是真正的病原體。
在尚未搞清楚狀況前,我關照白展龍不要讓媒體知道,牛總之死誓時絕對保密,但他無奈地給我看了手機——最新的財經資訊,頭版頭條赫然是“天空集團突發激變,亞太區總裁懸梁自縊”。
“是誰泄露的消息?把他抓出來槍斃!”
我的咆哮傳遍整個樓層,連我自己也被嚇一跳——牛總自殺對我的打擊太沉重了,他是我在集團高管唯一的親信,也算是集團的支柱人物,在亞洲享有很高聲望,史陶芬伯格與白展龍都遠不能與他比擬。牛總堪稱我的左膀右臂,一旦失去他的輔佐,我就變成了獨臂人或獨腿人!
逐漸走近牛總的辦公室,想象即將看到他的試題,就感到半邊臉都在抽筋,整個左腿與左臂不住顫抖……在我徹底半身不遂之前,白展龍幫我推開了那道沉重的門。
親愛的老朋友啊——我進來了,我看到了,我害怕了。
在這個大得可以打籃球的房間,中心位置是張超豪華的辦公桌,一個高大的影子正懸掛其上。
這個大房間挑空極高,天花板離辦公桌麵至少三米,其中一大半已被牛總身體占據。雖然不可能有風吹進來,屍體仍然不斷微微搖晃。五十多歲的成功男人身形肥大,穿著剪裁寬敞的黑色西裝,如此吊在半空之中,竟遮擋了大部分光線,讓原本落地窗戶亮堂的房間,一下子灰暗得像陰慘的黃昏!
我吃力地仰望這個曾被我戰戰兢兢地仰望,後來又卑躬屈膝地仰望我的男人。
此刻,我的四肢都已冰冷,就像這具掛在辦公桌上空的死屍。
一根繩子自天花板垂下,係住空調出風口堅固的柵欄,另一端牢牢套在屍體脖子上。就像屠宰場裏剛被殺好的牲口,剝了皮吊在鐵鉤上,等待大卸八塊送上餐桌。
沿著牛總的大辦公桌繞了一圈,才看到他那不斷搖晃的臉,被繩子勒得蒼白可怕,正低垂著向下俯視我。
他死了。
可是,他的眼睛還沒有閉上,眼睜睜地盯著來瞻仰他死去的遺容的我。
死不瞑目。
他是為了天空集團?還是為了他自己?抑或為了常常辱罵他的我?
真希望從這雙不死的眼睛裏,讀到他死去的真正原因!
可惜,讀心術對死人不起作用。
我顫抖著後退兩步,不敢再靠近這具搖晃的屍體,包括屍體下無比豪華的辦公桌。
真是個最具有職業精神的死亡方式——在辦公桌上空懸梁自殺。
忽然,想起兩年多前,當我還是天空集團小銷售員,在我的頭頂上吊自殺的陸海空。
難道牛總的死與當年的陸海空有關?心中再度掠過三個字——藍衣社。
白展龍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角,原來我阻礙了警察拍照了。房間裏有五六名警察,有條不紊地收集現場證據,很快就會把牛總的屍體放下來。
負責此案的警官嚴肅地說,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死者不太可能是被他殺。當然,死因若要完全確定為自殺,還要等待屍檢結果。
我又看了一眼掉在上麵的牛總,那張死不瞑目的麵孔,又換了另外一種表情,充滿了痛苦與內疚——這是專門給我看的表情嗎?
心頭猛烈震動了一下,眼眶立刻濕潤,好久沒動過這種惻隱之心。難道因為最近脾氣太差,總是讓牛總當眾被我羞辱的原因?
對不起!該說對不起內疚自責的是我啊!
作為天空集團亞太區的總裁,牛總可謂位高權重。他的辦公室豪華程度,自然在公司內僅次於我。落地窗戶一眼就能俯瞰半個上海,黃浦江與外灘匍匐在他腳下,房間裏各種擺設都很講究,尤其是中心的大辦公桌——據說專門從台灣請風水大師來指點的,這方麵他遠遠比我講究得多。
可笑的風水最佳的辦公桌,卻成為牛總上吊送命之地。物極必反,否極泰來,既然風水如此之好,用作千年龍穴豈不更美?
忍住難受,不讓淚水衝破防線,轉頭不想再見死去的牛總,卻看到大辦公室的角落,有個穿著套裝的女秘書,正在接受警察詢問。
女秘書照例很年輕,高挑個子身材還不錯,長發按照職業標準綰起,手裏捧著一遝文件,可見裙下雙腿顫抖,大概頭一回被警察問話。
不過,記得上周我來這間辦公室,牛總的秘書是另一個女孩,怎麽一眨眼就換新人了?
白展龍破解我的心意,主動低聲道:“董事長,這個女秘書上周才到,是牛總親自把她招進來的。今天早上,是她第一個走進這裏,發現了牛總的死亡現場。”
警察剛剛問完,女秘書轉過頭來,讓我看清了她的臉。
出與男人品鑒美色的本能,我和白展龍都失望地搖頭。這個女孩實在相貌平平,整張臉平庸得乏善可陳,扔進人堆就會被淹沒,即使多看十次也未必記得,遠遠比不上牛總原來的女秘書——據說是大學生選美冠軍出身。
通常大人物都會找年輕漂亮的女秘書,為何一貫如此的牛總,卻選擇這麽一隻醜小鴨?
這樣的反常不得讓我懷疑,快步退出這間辦公室,對白展龍輕聲說:“這個新來的女孩有問題,也許是Matrix打入我們心髒的內鬼!”
“好,我派人監視她。”
我麵色鐵青地走過外麵的走廊,掠過眾多緊張慌亂的臉龐。牛總不明不白地自殺,公司已陷入更嚴峻的形勢,銀行團、客戶、社會公眾,恐將不再信任天空集團。遠在紐約總部的董事會成員們,將幸災樂禍躍躍欲試,終於早高管層除掉了我的死忠心腹,原本被壓製的分裂苗頭,又將死灰複燃。
所以,無論警方結論是什麽,我發誓要徹底調查牛總死因,不能讓他白吊死。
那張死後內疚的臉,久久浮現於我的腦海……
忽然,一個輕盈苗條的身影,從我身邊飛快地跑過,正是剛才所見的那個女孩,牛總心來的女秘書。
背影似曾相識。
她。
對不起,這裏轉入第三人稱,不再是“我”,而是她。
她是誰?
聰明的你或許已猜到,她是本卷開頭出現的“她”。
她的名字叫莫妮卡。
隻是,她已不再是當時的那張臉。
一分鍾前,當牛總吊在天花板上,當警察對她詢問筆錄,她就感到背後有一雙眼睛。
難道是吊在半空中死者的眼睛?
她恐懼地轉過頭來,卻看到另一雙那麽熟悉的眼睛。
是他!
果然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就是為了此時此刻,她才跨越千山萬水忍受許多痛苦無比艱難地說服自己,來到這個國家這座城市這棟大樓這個房間。
然而,她確實看到了他,看到了闊別兩年的愛人,看到了夢中無數次出現的男子。
還是那張平凡可愛的臉,還是那雙普通卻堅定的眼睛,還是那個出身市井卻注定要拯救世界的人。
隻是,歲月漸漸磨平了他的青春,顯得過分成熟過分老練,臉上充滿疲倦與辛苦,眼神裏刻著傲慢與恐懼,盛氣淩人地看著身邊的助手,確實帶著我們時代暴君的氣質。
雖然,他有了那麽多變化,性格脾氣都與往昔判若兩人,甚至可能愛上別的女子。
可不會改變的是她的心。
而他也看到了她的臉,卻隻是失望地搖頭,閃過輕蔑無情的目光。就像坐在露天咖啡館的男人,評價所有經過他身邊的女人。
於是,她也失望地轉過頭——他果然絲毫沒有認出她,但這樣不是最好嗎?這不就是自己的願望嗎?但願他永遠都認不出她!
而且,她還看得出他在懷疑她,畢竟是心來的女秘書,卻第一個發現牛總吊死在辦公室——今天到底是什麽奇怪的日子?先是目睹自己的恩人自殺身亡,再無比驚訝與悲傷之下報警,又被幾次三番盤問,所有人都像看小偷似的看自己。
不久,她見到了自己的愛人。
他已走出了辦公室,警方的詢問也已結束,她可以自由地離去了。
於是,她快步衝出房間,一刻也不想留在這裏,竟大膽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不知自己的發絲有沒有打到他臉上?
她知道他在看著她,看著她的背影而疑惑,這個女孩為何似層相識——僅限背影。
當她衝出他的視線,便向行政主觀請假,遇到這種可怕的事情,直接上司都已死去,連辦公室也被警方查封,留在公司純屬浪費時間,自然準她回家休息。
低頭走進電梯,離開天空集團亞太區總部,這是她第二次來這裏工作——上次是以牛總助理的身份,並且在另一棟大樓,這次降格成為他的秘書,隻是這回的工作太短暫了。
樓下已聚集一些記者,等待天空集團批準采訪。牛總自殺的爆炸性新聞,已在這個網絡時代傳遍全球——她發誓不是自己泄露出去的。
沒人注意到她的出來,就連回頭率也降低到幾乎為零,暫時她還不太習慣別人的這種反應,但她不斷說服自己會慢慢適應的。
離開富麗堂皇的大廈,她對秋日驕陽抬起頭,希望陽光趕走身上的晦氣:一大早上班就看到老板的屍體晃在辦公室。
地鐵穿越黃浦江下的隧道,幾站之後艱難地擠出人群,通過站台回到馬路上。可是上午那幕景象,仍在腦中忽隱忽現,尤其牛總死不瞑目的眼睛,似乎不斷給她什麽提示。
她剛被牛總調進天空集團,本想安頓下來好好工作,至少盡到一個小秘書的本分。然而,她唯一的工作對象卻死了,公司會將她掃地出門嗎?隻有牛總字到她的真實身份,也隻有牛總才能保護她。如果說她還欠哪個人的債沒還,那個人就是牛總。早上看到他懸在半空的屍體,她幾乎痛苦得暈倒在地,就像失去了父親!她將再度成為無依無靠的孤而,至於那個對此完全一無所知的人,她並不指望他什麽。
不過,回頭想想確實有不詳之兆。在她擔任牛總秘書的幾天,感覺他的目光有些反常。總是接到讓他神色緊張的電話,立刻把自己鎖在辦公室半天。最近牛總常收到一些郵包,是她親手將包裹送到他手裏,然後他麵色鐵青地輕她出去。但後來這些包裹都不見了,就連外包裝都找不到,難道被牛總自己吃了嗎?
牛總一定有什麽秘密。
她能夠試著找出這個秘密嗎?也許,這個秘密對她來說也至關重要。
回到秋陽之下,轉入一條幽靜馬路,兩邊都是老舊的居民區,衣架上的萬國旗迎風擺動。鑽進其中一條弄堂,身上的套狀略顯紮眼,好在她還有張平凡的臉。經過洗馬桶的老奶奶,下象棋的老爺爺,玩過家家捉迷藏的小男孩小女孩,她進入一扇破舊的石庫門,仰望被瓦片上的野草裝飾的天空,心情才稍微輕鬆了些。
不過,回家的旅途還未結束。她與天井裏結毛絨的太太打了聲招呼,低頭鑽進陰暗的客堂間,穿過公用的肮髒油膩的廚房,踏上那道搖搖欲墜的木頭樓梯。二樓不分晝夜永遠能聽到搓麻將的嗓聲,還有高考落榜天天打網絡遊戲的年輕人。三樓牆壁都是模板,走到不能再走為止,她掏出了鑰匙。
鑰匙打開看似清朝人用過的掛鎖,籲出一口氣回到家裏,連同額頭上薄薄的汗珠。進門是一張宜家買的簡易寫字台,轉彎是一張小小的床,再往裏卻是個隱蔽的衛生間——房東花了不少錢擅自改造的,這也是她租下這套陋室的原因。
這間屋子最大的好處,便是窗戶外的露台,盡管必須彎腰弓背爬出去,盡管尚不及她從前的衛生間大。但她可以在露台上種花,有玫瑰有月季還有許多盆吊蘭,下班後澆澆水賞賞葉子,暫且打發難以忍受的寂寞。露台另一邊是石庫門屋頂,層層疊疊的灰色瓦片,夕陽照耀時像波光粼粼的大海。夜裏常有野貓出沒,爬上她的窗台,露出幽靈似的棕黃色貓眼,嚇得她縮在被窩不敢動彈。她喜歡在露台獨處,看著周圍相鄰的大片石庫門屋頂,就像站在一片灰色山峰上。再遠處是許多高級寫字樓,如喜馬拉雅山將她團團包圍。如果是月光的晚上,被那些等貨透明的大廈俯瞰,更有坐井關天的感覺。
現在,她隻能安靜地坐在井底,癡癡地觀看別人的天空。
但她並不後悔。
小心關緊房門,將包扔到**,整個人就像癱軟似的,躺倒在被子亂亂的**。上班還不到幾天,今天隻有兩個鍾頭,卻感覺那麽疲倦辛苦,再加上遇到牛總自殺的悲慘事件。
哎——她長長歎息一聲,看看床邊還有一大堆衣服。換下來幾天都沒來得及洗,這輩子她還沒怎麽自己洗過衣服。再看這間總共不足十平米的屋子,簡直比蝸牛殼還小,從前她在紐約莊園裏的女傭,住得都比這寬敞不知多少倍!
是啊,她從出生開始直到一年前,記憶裏全是小公主的幸福生活。她住過最小的房子也有三百平方米,穿過最差的衣服也值三千美元,開過最差的車也是保時捷。
但她願意接受這一切,接受自己不再是公主,接受自己不再享受奢侈特權,接受自己從此將回到平凡——不論容貌還是生活。
她必須蝸居在這間老鼠洞裏,必須親手照顧自己的生活,必須忍受各種不講理的鄰居,必須應付不時出現的突發事件,必須承受命運帶來的磨難。
一切,隻為了重新看到他。
又該輪到“我”說話了。
我是古英雄,但所有人都叫我高能,天空集團全球董事長兼CEO的高能。
我坐在陸家嘴的新寫字樓,四十九層的董事長辦公室,對麵掛著集團創始人高過的大幅照片——我命人特意掛上去的,紀念我的“祖輩”的文治武功。看著這張真正的蘭陵王後代的臉,再摸摸自己這張借自別人的臉,不禁心生無限恐懼,我真是愚蠢到自掘墳墓!強迫自己每天都要看著高過,看著這個被我篡奪了遺產的死人,不知這種古怪的勇氣還能支撐多久。
昨天,亞太區總裁的牛總在自己辦公室上吊自殺——就在這間屋子的地板底下,吊死牛總的繩子係在天花板上的空調出風口,距離我的腳底隻有幾十厘米。
整個世界都知道牛總死了,各種猜測甚囂塵上。公司內部氣氛極其緊張,每個人都不敢隨便說話,他們知道身邊布滿耳目,並給那些人起了個綽號“蓋世太保”,一旦被聽到某些不利於公司的言論,馬上就會被懲罰乃至除名。我的全球助理史陶芬伯格,從側麵提醒過我,不該把公司搞得像克格勃,這裏不是古格拉群島,更不該讓人因言獲最大興文字獄。他立即被我一頓臭罵,我說集團處於生死存亡的時刻,你們日耳曼怎會不懂“亂世用重典”?
不過,大家把牛總的突然自殺,與最近集團的財務審計聯係在一起——下午,審計報告已由畢馬威會計師事務所提交給我。這份報告同時傳到紐約總部,集團財務總監對此作出評估——天空集團在印度投資的項目,出現了兩百多億美元的賬麵虧損。
我當場從座位上摔倒!
白展龍急忙喊人進來,把我扶到禦用的休息室,端茶送水就差洗臉洗腳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掙紮著從沙發上爬起來,腦中浮起牛總吊死時的奇怪表情,“為什麽如此重大的危機,我事先居然一無所知?我們不是到處安排眼線了嗎?不是嚴密監控資金流動了嗎?為什麽還是發生了這種事?”
白展龍的麵色也很難看,他讓其他人退出房間,單獨對我說:“董事長,集團對印度的投資項目,是由牛總本人單獨負責。幾個月來他給集團的報告,都顯示印度項目非常健康,沒有任何資金上的問題,相反還開始贏利了幾十億美元。”
“那不是胡扯嗎?”我重重地砸了沙發靠背,“我隻相信權威機構的審計結果!”
“那些報告都是牛總自己做的,肯定隱瞞了印度項目的問題,欺騙集團董事會製造虛假繁榮。”白展龍低頭字則,“對不起,我作為董事長在中國分公司的助理,也負有失察之責!”
“與你何幹?是我用人不黨,以為牛總是我的親信,是可以絕對信任的人,沒想到他卻——諸葛亮誤用馬謖失街亭!我應當懲罰自己。”
話音未落,我竟扇了自己兩個耳光——火辣辣地疼痛,耳朵嗡嗡地叫起來,想必左右臉頰各添血紅印子。
我恨自己,恨自己眼睛瞎了,最信任的人卻出賣了我!
審計結果必將大白於天下,紙怎能包得住火?牛總無法交代印度項目闖下的彌天大禍,為了不受被業內同行恥笑,甚至被送進監獄的屈辱,便隻剩畏罪自殺一條死路。
白展龍早被我嚇得怔住了,好久才敢試探著問道:“董事長,我會繼續調查牛總的案件。現在,還有件事要向你匯報。”
“說吧。”
我半躺在真皮沙發上,任由臉上的掌印發紅發紫,有氣無力地回答。
“董事長,你不是要我調查牛總新來的女秘書嗎?”
“那個醜小鴨?”眼前泛起昨天見到的那個女孩,為什麽她的背影似曾相識?我點點頭說,“恩,她值得懷疑。”
“我已經查過了,牛總新任的女秘書,名字叫藍靈。”
“蘭陵?”
這個熟悉的名字幾乎讓我跳起來。
“是藍天的藍,靈魂的靈。”
“哦,原來是這兩個字。”大概這幾天太緊張了,凡是與蘭陵王有關的一切,都會讓我神經過敏,“繼續說吧。”
“看來是牛總的世交——”牛總出生於江南的書香門第,最注重的就是家族世交,資助父親好友的孫女完全可能,“怪不得長得一點都不漂亮,卻還是受到牛總照顧。”
白展龍像個貓頭鷹似的點頭:“恩,表麵看起來很正常,不過我認為牛總身上的問題,使得他身邊的人都有疑點。”
“我同於,這個女秘書今天還來上班嗎?”
“是的。”
我的腦子已經夠亂了,不想再管這個醜小鴨:“讓她留在行政總監手下,平時注意監視,不要讓她接觸公司機密。”
她。
讓我們又回到她的世界。
她是莫妮卡。
依然是那身標準的套裝,淺淺淡妝與盤起長發,偶爾用手指轉轉圓珠筆。不過,她再也看不到男人們大膽放肆的回頭,聽不到女人們羨慕嫉妒的歎息,隻有擁擠的辦公區域,無數壓抑狹窄的格子間,一個個緊張忙碌的背影。
牛總死去已經三天,他的辦公室早被警察貼上封條,整個房間全被搬空,集團在嚴查他的信息和資料——她已聽到風言風語,包括最新的財務審計結果,讓公司裏人心惶惶。兩年前,她的大老板千金身份泄露後,這些家夥對他阿諛奉承點頭哈腰。如今換了一張臉的她,卻被他們像丫頭一樣呼來喚去,要麽給這位總監訂機票收快遞,要麽給那位貴客端茶送水。
唯一的保護傘牛總死了,她隻能祈禱別被公司趕走。她從牛總的房間外麵,搬到行政部的公共區域,呼吸上百人的渾濁空氣,接受四麵八方幾十台電腦主機的輻射。
但她還是忍受下來,因為隻要留在這裏,就有機會見到他。
不過,這幾天最難過的是:大家對牛總的非議。
集團投資印度項目失敗,損失上百億美元的糟糕消息,盡管老板下令嚴格保密,卻已在公司內外不脛而走。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是牛總,據說他在報表裏做了手腳,隱瞞巨額虧損的事實,公司可能取消他的公開葬禮,並要撤消授予他的一切榮譽。
她想不明白,為何所有責難集中到牛總身上?在他屍骨未寒之際,如此非議一位對集團作出卓越貢獻的老人,實在太不近人情。她不相信牛總吃裏爬外的奸細,至少她看到了牛總一顆忠誠的心。
自己是牛總生前最後的女秘書,也是第一個發現牛總自殺的人,她有責任和義務,調查其中的前因後果,發現背後駭人聽聞的秘密。縱然不能為牛總洗脫清白,至少該讓自己心安理得地坐在這裏。
絞盡腦汁想了半天,忽然看到一個行政部同事,捧著快遞包裹匆匆走過。
包裹!
重要的是包裹,想起牛總死前幾天收到過的郵政包裹,或許暗藏玄機?
做秘書上班的第一天,牛總就對她關照過,最近公司嚴查內鬼,所有員工的電子郵件與網絡聊天工具,都遭到嚴密監控。所以,無論公事還是私事,隻要經過公司電腦,肯定會被監控記錄下來。
不過,郵政包裹不會被監控,更不會被拆開來檢查。
說不定有人利用了這一點,通過郵政包裹傳遞信息,藏著什麽特別的東西?
她立即翻出工作文件夾,白展龍派人搬走了牛總電腦,帶走所有文件與物品,卻漏掉了小秘書的文件夾。
不過,文件夾裏都是些日常票據,還有郵政包裹的收件人存根——謝天謝地找到了!
這張還算完整的存根,在牛總自殺前倒數第三天,是她親手從包裹上撕下來的。通常這種存根沒什麽用,她卻小心保存在文件夾裏——秘書也要幹得認真負責。
小心地抬頭看看四周,沒人會注意這個小秘書。包裹存根都是複寫紙,收件人這聯字跡極淡,需要自己辨認——發件人地址在上海,位於虹橋開發區的一個門牌號碼,發件人名字卻是空白,簽名欄上龍飛鳳舞,完全看不清楚。
也許是普通朋友寄來的禮物,也許是政府部門的禮尚往來,但她就是感覺有些奇怪。
於是,她把這個地址輸入網絡搜索引肇。
很快出來一大堆網頁,基本都是二手房網站——這個地址位於虹橋古北小區,有名的高端住宅區。所有掛牌信息都在2007年10月前後,意味著這套房子當時很可能賣出了。
她迅速進入網上房地產係統,查詢2007年交易的二手房信息,果然搜索到這個地址。
根據網上備案的信息,這套二手房的買主正是牛總本人!
牛總是2003年被高薪挖到天空集團,第二年被派到上海擔任中國分公司總經理。很多台灣人都在上海買房,牛總在2007年買下這套高檔公寓也不為過。
不過,她從前去過牛總在上海的家,卻並非這個地址,而是遠在城市另一端的浦東。
她也從沒聽牛總說過在虹橋還有房子,大概牛總沒去住過,作為投資空關或出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