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童雪村
在1936年那個可怕的梅雨季節,人們終於發現了連環扼殺案的真凶,他的名字叫童雪村。
在抓獲童雪村後的第二天,法租界探長雅克·薩非搜查了黑房子。事實上當時連他自己都懷疑是否抓錯了人,盡管在童雪村作案的當場就抓住了他,可是雅克還保留著一線希望,他固執認為昨晚發生的隻是偶然事件,與此前的連環凶案無關。可是,當他來到黑房子的三樓,他就聞到了一股陳腐的味道,這味道讓他幾乎暈倒。當雅克顫抖著來到三樓一扇房門前,他不敢貿然地打開房門,而是向那反裝的貓眼裏麵看去。
他看到了一隻女人的眼睛。
雅克立刻聯想到了昨晚上聽到的那可怕的聲音,令他不寒而栗,但他還是打開了房門。沒有什麽女人,更確切地說,是沒有活人。因為,在這間屋子裏放著十幾個大箱子,每一個箱子裏都藏著一具女子的屍骸。
又是一個驚人的發現:原來黑房子居然是一處可怕的凶宅,有十幾條冤魂在三樓的房間裏沉睡著。經最近的十幾起離奇失蹤案的家屬辨認,這些箱子裏的屍體就是他們失蹤的親人。法租界巡捕房立刻對黑房子進行了大搜查,又查出了很多關於那些被扼殺的女子的書信。
原來那些慘遭毒手的女人都是童雪村的忠實崇拜者,她們與童雪村保持著非常密切的書信往來。那些書信的文字裏充滿著對童雪村的幻想和執著的單戀,而童雪村很可能就是利用這一點,在她們毫不防備的時候殺害了她們。而那些在黑房子裏發現的死者,顯然是直接跑到了黑房子裏來向童雪村求教的,她們滿懷著憧憬,想一睹名作家的風采,結果是自投羅網,羊入虎口。
童雪村案件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租界各界人士都對此莫名驚詫,一開始他們絕不相信此事是真的,他們紛紛撰文為童雪村辯護,但他們並沒有多少真憑實據,隻是以童雪村“溫文爾雅乃一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為理由來斷定他絕不可能殺人。還有的人則認為這是租界當局一個陰謀,一來因為遲遲無法破案,必須要有人出來作替罪羊,二來租界當局可能有意歧視華人,而對童雪村進行陷害。然而,在法庭上,這些辯護都是蒼白無力的,巡捕房出示了無數確鑿的證據,證實童雪村是真凶這一無可置疑的事實。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童雪村自己卻不承認罪行。他堅持認為自己並沒有殺人,他說自己根本就沒有殺人的動機,還說自己從未去過黑房子的三樓,所以也對三樓發現的屍體一無所知。但他說自己確實做過一些可怕的夢,這些夢的內容都是有關殺人的。但是,這無助於案件的審理,因為法官已經認定他有罪。
正當法庭即將開庭宣判時,有一位華人律師挺身而出,願意為童雪村辯護。這位律師同時也是一名醫生,征得租界當局的同意,他對關押在監獄裏的童雪村進行了細致的觀察,甚至還在夜間監視童雪村,他得出了一個大膽的結論——童雪村患有夢遊症。
這位律師的說法讓法官大吃一驚,為了證實這一說法,當局求證於一家法國人開的著名醫院。童雪村在半年前,曾經在這家醫院裏治療過一段時間,當時,醫院就發現了童雪村夢遊的毛病,經常在半夜裏自己起來,在外麵轉一圈做一些常人難以想象的事情再回來繼續睡覺,而他自己則根本不知道,或者隻以為是一個夢而已。一位著名的法國醫生發現童雪村的病例以後,還專門就此做過研究。
這位法國醫生願意出庭作證證明童雪村確實有夢遊症。也就是說,童雪村很可能是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半夜裏跑出去殺人,然後又回來繼續睡覺,第二天起來就什麽事都不知道了。當時,辯護律師以及法國醫生都認為人在夢遊的狀態中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無意識的,童雪村並不能為他在夢遊狀態下所犯的罪行負責。
法國醫生還在法庭上做了大段的陳述,他認為童雪村的夢遊確是事實,但這隻是表象,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因為他在心理上存在著雙重人格。在日常生活的那個人格裏,童雪村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作家,他才華橫溢,富有愛心,心地善良,經常救助窮人和孩子,完全是世人的楷模。而每到黑夜,童雪村的另一個人格就會複活,使他成為一個嗜血的魔鬼,完全被暴力所控製。這兩重人格完全背道而馳,可以說一個是善的極致,而另一個則是惡的極致,這兩重人格處於同一個人的身上,簡直是天使與魔鬼的結合體。這兩重人格在童雪村的體內交相爭鬥,使得童雪村異常地痛苦,然而,正是這種善與惡自我交鋒的痛苦體驗使他寫出了《貓眼》這部小說。
法國醫生在最後還強調了這種精神上的疾病可能會具有遺傳性,他甚至還舉出了在歐洲發現的幾個類似的案例來說明。而根據對童氏家族的調查,發現了童雪村的父親和祖父都是因為精神錯亂而自殺的。
辯護律師做了總結性發言,他認為童雪村並不是一個罪犯,而是一個病人。雖然他的雙手殺死了數十條人命,但是,那是另一個靈魂所幹的,這個罪惡的靈魂寄居在童雪村的肉體內,犯下了滔天罪行,從這個角度而言,童雪村也是受害者。童雪村並不知道他幹了些什麽,所以他不構成故意殺人,也不應該在這裏受到審判,而是應當送到醫院嚴格地看守起來,限製他的行動自由,然後對其進行長期的治療。
當時,法庭對外嚴格地封鎖消息,這位辯護律師在法庭上所做的辯護記錄被封存在了檔案之中,始終都未能得見天日。
法官們對此進行了激烈爭論,他們雖然認可了法國醫生的證詞,也認為華人律師的辯護確實符合人類的理性。但是,更重要的是來自租界當局和輿論的壓力,如此重大的連環凶殺案,案情又是如此駭人聽聞,震動了全S市。如果不將案犯送上絞架,其結局是不管法官們有多大的理由,他們都將丟失自己的職位,被租界當局開除,淹沒在輿論的唾罵之中。
法官們最後做出的判決是——童雪村犯有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
三天以後,童雪村被送上了絞架。
又過了一個月,雅克·薩非辭去了法租界的公職,坐上了一條從S市開回法國的客輪,但當這艘客輪抵達馬賽港時,卻發現雅克·薩非失蹤了,他就像被蒸發了一樣,消失在大海上的空氣中了。
在童雪村被絞死三個月以後,他在鄉下的妻子和兒子來到了S市,他們孤兒寡母搬進了黑房子,從此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沒有人知道此後十幾年間黑房子裏又發生了些什麽。
“確實是一個噩夢。”
在看完全部中文卷宗以後,葉蕭緩緩地對自己說。他抬起頭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他想66年前雅克·薩非在完成童雪村案的調查報告後大概也是這樣長出了一口氣的。這就是關於黑房子的噩夢?也許,這個噩夢已經延續了66年,直到今天,依然還沒有完——他必須要終結這個夢。
忽然,葉蕭的手機響了。
“喂,是葉蕭嗎?”又是同事的聲音,葉蕭在心裏暗暗禱告千萬不要再發生可怕的事情了。
“是我,我在檔案館裏。”
“別擔心,不是壞消息。現在我在局裏,我們在加夜班,對從羅姿家的門沿上發現的指紋做比對,結果已經出來了。葉蕭你很走運,真給你撞大運撞上了,你猜的沒錯,就是他。”同事在電話裏顯得很興奮。
“很好,我現在就去。”他平靜地回答。
葉蕭幾乎小跑著走出了檔案館,鑽進他的車裏,轉動了車鑰匙。午夜裏的馬路上照樣車流滾滾,人們不知疲倦地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分鍾裏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