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學而無術

餘風悠悠,水澈天清,秋初的風,多了一股漠然,少了如常的生氣勃勃,也讓人多感受了幾份寡淡炎夏之後地,落寞淒寒……

在北塞之外,多有中原見不到地荒涼,如果說,入秋江南少雨,所以才有文人墨客的搗詩弄詞,傳下一篇篇饑民悲歌,可西北邊陲不乏慘烈,諸如此類地事,說少見是不假,可更多地,是血流成河,屍骨成山,相對前者,孰輕孰重實在難說。

梁川一地,在前唐之時,就頗享美譽,之後各地割據之下,現如今,也已成南唐邊陲,原本戰略意義並不大,但如今鄰挨著楚州,更是閩中地的護齒唇,地位也便跟著水漲船高起來。

梁川韻樑城的一個小巷內,撐著一個茶攤,攤旁橫擺著一盆盆君子蘭,茶攤的老板,是一位六旬的白發老者,此時正在給食客備好陶土小火爐。

秋中之際的烏龍甘香幽遠,加上慢火焙烤,煮出來的茶水也是一絕,對好茶一道的人來講,甚至不遜色於陳年老酒。

城郊城內都是熙熙攘攘,現在趕上早市剛開的時辰,人來人往本就絡繹不絕,天公雖不作美地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可對於趕集進貨的人說,還是問題不大。

小巷外人聲鼎沸,小販的吆喝聲更是絡繹不絕,可巷內卻是一副截然不同的光景。

茶攤相比往常,擺的算是早了些,隻有寥寥幾人飲著熱茶就油餅,一名年輕男子手拿著瓜瓢,取了一瓢清水,澆著攤內的君子蘭。

讀書讀到過:君子不汲,文謙如墨。年輕男子挽了挽長袖,用手指輕輕地彈了下蘭草長葉上的水滴,嘴角微微一笑,茶攤老板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其到茶桌前坐坐。

年輕男子點了點頭,將瓜瓢遞還到老者手中,閑庭信步地往攤中走去。

老板笑著搖了搖頭,撫了撫盆中的君子蘭,輕聲地自言自語道:“君子固傲,可沾不得輕薄寡水。”

年輕男子落座於茶桌前,看著茶攤老板那蒼老卻依舊忙碌的背影,眉間頗有些憂慮,又搖了搖頭,一手把著火焙爐,衝洗著茶杯,一邊用手指揉了揉眉心,長呼一口氣。

濁氣吐出,滾燙地沸水也漫過杯口,帶起一陣騰騰地熱氣,攤外淅淅小雨緩緩而下,而攤內茶香飄飄,茶水在方寸的杯口內席卷翻騰,茶水的衝泡,也同樣是一門學問,甚至在那些茶道造詣極深的人嘴中,單靠著一呡一品,便能對衝茶之人的性情心境,了然於心,與賞字識人這類本事,也算有異曲同工之妙。

年輕男子捎起一杯茶水,小飲了一口,從懷中掏出一本典籍,乃是宜興章州的孫誦濤所著,這個出生江南道的讀書人,有著滿腹經綸卻又不肯入朝為官,確實是一怪談。

年輕男子用手心摩挲了書麵,《百家論》三個墨字,好似帶著一股莫名的魅力,翻開中本,那句“百家有道類無別”,確實是講到了男子的心坎。

年輕男子本姓莫,在中原之外,隻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姓氏,這次遠赴,用的是臨時的化名,夏朝的天子不需權霸屠龍之術,久待下去,也隻是作繭自縛罷了,螻蟻如海,無聲無息,那隻能怪前者不自量力,巨鯨擱池,那才是生不逢時。

茶攤老板端來一盤蔥油餅,熱氣撲騰,帶著一股特有的香氣,化名莫筠的年輕男子,將手中的茶杯放回茶盤,又立刻拿起茶桌上的《百家論》,騰出僅有的位置。

老板瞥了一眼那本典籍,笑著搖了搖頭道:“百家有別,孫誦濤的見解,雖也有其獨到之處,卻也不見得能夠以偏概全,尚是毛小子時,就隨其祖父拜訪各大奇才,可學識終究是捉襟見肘。”

莫筠合上書本,看著封麵那醒目的三字筆名,眼神裏頗有些複雜,而後又拿起未喝完的茶水,小品了一口,看著茶攤外的淅淅瀝瀝,無奈地歎息道:“可說到底,人家這書,依舊可以使其流芳千古,利弊不在於心,百家長短,都是讀書人的事……”

茶攤老板點了點頭,可臉色卻有些低沉,顯然不太讚同莫筠的說法,又好似對這類事情不怎麽上心,拿起盤裏的一張蔥油餅,叼在嘴邊,便忙自己的去了……

莫筠也並沒有惱羞成怒,而是淡然地飲著手中的茶水,這些年在政見上與自己不合的,沒有一百也有五十了,多一個人不多,少一個人也不少,如果每跳出一個,自己就得跟著跳腳罵娘的話,那還不如幹脆學孫誦濤一般,做個無憂無慮,孑然一身的失意人來得舒服。

莫筠將那章州名士的論本收入懷中,右手的食指輕輕地叩著桌麵,隨著敲擊聲一聲聲響起,以後的路,對他這個外鄉人來講,也變得不好走起來。

畢竟,南唐的皇帝,在某種意義上講,確實更加需要一個“內臣”,可不論是夏朝還是南唐,廟堂上想要一家獨大,便必須遭受千夫所指,自己不是什麽村口稚童,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白許行之所以能在劉家的皇庭如履平地,那是因為溫鋆對於乾部的把控,已經到了皇帝都不好輕易左右的地步,雖說這個夏朝的開國元老忠心可鑒,但帝王心思,又豈能容一個不可控的因素在身邊?

夏朝表麵上的朝野之臣,多是有名無權,哪怕是乾部四門的主政官,除了女官樓蘭外,其他三人也沒法逃脫這個定律,不是劉順不想重用,而是權臣一起,各黨林立就成了各朝各代皇帝,最不想看到的局麵。

莫筠歎了口氣,將視線放到攤外,原本淅淅瀝瀝,毫無頹勢的小雨,現如今多少有些吃力了……

莫筠左手挽著右手的袖袍,端起茶盤上另一盞茶杯,送到嘴邊,茶水尚溫,入口剛好,雖說熱茶如驕陽暖心一般,可大多的,還是人走茶涼樓空空,朝堂上對於黨派之爭,無論是掣肘還是斬草除根,都是費心費力之舉,夏朝皇帝的親自入局,南唐天子的坐山觀虎,雖有本質的區別,可說到底,依舊是無奈的下策之舉。

這個失落之人放下茶杯,小巷走來一個撐著油紙傘的美佳人,藕節般的玉手挽著一位老者的臂膀,好似攙扶,又好似互相依托著,朝著這茶攤走來。

莫筠與那佳人的視線交匯,也是呆了呆,可讀書這麽些年,這點定力還是有的,反應過來之後,也是抱著歉意地笑著點了點頭,已是回應,可那女子卻沒有什麽回應,而是將臉頰朝一旁的老者靠了靠,嘴角微微揚起。

老者與那女子來到茶攤前,老板自然是上前招待,看到那絕美佳人時,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剛想開口詢問時,那老者卻是徑直坐在莫筠的對麵,指了指茶桌上的烏龍茶,淡淡道:“與這年輕人一樣即可。”

茶攤老板點了點頭,便自忙自的去,轉身之時,還不忘朝那絕美女子的身邊靠了靠,老者卻視若無睹一般,看著那小飲著茶水的莫筠,淡淡地笑了笑,可那茶攤老板卻突然臉色發青,揉了揉胸口,轉身瞪了那老者一眼,嘴裏呢喃自語道:“老王八蛋,玩不起是不?”

莫筠的眼神,斜著打量那個站在老者身旁的絕美女子,卻被座前老者的聲音打斷:“小子,你這也不像個讀書人的模樣啊,老夫看你氣盛神虛的,雖說神庭飽滿,可再這麽下去,就是外強中幹了……”

“況且,現如今你正值大好年華,在此與我這種半隻腳踏進棺材板的人一般,來此悠哉愜意,就不太好了吧?”

這套言語,倒是把莫筠整得有些神色呆滯了,這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突然來這麽一套以前私塾先生的勸誡,讓人頗有些感慨的同時,又多少有些迷茫……

老者看了看前麵那個,壓根就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去的攤主,又盯了眼莫筠前麵的茶盤,咧了咧嘴指了指,莫筠頗有些無奈,笑著回道:“請便。”

話音剛落,老者身旁的女子便動了動身子,來到茶桌前,一隻手把著茶壺耳,另一隻玉手輕輕地側托著,原本沒有加水的茶壺內,卻在茶杯裏溢出剔透的烏龍茶水。

莫筠輕微地眯了眯眼,臉色有些許錯愕,對著老者笑著說道:“老先生,令愛有如此仙人手段,實在令在下咋舌不已。”

老者卻是皺了皺眉,顯然對這個年輕人的說辭有所不滿,可也並沒有多言語,而是平淡地嚐了口女子遞過來的茶水,眉眼高低舒緩,呼了一口濁氣。

莫筠也知道,自己可能是失言了,卻也沒有擺架子裝無知,而是立刻站起身子,大袖一合,微拱手地向老者賠罪。

老者也是坦然受之,牽著一旁那位一言不發的絕美女子,淡淡地說道:“後生,不知者不罪,老頭子我,還不至於那麽小氣,她是我的內賢……”

莫筠報著歉意說道:“永結同心嘛,是小子欠佳了。”

老者搖了搖頭,伸手示意其落座共飲,女子持著茶壺,朝莫筠麵前的茶杯,斟了近七分滿,莫筠也是點頭致謝。

“都說物極必反,盛亦相生,天地間陰陽共起,就如同當世之景,雖說兩個對立麵相互衝突,可這隻是世人的觀點,若可從中調和左右,那未必不能長存於世,或將打破固往舊念,成為更加穩定的存在,你們禮義仁德於心的讀書人,不是最主張救世麽?這可以少死許多人,很多時候,無意義的戰爭沒有必要……”

莫筠也算是大致知曉了老者的來意,既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試探性地詢問道:“老先生所說,不無道理,可這套以陰陽為基準的說辭,說難聽點,也僅是一套框架吧?單有框架而無支柱,想要立足尚且艱難,又談何立世著書,說服上位?”

老者皺了皺眉,顯然是知道自己這套理論的致命點,正當老者未有言語之時,莫筠雙袖合攏,委婉道:“何況小子前半生,致力於權霸之道,雖說陰陽之論也有所涉足,可依舊不敢推崇為救世之策。”

老者眯了眯那雙突然間混濁的雙眼,又緩緩睜開,趨於明亮……

“雖說老夫現如今,是真的想一掌拍死你,可你說的,其實也不無道理,我這輩子其實也都是在自欺欺人罷了,隻是沒想到,不論走訪了多少人,結果都還是一樣,或許無緣吧……”

莫筠也並沒有被這番言語嚇到,畢竟連老者那位夫人都有那種仙人手段,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在個老頭的實力和背景絕不簡單,或許是某個隱世不出的老怪物也說不定,可自己的學問終究是自己最了解,學有所成還是學而無術,都不是別人能夠評判的……

老者摩挲著自己的羊角胡子,慢悠悠地似問非問般說道:“那依你之見,陰陽之學救世無力,是五行輪轉日月星辰,不夠霸道麽?”

“還是說,你以為就憑那權霸之學,再加上半吊子的乘龍之術,就可以左右大勢了?這兩座廟堂,沒有你想得那麽簡單,一麵是躍龍門的天池,但也同樣是盤根錯節,容易翻船的陰溝,站在台麵上的,遠不隻這些人物。”

莫筠微微抬了抬眉,眼神間夾帶著一絲驚訝,警惕地問道:“先生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