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初見

茶攤外原本即將“力竭而止”的雨聲,又開始淅淅瀝瀝起來,都說天雨綿綿無絕期,但對於世人而已,久而久時來上一場大旱甘霖,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事。

莫筠對於眼前這個說教不清地老者,多少有有些摸不清來意,但很顯然,暫時還不會威脅到自己地身家性命,可究竟為何會挑到自己?難不成,是東霜廠豢養在南唐的江湖鷹犬?可也不至於為了自己這麽一個小小地侍郎,就暴露了這麽一顆棋子,朝廷又何時這麽重視自己了?

舉棋不定,隻能先後動應萬變,莫筠抬起手中茶杯,輕輕地抿了口,老者卻是朝身旁地女子佳人招了招手,親親地樓住腰肢,閉目養神。

莫筠唇齒微動,剛想開口之時,老者卻是斜靠著女子地玉肩,笑著先開口道:“老夫知道你在擔憂些什麽,大可以放心,我心中的學問與這類的事情並不契合,也不想摻和這些破事,之所以和你提這些,是覺得可以在你身上,證明我的學問沒有錯,可惜了……”

莫筠淡淡地問了句:“先生知道我?”

老者撫著胡須,冷冷地笑了笑道:“不知道,不過,一個能知曉我陰陽之學的人,會是普通人?雖說並不是什麽晦澀難懂的事情,並不值得炫耀,但若是個胸無大誌的人,又豈會理會我這麽個絮叨又不相識的老家夥?”

“諾大的南唐,真正有學問的聰明人,不出雙手之數,老夫自詡立足陰陽界限,可也曾在人手上吃過大虧,路數不一樣罷了。”

莫筠搖了搖頭,緩緩地說道:“於理來講,也實在是難說,我這何嚐又不是來此毛遂自薦,引蛇出洞呢……”

“不過,晚輩雖然不是什麽聰慧奇才,可也算不上是個蠢蛋,先生的根底我摸不太準,可總歸知道自己的底細斤兩,到這個地步,也不用藏藏掖掖,不爽快。”

老者也是不再掩飾,點了點頭,如果這小子真的一味地藏鋒守拙,那根本不用官場巨擎的打壓,自己就能把自己葬送,一輩子也就那樣,平平無奇。

“對於夏朝現如今的朝堂上位者來講,你這號人物確實就是雞肋,可你來到南唐,說好聽點是換一個魚躍之地,好一展心中的鴻鵠之誌,說難聽點,也算是你在做無形中的讓步,如果心境上過不去,也不值得老夫在你身上浪費精力。”

莫筠緩緩放下茶杯,對麵的老者便立刻招了招手,一旁的女子佳人,從袖口裏掏出一本無封書籍,交給了男子

莫筠剛想翻開這本,還帶著女子袖內餘香的書籍,卻被老者的聲音打斷。

“先收起來吧,有時間讓你去慢慢學。”

莫筠默默地點了點頭,將書籍收入懷中,起身對著老者微微作了一揖,又開誠布公道:“先生如此待我,傾誠感激不盡,雖說現如今沒有說這話的資本,可事出有因,先生需要我以後為您幹些什麽?”

老者擺了擺手,淡笑道:“那倒不需要,幫我盯住一個人即可。”

莫筠皺了皺眉,頗有些疑惑,試探性地問道:“先生可否明示?”

可老者並沒有解答他的疑慮,而是接過一旁那美豔內賢遞過來的茶水,悠悠然地慢飲著,對於眼前這個,已經是稱自己為先生的莫姓男子,心裏確實是抱著由衷的期望,可有些事情急不得,一切便也盡在不言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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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散風清新雨後,伴著清風而起,空氣中也彌漫著一股微涼清爽,秋初的悶燥,也緩和了許多。

韻樑城那條小巷內的茶攤,已經沒空落落的了,就隻剩下原先的老者與其內賢,那個莫氏的男子,也早已拜別離去,而原先的茶攤攤主,卻是不知所蹤。

老者的雙眼,盯著那炭火爐上咕嘟咕嘟作響的熱水,有些怔怔入神了,嘴邊也呢喃道:“你說我們的現如今的光景,算不算是我所念想的那般呢……”

不知過了多久,小巷口外的人聲鼎沸嘎然而止,一名身著白衣,腰懸玉佩的男子,緩緩朝小巷內的茶攤走來,衣擺飄飛,鬢角的青絲,也在空中掠動,給人一股遺世獨立的味道。

可就坐於茶攤的老者,此時此刻卻是視若無睹,一旁的那位絕美佳人,更是緊緊地合上了雙眸,眉眼間好似夾帶了些許陰雲,多有傷感之情。

那位白衣男子跨步而來,徑直落座於老者的對麵,雙臂環抱於胸前,瞳孔所倒映的,便是老者的身影,眼神帶著許多複雜的情緒,但更多的是孤傲譏諷,這一行動作,行雲流水,說是一氣嗬成也不為過。

奇怪的是,白衣男子並沒有吆喝掌櫃的去向,而是朝那緊閉著眸子的女子佳人,嗬嗬地笑了笑,輕聲問道:“我可以喝口茶麽?”

可卻並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男子卻是一點都不見外,還沒得到答複,便拿起在小火爐上咕嘟作響的滾燙沸水,在茶杯上澆了一圈,大致衝洗一遍之後,便依次衝茶入杯,自己麵前的茶杯衝倒近七成左右,而老者麵前的茶杯,卻是十成十的溢滿。

白衣男子像是邀功般的,朝一旁的女子佳人笑了笑,又對老者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嘴裏念叨著:“老人家,多喝點多喝點。”

老者閉著的雙目緩緩睜開,眼中有了些許怒意:“古書有言,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老夫自詡閱世一生,還不知道,這畜牲無禮於人,是何後果。”

白衣男子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冷漠,白衣男子譏諷道:“畜牲麽?那小生就不知道了,畜牲想要知道,自然需要去問畜牲嘛。”

一旁的女子佳人睜開雙眸,臉上多了些嗔怒,老者更是一手拍在茶桌上,茶杯內的茶水飛濺,老者怒喝道:“我什麽身份,你什麽地位!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白衣男子冷冷地笑了笑,理了理胸口的衣領,歎了口氣道:“確實,我這小小的一城之主,又哪裏入的了您老的法眼,可不要忘了,您自詡清高於世,可說到底,比我還要一無所有,你又有什麽底氣叫囂?也對,倚老賣老可是你的強項。”

“還有,別以為扯著斤兩,就真以為能騙過自己了,你自己真的眼瞎,我可沒功夫陪著你眼瞎,堂堂陰陽大家,還真以為能夠超脫陰陽啦?死物總歸是死物!”

“白許行!大逆不道!你以為仗著陳年舊事的情分,就真以為老夫不敢殺你嗎?!”

“嗬嗬,敢,當然敢,對於你來說,還有什麽不敢的,當年師娘是怎麽死的?不也是這樣的光景,師娘都走了!你身邊還留著這死物!可話又說回來,到如今這個份上,你還有什麽資格說我大逆不道,當初趕我走的,不也是你嗎?不論什麽事,自始至終都有你的影子,你不累嗎?就算你不累,別人想歇息歇息也是一種奢侈?”

白衣男子,不對,應該說是輾轉兩朝的白鴉白許行,此時手臂青筋暴起,臉色也是發紅滾燙,不過片刻,又是閉上眼揉了揉眉心,緩緩道:“別妨礙我,你不是要對世人證明,你那套陰陽共存的鬼神理念麽?你不是自信滿滿嗎?怎麽?開始怕了?我的布局可還沒開始落子呢……”

老者此時,一邊幫一旁那個,被稱之為“死物”的絕美佳人,輕輕地抹去眼角的淚花,一邊又沙啞地說道:“天地周轉有五行,既相生也相克,你這樣如此莽撞地布局,終究會自食其果的,天下黎民的安寧,也會隨之支離而破碎,你的棋力太差……”

“是麽?我的棋力的確很差,這我自己清楚,可這又如何?你可沒教過我下棋落子吧?怎麽?您這心如鐵石的仙人,也會想起我那位筱孺院女九段的師娘了?”

老者的手掌摩挲著那絕美佳人的玉手,聲音低沉道:“我知道你在跟誰合作,更知道你沾染了多大的因果,要想全身而退,又談何容易?你身後的那個靠山,不也照樣是個入局而不得出局之人,為了這種賭氣,真的沒有必要……”

白許行臉色平靜,眼神卻死死地盯著老頭:“賭氣?怎麽,你活這麽久的年歲了,腦子何時也跟著返璞歸真了?不就是擲子出局嘛,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你要是真為我想,那今天就不可能出現在此處了,不用如此假惺惺地當個假好人,我嫌惡心。”

老者雙眉往上提了提,輕輕地從口鼻中呼出一口氣,右手放在了大腿上,大拇指緩緩地**了兩下。

白許行嗤笑一聲,拿起麵前的茶杯一飲而盡,而後又環臂在胸笑著說道:“在自己的小天地裏殺個人,確實不奇怪,這個理由足夠說服你自己了吧?那就少磨蹭,盡管動手吧。”

白許行看著麵前這個閉上眼睛,又是搖頭又是歎氣的老者,冷冷地說道:“怎麽?不動手麽?利益之前尚且手足相殘,你不殺我,我可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塊,哪怕是在你的小天地之內,可你也清楚,我可不是什麽待宰羔羊……”

老者搖了搖頭,雙手緩緩地垂直而下,淡淡地歎息道:“你或許從來都不曾認可過為師,不說通曉什麽陰陽事理,你是此等大才,哪怕為百姓謀個太平,也算是廣積厚德,你就從來沒有想過,當你這盤棋開始走時,會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麽?”

“當年唐滅亂世,易子而食,陰陽倒逆,沙場上殺瘋了的莽夫,朝堂上貪念權柄的巨擎,這些人不懂,你也該懂,你治下那座城池,如今風調雨順夜不閉戶,多少人在愛戴著你,你就忍心在戰火之下,讓其化為烏有?”

白許行的麵色陰沉如水,目光移到茶攤之外,周圍的環境,從小巷的巷口開始,多了如水麵一樣的漣漪,白許行伸出食指,輕輕地往腰間的玉佩敲了兩下,周圍如同“水幕”般的漣漪,這才緩緩淡去,趨於無形。

白許行冷嘲熱諷道:“別自個感動自個,我該怎麽做,早就不需要別人來我麵前指指點點了,世上人心反複無常,各有各的猜忌,天上天人超脫世外,山上仙人也是避世遠俗,廟堂之高,江湖之遠,都有人由衷地生出高山仰止的念頭,可即便將其奉為圭臬,如敬鬼神,又有什麽用?能夠避禍裹腹麽?”

“雖說這是蠢人所為,但與此相比,你那套陰陽之論就更加可笑了,夏朝和南唐何時開始,是你認為可以和平共處的?一山不容二虎這種再淺顯的道理,你也不懂?陰陽五行,用在生老病死還好,依此來揣測廟堂人心,隻能自尋死路。”

老者此時頹然皺眉,瞳孔氣色頗有些混濁……

“你不是不懂,隻不過騙自己……騙得很開心罷了……不過也好,多騙自己,憨傻也是福氣。”白許行看著這個氣勢全無的老者,漠然地說道。

白許行起身將行,又將茶杯和茶壺裏的茶水,盡數傾倒在茶盤上,做完這些,便轉身往巷口移步而去。

到了小巷的巷口處,白許行留給老者一個背影,淡淡地說道:“以後別自己踩進來了,我別以為我真不舍得動你,該死還是給我去死,不過,您老還是惜命些,再多活幾年,可別死太早了,我不想你下去見她,她會心煩的,況且……”

白許行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那位靜若處子般,坐在老者身旁的女子佳人,再也沒了話語,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老者則是閉上了混濁的雙目,再沒說一句話,而那位女子佳人,則是將其輕輕地摟在懷內,秀美的眼眸裏,多了些許憂傷。

人即初見時,命運往往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我們所需要做的,就是自己給自己畫圈,這還不夠,圈裏圈外都得看得周全,否則一輩子,都跳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