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書店老板

要問為什麽張勇要裝神弄鬼,欺騙調查局撞見了遠鄉人,那麽就不得不把時間跳回到8月8日,夢之國官方在都城最中央的那座宮殿群裏,宣布了一件注定會改變整個世界的大事。夢之國從今日起,正式通過實行兩份新的法條。

《關於人和妖和諧相處相關條例》

《關於禁止與遠鄉接觸的相關說明》

在消息通過都城中心廣場的喇叭傳向現場慶祝的人民群眾,並同步通過無線電波傳遞給所有從各個渠道收看慶祝儀式的夢之國人民,所有人都沸騰了。巨大的沸騰聲伴隨著數萬隻和平鴿的騰飛,包圍了整個夢之國的上空。

同樣與之沸騰的還有梧桐市實驗中學三年二班張勇同學的心。

夢之國自古以來流傳下來的神話故事裏,世界是“天圓地方”。

人生活在天地最中間,所在的地方叫人間,往上有仙界,往下有遠鄉。

人經過重重磨爛刻苦修煉,可以飛升成仙,去往仙界。

而沒能成仙的那些,則落入遠鄉,成為背井離鄉之人,在遠鄉生活一世後,便可重回人間。周而複始,是為輪回。

神話流傳了不知多少年,曾經很多人相信。後來,隨著時間慢慢推移,神話變得支離破碎,相信的人越來越少。

到了現在,更是連三歲小兒都知道,那些故事,就如同他們的國名一樣,是夢一場。

可是如今都城發布的消息卻告訴夢之國的人們,原來神話是真的。

舉頭三尺真的有神明。

神明的社會真的叫天庭。

而人死去之後,真的會去往很遠很遠的地方再活一世後重回世間。

當然,說是重回,可是回來後要做全麵的格式化。

所以實際上還是生命在天道安排下的大美循環。

張勇沒有父親,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因為他的父親死了,死在了他出生前幾個月。小時候的張勇並沒有什麽感覺,因為從未得到,就不會懂失去。如果他可以一直停留在小時候,那他也不會有什麽感覺。

但問題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永遠停留在小時候。長大並不是一道試卷裏的附加題,你想答就答,不想答就不答。他更像是全世界範圍內的人口普查,你的所有信息都在他的麵前無所遁形。不,他比人口普查更可怕。因為人口普查還會有錯漏,但他不會。他的認真,他的一絲不苟,不會因為任何人的特性而改變。他不會因為你富可敵國而對你另眼相看,也不會因為你窮的吃不起飯便對你往開一麵,更不會因為你有一個死在人民警察槍下的父親便為你繞道而行。

而張勇的難過不僅如此,而在身邊那麽多人都把他那個死去的父親當做晚會前主持人熱場時的笑話一樣時不時拿出來分享,他的母親卻不斷告訴他,他的父親不是他的恥辱,而是英雄。

英雄?

張勇當然希望他的父親會是個英雄。大概,不,不必大概,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小孩都會希望他們的父親是個英雄。無論是三過家門而不入的部落首領,還是堅持地球是個球而被燒死的信徒,甚至是某個內衣外穿的外星人,就算是那個打人隻要一拳的光頭,張勇都可以欣然接受。但是張勇翻遍自己能找到的所有教科書漫畫書,都找不到一個被人民警察擊斃的英雄。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去世的奶奶就開始教會了張勇什麽叫死亡。那是一場一去不回的遠行。所以在那之後,張勇從來沒想過試著找尋他的父親。然而那份說明卻在張勇心底悄悄點起了一把火。

禁止與遠鄉接觸,那就說明存在著人間和遠鄉的接觸。

那麽為什麽接觸的人不能是我張勇?而和我接觸的人恰好是那個人呢?

這把火越燒越大。最終在火焰中煎熬到受不了的張勇拿起了電話,撥通了梧桐市異常人類調查局的電話。

“你好,我要報警,我撞見遠鄉人了。那個遠鄉人纏著我不放,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救救我,請你們救救我。”

範無救沉默著聽完了張勇的訴說,無言以對。因為他沒有兒子,而關於父親的記憶也隨時間的流失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他隻能清清喉嚨說道:“很抱歉,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即使你的父親真的死了,過去了這麽多年也早就重新投胎再世為人了。因為遠方和人間的時間並不同步。而根據相關規定,他會在重回人間的時候喝下孟婆湯,清除一切記憶,身體也會在輪回通道裏打碎重組。無論從生物學還是心理學還是玄學來說,從那一刻,他就已經徹底死了。死了,你明白嗎?就是徹徹底底消失了。不過放心,他會和你一樣健康成長,最後成家立業,成為別人的父親,當然,也可能是母親。任何人都沒有理由幫助你調查你父親最後的去向。所以……”

“也有可能像我一樣成為一個生下來就沒有父親的孩子?”

麵對這個犀利的反問。範無救看著天花板,吹了個口哨,將高高的帽子拿下,理了理長長的頭發。

張勇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將範無救的鎖鏈尖端對準自己的琵琶骨,平靜說道:“隻要能讓我見他一次,無論怎麽樣我都接受,我隻是想和他說會話。我隻是想……”

範無救覺得自己此行的工作大概是搞砸了,但為了維護自己遠鄉最勤勞勞動模範的形象,他帶上帽子,將鎖鏈抽回掛在腰間,正色回道:“真的很抱歉,而且我還特別告訴你,那個《關於禁止與遠鄉接觸的相關說明》正是為了預防你這樣的情況設立的。遠鄉是真的遠。”

“真的沒有辦法嗎?我給你錢行不行?”

“小子,你這種行為叫行賄,念在你未遂並且未成年的份上,我就不向有關部門舉報你了。”說完,範無救從懷裏掏出最新款的為華手機,撥通電話:“江老板,這樣可以了吧。我已經盡力了。我相信這小子下次一定不敢再裝神弄鬼了。你都知道了,好了,那我就去忙了。嗯嗯,祝您晚安。”

範無救對著張勇說道:“小孩子就該好好學習,少看電視,電視裏都是胡說八道,電視裏把我演那麽醜,但你看現實裏的我醜嗎?帥到掉渣好嗎?”

“我真的就看他一眼就行……我……”

範無救打斷他:“或許真的有人能幫你,但拜托,我就是個勾魂的,跑腿的,我是真的幫不了你。”

張勇隻聽到了或許兩個字,忙問道:“你是說你不行,但是有別人行,對嗎?”範無救不說話。張勇接著問:“那你上司肯定行,就你剛才打電話的那個江老板就行,對不對?”範無救麵無表情說道:“不行。”張勇說:“我媽說好孩子不應該騙人。”

“我不是好孩子。”

“所以你剛才說不行是騙我的。”

“隨你怎麽說。”

“江老板是不是今天書店裏我看到的那個,我聽到調查局的人就叫他江老板。”

範無救不由好奇現在的小孩子都是吃什麽長大的,怎麽就那麽聰明。

怎麽我那麽大的時候就連算個數都得掰手指。這種小孩,還是教訓給的不夠深,再嚇嚇他好了。

於是他冷聲說道:“要見也行,不過先得拿你的命來換!”

“好。”

範無救翻了翻白眼,隻好對著張勇擺了擺手,一個縱身,消失不見。

張勇向窗外看去,卻被窗簾遮住了所有視線。他起身叫醒母親。李玉梅嗬嗬笑道:“老了老了。”張勇不想再讓李玉梅擔心自己,所以對剛才發生的一切隻字不提,隻是笑著說:“媽媽才不老。”

李玉梅幫他掖好被子,說道:“你繼續睡吧,明天我也幫你請了假,我也請了假在家陪你。”

“不用了媽。我已經沒事了。你明天還是忙自己的去吧。我自己在家休息一天就好了。”

“可是我不放心你。”

“我都初三了,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再說了,你不在,周嬸那一個人肯定忙不清,這樣不好。”

李玉梅猶豫片刻才說道:“那好。明天你乖乖在家,也別出去亂跑。”

張勇點點頭。李玉梅拿著手機照路,提著織衣針和毛線回了自己屋。

第二天張勇醒來時,李玉梅已經出門了,還在客廳桌子上留了字條和二十元錢:“兒子,媽出門上班了,鍋裏給你留了粥,中午你就自己拿錢出去吃點。”

張勇刷完牙洗完臉,打開電飯鍋,香味撲鼻而來。是他最愛的雞肉粥。張勇不喜歡喝很稠的粥,也不喜歡拿著勺子喝粥,對他而言,歪著碗能流到嘴裏的稀粥,那才叫能喝的粥。他盛了滿滿一碗出來。撕碎的雞絲和薑絲融在煮的開花的米粥裏,光是看著就讓人食欲大增。他也不用勺子,就那麽捧著碗喝。這碗粥他喝了很久,從溫熱喝到冰涼。最終他放下碗,又洗了把臉,換了衣服,背上背包,拿上錢,穿上鞋子,鎖上門,向著那間神秘的書店出發。

張勇看著手上的電子表,從家走到地鐵站花了17分鍾,從一號線的梧桐站轉二號線到山羊公園站花了32分鍾。他從林仙大學西門進入,在西操場看人踢了將近一個小時足球,又看人打了接近一個小時籃球,才站起身。從北門出去,在向右走了10分鍾,穿過一條巷子,在那間看不懂名字的書店門口站住。他在書店門口看了一個小時的大石頭。

這一個小時裏,共有16個客人出入,隻有8個人買了書。那個江老板則一直坐在收銀台後看書。期間也曾抬頭看到他,衝他笑了兩次。

張勇掏出褲兜裏剩的錢,數了一遍,14塊錢,除了坐地鐵的錢,一塊不少。應該夠買一本一拳光頭的漫畫吧。他把錢攥在手裏,走了進去。找了一圈,張勇才發現這個書店裏並沒有一拳光頭的漫畫,於是他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悄聲哭了起來。

哭了沒一會兒,一塊手帕落在張勇麵前。張勇抬頭。書店老板蹲在自己麵前。陽光下,無數灰塵飄動在那張靜靜微笑的臉周圍,仿佛夜空裏閃閃發光的星辰,耀眼,奪目。

兩個人的視線相對,張勇居然忘記了自己從不喜歡與人對視。

張勇不喜歡林奇的原因裏,無疑有一條,那就是林奇摸他頭的時候總是站著,居高臨下。他需要抬頭才能看見林奇的笑。但是林奇對自己的兒子林森卻很少這樣,即使不是蹲著,也會彎下腰來。除了張勇,沒人會注意到這一點。

林奇自己沒發現。李玉梅也沒有發現。

所以每當李玉梅在他麵前誇讚林奇的好時,張勇總是表現得越來越抗拒,每每惹李玉梅生氣。李玉梅總說林奇拿他當親兒子一樣看待,甚至比對親兒子還好,以後一定要記得報答林奇。

張勇總說好,但在心裏卻告訴自己,以後可以對林奇比親爸好,但是就是不能對林奇和親爸一樣好。畢竟就算比親兒子好,那也不是親兒子。所以張勇懂事後就沒再和林奇提過任何要求,哪怕是希望林奇摸自己頭時彎個腰就好。

張勇很自然的接過手帕,展開。手帕是純白的絲質的,摸起來滑滑的,很舒適。上麵還繡了一顆樹,樹下有個小人在**秋千

。書店老板開口說話了,氣息很輕,沒有口氣。

“好看吧,我娘親給我繡的”,他還伸出手指著那個小人接著說,“這個小孩就是我,這棵桃樹就是我娘親,她叫桃花。”

書店老板的聲音很好聽。

有磁性?張勇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反正就是比兒童節目裏主持人的聲音還要好聽。奇怪的是,他居然從中聽出了炫耀的味道。更奇怪的是,他一點也不反感這種炫耀,反而不甘示弱地說道:“我媽給我織了很多件毛衣,隻是我今天沒穿來。”

書店老板嗬嗬笑了:“真好!”

張勇忽然想起自己今天來的目的,吸了口氣,鼓足勇氣問道:“你可以讓我見到我爸……那個男人嗎?”

在沒問過那個男人問題,沒有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之前,他不想稱呼那個男人那個稱呼。

“可以。”

並沒有讓張勇等待,那個姓江的老板很自然的說道。而在聽到書店老板說出這兩個字後,張勇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窒息到他的聲音都忍不住顫抖了起來:“那你讓我見見他吧,我就想問他個問題就行,哪怕要我……”

在張勇即將說出即使付出生命也可以的時候,書店老板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並把右手食指豎到自己嘴前“噓”了一聲。隨後書店老板從張勇手裏拿過手帕,輕輕擦拭張勇被淚水漬得有些痛的臉龐,輕聲發問。語調溫柔,落在張勇耳中,如同冬日裏身上穿了媽媽織得厚厚毛衣。

“如果可以選擇,你是願意當三分鍾的英雄還是一輩子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