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個黑無常不太冷

張勇家住在梅花小區。破敗的六層樓房在高樓大廈的包圍下顯得越發陳舊,那是清潔工人再如何努力也打掃不去的暗瘡。本就不算寬敞的路上停滿了款式不一的汽車,讓原本就略顯逼仄的小區變得更加擁擠。

因為車進不去。兩個工作人員一個便留在小區下來看著車,一個護送張勇到家門口。張勇跟留守的那個說了句謝謝,然後領著另一個往家的方向走。

來到二村三棟一單元,爬上兩個16級台階。沒等張勇敲門,門便自己開了。

隔著防盜門,張勇可以清楚看到母親李玉梅腫的像是桃子一樣的眼睛。張勇張口想叫聲媽,結果又看到母親身後還站著母親的朋友林奇,便轉口淡淡說道:“我餓了。”

李玉梅看著安然歸來的孩子,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便又劈裏啪啦往下掉,簡單抹了一把臉,打開門,一個勁的向著工作人員道謝。那工作人員拒絕了她進屋喝口水的邀請,合上執法記錄儀便轉身回去。李玉梅便穿著拖鞋送他下樓。

林奇伸手摸摸張勇的頭,笑著安慰道:“沒事了就好。我這還有工作,就不打擾你們娘倆了。你呀感覺去洗個熱水澡,帶回再吃了飯,好好睡一覺。我就先走了。”

張勇表現冷淡,隻字不發。林奇也沒在意,隻當是小孩子受了驚嚇,拿上公文包便出去了。

張勇換了拖鞋,便坐在客廳的凳子上,對著滿桌子已經涼掉的菜發呆。

其實小學時候的張勇,還是很喜歡林奇這個叔叔的,那個時候他周末要是有空還會帶著張勇去遊樂園玩。可是隨著年齡增長,這種喜歡便漸漸消失了。張勇也說不上為什麽,明明林奇對他和母親都很好,家裏保險絲斷了,洗碗池堵了基本上也都是林奇來修的。

也許是因為母親遇到什麽事都找林奇,也許是明白林奇隻能是別人的爸爸,也許是林奇總喜歡像摸小孩子一樣摸他的頭,也許是偶爾聽到樓下的老人悄悄聊過的八卦。

但不管是什麽,他都再也對林奇親近不起來。

李玉梅推開門,看著坐在凳子上發呆的兒子,剛剛才擦幹的眼淚又像決了堤一樣不住的流。張勇看著又在流淚的母親,忙站起身抱住母親。

李玉梅哭了一會兒,才哽咽說道:“餓了是吧,等媽把菜熱一熱,我們就吃飯。”

張勇笑著安慰母親道:“媽,我都沒事了,而且還有大師給了開了光,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撞見遠鄉人了。”

李玉梅連忙打斷他:“不許再提那個。”

張勇捂住自己的嘴說道:“不提不提。你熱菜吧,我先去洗個澡。”

吃完飯,洗完碗,張勇便拿出作業本做作業,李玉梅便陪在旁邊打毛衣。

“媽,現在還沒到冬天呢,你織好了給誰穿?”

“織好了就冬天了,我平時哪有時間給你織毛衣,也就最近覺得特別累,特意請了兩天假,趁這時間給你織織。”

以前張勇還不懂母親為什麽累了請假在家卻不休息,覺得她很傻,但是現在張勇知道為什麽。

“我不缺毛衣穿,你就不能歇歇,就算缺了,到時候買兩件不就好了。”

“買的哪有我織得厚。”

“厚不厚都一樣保暖,穿你織得毛衣,我又得腫的跟個熊一樣。”

“你聽聽,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你這還沒娶媳婦呢,就開始嫌棄起你媽來了,以後等有了媳婦,還指不定把我忘哪去了。”

“媽,我以後不娶媳婦了,以後就我們娘倆過,不挺好。”

李玉梅停下手,瞪著紅腫的雙眼說道:“說什麽胡話呢。老張家還指著你傳宗接代呢。你要不娶媳婦,我以後怎麽去見你爸。”

張勇聽到母親提到那個男人,心中千種情緒想往外湧。可是看著母親仿佛一夜間老了十歲的樣子,張了張口,什麽話都沒敢說。

李玉梅對他一向寬容,什麽時候都愛他護他,極少打他。唯二兩次,是張勇說那個人不好。

沉默著寫完作業,張勇便跟母親說想睡了。

李玉梅便搬了凳子到他床邊,說道:“你先睡吧,我還不困,再打一會兒毛衣。”

張勇快速洗漱完畢,換了睡衣,鑽進被窩。李玉梅幫他蓋好被子,繼續打著毛衣。

等母親趴在床邊睡著了,張勇才輕手輕腳半坐著,將母親手裏的織衣針和毛線放到一邊,猶豫著要不要叫醒他。

這幾天下來。張勇沒睡好。李玉梅睡得更不好。

忽然一陣冷風襲來,凍得張勇一激靈。隻是激靈過後,張勇慌忙看向窗戶。

果不其然,和他記得的一樣,窗戶是關著的。而且此時窗外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

但這風是從哪來?

張勇手裏緊緊捏著被子,感覺手心開始冒汗。

冷風再起。

張勇支起雙腿,將被子擋在自己身前。

“張勇。”

突然張勇好像聽見一個模糊又詭異地聲音。但又好像沒有。

張勇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自己這幾天沒睡好,開始出現幻覺了。

“張勇。”

聲音更清楚了,仿佛更近了一些。

張勇明白自己並沒有出現幻覺。而是真切的聽到了。可這並沒有讓他好受一些,反而胸口越發透不過氣。

第三聲呼喊到了。

這次無比清楚,仿佛就在張勇耳邊響起。

張勇幾次想回頭,但都忍住了。他將後背緊緊貼住床頭櫃。眼睛瞪至最大,一刻也不敢眨。

隻是三聲過後,再沒有聲音傳來。

張勇靜靜等待了幾分鍾,還是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他看著還趴在床邊的母親,想起身叫醒她回**去睡。可是忽然感覺正對著床的上方天花板傳來一個若有若無的呼氣聲。他屏住呼吸,慢慢抬頭,睜大眼睛向上方看去。好在除了一團漆黑,啥也看不見。

張勇長長舒了一口氣,心裏暗罵自己:都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讓你裝神弄鬼,活該被嚇醒。

念頭才放下,張勇耳邊便傳來一個異常清晰的聲音。

“張勇!”

而他的眼前也多了一個身著黑衣的身影漂浮著,與他麵麵相視。

人影的臉上帶著笑。

張勇看見這張笑容,才真正明白什麽叫皮笑肉不笑。

那人影戴著一頂高高的帽子,帽子上書四個大字“天下太平”,而他的手裏則拿著一長串帶鎖鏈的勾爪,帶鉤的爪尖寒光熠熠,無盡的寒冷從上往外溢出,滲透到張勇心底,讓張勇毫不懷疑它可以輕易的插進自己單薄的鎖骨並牢牢的鎖住。

張勇快速瞥了眼床邊的母親,在自己發出尖叫之前,把手塞進了嘴裏,死死咬住,也死死抵住。

範無救靜靜看著眼前這個反應遠遠超出其所在年齡段的男孩,不禁來了興趣。要知道和白無常搭檔了這麽多年,要說沒遇到過見了自己還能保持鎮定的人,那肯定不可能,但要說很多,那也絕對不現實。

這個小孩有點意思。

範無救嘿嘿怪笑兩聲,努力吐出自己猩紅的舌頭。

可惜老謝不再,不然他的舌頭不用吐就能嚇人。

張勇控製不住的打著哆嗦,冷汗將睡衣整個打濕。可就算手已經咬出了血,他還是沒發出任何聲響。

範無救有些意興闌珊,收回了舌頭,開始老老實實辦公,冷冷問道:“張勇,為什麽騙人?”

張勇沒說話。

範無救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也知道什麽叫孝道。想我剛才才收了一個被兒子兒媳虐待,關在豬圈餓死的老太婆。”張勇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竟有這樣的人。範無救伸手幫他將已經軟綿綿的手從嘴裏拿出來,嘴裏念念有詞:“放心吧,我們陰差辦案,向來秉公執法,貫徹落實有法可依有法必依違法必究執法必嚴四大原則,而且現在都21世紀了,不興連坐那一套了,既然是你一個人犯得事,絕對不會牽連到你母親身上。你放心大膽的說,你母親聽不到。”

張勇隻覺得眼前的黑無常似乎和自己往日裏從各類影視劇裏看到畫風完全不一樣,但他想著前些日子電視台上連播了好幾個星期的《關於禁止與遠鄉接觸的相關說明》,還是不敢開口。

範無救有些無奈。要是陽壽到了該去往遠鄉的人,他才不用這麽束手束腳,也不用費那麽多口舌。

實在賴著不想走的,勾魂索對準琵琶骨那麽一刺一鎖,拖起就走,絕不拖泥帶水。可眼前這小孩,明顯不像短壽的。而且蘇幕遮那家夥特意強調了,江老板說的是稍微嚇唬下。嚇唬是啥意思,範無救知道,而且幹得駕輕就熟,可稍微嚇唬是怎麽嚇唬,範無救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

可是江老板交代的任務又不能不做。於是他隻好耐著性子,繼續說道:“你這趕緊的行不行,我待會還那麽多工作要做,下麵那個,人家醫生死亡通知書都下好久了,就等著我去收人呢,你不能耽誤我時間吧,耽誤了我時間不要緊,你耽誤了人家醫院和醫生的信譽多不好是不是,要是因此惹出醫鬧糾紛,你就是破壞醫患關係的罪魁禍首,你良心上過的去嘛。”

張勇壯著膽子磕磕絆絆說道:“電視台裏說了,禁止與遠鄉一切人或物有所接觸。”

範無救冷笑道:“你還知道這一條。那你怎麽騙人說自己撞見了遠鄉人?”

張勇隻是看著他,沒說話。

範無救真是沒轍了,隻好從懷裏摸出一本證件,舉到張勇麵前,說道:“看清楚沒?這是我的證件,都城發的,蓋了章的。”

張勇定神看了看,證件的樣式和白天送他回家的那兩人的一樣,職務是遠鄉駐人間大使。不光有都城異常人類調查局的章,還多了個遠鄉執法部的章。

但是張勇還是不敢確認真假,而且他總覺著證件上的照片比實際的要瘦一點,便壯著膽子說道:“這照片怎麽看著不像本人?”

範無救沒好氣地反問道:“一看你就還沒辦過身份證。沒用過美顏相機?怎麽中年發福的人就沒資格拍個美美的證件照?不信明天你去問問看,看看哪家派出所現在辦身份證不給修下圖,我就瘦了個臉,怎麽就不是本人了?”說著,他還又從懷裏摸索半天掏出個證件擺到張勇麵前:“來看看,這是之前辦的,沒美顏,是不是本人?”

張勇索性放開了膽子,伸手接過來仔細打量,證件上寫著往來遠鄉人間通行證。這個上麵的照片確實和範無救本人更相。,在和傳說裏的形象一對照,他的心裏已經確信了,但嘴上還是說道:“誰知道你這個是不是在哪辦的假證?”

範無救心裏不斷告訴自己:不要生氣,不要生氣,生氣傷肝,不僅傷肝還會長痘痘,會變不美麗。

重複了兩遍,範無救把勾魂索掛在腰上,一隻手指著證件上的號碼說道:“xxxxxxxxxxxxxxxxxx,記好了,18位,你可以現在打電話到梧桐市調查局去查,看是不是真的。”

張勇把通行證還給範無救,雙手握拳伸到範無救麵前,說道:“銬上吧,我跟你走。但是能不能讓我跟我媽說一聲再走。”

範無救把證件揣回懷裏,冷笑道:“我這可是秉公執法,講證據的,銬不銬你得看證據說話。你先交代清楚了,為什麽裝神弄鬼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