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懦夫還是英雄

出乎張勇的意料,書店老板並沒有如同電視裏演的那樣,拿走他的靈魂或者其他什麽東西,而是問了他一個有些奇怪的問題。

“如果可以選擇,你是願意當三分鍾的英雄還是一輩子的懦夫?”

張勇發現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簡直比平時最頭痛的幾何證明題更加讓自己難以下手。讓張勇長長舒了一口氣的是,書店老板並沒有強製要求他立馬給出答案,而是微笑著捂住了他的眼睛,如同電視節目裏的魔術師一樣神秘地數到:“1,2,3.”

等張勇睜開眼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間平平無奇的書店。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麵水漬斑斑的鏡子,透過鏡子,他看見了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盡管臉上掛著水珠,他還是可以確認,這張臉和母親鎖在臥室衣櫃最下層的那張照片上的一樣。

腦子裏畫麵不停湧入,在眨了兩次眼後,張勇知道了,自己現在的視角的主人叫張為民。而他,更確切的說是張為民,正麵臨一個艱難的選擇。

英雄還是懦夫?

張為民洗了一把臉,對著鏡子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背井離鄉,一個人去省城上學時說的話。

張為民的父親張從軍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一輩子就窩在出生的小縣城裏種地。

活了二十多年,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進了趟省城,去醫院看望一個遠親,最出息的時候就是生了個九斤半的兒子。

大字不識幾個的張從軍高興異常,豪興大發,不顧家人反對,硬是要自己給兒子起個名字,琢磨了一個星期,他才從村子最東頭老趙家牆上掛著的橫幅上扣了兩個字,心滿意足,以為人生已經足夠圓滿。

沒想到蒼天待他不薄,在他快知天命的年紀,兒子給他又出息了一次,考上了省城的大學,還是個警校。通知書被郵遞員送到他手上後,從來沒這麽高興過的張從軍,樂的揣上兩瓶酒拉著兒子就去了因病去世的老婆墳前,喝了一個下午。

沒過幾年,兒子順利畢業,還分配到了省城裏當警察。送兒子進城前,張從軍拍了拍已經比自己高的兒子,憋了半天才紅著眼說道:“都說老子英雄兒好漢,但是我們家反倒是我沾了你的光,你爹我這輩子沒什麽大出息,也就種地上沒輸給誰,去了縣城好好幹,聽領導的話,盡職盡責,對得起你老爹我給你取的名字。再抓緊找個媳婦。你看村裏同齡人,除了你還有誰沒孩子的。我這輩子,也沒別的盼頭了,就等著你能給咱老張家添個娃,不管帶把兒還是不帶把都行。名字我都準備好了。聽到沒?別一說你就笑。要是再找不到媳婦,你也就別回來見我。老子丟不起這個人。行了,去吧。別趕不上汽車。快走吧。你一個大老爺們有什麽舍不得的。快走吧,快走吧。別有空沒空就惦記家裏。家裏好著呢。對了,注意安全。”

就是最後這四個簡單的字,支撐著張為民在這幾年內,邁過了一道一道難過的坎。

張為民曾經覺得自己靠這句話能夠克服自己工作生活中的一切困難。

可今天這個坎讓他覺得這四個字似乎失去了護身符的功效。

他覺得自己有點腿軟,於是又洗了一把臉。他想給自己一個微笑,可是辦不到。

他隻能不斷告訴自己,鎮靜,鎮靜,再鎮靜。

在下決定之前,他決定再次梳理下現狀,試圖再找到一點微乎其微的機會。

我,張為民,赤手空拳,現在正在一個廉租房的洗手間裏。

外麵有三個人,兩個毒販,一個被當做人質的孕婦。兩個毒販裏,隻有王堅有一把手槍。他弟弟王剛沒槍,但比自己高一個頭,還重一百斤。

孕婦下體已經出血,明顯沒法帶走在路上當人質了。

王堅剛才在外麵說了,讓我捅死孕婦當投名狀,然後三人一起趕緊跑路。

現在我已經通知了隊裏,支援馬上就到,可能就需要幾分鍾。

槍被王堅別在腰上,他人站在窗口觀察。王剛坐在客廳沙發上,負責看著孕婦。無論我怎麽神勇,也絕對不可能同時製服兩個人。

好消息是,我的身份還沒有暴露,而且,王堅雖然有槍,但是子彈隻有六顆,打完了就沒了。

“張為民,你快點行不行,真是懶驢上磨屎尿多。就等著你完事走人了。”

“好了,好了,馬上就好。估計昨晚吃的羊肉有問題。”

“我們哥倆吃的比你多都沒事,就是你自己有毛病。”

“是是是,王哥,別急,我這就出來了。”

張為民輕輕拍了拍臉,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不斷叮囑。別急,別急,一定有辦法的。

隻要我現在站在窗口喊一聲警察,王堅一定會進來查看,我搶過他的槍,把他擊斃,然後衝出去把王強控製住。這是最完美的情況。但是如果失手了,以王堅的狠毒,必然會直接向我開槍,這麽狹窄的空間,我根本沒地方躲。

必死無疑!

但是槍響之後,以王堅的個性,一定會立即跑路。所以隻要我能讓他把子彈打光,他很可能就不會再耽誤時間去殺那個孕婦。而且那個孕婦已經出血有一會兒了。這樣的話就是我死,孕婦活下來。那我對得起身上這身警服,對得起頭上這個警hui。

但是玉梅怎麽辦?她和肚子裏的孩子怎麽辦?

想到這,外麵孕婦有氣無力但連綿不絕的呻吟聲忽然變成轟然巨響,朝著張為民的耳膜不斷穿刺,震的張為民頭暈目眩。他按下馬桶衝水開關,試圖從水聲中獲得片刻安寧。

該死。該死。當初為什麽要接這個任務。如果不是我,換了其他人接這個任務,也許就不會遇到這樣的結果。

林哥不就是考慮到自己孩子還小放棄了這個任務嗎?如果我沒接,也許我現在是在警車裏,正在趕來的路上。

如果,如果,如果他麽的真的有如果,那老子我一定不接這個任務,愛他麽誰接誰接。

如果我死了,但是那個孕婦也沒活怎麽辦?

對了,她從剛才就一直流血,留了好多,也許她就算不被王堅王強打死,也活不到醫院。就算活到醫院也不一定能救活是不是?那我死了不就是白死了?我不怕白死。可是玉梅怎麽辦?張勇怎麽辦?不對也許是張敢。不知道是男是女。不過不論是張勇還是張敢,爹應該都會喜歡。

“注意安全。”

爹,你也希望我能活著回去是不是?

洗手間很狹窄,隻要我把洗衣機掉個方向橫在門後,他們也就進不來。隻要我衝著窗戶大喊。以王堅謹慎的性格一定會在開門無果後立即逃跑。這樣我就可以活下來了。而且說不定,王堅匆忙之中不會衝孕婦開槍。這樣一會兒同事來了,我們都能得救,這才是兩全其美之策,不是嗎?

張為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忽然覺得那裏麵的自己有些陌生,那麽猙獰,那麽可怕,好像變成了外麵那個漠視人命的王堅。

開槍很難嗎?對著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孕婦開槍很難嗎?

讀過四年警校,幹了一年警察的張為民知道那一點都不難。

王堅也不會覺得難。他會微笑著在關上門前的那一刻,對著那個臃腫的肚子“砰”的一槍,不對,以他的謹慎,他一定會對著孕婦的額頭上再來一槍。然後不那麽從容的跑掉。

如果他跑掉了,這將是他向新入夥的毒販炫耀的絕佳談資。如果他被抓了,那也會是他坐在審訊室裏,若無其事講述,好激怒對坐的警察最完美挑釁。

如果林哥審他的話,以他的暴脾氣會不會揍王堅那人渣一頓?很有可能。

想到這,張為民突然對著鏡子笑了笑。

林奇,你這個王八蛋,就他麽的不能快點來嗎?虧老子喝了你一瓶二鍋頭上頭了,居然自告奮勇幫你扛下了這個任務。你是不是故意來這麽遲,好來給我收屍,這樣就沒人知道你這個警察模範也有犯慫的時候。

沒人知道。

一個陰暗的想法如同春天的綠芽般忽然在張為民的心田裏冒了頭,緊接著在幾秒鍾的時間內就迅速衝破一切防線,占據了張為民的整個心髒。讓他不禁用手捶了捶自己的心髒。

對啊。其實我躲在洗手間裏活下去,不是很好嗎?

孕婦活著,皆大歡喜,我會成為警察的榜樣,為人民服務的模範,成為一個英雄。要是孕婦死了,那就更不會有人能夠質疑我的行為,我當然還是一個英雄。張勇和張敢的同學也會羨慕他們擁有一個英雄式的父親。好像想多了,作為一個緝毒警,還是低調點好。到時候得到的獎章估計也隻能偷偷擺在家裏麵。

張為民擰開水龍頭,讓冰冷的自來水衝刷過雙手,也衝走手縫間即將彌漫而出的血腥味。

隻要我筆錄做的好一點兒,就不會有人知道是我見死不救害死了那個孕婦。

張勇在這短短兩分鍾時間隻能看著,呆呆的看著,看著鏡中那個不停變換表情的男人的掙紮。而那個男人的心裏話,被一隻看不見的筆快速寫在鏡子上。字跡鮮紅奪目。

說的文藝點,是在懦夫與英雄間徘徊的掙紮。說的殘酷點,是在生與死的邊界線上搖搖欲墜。如果會的話,張勇很想幫助那個男人做個選擇。可他隻是個成績中等的初三學生,這樣的題,老師沒教,他不會做。所以他隻能看著那個叫王堅的毒販,手摸著腰間的槍,慢慢走近那個男人掙紮的洗手間。

張為民動了,他剛才酥軟的腿立的筆直,顫抖的雙手也恢複了對著國旗國徽宣誓的堅定,他轉到左手邊那扇窄小的窗戶,推開,低呼一聲,快步移動到洗手間的門前,拉開,嘴裏咬字清晰:“堅哥,你快來看,警車。”

接著他伸手準確的拉住王堅按住槍的那隻右手,猛一用勁,將王堅拉進了洗手間裏。

王堅猶豫了一下,自己走到窗邊探頭往下看,然後猛然拔槍回頭。

張為民向前飛撲,伸出雙手想抱住王堅,同時也捆住王堅的雙手。

他是在賭,賭王堅的槍保險開著。

其實他不覺得自己能賭贏。因為王堅從來不做賭徒,王堅隻做莊家,萬事俱備,隻等收錢的莊家。

事實證明他的想法是對的。

王堅的槍保險一直是關著的。

麵對張為民的進攻,王堅沒有絲毫慌亂,瘦弱的右手沉穩地拔出插在腰間的手槍。食指扣住扳機,手腕向後彎,槍口對準身後。食指用力,扳機被扣動。

槍口火光一閃,冰冷的子彈在聲音傳出之前破膛而出,射在了牆上,反彈擊碎了鏡子。第一槍空了。

但王堅沒有半點慌張,手腕微微調整角度,繼續扣動扳機。

狹窄的空間讓張為民沒有任何躲閃的空間。

這一槍中了。

王堅沒有停手。繼續扣動。第三槍依舊中了。王堅覺得手腕被後坐力震的有些扭傷,但他依然沒有停手,微做調整,又是三槍。

從神經末梢傳來的劇痛淹沒了張為民的整個大腦,但他沒有任何表現,眉頭都沒皺一下,反而帶著勝利般的笑容看向王堅。

因為他數清楚了。

一共6聲槍響。

一聲不多一聲不少。

打完6顆子彈,感覺到身後抱住自己的雙手沒了力氣,王堅這才鬆了口氣。輕輕用力,掙開張為民的雙手,轉身,揉著手腕,一腳將張為民踹倒在地上,對著勾著頭站在門口的弟弟吩咐道:“走,東西不要了。”

說完,踩過張為民的身體,快步衝出了廉租房。

整個過程裏,王堅都沒有任何的情緒起伏。

動作比張勇每天背著書包出門上學還要幹淨利落。

張勇看著躺在地上的張為民,蹲下身子,想伸出手替他擦拭一下嘴角流出的鮮血。手掌卻一穿而過。

他和那個男人相距不過咫尺,卻隔著兩個世界,十五年零八個月那麽漫長。

遠鄉真的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