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年點的消息

醬是好東西啊。啞巴琢磨了一下,還有點肉,可以剁一些來熬醬,自己能吃上一段時間了。

關於掙錢的門道,那是一點兒也沒有,不過這一早起心情卻相當不錯,一直到吃過了早來到隊部,啞巴都是渾身輕快。

車老杆子趕著大馬車,他要從村裏過去從大柳樹那邊繞,人不用。人直接從隊部場院南頭那出去,順著地壟溝往南走就行了。

糧倉子前麵還有個木頭搭的戲台,秋天會有跑村唱戲的,有時候也放電影,隻是不定期。

村裏有電視,夏天的時候每天晚上也會在場院上放,全村的人都可以帶著小板凳過來看,就是效果不太好,全是雪花點子。

啞巴扛著扁擔,把兩個土籃撂在一起挑在扁擔頭上,手裏拎著鐵鍬,溜溜達達順著山坡上的田壟畫著弧線往南走。

這邊基本上就沒有平地,地就是在半坡上的,從山坡林子到山下馬路邊上,一個斜麵,壟溝順著山繞出去有一公裏多。

這邊都是旱田,另一邊往西去的地要平一些,有一半水田一半旱田。

這邊主要就是種高梁和玉米,那邊是稻子,小麥還有豆子和高梁。再往南還有梯田,都是玉米,金溝裏麵是豆子和高梁。

這是公田。各家的自留地還有開荒地基本上就是以土豆為主,然後杮子黃瓜豆角辣椒茄子豇豆等等,以少量多樣的方式播種。

也就是公家田種主糧,自留地種的都是菜。有勤快的,自己進山開地,那種什麽就隨便了。

那東西放在前幾年就是犯法,這會兒基本上都是睜一眼閉一眼,沒人檢舉告狀也就當不知道。主要是隊長他爹和他弟也種了。

隊上就兩家人地種的最少,一個是學校老師,另一個就是楊春生。他有記工員工資,還拿一份電工補貼,小日子賊美。

主要是人少。他就兩口子,孩子才幾歲大,家裏沒有勞力地弄多了也沒用。

這會兒在農村,就算孩子大了分家都得左思右想,得拿出一股子勇氣和魄力。家不是那麽好分的,沒有勞力就隻能餓著。

楊春生是城裏的無業戶被安置到堡子裏的,在這邊也沒有親戚,父母兄弟都在城裏,想幫也幫不上什麽。

這年頭城裏更難,限量還不能足額供應,說句不好聽的,不用他這頭搭就不錯了。起碼他家還能吃飽。

地裏的冰雪這會兒已經開始融化了,露出一塊一塊的土來,顯得特別的黑。

正晌午的時候,才是雪化的時候,整個露在外麵的壟溝就變得稀濘拔漿的,踩一腳直粘鞋底子。

到了晚上半夜又會凍住,在壟溝裏凍出冰茬。

大太陽明晃晃的掛在山頂上,地裏的積雪和冰茬子反射著刺眼的光。但是隻是亮,晃眼睛,一點溫度也沒有。

熱度都被積雪吸收去了,把個春天搞的刺骨的冷,比冬天臘月還冷,是一年當中最冷的時候。

老人家都說春捂秋凍,開春得把自己捂的嚴嚴實實的,要不然會做病。

送肥的人就得趁著一早晨這一會兒盡量多幹點,多挑幾趟,等中午歇了晌再來,壟溝就不好走了,全是稀泥,隻能往有雪的地方挑。

而且從這會兒起,越往後融的雪就越多,稀泥的麵積就越大,這活就越不好幹。

繞過山彎子,啞巴遠遠的就看到那邊地邊上站著幾個人,挑著扛著的,那是南溝的幾戶人家,今天送肥的地離著他們近,就那片兒。

楊春生戴著個狗皮帽子,把筆和本子揣在胸口的兜裏,和幾個同樣挑著扛著的小青年一起,跟在啞巴身後二三十米。

在他南麵,兩片地中間的大車路上,老趕子正趕著馬車差不多和啞巴平行,一股子一股子的藍煙從老趕子嘴裏噴出來。

那路中間也有棵大柳樹立在水溝梆子上,被雷劈死了,但是沒倒,就那麽幹巴巴的站在那不知道多少年頭了。

村裏人都說那樹上有個大樹洞子,裏麵住著條大長蟲,那天被雷劈死了,所以連大人帶小孩兒都離那樹遠遠的,不敢碰。

這種事兒在農村很多,誰也不知道真假,或者有真有假,但都是寧可信其有,誰也不想嚐試。

原來,啞巴原來的記憶,有一年夏天他和姥爺給隊裏看瓜,窩棚就被雷給劈著火了,而且那窩棚上頭確實有條長蟲,被姥爺拿棍挑著弄回家喂豬了。

這些事兒確實有點透著股子邪門兒,誰能說出來寅卯?所以農村人的道德水平普遍比城裏人高,原因就在這上麵。信鬼神。

人有所信,就有所怕,有些事就做不出來。或者不敢做。

城裏人又破四舊又破迷信,學知識講科學,什麽也不信,可也就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什麽都敢幹。因為內心沒有畏懼。

“老六啊。”正胡思亂想,楊春生在後麵喊了一嗓子。

阿巴?啞巴扭頭看過去,站在壟台上看著後麵,等幾個人走過來。

這是堡裏最後的幾個小青年了,四男一女。

啞巴就記著好像就是今明兩年,堡裏的青年點撤消了,這幾個人具體是回城了還是怎麽了他不清楚。

其實來這邊的小青年家都不太遠,張家堡離市裏才三十幾公裏,能遠到哪去?

83年以後放開了,私人經濟開始冒頭,回城擺個地攤就比工人掙的多了,還能在農村憋死?

隻要有個地方住,戶口都是小問題,又沒人查。隻不過肯定是不能出遠門,因為需要開介紹信。

要等85年以後,開始辦理身份證了,介紹信才離開人們的生活。

這會兒不管幹什麽,隻要出縣都得拿張介紹信在身上,要不然寸步難行。這已經是放鬆了的,以前出公社就得開介紹信了。

走近了,楊春生伸手扯住啞巴的袖子把他拉到一邊:“老六,跟你說個事兒。”

啞巴比劃了一下。說唄。

“你認識他們幾個吧?咱們村的小青年,這幾個是最後一批,最短的待了兩年,最長那個有五年頭了。”

這邊的小青年和其他地區可能不太一樣,沒有那種一幹十幾年的,幾乎一個都沒有。除了那些自己想留下來的,比如一號驕女吳獻忠那種。

六八年開始的下鄉,七零年就開始往回召,到七一年,光是鋼廠就召回去至少三四千小青年,這些新型農民搖身變成了新型工人。

還有各種學校來青年點招生,包括清華北大,這邊的教育基礎當時在全國是最好的,青年都是高中畢業下鄉。

還有報名參軍的,後來有自己考上大學和冶專的。一茬又一茬。

而且這邊下鄉真的沒那麽苦,累是肯定累點,但精神上沒什麽太重的負擔。

主要是整個省做為國家唯一的重工業基地,就相對比較寬鬆,各種政策很多,下鄉更像是一種參與,感受。

當然,各種情況也是有的,受傷,生病,被強暴被欺負什麽的肯定也是有的,隻是不普遍。

還有很多去省外的,那就完全不清楚了。

啞巴往那邊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一個也不熟,不過這不都見過了嘛,當然知道他們是小青年。

“他們去公社打聽信兒,現在政策下來了,允許他們回城,你知道吧?咱們這邊青年點馬上就要撤了,以後就沒有了。”

啊。啞巴又點了點頭。這事兒……你和我說得著嗎?我又不是公社書記大隊長啥的。

“這幾個小夥子吧,事兒都容易,就等著走程序就行了,但是這丫頭不行。”

楊春生舔了舔嘴唇,有點為難的樣子,不過還是說了出來:“她家成份不好,你知道成份吧?那邊家沒了。

爹在監獄裏,她媽帶著她弟弟跑了,而且她這種情況現在想回戶口也回不去,得等著審查啥的。你明白吧?”

啞巴點點頭,扭頭看了那女青年一眼。在這幹了五年頭了,現在連家都回不去,也是可憐見的。五年,那不得二十三四了?

“現在有這麽個情況,青年點不可能為她一個人設著,那是有說法的,她暫時來說就得落到咱們隊上。”

楊春生從兜裏掏,半天掏出一根卷好的老炮,撕開前麵的揪揪叼在嘴裏,背著風,劃了兩根火柴才點著,吐了口煙沫子。

“隊裏我們幾個商量了一下,給她單獨立戶沒那條件,總不能給她單起幾間房子吧?這邊青年點那磚瓦房也不能給她住了。

後來琢磨著,要不就把她戶口先落你那,行吧?反正你也就是一個人,多一個她也不多啥,是不?過幾年她那邊回城也就遷走了。”

哇?啞巴呆往了。我靠,這是個什麽情況啊?

啞巴抓了抓頭皮琢磨了一下。好像,村裏,合適的情況還真就是他自己。

人家都是老老小小一大家子,最不濟也是兩口子帶娃娃,孤零個過日子的,他是獨一份兒。

獨一份,也不行啊……這成了啥事兒?

自己那小炕,和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大姑娘弄一起?那是做禽獸呢?還是禽獸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