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不意思意思,好意思啊
啞巴記著,後麵每天都能賣三四千根,三四箱汽水。就是真的累。
白天老兒子看攤,三嫂背著小箱子出去串胡同,老三和大兒子二兒子下班(放學)回來也背上小箱子出去賣。
星期天全家五口人齊上陣,從早到晚。
四個攤子裏,三嫂是唯一一個中午需要去冰棍廠補貨的,推著小車來回走七公裏,要翻一座山。
那車輪子隻有十五公分直徑,就是用運輸皮帶摳的,推著是真心累。但付出總有回報。
那是啞巴相當深刻的一段記憶。
從八零年到八五年夏天,他就沒有放學沒有禮拜天,沒有時間和同學去玩,天天就是賣冰棍賣冰棍,肩膀總是紫色的。
“真行,”老三也高興,又去老兒子臉上親了兩口:“這可有盼頭了。”
“咱家是不是掙著錢了?”老兒子挑著小眉毛問,一臉的驚喜。
“這是你六叔和六嬸,認識不?叫人。”老三抱著他介紹啞巴和李俠。
“六叔,六嬸兒。”小東西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打量兩個人:“你倆啥前來的?來串門啊?”
啞巴伸手在小小子頭上搓了搓,李俠笑著去牽小小子的手:“是啊,我們來串門,你歡迎不歡迎?”
“歡迎唄,好不容易來一回。來俺家不用拿禮,那槽子糕和罐頭都不用買,噢。貝買。”
老三和三嫂哈哈笑起來,李俠也跟著笑,啞巴回頭看了看,跳下台階,進了副食,看了看曾經熟悉的環境,買了三個桃罐頭,一盒蛋糕。
罐頭餅幹糖塊這些東西不用票,就是有點貴,水果罐頭八毛錢一罐。蛋糕一塊二。
這年月沒有幾家人舍得自己吃蛋糕罐頭,都是逢年過節當作禮物送,收了也不吃,留到過節再送出去。
這會兒也沒有什麽過期的概念,兩盒糕點兩個罐頭能被反複送幾年,有時候第一年送出去,第二年又被送了回來,兜兜轉轉,最後都壞掉不能吃了。
小孩子生病的時候,才會吃到一口黃桃罐頭,那是記憶裏的美味,不可替代。
話說這會兒過年過節的時候,親戚朋友同事之間都要走動,相互探望,感情越處越厚,後來漸漸的這個傳統就沒了,大家都關上門冷冰冰的。
“你看看,我就知道。”老三看啞巴拎著幾個罐頭從副食出來,回頭對三嫂說了一句。
“買吧,”三嫂笑著說:“今天都掙著錢了,咱們兒子也跟他六叔借點光。”
“六叔你這,也弄的太客氣了,我都不好意思了。是桃的不?”小小子在老三懷裏蹬了蹬,眼睛都要掉在罐頭瓶子上了。
三嫂和李俠都笑起來。
老三看了看啞巴,嘴動了動,原本斥責的話沒說出來,巴嗒巴嗒嘴歎了口氣,不過眼神總是不自覺的飄到罐頭和蛋糕盒上。
他心裏心疼的慌,小四塊錢啊,就這麽給敗了。
“晚上弄點啥?”三嫂看向老三:“要不你先回去弄飯吧,這會兒回去弄,等俺們到家也差不多了,省著還得等。”
“今天不在家吃,”李俠掏出鋁錢兒給三嫂看:“老六說咱們都去食堂吃飯,有這個錢。”
“老柴給拿的,沒要錢換。”老三給解釋了一句。
三嫂撇了撇嘴:“媽喲,這可新鮮了,怎麽這麽大方了呢?”
“這不是讓老六給弄糧嘛,聽那意思,年底還要,巴結唄,現在糧不好搞,都是出去花高價。”
老三說:“隻要能給弄回來糧,還有蘋果呀,梨,大蔥這些的,那都是頭子,誰不得巴著?要是能給拉回來大米,咱全家在招待所隨便吃住,吃一年都行。”
“大米我信,”三嫂點點頭:“老六弄的不是碴子嗎?這算什麽好玩藝兒?”
“還有葛子呢,又加了四噸葛子,年底也要葛子是不?”老三問啞巴。
啞巴點點頭,比劃了一下。拉巴啊。兩百噸。
“要兩百噸哪?”三嫂嚇了一跳:“能弄著嗎?媽呀,老六啊,咱可得穩穩當當的,別逞能啊,小李俠,你可得看著點。”
“我六叔是啞巴呀?”小小子震驚了,眼睛瞪的老大,挺直了小身子看著啞巴,滿臉的不敢相信:“怎麽啞巴了呢?這可咋整?”
“你六叔是小時候不聽話,紮針就給紮啞巴了,知道不?”老三趁機嚇唬孩子:“你得聽點話,知不知道?要不然就得送去紮針。”
“我不紮針。”小小子雙手背到身後捂住小屁股:“我可聽話了,我都賣冰棍了。是不媽?”
三嫂看向遠處:“回來了。這幾步走的,我的個媽呀,都要晃散架了,這個洋了二正啊。”
幾個人都扭頭看過去,就看到老三的大兒子背著個小白箱子往這邊走,低著頭也不知道在看什麽,那箱子從左邊甩到右邊,從右邊甩到左邊。
他今年十歲,上三年級了,個頭有接近一米五,膀大腰圓的模樣,相當壯實。
“我二哥也回來了。”小小子指著東邊喊。
二兒子今年八歲,下半年二年級,比哥哥要瘦弱一些,個頭到是差不多,瞅著文文靜靜的。
終於看到了‘自己’,啞巴這段時間心裏那種患得患失那種迷茫那種焦燥感反而一下子沒有了,平靜了下來。
異樣肯定還是有些異樣的,畢竟站在這裏眼睜睜的看到過去的‘自己’,但已經不會對他產生大的影響,隻是一種奇妙的體會。
“這還趕一起了,挺好。”三嫂打開冰棍箱子伸手進去翻了翻摸了摸:“還有五根,不賣了,自己吃。拆篷子吧。”
啞巴把手裏拎的罐頭放在地上,把蛋糕盒子放在冰棍箱子上,伸手去拆篷架子。這東西他熟,原來拆裝了五年呢。
“讓你三哥弄吧,你不知道怎麽拆。”三嫂還在勸,結果就看啞巴熟練的解開了綁繩。
抬頭看到老爸,大兒子一下子老實了起來,也不晃不甩了,大步走過來:“我爸下班啦?媽,沒賣完,還剩兩根,化了一根讓我吃了。”
“沒看著你六叔啊?”老三訓了一句:“這是你六嬸兒。一天天的,沒個正形。”
“六叔,六嬸兒,”大兒子看向啞巴。他和老二每年兩個假期都回張家堡,見過啞巴:“啥前來的?”
“媽,我賣完了,丟了一分錢。”二兒子也走了過來,遠遠的舉起手,把手裏的一把零錢遞給三嫂,臉上有些忐忑。丟了一分錢呢。
其實就是幾毛錢。
他小,一次背二十五根,全賣了也就七毛五,要過兩年才背四十根。不過這個時候的錢都是一毛兩毛五分二分一分,看著有一疊子。
“是不是鋼蹦掏丟了?”三嫂接過錢數了數,把毛錢和分錢分開,分別裝進圍裙的口袋裏。
“鋼蹦在兜裏。”二兒子又從兜裏摳出幾個鋼蹦遞給三嫂:“我沒找錯錢,就是不知道怎麽丟了。”
“熊樣,錢也能丟。”
“我丟不丟該你啥事兒?”
“跟我叫吼是不?”
“消聲的,”三嫂瞪了大兒子一眼:“你還沒賣完呢,還有臉說人家。”
“我沒丟錢哪。”
“趕緊收拾,回家。”老三把小兒子放下。三嫂把大箱子裏剩的幾根拿出來裝進大兒子的小箱子裏。
“不賣啦?”大兒子問三嫂。
“不賣了,自己吃吧,沒看你六叔六嬸來啦?老二,這是你六嬸兒,怎麽不叫人呢?”
“他都不叫人,是不是罐頭應該沒他份兒?”小兒子插了一句,上來就想多吃多占。
“老大叫小軍,老二叫二民,老三叫小兵。”三哥給李俠介紹了一下三個兒子。軍民兵,鮮明的時代特色起名法。
宏衛兵,軍民兵,國光明偉,壯誌雲霄,秀才樹才,繼東振東,國慶建設,這些名字基本上覆蓋了七十年代出生的男孩兒。
飛紅蘭絹靜芬芳霞是女生代表。其中張偉,王偉,王靜這三個名字,在2020年還占據著重名率的頭三甲。
“有罐頭啊?”小軍眼睛一亮,低頭左看右看找起來。
“六叔,六嬸兒。”二民叫了一聲,看了看冰棍箱子上的蛋糕盒:“哥,蛋糕。”
蛋糕是小軍的最愛,他不吃餅幹,嫌幹巴巴的沒味兒,二民偏偏就喜歡餅幹,還有麵包紅腸。老三小兵不用說了,罐頭,還得是桃的。
他是家裏老小,常話說老兒子大孫子,是真受偏心,而且小軍和二民每年放假都要回張家堡,小兵從來沒去過,天天跟父母在一起,總吃小灶。
“冰棍還背著?”老三問了一句:“幾根?吃了得了,再給化了。”
“小軍背回來這兩根可不都要化了,吃了吧。七根,咱們正好七個人。”
於是分冰棍,一個人一根,直接站在這吃起來。
啞巴把篷子拆完捆好,放到車子上,小軍把汽水箱子拎著去糧站,晚上就放在那裏,明天一早再拎出來。
小兵扒著三嫂的耳朵小聲嘀咕:“媽,來且了,晚上是不是得燉肉?”
“為啥非得燉肉呢?也不是外人。”
“那,人家都買罐頭了,總得意思意思吧?好意思啊?”
“那你別吃罐頭不就行了?省著還得燉肉,不花錢哪?”
“……那人家都買了,不吃不也買了嗎?送禮你不得拿倆呀?那那一個怎麽辦?”
“你就說你自己饞了想吃肉得了,還往你六叔身上找引子。你羞不羞?”
“……不介,我是小孩兒,我不吃肉能長個嗎?能長啊?”
“他真聰明,這也太能說了。”李俠有點驚訝,去小兵小臉上捏了捏,越看越稀罕。她這段時間成天琢磨生孩子,正在母性泛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