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時代青年

橋頭過來就是一排瓦頂房子,是小隊的公產,打頭第一間是辦公室,然後往後排,打瓦池子,打鐵房,木匠房,牲口棚子。

房子門前就是場院,不大,幾百個平方那麽一個斜長條,中間有個大石碾子,南頭是倉子,東邊又是一溜瓦房。

脫殼磨麵打粉條都在東頭這邊兒,也有兩間辦公室。

青年點就在東頭這溜房子側後麵,三間房,南北兩頭是石頭壘的院牆,坐東朝西,沒有院子,出門斜過來就是場院兒。

這個小隊一共也沒來過幾個小青年,還有幾個是分到了農戶家裏住的。

這事兒他記的有點模糊,一個是原來那會兒他還小,另外就是那會兒他不住村裏,而是南溝,就是順著大柳樹下麵過河再往南走六七百米那旮旯。

南溝裏有五戶人家,都是外姓。隊長他爹家,楊春生家,還有老三的老丈人家,也就是他上輩子的姥爺家,家裏住過一個小青年。

從楊春生家門口上坎穿過馬路,路那邊坎下麵還有一家,也姓楊。那邊叫金溝:走進去溝裏麵兩百多米還有一戶姓金的。

再就是從大柳樹往西,一直走到快到國防公路了,六七百米吧,那邊還有三戶人家,也是外姓。

村裏的地就是順著場院這邊繞著山坡,往西一直到那三戶人家,往南也是到南溝五戶人家那裏,一個大人字形。

從空中看特別像一隻大手,把西山給按在手心裏的樣子。左手。

啞巴家的祖墳就在手心山頭上那片鬆林裏。正手心上。

……

啞巴東瞅西望的在心裏盤算著村子的這些基本情況,直接就往青年點走了過去。

“啞巴,老六啊。”

啊?啞巴扭頭看過去,是記工員楊春生,正站在辦公室的窗戶裏麵衝他招手呢:“還行,挺早,來,過來過來。”

麻嗯呀。啞巴一臉警惕的看著記工員,下意識的抬手捂住了衣服兜。

“操你個小兔崽子,我還能要窮了你?我不要你煙。不要。你過來。

今天這哪股風吹過來了這是?咋舍得把老軍都拿出來穿上了?你不是要壓箱底娶媳婦的嗎?”

木哇?木哇西哇。啞巴走了過去,往屋裏看了幾眼,裏麵點著電燈,通光瓦亮的,地中間燒著煤爐子,上麵坐著個大鐵壺。

煤在這邊可是新鮮玩藝兒,隻有小隊上有點。隊長家有沒有啞巴不知道,沒去過,但他家每年也打一大垛柴禾,應該是沒有。

必竟這玩藝兒在這邊想買都找不著地方,得去公社,或者縣裏。隊上沒有。

公社和大隊都在小隊的西邊,縣城在東邊,都不近活,最近的是大隊,有八裏多地。

“今天可算是出息了,我還以為你得睡到半天二晌的,還起挺早。”

楊春生靠在窗框上和啞巴閑嘮,他的旱煙盒子就放在窗台上,手裏正卷著。

啞巴拍了拍胸脯,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

“行,說話算話,是老爺們。就是一會幹上活了別趴窩,那點活,就倒點糞能算個什麽?你一天天的那個熊樣。”

啞巴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肩膀。挑扁擔這玩藝兒,是看著輕鬆幹著累呀,那叫一個疼。

“好好幹,將來也找個媳婦兒睡,和大炕幹一輩子啊?”

啞巴翻了個白眼。我靠,這是什麽虎狼之詞?

“進屋,我關窗,這點熱乎氣兒都特麽放跑了。”楊春生伸手關上窗戶。窗戶上的玻璃爛了兩塊,用塑料布和舊報紙釘的。

啞巴扭頭看了看青年點,想了想還是開門進了屋裏。裏麵是真暖和,煤爐子燒的通紅。

啞巴也不客氣,過去隨便找了個缸子,用點熱水涮涮,就倒了杯熱水拿在手裏。剛才吃鹹了,嗓子幹。

“今天得等會兒,車老趕子家裏有點事,和我說了,要晚半個點兒。”楊春生看了看表,和啞巴說了一句。

啞巴撇了撇嘴,斜了楊春生一眼。特麽的,找我上工的時候就像著火了似的,釘是釘鉚是鉚,到車老趕子這就能請假了。

“那麽看我幹啥?”楊春生用舌頭把卷煙紙的邊舔了一下,手指撚幾圈,一根老炮就卷好了,揪掉撚子,湊到爐子上去點。

“誰家還能沒個大事小情的,老婆孩子一堆事兒,都像你孤零個一個人哪?再說人家平時多勤快,要像你孩子都餓死了。”

哇屁。啞巴還了一句,瞪大了眼睛驚喜的走到窗戶邊上。黃曆牌。小隊真奢侈,記工員屋裏都有這玩藝兒。

楊春生也不在意啞巴是不是罵自己,農村人張嘴就放粗,大夥都是罵來罵去的,沒人在意,在說和一個啞巴也沒法較真兒。

“你能看懂啊?像那麽回事兒似的。知道那寫的是啥嗎?那寫的是你懶就娶不上媳婦,天天隻能草大炕。”

他眨了眨眼睛,讓煙薰了一下,抬手揉了揉抹去眼淚:“給我翻一頁,昨天忘整了。”

啞巴抬手把黃曆翻了一頁,把翻上去的那些重新用吊著的鐵夾子夾好。

現在這年月什麽都是好東西,黃曆牌也舍不得撕,等用完了拿回家,不管是擦屁股還是給孩子寫字都是好東西。

一般有孩子的都是拆成十二個小本,當練習本用。

‘一九八零年三月二十日,二月初四,庚申,猴年,己卯月,壬辰日。今日春分。宜搬家入宅,動土,結婚,出行,忌開業,赴任。’

啞巴握了握拳頭,舔了舔嘴唇,做了個深呼吸。

八零年。

正好卡在節骨眼上啊,往前還在運動,往後開始搞聯產承包了。也算是好時候就要來了。

但現在基本上還什麽也沒有開始。

四小隊窮,地少人少產量低,在大隊比較墊底,這幾年除了開荒修梯田,什麽政策都是以求穩為主。

三小一定,專業承包,聯產計酬,沒有一個和四小隊有關的,頂多就算個分組作業。

全縣九百三十七個生產隊,這邊穩定的保持在七百來名,人均年收入幾十塊。好像在今年破百了,不過這個平均的事兒,沒法聽也沒法看。

全村幾百人,隻要六巨頭家裏上千,那就人均一百以上了,可是人家錢又不給你花。

這年頭完全靠地出東西,除了六巨頭以外誰有轍?有轍也不敢使啊,使就專政你。連個人手藝都不行,隻能種地。

好在,馬上就好了。一切都要好起來了。再吃兩年貸款,83年就全縣統一搞包產到戶了,不像現在分出來好些個政策和計算辦法。

你說縣裏也不累挺?

明年好像要退耕還林……這事兒和村民關係不大。啞巴搓了搓下巴上的胡子茬,哎喲,姥爺家好像快要搬走了呀。

“老六你相麵哪?”楊春生坐在爐子邊上鼓搗他自己的,卷煙,泡花茶,半天沒聽見聲兒,一扭頭,啞巴還對著黃曆發呆呢。

啞巴指了指黃曆,又指了指自己:亞窩吧?

“操,你想的到挺美的,”楊春生斜了啞巴一眼:“給你?知道那玩藝兒多少錢不?你掏錢就給你。”

啞巴撇了撇嘴。你們幾家誰家沒有?連特麽親戚家都有,都是花了錢的呀?糊弄鬼子。

門被吱嘎一聲從外麵推開,一股子冷風旋了進來,啞巴一縮脖子往爐子邊上靠了靠。

“楊工分,隊長今天來不來?”推門的是個青年,啞巴不認識。所有來過隊上的小青年他就認識一個。

“那誰知道去,你們又咋了?這點了還不過來上工。”楊春生看了看表。

“那啥,這不都鬧病呢嘛,前兩天你又不是不知道。”

“扯犢子,你們那點花花腸子,哎呀。”楊春生歎了口氣:“作吧,反正也沒人能管了你們,作個好歹的就都與作了。”

“真不是作,是真病了。我們打算今天去公社檢查一下,請個假。”

“特麽,”楊春生氣的手一抖,煙頭把嘴唇扯了小口,又差點懟到腿上,站起來撲羅了幾下:“就算真病了,那也是叫大夫過來。一起請假呀?”

“不是,楊工分,”

“行了,就你能,人家都特麽不出聲,就你好哄出來打頭炮。你們那點小心思誰不知道?跟你們說,作吧,好賴都是自己的,我管你們的。”

啞巴在旁邊聽了幾句,大概是搞明白怎麽回事了。

前兩年這些小青年被允許一部分回城,這就都活泛起來了。誰不想回呀?但是卡的特別緊,條件也比較苛刻,於是大夥就開始各展神通了。

吃麻黃素的,喝麻醉藥的,喝農藥,墨水,白天拚命幹活晚上不睡的,大冬天弄身汗穿個褲衩子躺雪窩子的……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反正就是要把自己折騰病,折騰殘,起碼高燒個肺炎結膜炎腦膜炎那種,隻要拿到病退證明,那就老天保佑。

甚至有故意跳山吞鐵自殘的。像幹活的時候撩索撩索馬牛的那種,都顯得不那麽壯烈。

但是他們就不看報紙嗎?不聽新聞?去年就允許回家了呀,人家腳快的都到家一年多了。

那是一場悲憤又沉重的近一年時間的較量,最終以吳向東切脈,幾萬人下跪為結束。啞巴更願意稱他們是,逃離魔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