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沒誰了的日子
水泥橋的北頭斜對著的,是一條上山的爛石路,人家就分布在這條路的兩側。
順著這條路往上走個三十幾米左手邊,就是這個堡子的張家祖宅,大家都叫它老院兒,原來是個四麵石砌院牆帶門樓子的堡院。
張家堡的名字就是這麽來的,門樓子是原來防禦胡子的,前邊幾年鬧革命的時候被推倒砸了。
現在老院裏住著的,是啞巴的五叔。
前幾年沒事就被戴上報紙筒拉出去打罵一痛,連家裏的孩子老婆都被強製要求劃清界線,要求帶頭揍他。
其他本家們也是不甘示弱,直到這一兩年才算消停了。
啞巴家本來在老院兒的大門正對過,啞巴他爸是家裏老大,分出來單過了,兄弟五個,其他三個弟弟還要往後麵山坡上走。
啞巴爺爺那輩是哥四個,他爸那輩哥五個,到了他們的這一輩,他自家房裏就是哥六個,他大哥比他五叔還大幾歲。
五九年的時候,他大嫂和他媽當年同一個月生的孩子,生的他和他大哥家的老大。
他家沒有女兒,就這六個兒子。
老大早早進了城,在城裏鋼鐵廠當工人,老二本來也進了城,後來因為吃不飽又跑回來了。
老三六二年當兵去了部隊。
老四有點憨,沒離過村,老五也是當兵的,上戰場把耳朵震聾了一隻,立功複員回來去四道河子當了上門女婿。
老六就是啞巴,叫張慶魁。是個後天啞巴,是藥物中毒導致的殘疾。
啞巴的爸媽兩口子已經在前幾年先後去世,他大哥也在廠裏受了工傷死了,大嫂帶著兩個孩子改嫁去了幾十裏地外。
現在村裏還剩下哥三個,老二算是繼承家業,老四雖然憨,但也說了個媳婦,現在在大柳樹西邊蓋了三間房子自己過。
然後就是啞巴自己。啞巴歲數小,這會兒才二十出頭,原來爹媽沒了那會兒還有大哥大嫂管顧著。
大哥死了以後就被老二從家裏給攆了出來,就在水泥橋北頭的路邊,給他搭了一間草房對付活著。
一間房,半間是外屋地,半間壘了炕睡覺,他爸當年留下的一架炕琴兩隻木箱子就是他全部的家具。
別看房子小,外麵還是有院子的,小院兒有個兩間房差不多大,就是有點空,什麽也沒有,連帳子和大門都是隨便弄了幾根木頭糊弄的。
……
事實上,原來他也不知道六叔是多大死的,但肯定不是這會兒……這還是工分年代,按理說還早著呢,可是自己就過來了。
這東西沒法退貨,也不講道理,隻能接受,也就不去想那麽多了。想也沒用。也許這隻是一個平行空間,六叔在另一個世界活的好好的。
現在他得趕緊燒炕,趕緊煮飯,今天就要上工了。就像記工員說的,不上工要扣工分,一年攏共才多少啊?
二十歲出頭,可他連個壯勞力都算不上。
工分也是看人下菜碟給的:幹部,差役,壯勞力,普通勞力,弱勞力。還有半勞力,就是孩子。
有些地方還有勞模,工分和差役一樣多。這個勞模不是獲獎的那個勞模,而是指能幹,什麽活都要在前麵帶頭幹。
工分是十分製,以壯勞力為準,一天十分,記工員和勞模是十二分。隊裏的六個幹部每年還隔外有國家的補貼工分,也就是工資。
但這個工分吧,事實上是虛的,每個生產隊的分值都不一樣。
可能有的生產隊一分就是一分錢,有的一分就是五分或者一兩毛,甚至四毛,八毛,要看生產隊的整體勞力情況,也就是出產量。
很多家都會倒掛,就是一年結下來還倒欠生產隊,有的家庭就會富裕,有結餘。
那會兒日子過的怎麽樣就是這麽比出來的,看勞動力,勞動力多的一般就會過的比較好,結餘多。所以農村都想要男孩兒。
什麽都是逼出來的,沒有什麽是不可改變的,更沒有什麽是不能改變的。
啞巴一邊胡思亂想著這個時代的情況,一邊舀涼水洗了把臉,引火燒水,淘米做飯。
今天就舍不得吃大米了,想了想還是煮上了苞米茬子。
這年頭天天能吃上苞米茬子都是幸福的,大部分人家一年要吃半年高梁米,那才叫真難過。不好吃啊,又幹又糙拉嗓子。
這年頭人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全家吃飽。昨天記工員說的城裏吃不飽是真事兒。這事兒他有記憶。
因為近幾年糧食減產,全靠供應的城裏調低了供給量,這會兒老三家裏的日子也是不太好過,確實靠不上。
他還是得踏踏實實的自己想辦法掙工分過自己的日子,這工分就是天大的事兒,不能馬虎。
工分是錢,也不是錢,基本上就是扣掉各種稅收提留農藥化以後,秋天收成後給直接換算成糧食,如果想要錢和糧票得特殊申請。
張家堡的收成不是太好,一年下來不少人家都會倒掛,年年指望著貸款生活,總得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年,一年又一年。
啞巴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弄飯。他不會做苞米茬子幹飯,隻能多加點水煮粥,盡量煮幹點。
菜就是兩塊鹹菜疙瘩,洗洗切碎,也就是送個飯。那是真鹹。
煮著飯的功夫,他出來在院子裏轉了一圈,看看有什麽沒什麽的,哪裏該修補修補。昨天都沒來得及細琢磨。
雞舍沒雞,豬圈沒豬,沒貓沒狗,這個家真的是,幹,幹,淨,淨。這日子也沒誰了。
一圈柵欄還行,沒什麽破損的地方,就是院子門得換,或者說得弄一個。現在用這個是牲口攔,根本就不是大門。
得養幾隻雞,雞蛋還是要有的,他琢磨著,豬……這會兒也來得及,要不要抓一頭回來?貓,狗。拿耗子也得有個東西呀。
鴨鵝什麽的,這個得再琢磨,至於什麽驢馬牛羊的,那都是公家才能養的,就不用癡心妄想。
一邊琢磨一邊順手收拾,把院子各處算是規攏了一遍,擺整齊弄幹淨,一下子就利整起來了。就是吊在棚子裏那個行李卷有點礙眼。
想了想,要不上工回來拆洗了吧,放著也是放著。拆洗一下也能當個墊被用。
對了,他抓了抓後腦勺,看向河的對岸,得弄清楚現在是哪一年,這個太重要了。要不,一會兒去對麵青年點轉轉?
河麵上一片薄霧繚繞,對麵的隊部和倉子都像飄在煙裏一樣。
空氣中彌漫著炊煙,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做飯。雞早就不叫了,遠近的山都被一片濃白包裹著,等著太陽驅散。
美呀。他在心裏讚了一句,然後啐了一口。也特麽的窮啊。餓。
六叔這就算是死了吧?馬上心裏又浮現出一個想法來:那我還在不在?
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清醒清醒,不再去想這個永遠也不可能有結果的問題,很容易把自己給繞進去。想多了也沒用。
這一早晨收拾院子,筋骨有點活動開了,甩甩胳膊,這滋味有點舒服。啞巴這身體底子還是相當不錯的,六塊腹肌呢。
進外屋看了一眼鍋,還差點火候,往灶坑裏再添了根柴,過去拿水瓢舀水往地上淋了淋,拿笤帚從頭掃了一遍,掃起來的東西直接往灶坑裏一填。
飯也好了,一揭鍋一股濃鬱的苞米味,聞著還是相當不錯的,就是吃著沒什麽味兒,不過苞米茬子這東西怎麽也比高梁米強,起碼不拉嗓子。
一般這會兒人家煮苞米茬子都會放一點堿,煮出來又粘又滑,他不喜歡。
把飯舀到盆裏,鐵鍋用水刷出來,再添上水蓋好蓋子,把切碎的鹹菜直接往粥上麵一撒,端到屋裏坐到炕沿上,就這麽捧著盆吃。
這要是有兩個煎雞蛋就美了。他爬拉兩口飯,一邊嚼一邊又想到了養雞。
鹹菜這麽吃實在是太難吃了,又鹹又感覺沒味兒,還澀口。這玩藝兒得用豬油炒出來,放點肉丁,那才香。
想著肉丁炒鹹菜,嘴裏的唾沫就冒出來了,很有點望梅止渴那個感覺。
吃了三分之一,其實沒飽,但是他不想吃了。
胃裏有了底兒就越吃越不好吃。去外屋把盆坐到鍋裏熥著,舀半瓢水嗽了嗽嘴,滿嘴都是鹹味兒。
把水瓢扔到缸裏,他歎了口氣,叉著腰站在那呆了一會兒,有點心煩意亂。
這特麽的。
點根煙,抽了一口,咳了兩聲,把那股子煩燥壓了下去。還能怎麽樣呢?這玩藝兒也沒有售後,投訴都找不到網址。
用腳把劈柴往灶坑裏麵踢了踢,去窗台上拿了鎖,出來把門關緊鎖好,把鑰匙塞到房頭棚子的木頭縫裏,出了院子。
太陽已經出來了,河麵上的冰閃閃發光,已經有村裏的孩子在冰麵上瘋淘了,山裏不管大人孩子起的都早。
啞巴出了院子,關好那個不是院門的院門,回頭往院子裏瞅了瞅,別人家都在忙著放雞喂豬,院子裏鵝飛狗叫的,就自己這裏真好,安安靜靜。
啐了一口煙末子,順著水泥橋過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