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封信

葉蕭:

你好。

收到上一封信後感覺如何?不管你是否相信,現在水月就在我的身邊,你能聞出信紙裏她的氣味嗎?

昨天上午,當我寫完給你的第九封信後,又重新關照了水月一遍,讓她絕對不要出門,更不要給其他人開門。然後,我帶上貼好郵票的信,悄悄地走出了房間。

葉蕭,外麵依舊在刮著台風,我知道這時候出去有些危險。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答應過每天都給你寄信,所以請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履行諾言的。

在底樓的大堂裏,我向阿昌借了一件雨披,推開客棧的大門衝進了風雨中。渾身都被雨披裹了起來,我把給你的信藏在懷裏,盡全力不讓它被雨打濕。還好台風是從大海往陸地吹,我向荒村的方向走去正好順著風,反而走得比平時更快。

我一邊走心裏一邊惦記著水月,不知不覺已到了荒村。村口見不到一個人影,看來他們都躲到家裏去了,我把信投進了郵筒,但願可愛的鄉郵員還能準時來取信。

糟糕的是,我回去的路是頂風而行。足足用了40多分鍾的時間,才回到了幽靈客棧,渾身的骨頭都快被吹散架了。

回到客棧的大堂裏,我看到了琴然和蘇美兩個人。我穿著雨披的樣子一定很恐怖,也許像是從水裏爬上來的妖怪,把她們都嚇了一大跳。我脫下雨披向她們笑了笑,這才發現她們的手裏都拖著行李。

“你們要走了?”我問道。

琴然無奈地回答:“是的,可是這該死的台風……”

“對,你們現在還走不了,就算是到了西冷鎮上,長途汽車也一定不敢在刮台風時行駛。”

我不知道,該不該把水月活過來的事告訴她們。她們本來就覺得水月有些怪異,如果現在告訴她們水月已經死而複生了,恐怕她們一下子還接受不了,但我可以給她們一些暗示。

於是我壓低了聲音說:“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如果水月又回來了,你們會怎麽樣?”

她們愣愣地看著我,那眼神好像在看一個精神病人,蘇美忽然冷冷地說:“你瘋了嗎?是不是寫小說寫得走火入魔了?”

“但你們回去以後,該怎樣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我會先給他們打電話的。”

“不,現在還不要。也許,我們還能想出更好的辦法來。”

琴然忽然瀉了氣,她淡淡地說:“但願如此。”

“我們先回去把行李放好吧。”蘇美拉了拉琴然的手。然後,兩個人帶著行李又走上了樓梯。

大堂裏又剩下我一個人了,當我也要上樓去看水月時,身後傳來了一個曖昧的聲音:“周旋,能和你談談嗎?”

我猛地回過頭來,原來是秋雲站在我身後。

“你怎麽下來了?”

“這是我丈夫的客棧,我不能下來嗎?”她依舊穿著那身黑色的裙子,走到我的跟前說:“剛才,你和她們的說話我都聽到了。”

我警覺地回答:“難道我說錯了嗎?”

秋雲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說:“周旋,你的氣色好像比昨天好多了。”

“因為昨晚我睡得還不錯。”

“哦,這倒讓我很意外。昨晚上刮了那麽大的台風,我可是一夜都沒睡好啊。況且——你的房間裏還躺著一具屍體,我沒說錯吧?”

“是的,你沒說錯。”

“我真難以想象,你和一具屍體在同一個房間裏過夜——”

我快忍受不住了,立刻打斷了她的話:“請你不要用屍體這個詞,實在太刺耳了。”

“對不起,我傷了你的心。”秋雲緩緩地深呼吸了一口,忽然幽幽地說,“她現在怎麽樣了?”

“你是說水月?”

她點了點頭。也許,她已經從我的臉上發現了什麽——她在懷疑我?

葉蕭,你知道我天生不會說謊的,尤其是在女人麵前。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後隻能緊閉著嘴什麽也不說。

秋雲盯著我的眼睛說:“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我猜得對嗎?你可以不說,但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正當我琢磨著她話裏的意思時,她已經轉身離開這裏,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感到心裏有些鬱悶,雖然水月又回到了我身邊,但是麻煩的事情卻更多了,我該怎麽向他們解釋呢?

這時候阿昌出現了,他端著飯菜放到了餐桌上,午飯的時間開到了。我忽然輕聲地對他說:“阿昌,能不能給我兩個飯盒,為我盛兩份午餐。”

阿昌冷冷地看著我,猶豫了片刻之後,還是按照我的吩咐做了。我抓過兩個鐵皮飯盒,壓低了聲音說:“非常感謝你,阿昌。請為我保密,拜托了。”

說完,我帶著兩份午餐跑上了樓梯。

剛來到二樓的走廊,我就聽到一扇門裏傳來激烈的爭吵聲,那是高凡的房間。那扇門是虛掩著的,我在門前停頓了片刻,正好聽到了裏麵支離破碎的幾句話。

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清芬在他的房間裏,她充滿憂傷地說:“高凡,求求你別再纏著我了,小龍早已經看出來我們的事。也許,上次他的自殺就是因為我們的事,他是想給我們一個警告。”

接下來是高凡沉悶的聲音:“你放棄了嗎?”

她似乎是在抽泣著:“為了小龍,我隻能放棄。”

“清芬,你別傻了。實話告訴你吧,我的目標就快要到手了,隻要得到了那筆東西,我們就可以遠走高飛了。”

“那小龍呢?”

“當然一起帶走。隻要有錢,就可以帶著他去國外,請最好的醫生為他治病,他的病一定會治好的。放心,我不會騙你的……”

聲音到這裏漸漸地輕了下去,我再也聽不清楚了。算了吧,他們這檔子事與我何幹?我悄悄地離開了這裏,拿出鑰匙打開了我的房門。

水月正站在窗前等著我呢,她微微噘起了嘴問:“你怎麽才回來啊?”

“我給你帶午餐上來了。”我把飯盒放到了桌子上說,“快吃吧,我猜你現在一定很能吃。”

她終於露出了微笑,和我一起吃了起來。在外麵風雨的伴奏聲中,我們很快就吃完了午飯。她笑著問我:“這菜是誰燒的?真好吃。”

“阿昌,他的手藝確實不錯。”

水月搖著頭問:“阿昌是誰?”

“你真的都不記得了嗎?就是那個長得像卡西莫多的啞巴。”

“卡西莫多?他又是誰?你認識這個人嗎?”

“天哪,我怎麽會認識卡西莫多,那是雨果小說裏的人物嘛,一個醜陋的教堂敲鍾人。”我輕撫著她的頭發,貼在她耳邊問,“水月,你真的全忘記了嗎?”

她歎了一口氣說:“我隻記得你的眼睛,或許,還有這幽靈客棧。”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也這麽看著我,四目長久地對視著。忽然,我的心裏感到輕輕的顫抖,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經認識這雙眼睛,而且刻骨銘心。我突然避開了她的目光,嘴裏喃喃地說:“水月,你知道嗎?你是一個奇跡。”

“不,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暫時失去了記憶,但遲早會想起來的。”

這時候,窗外的台風越來越大,我隻感到牆壁在不停地顫抖著,似乎整個幽靈客棧都在搖晃。水月仰起頭看著天花板,似乎產生了某種預感,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

突然,我聽到樓上傳來一聲刺耳的巨響,好像有什麽東西砸爛了。我的心裏猛地一顫,真想衝上去看看,但又不放心離開水月。

水月看出了我的心思:“你上去吧,我會守在房間裏的。”

我緊緊地捏了捏她的手,便飛快地衝出了房門。

走廊裏出現了高凡的影子,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便和我一起跑上三樓。三樓的走廊裏,我聽到了猛烈的風雨聲,那是從秋雲的房間裏傳出來的。

我和高凡衝進了那個房間,立刻就感到了一陣狂風暴雨,劈頭蓋腦地打在我們頭上。抬頭一看,才發現天花板上出現了個一米見方的大洞,破碎的瓦片撒在地板上,台風正從屋頂的破洞直往裏鑽。看來幽靈客棧確實是年久失修了,遇到這麽大的台風,恐怕是要千瘡百孔了。

秋雲就站在房間的角落裏,當她看到我進來以後,立刻顫抖著躲在我身後,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害怕的樣子,第一次是她自殺未遂的那一晚。

她躲在我身後恐懼地說:“你看到嗎?那個幽靈來了,它把屋頂都給掀掉了。”

我安慰著她說:“這隻是台風而已。”

“不——”高凡在旁邊冷冷地說,“這是死亡的預兆。”

這時候丁雨山也衝進來,他的手裏抓著一張塑料雨棚,看起來是準備用這東西擋雨。高凡突然跑了出去,不知道從哪裏拖來了一個梯子,放到了屋頂的破洞下麵。

我接過丁雨山遞來的雨棚,第一個爬上了梯子,全身立刻就被風雨打濕了,高凡和丁雨山緊緊地把住底下的梯子,而我則艱難地頂風向上爬去。

終於爬到了屋頂的位置,我好不容易才把雨棚放上去,正好擋住了那個破洞,然後,再用螺絲固定住了雨棚的四角,基本上可以牢固地頂在屋頂上了。

忽然,我的視線裏掠過了什麽東西——在屋頂內側的房梁上,躺著一本積滿了灰塵的小簿子。

這簿子距離我大約隻有一尺。真是奇怪,為什麽要放在這麽高的地方?隻有爬到接近屋頂的位置才能看到它。我突然對它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心裏暗暗產生了好奇和衝動。

“周旋,你怎麽了?”丁雨山在梯子下麵對我大叫著。

我又看了房梁上的小簿子一眼,心想不能讓丁雨山他們看到。於是,我故意讓螺絲刀掉到了地上,當他們兩個低下頭去撿的時候,我趁機把手伸到了房梁上,將那本小簿子塞進了汗衫裏。

當高凡撿起螺絲刀時,我已經爬下梯子。我確信當時他們都沒有看到,而秋雲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回到地麵上時,我渾身都已經濕透。丁雨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謝謝你,幹得不錯。”

“沒事了,我該下去了。”我緊緊地捂住胸口,掩飾著懷裏的小簿子,快步跑出了秋雲的房間。

在三樓的樓梯口,我差點迎麵撞到了秋雲,她麵色蒼白地問:“屋頂堵上了?”

“是的,已經沒事了。”

“非常感謝。”她打量著我的胸口說,“周旋,你看起來好像有些不對勁。”

“沒,沒什麽。”

我低著頭跑下了樓梯,懷裏藏著小簿子回到了房間。

這時水月已經睡著了,她安詳地躺在**,身體微微地向內拱起,看起來就像一隻白色的蝦。我輕輕地長出一口氣,把那本小簿子從懷裏拿出來,然後用毛巾擦了擦頭發和身體,並換上了一身新衣服。

雨點正密集地打在窗戶上,我透過窗外的雨幕遙望海岸,隻看到驚濤駭浪不停地席卷上來,正展示著大自然無窮的力量。

我抹去了那本小簿子上的灰塵,看樣子是一本筆記本,隨意地翻開了其中的幾頁,忽然從夾頁裏掉出了一張照片。

我立刻撿起了這張黑白照片,看起來已有很長的年月,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黴味。

照片裏是一個穿著古裝的女子——

更確切地說是一身戲服,和木匣裏的那套戲服簡直一模一樣。那個女子看起來很年輕,臉上化著濃濃的戲妝,我能看出她那副哀怨的神情,也許是某一出戲的劇照吧?

忽然,眼前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照片裏的人似曾相識,我長久地看著那演員的眼睛,心裏突然有些酸澀。

怎麽回事?我一下子心煩意亂起來,這個女子究竟是誰?這張老照片是露天拍攝的,背景似乎是一棟黑色的大房子,好像就是幽靈客棧。她和這客棧又有什麽關係呢?

也許,整個客棧裏隻有阿昌才知道。現在,阿昌也是我唯一所能信賴的人了。

我把照片藏進了懷裏,悄悄地走出了房間。在客棧底樓的大堂裏,我果然看到了阿昌,他似乎正在為晚飯做準備。

四周沒有其他人,於是,我把他拉到了廚房裏,亮出了這張黑白照片。

阿昌那雙大小眼立刻眯了起來,仔細地看著照片裏的人——

忽然,他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眼睛裏放射出恐懼的目光。我膽戰心驚地看著他的樣子,發現他的嘴唇不停地嚅動著,喉嚨裏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還發出一種類似沙漠中極其幹渴的人呼出的氣息,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起來。

阿昌的手突然鬆了開來,那張散發著陳腐氣味的黑白照片,如一片幹枯的葉子飄到了地上。我剛剛俯身撿起照片,阿昌就發出了一聲怪叫,推開廚房的門跑了出去。

“阿昌!”我大聲地叫著他,緊跟在後麵追了出去。

沒想到阿昌變得如此恐懼,就像是見到了鬼魂似的,竟一把推開了客棧的大門。

一陣狂風立刻呼嘯著吹了進來,我隻能伸出手擋擋了眼睛。這時候,阿昌已經飛快地跑出了客棧,衝進了狂暴的台風中去了。

“阿昌快回來!外麵很危險。”我抓住門框高聲地叫喊著,但這聲音立刻就被風雨吞沒了,我隻能目送著阿昌消失在狂風暴雨中。很快,狂風吹得我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隻能艱難地關上客棧的大門。

深呼吸了幾口氣,我默默地看著手中的照片。我不明白,阿昌為何會如此地恐懼?他是對這張照片本身感到害怕,還是對照片裏的女子?不過,至少可以確定,阿昌一定知道某些事情。

我搖了搖頭,跑回了二樓的房間裏。水月依舊在熟睡著,似乎客棧塌下來都不會影響她。我把那張照片放回到小簿子裏,再把它塞進了寫字台的抽屜中。

葉蕭,我現在真的是快瘋了,客棧裏的一切都越來越詭異,我一分鍾都呆不下去了。我想現在就帶著水月離開這裏,至少應該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邊。可是,這該死的台風完全把我們給困住了,現在幽靈客棧簡直成了一座孤島,我們與世隔絕寸步難行。

就這樣胡思亂想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漸地昏暗下來。水月悠悠地醒了過來,她的麵色顯得非常蒼白,眼神慌亂地看著我說:“我在哪兒?”

我緊張了起來:“水月,你又忘記了嗎?”

“幽靈客棧?”她環視了房間一圈,那眼神落在了對麵的牆壁上,她似乎看到了什麽東西,嘴裏幽幽地說,“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一間幽暗的小屋子,閃爍著昏黃的燭光。在屋裏的一張竹**,躺著一個非常美麗的年輕女子,她緊閉著黛色的眼簾,整個身體僵硬而冰涼。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外國人站在旁邊,用一把鋒利的刀剖開她的肚子——”

“不!”我緊緊地捂住了她的嘴,“別說了,水月。”

她好不容易才從我的手中掙脫了出來,喘著氣問道:“告訴我,我夢到的那個女子是誰?”

我想起了丁雨山告訴過我的故事,關於幽靈客棧最初的建立,我猶豫了片刻,終於說出那個名字:“子夜。”

“子夜?”她擰起眉毛想了想,似乎在腦子裏搜索著什麽,忽然,她脫口而出,“前絲斷纏綿,意欲結交情。春蠶易感化,絲子已複生。”

“你能背出《子夜歌》了?”

水月痛苦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隻是腦子裏忽然掠過了這幾句話。”

我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以沉默和安靜安慰著她,耳邊隻有窗外的風雨聲。

已經傍晚6點了,我必須要下樓去吃晚餐,否則會引起他們的懷疑。在走出房門前,我又特地關照了水月一遍。

不出我的意料,包括秋雲在內,都已經在大堂裏等著我了。這時我又看到了阿昌,他的神色顯得有些慌張,坐立不安地在櫃台裏踱著步。也許是因為神經衰弱,我總覺得當他們圍坐在餐桌旁時,慘白的燈光讓他們的臉色非常詭異,看起來特別像某種古老的祭祀犧牲儀式。

我一言不發地坐在高凡的旁邊,抓起飯碗就吃了起來。他們似乎都已經吃好了,就這麽坐在餐桌邊看著我。我索性就當他們不存在,旁若無人地狼吞虎咽著,很快就吃飽了。

“周旋,你吃好了嗎?”丁雨山冷冷地說,我覺得他那眼神就像野獸一樣,他不容我回答繼續說道,“讓我們談談水月的事吧。”

“你想怎麽樣?”

“希望你理解我的苦衷,我們不能讓一個死人一直呆在客棧的房間裏,這樣既不人道,也不安全。”

我該怎麽回答他呢?就說水月已經活過來了?不,我不能告訴他這些。此時我已經打定了主意,隻要台風離開這裏,我就悄悄地把水月帶走,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邊,最多隻能讓琴然和蘇美知道。我冷冷地回答道:“你還是想埋了她?”

“不,我隻是希望你能把水月交出來,讓我來處理她。請你放心,水月會得到最好的安排。”

我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搖了搖頭。

秋雲突然說話了:“周旋,水月並不屬於你,你沒有權力把她藏著,至少應該讓我們看她一眼,她會得到妥善處理的。”

“你們看到她會受不了的。”我說得沒錯,如果現在讓他們看到水月,一定會把水月當作是“詐屍”,不把他們嚇死才怪。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丁雨山終於發火了,他大聲地對我吼叫起來,“把她給我交出來。”

“不——”我斬釘截鐵似地回答。

丁雨山立刻從餐桌邊站了起來,氣勢洶洶地跑到我身邊,伸出手緊緊地揪住了我的領子。這時候,我聽到了琴然和蘇美的尖叫聲,秋雲也在大叫著:“丁雨山你快放手!”

我猛地將他推開,忽然對他充滿了憎恨,似乎整個幽靈客棧的邪惡,都集中在了他那雙眼睛裏。當他重新向我撲來時,我隻感到一股血氣衝上腦門,便出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鼻子上。然後,我們就天旋地轉地扭在了一起。

葉蕭,後麵的事情我記不太清了,不過你不要為我擔心,雖然我和他都挨了對方好幾下,但至少我沒有吃虧。我隻記得高凡強行把丁雨山給拉開了,而秋雲從地上扶起了我。

我感到嘴角一陣火辣辣的感覺,我大口地喘著氣問:“我流血了嗎?”

“是的,不過隻是嘴唇裂開來了,你不會有事的。”秋雲安慰我說。

這時候,我看到高凡正扶著丁雨山走上樓梯。我嘴角露出了輕蔑的笑意,於是重新站了起來,輕輕地推開了秋雲。

我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櫃台邊,趁著其他人都忙作一團的空檔,輕聲地對櫃台裏的阿昌說:“等10分鍾以後,麻煩你為我送一份晚餐上來。拜托了,別讓他們知道。”

然後,我匆匆地離開了大堂,回到了二樓的房間裏。

打開房門以後,我就看到了水月驚恐的表情,她輕輕地摸著我的嘴唇問:“發生什麽事了?”

“沒事,隻是和一個朋友打了一架。”

“為什麽打架?”

我看著她的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說出了實話:“因為他們要把你埋掉。”

“把我埋掉?”

“因為——他們認為你是死人。”

“我是一個死去的人?”水月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嘴裏自言自語地說,“我死過嗎?”

不,我不應該讓她知道這些,她應該把痛苦的死亡經驗徹底忘掉。我抓著她的肩膀說:“不,讓他們都見鬼去吧,我一定會保護你的,水月。”

“可你能保護你自己嗎?”水月歎了一口氣說,然後拿出了一塊我的毛巾,沾了些清水擦拭著我的嘴角。我不再說話,半躺在**閉起了眼睛,我隻感到她的手異常溫柔,毛巾帶著一股清涼的氣息,沁濕了我滾燙的嘴唇裂口。

擦完以後,她把毛巾上的血跡給我看了看,嘴裏輕輕地說:“答應我,今後不要再為我和別人吵架了。”

“好的,我答應你,等台風過去了,我們就離開這該死的幽靈客棧,我會把你送回家的。”

“回家?”她茫然地搖了搖頭,“我記不清我的家在哪裏了?”

“我會去問琴然和蘇美的,也會向她們解釋清楚的。”

她沉默不語了一會兒,忽然淡淡地說:“周旋,我好想洗個澡。”

對,水月是該洗澡了,她身上的衣服還是從海裏帶上來的。但是,我還是搖了搖頭說:“不,現在還不行,否則會被他們看到的。不過,我們可以等到半夜裏下去,我想阿昌會為我們燒水的。”

這時候我又想起了什麽,便關照水月先等我一會兒,然後走出了房間。

在黑暗的走廊裏,我敲響了琴然和蘇美的房門,她們打開門以後吃了一驚,滿臉狐疑地看著我。我並沒有進房間,就站在門口對她們說:“能不能把水月的包給我?”

琴然猶豫著,但蘇美二話沒說,就回去把包找了出來,然後遞給了我,就好像是送掉了瘟神一樣,她們的表情反而輕鬆了一些。蘇美冷冷地說:“隨便你怎麽處理吧,死人留下的東西讓我們感到害怕。”

我搖了搖頭,沒想到蘇美會說出這樣的話,虧她們還是與水月一起長大的朋友呢。但我一句話都沒有回答,拿著水月的包離開了這裏。

一回到房間裏,水月就問我了:“你手裏拿著什麽?”

“這是你的包。”

水月接過這隻包,放在**看了看,還是搖了搖頭說:“我真的記不起來了。”

“打開看看吧,裏麵有你的衣服。”

她輕輕地打開了拉鏈,從裏麵拿出了那包衣服,還有一些書本和零碎的東西。她的目光立刻就被那本《樂府詩集》吸引住了,她拿起這本書翻了翻,忽然掉出了一張紙,上麵寫著那首立原道造的詩。

水月撿起那張紙,輕聲地讀了一遍——

“你已化為幽靈/被人忘記/卻在我的眼前/若離若即……”當她讀到最後那兩句“但願你在結滿綠蘋果的樹下/永遠得到安息”的時候,臉上已淚水漣漣。

她匆匆地抹去了淚水,然後收起了書本和東西,再也不說話。我想她也許想起了什麽,就也不再打擾她。

就這樣過去了幾個小時,一直等到深夜11點鍾,我們才悄悄地走出了房間。

我緊緊地拉著水月的手,帶著她包裏的幹淨衣服,走在一片漆黑的走廊裏。我能從她的手腕上,感到她的心跳越來越快,於是,我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聲:“別緊張。”

來到了底樓的大堂裏,我悄悄地推開了廚房的門。當打開電燈以後,睡在廚房裏的阿昌立刻跳了起來,警覺地盯著我的眼睛。他發現了站在我身後的水月,立刻就被嚇得魂飛魄散,他後退了一大步,背靠在牆壁上,嘴唇不停地顫抖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輕聲地對他說:“別害怕,阿昌。水月沒有死,她已經活過來了,你看啊,她是一個大活人。”

這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水月,她的臉龐在燈光照耀下慘白慘白的,而且沒有任何表情。然後,我對阿昌說明了來意,希望他能為我們燒洗澡水。

阿昌顫抖了好一會兒才恢複過來,他用恐懼的眼神盯著水月許久,終於點了點頭,帶著我們來到浴室前,然後到旁邊的小房間裏去燒水。

我打開了浴室的小門,讓水月帶著衣服先進去。

這時阿昌出來了,我又一次對他表示了感謝,並希望他暫時替我們保密。我還想塞給他幾百塊錢作為酬勞,但被他拒絕了,他搖著頭指了指浴室的門,也許是指裏麵的水月。我不知道他什麽意思,但能看出他眼中的恐懼,這裏沒有紙和筆,我沒辦法和他交流。他歎了一口氣,就匆匆地跑開了。

我一直守在浴室的外麵,足足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水月才從裏麵出來。她換上了一身新衣服,從頭到腳還是全部白色的,裙子的下擺正好蓋著膝蓋,看上去如海浪一般飄逸。長長的頭發還冒著熱氣,如黑色的溫泉瀑布般垂在肩頭,感覺仍然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水月低垂著眼簾看著我,皮膚雖然依舊蒼白,但已經有了許多光澤。她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味,飄進了我的鼻孔,她輕聲地說:“你進去洗吧,我在外麵等著你。”

我看了看旁邊空著的小房間,就讓她躲在那裏麵,哪裏都不要亂跑。然後,我走進了浴室。

泡在木桶的熱水裏,兩天來緊繃的肉體和精神終於能夠放鬆一下。但是,一想到水月還在外麵等著,我便立刻加快了洗澡的速度,大概不到10分鍾,我就換好衣服出來了。

水月安靜地躲在小房間裏等著我,被我輕輕地拉了出來。我們悄無聲息地離開這裏,關掉電燈後走上了樓梯。

忽然,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上麵傳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一線幽暗的煤油燈光,就已經穿破黑暗照在了我的臉上。

在狹窄的樓梯上我們無路可逃,隻能不由自主地伸手擋住眼睛。但借助著煤油燈光,我很快就看清了提燈的人,原來是一身黑衣的秋雲。

秋雲正舉起煤油燈照著我的臉。忽然,她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後,轉眼間表情就變了,那張嘴微微地張了開來,卻再也合不攏。她睜大著眼睛,眼球幾乎都要突出來,一副恐懼到極點的表情,從這張成熟女人的臉上顯現了出來。

她看到了水月!

我的心立刻“砰砰”亂跳起來,不知道該怎麽辦,隻有緊緊地握著水月的手。而秋雲呆呆地站在樓梯上看著我們,那盞煤油燈像鍾擺一樣晃動著,昏黃的光線就隨之而搖晃閃爍,於是我們的臉龐忽明忽暗,仿佛在陰陽兩界徘徊。

誰都沒有說話,3個人就這樣在樓梯上對峙了幾十秒。最後,還是水月打破了這可怕的寂靜,她躲在我肩膀後麵問:“這個女人是誰?”

我怔怔地看著秋雲說:“幽靈客棧的主人。”

秋雲似乎還沒從深深的恐懼中醒過來,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說:“怪不得你不同意埋了她,也不讓我們看到她。”

“好的,你們不用害怕,我現在全都告訴你。水月隻是一度出現了醫學上的‘假死’現象,後來又活過來了,你看她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盡管我竭盡全力地解釋,但並不能打動秋雲,她冷冷地盯著我的眼睛說:“周旋,你錯了,你犯下大錯了。”

“你什麽意思?”

她搖了搖頭說:“你以為她是人嗎?不,她絕不是人,而是鬼。”

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她的眼睛裏冒著一股幽幽的光,看起來就像個女巫。忽然,我感到了身後水月的顫抖,我立刻抓緊了她的手。

“讓開!”我一把推開了秋雲,拉著水月從她身邊擦肩而過。一瞬間,我回頭看到水月和秋雲四目相對的樣子,她們的眼睛靠得如此近,秋雲顯然被嚇壞了,張大了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踏著狹窄的樓梯,我們回到了二樓的走廊裏。我害怕秋雲還會追上來,特意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後麵沒有光線,才打開了房門。

回到房間裏,才發現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也許我的恐懼並不亞於秋雲。現在她已經知道了,接下來該怎麽辦?隻有盼望台風早點結束,我們能早點逃出這恐怖地帶。

忽然,水月揉著我的肩膀問:“周旋,剛才那個女人為什麽說我是死人?”

“不,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她是在胡說八道。”

水月搖了搖頭說:“難道我真的死過嗎?”

“從來沒有,你隻是出現了‘假死’現象而已。”

忽然,她的神情變得哀怨起來,盯著我的眼睛問道:“你是不是對我說過,我在海上失蹤了很久?”

“是……”

雖然心裏很不情願,但我無法否認這個事實。

她的嘴唇有些顫抖:“是你親眼看到出事的當晚我被漲潮的海水衝上岸了嗎?”

“沒有。”

“我明白了,或許我根本就沒有‘假死’——事實是在遊泳出事的當天,我就已經淹死在海底了。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我的屍體又從海底浮了上來,然後才被海水衝上了岸,正好被你發現。”

我趕緊搖著頭說:“水月,這一切都隻是你的幻覺,你的妄想。”

“這不是妄想。所謂的‘假死’,其實都是你編造出來的,是用來安慰我的謊言,是不是?”水月忽然仰起了頭,燈光照射在她白皙的脖子上,就像流水一般傾瀉,她有些哽咽地問道,“也就是說:我已經死了?”

“不,你沒有死,你永遠都不會死的!”

水月閉起了眼睛,她的嘴唇嚅動了幾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能從她的眼角邊發現幾滴淚珠溢出,我輕輕地抹去她溫熱的淚水,腦子裏搜尋著一切可以安慰人的話,但卻說不出口。我害怕自己越解釋越說不清楚,反而讓她陷入更深的恐懼和痛苦中。

我讓她平躺在了**,然後關掉了電燈,隻希望她能快點睡著,忘掉這所有的痛苦和不快。

窗外的風雨聲似乎輕了一些,我獨自蜷縮在地板上,心裏沉重地就像外麵的天氣。不知過了多久,我倒在了席子上,漸漸地沉入了深深的黑夜裏。

直到淩晨3點多的時候,我才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那聲音似乎來自地下,傳到這裏就變得非常輕微,隻有耳朵貼著地板才能聽到——而我正好在席地而眠。

一直覺得幽靈客棧裏藏著什麽可怕的東西,這時我已睡意全消,仔細地聽著那聲音,腦子裏出現某種幻覺。我猛地搖了搖頭,立刻從地板上跳了起來。水月依然在**熟睡著,那地下的聲音無法傳到她的耳朵裏。

我必須要下去看看,於是輕輕地推開了房門。

通過黑暗的走廊,我來到了底樓大堂裏,果然又聽到了那種聲音,聽起來像是泥土破裂的感覺,如幽靈般在客棧中悠悠地飄**著。我循著聲音推開了一扇小門,轉過幾道曲折的走廊,忽然看到了一盞幽暗的燭光。

在閃爍的燭光下,我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背影。忽然,那個男人警覺地轉過身來,燭光照亮了他的臉龐,原來是畫家高凡。

他看起來渾身都是汗,見到我之後更是嚇了一大跳。他的手裏還拿著一把鐵鏟,輕輕地揮舞了一下問道:“你怎麽下來了?”

我向前走了幾步,看到他正在挖一個很深的坑,大概有兩米見方,深度起碼有一米半。我立刻就明白了,冷冷地問道:“挖金子?”

“噓——”他立刻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表情有些無奈,更有些緊張,“好的,我承認我在幹這件事。我想我已經找對方向了。”

“金子的方向?”

高凡的眼睛裏,又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是的,金子就藏在這下麵,就差最後一口氣了。”

“你說真的?”我低下頭,滿臉狐疑地看了看被他挖開的大坑。

“行,見者有份,我會分給一部分的。”話音未落,他已經跳到了坑裏,手中的鐵鏟又揮了下去,把一堆潮濕的泥土鏟到了外麵。我看著他挖坑的樣子,在幽暗燭光的照射下,越看越像是在盜墓。

忽然,高凡的鐵鏟停在了泥土裏,手微微顫抖了起來,他那張臉的表情也很怪異,緩緩地朝向我說:“我想我挖到金子了。”

他把鐵鏟扔到了旁邊,半蹲下來用手挖著泥土,看起來底下似乎是有什麽東西,然後又停了下來,似乎手裏抓到了什麽東西。忽然,他的表情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從極度的興奮變得極度地恐懼——他緩緩地舉起了雙手,我看到在他沾滿泥土的手心裏,正捧著一個死人的頭蓋骨!

我立刻向土坑的底部看去,在燭光下依稀可見一段陰森的白骨。高凡似乎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喃喃自語道:“不可能,這不可能,底下一定有金子的。”

於是,他又低下頭拚命地挖了起來。但黃燦燦的金子並沒有出現,倒是一具完整的白色骨骸呈現了出來。

——他挖出了一具死人骨頭!

我的身體也顫抖起來,這才發現幽靈客棧的地底埋著一個死人,這就是那個困擾我的幽靈嗎?我立刻想起了客棧裏種種難以解釋的現象。

這時候高凡已經放棄了,他緩緩地爬出了那個坑,神情恐懼地搖了搖頭說:“是他在呼喚著我,是他把我帶到了這裏。”

“你什麽意思?”

他的手顫抖著捧著頭蓋骨說:“這些天來,我每晚都會夢到地下的金子,它們就埋在這個位置。對,就是這些奇怪的夢,指引著我找到這裏的。我現在終於想明白了,其實是這個地下的死者,他一直渴望著重見天日,於是通過金子作為誘餌,把我吸引到了這裏,讓我挖開了地麵,把他從地下解救出來。”

“你相信鬼魂的存在?”

“我不知道,但我應該完成的他的意願。等明天……明天我就把他埋到海邊的墓地裏。”看起來高凡的神智有些不清了,我不敢再呆在這裏,於是悄悄地退出了這個小房間,然後快步地跑回了大堂裏。

我飛快地回到了二樓的房間裏,不願意再想剛才的那一幕,便又倒在了席子上,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睜開了眼睛,卻沒想到水月比我起得更早,正在窗前梳著頭發。她怔怔地看著窗外,半側著頭讓瀑布般的黑發垂下,遮蓋了她半邊的臉龐和肩膀,兩隻手緩緩地梳理頭絲的縫隙,這是一幅讓人聯想到古老年代的畫麵。

透過半邊頭發外露出的一隻眼睛,我看到了水月心中的憂傷和恐懼——她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心頭帶著這個沉重的疑問,足以讓任何人發瘋。

我悄悄地來到樓下,從阿昌手中盛了兩碗熱粥和早點,又回到了房間裏。

水月一言不發,她不知道死人還是否需要吃飯?我不斷地勸慰著她,她是一個好好的大活人,在海上隻是一場意外而已。最後,在我的不斷催促下,她還是吃完了早飯。

接下來,我就給你寫信了。

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水月一直在旁邊看著我寫信。現在她終於說話了,她說可以想象出你是什麽樣的人。

葉蕭,你相信這一切嗎?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於幽靈客棧

上海的雨漸漸小了下來,雨點稀疏地打在病房的窗玻璃上。周寒潮半躺在病**,怔怔地看著窗外的雨景,在一片陰沉的天空下,隻見到幾片樹葉正在雨中顫抖著。

他想自己也許真的老了,這些天總是回憶起年輕時代的事情,那一幕幕宛如永不磨滅的電影膠片,反複地在腦子裏放映著,比如——30多年前的那個清晨。

30多年前的那個清晨,在幽靈客棧三樓的房間裏,他發現了洪隊長的屍體。當時周寒潮被嚇壞了,洪隊長的身上還留有餘熱,麵朝著天花板躺在地上,整張臉完全扭曲,眼球都幾乎要突了出來。但奇怪的是,屍體並沒有受傷或流血的痕跡,看不出他是怎麽死的。

蘭若正蜷縮在旁邊顫抖著,周寒潮的心裏又緊張起來,難道蘭若被洪隊長……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身上的衣服很整齊,看起來沒有被人欺負過的樣子,他才微微地出了口氣。

然而,當周寒潮回過頭來,看到身後那些人的目光,他的心一下子又涼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蘭若,就好像在看一個女巫。不一會兒,三樓的走廊裏已擠滿了人,在外麵嘈雜喧鬧的聲音裏,周寒潮聽到有人在大聲地叫嚷著,說洪隊長是被蘭若殺死的。

周寒潮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他衝到外麵問:“剛才是誰說的?”

“是我。”原來是過去的那個女主角,她驚魂未定地說,“剛才我聽到隔壁房間裏有奇怪的聲音,就進去看了看,結果發現了洪隊長的屍體。”

“那麽說來,你並沒有親眼見到蘭若殺死了洪隊長?”

“事情不是明擺在這裏嗎?洪隊長是死在蘭若房間裏的,而她就在洪隊長屍體的旁邊。這幾天沒人願意和她住在一起,所以她是獨自睡在這房間裏的。不會再有別人了,隻有可能是她殺死了洪隊長。”

“那你說說蘭若是怎麽殺死他的?”

“我不知道。”女人搖著頭說,忽然她睜大了眼睛尖叫起來,“邪術,她一定是用邪術殺死了洪隊長。”

忽然,有人附和著喊道:“對,前些日子死去的那兩個人,也是因為中了她的邪術了吧?天哪,難道她不是人,而是女鬼附身?”

“沒錯!她不是人,她會把我們都殺了的。”

後麵一大群人都叫嚷了起來,周寒潮緊張地看了看戲團裏的其他人,這些人卻毫無表情,仿佛蘭若的生死與他們無關。不,他相信蘭若是無辜的,他用身體阻攔在蘭若麵前,大聲地勸阻著激動的人群,但他的聲音立刻就被別人淹沒。

十幾個憤怒的人,大叫著衝進了狹小的房間,周寒潮被他們推到了牆壁上,動彈不得。他隻能眼睜睜看著蘭若被推到外麵去了。

周寒潮感到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他在房間裏掙紮了好一會兒,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這時周圍已經沒有人,他顧不上渾身的酸痛,飛快地跑下了樓梯,一口氣衝出了幽靈客棧,爬上一塊高崗眺望遠方,隻看到一大群人正向海岸走去。

他立刻向那裏追去,大聲地叫他們停下,但距離實在太遠了,那些瘋狂的人們根本就聽不到。

“蘭若……蘭若……”周寒潮在心裏默念著她,用盡全力飛奔而去。在許多年以後,他曾無數次在夢中重溫那次海邊的狂奔,夾帶著冰涼雨點的海風,吹亂了他的頭發和衣服。他張大著嘴呼吸著潮濕的空氣,隻感到越來越窒息……

當周寒潮終於追到那群人的時候,他們已經轉過頭向回走了。這些人的眼睛裏都似乎帶著血絲,喘著粗氣從他身邊跑過。

等人群散盡以後,周寒潮看到了蘭若。

她俯臥在海邊的淺灘裏,半邊臉正埋在海水中。

不!周寒潮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起來,雖然是在夏日,他卻感到自己仿佛掉到了冰洞裏。

周寒潮飛快地跑到她身邊,將她從海水中拉了出來。然後,他輕輕地扶起了蘭若的頭,看清了她那張被海水浸泡得蒼白的臉。

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周寒潮深深地吸了口氣,仿佛整個胸腔裏都充滿了蘭若的氣息。他像個傻子一樣呆呆地凝望著,眼前浮現出了那副可怕的畫麵——蘭若被那些瘋狂的人們,強行按到了海水裏,就這樣被活生生地溺死了。

他能夠感受到蘭若死亡時的痛苦,感受到嘴巴和鼻子被海水覆蓋,感受到窒息和死亡的降臨。可是,蘭若的臉上並沒有多少痛苦的表情,隻是蒼白而冰涼,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哀怨。

周寒潮把蘭若緊摟在自己懷中,淒涼的風雨灑在他們的身上。他溫柔地搖著蘭若的身體,對她的耳邊輕聲呼喚。然而,她再也無法說話,再也無法唱出那驚豔絕倫的子夜歌。

在那個瞬間,他仿佛聽到從大海的深處,傳來了那幽幽的歌聲。

周寒潮這才深深地感受到,在這個茫茫的世界上,蘭若就是他最愛的那個人。

——她已化為了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