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一封信
葉蕭:
現在是淩晨時分,窗外的台風已經差不多停了,隻有一些雨絲還在夜色中飄**著。我想——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昨天上午給你寫完信以後,我又關照了水月一遍,然後就出門去給你寄信了。這時台風已經小了很多,我穿著雨披跑出了客棧,很快就來到了荒村,把給你的信投進了郵筒。
在回客棧的路上我已經盤算好了,估計台風已經離開了這裏,西冷鎮上的長途汽車,應該也會重新開通吧。就趁著這個機會,我悄悄地把水月帶走,離開這恐怖的幽靈客棧,先送回到她父母身邊再說。
很快我就回到了客棧,大堂裏空無一人。我跑上了樓梯,回到房間裏。
水月正站在窗前看海,透過已經減弱了的雨幕,可以看到一片荒涼的海岸。她忽然回過頭來說:“這裏的景色真美。”
“是的。”我衝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說,“水月,收拾一下東西跟我走吧。”
她的眼睛裏似乎蒙著一層薄紗,茫然地眨了眨問:“走?去哪裏?”
“回家啊?”
“我記不清我的家在哪裏。”
“這沒關係,你總會記起來的。至少,我們先要離開幽靈客棧,去西冷鎮坐長途汽車。我知道你們是從杭州來的,我要送你回杭州,去醫院給你檢查一下,肯定會找到你家裏人的。”
至於琴然和蘇美,我決定不再依靠她們了,因為她們並不是水月真正的朋友。
但水月卻搖了搖頭說:“不,我已經沒有家了。”
“你有家,有父母,還有大學,你的未來的道路還很寬。”
“可我已經死了。”她低下了頭,自言自語地說,“死人是不能回家的……死人是不能回家的……”
她就這樣不斷重複著這句話,看著她可憐的樣子,我的心也差不多碎了。或許,她還以為自己活在死後的惡夢中,隻是一個遊**在幽靈客棧中的孤魂野鬼而已。
忽然,水月抬起了頭,那雙憂鬱的眼睛直盯著我,目光裏**漾著微瀾:“這裏叫幽靈客棧是嗎?”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
她喃喃地說:“幽靈客棧,顧名思義就是幽靈們住的地方。住在幽靈客棧裏的,自然也不可能是活著的人。周旋,我們都已經死了,你還不明白嗎?”
“不,這隻是你的幻想,因為恐懼而產生的幻想而已。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吧,如果今天你不願意走,我們還可以等到明天。”我撫摸著她的肩膀,努力要她從死亡的臆想中走出來,忽然,我站起來看了看時間說,“已經是中午開飯的時間了,水月你等我一會兒,我會把午餐給你帶上來的。”
我輕歎了口氣,走出房間。剛剛走過走廊,忽然看到高凡的房門正打開著。我想起了昨天半夜裏的事,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於是輕輕地走了進去。
高凡的房間裏充滿了一股顏料的氣味,在靠窗的位置有一個畫架,他正拿著筆在畫架上塗抹著。我輕輕地走到高凡的身邊看著,他似乎全然不知有人進來,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他的雙眼緊盯著畫紙,臉上和身上沾了很多油彩,看起來整個身心都完全投入了畫中。
他的畫筆在紙上亂七八糟地塗抹著,我看不清那算什麽線條,既不像大海又不像懸崖,似乎在背景裏有一座黑黝黝的建築物,豎著高高的屋頂,但那輪廓和顏色卻讓人毛骨悚然。
這是一幅瘋狂的油畫!
從高凡下筆的樣子來看,他的畫筆中似乎充滿了恐懼,使得畫上的線條呈現出了顫抖的曲線。難道他瘋了嗎?
我終於忍不住說:“高凡,你不要再畫了。”
但他的耳朵似乎聾了,一點反應都沒有,手上依然在揮動著畫筆。
也許,昨天半夜裏的事讓他的精神崩潰了,原來他對地下的金子充滿了期待,但當以為就要大功告成時,卻發現那隻是一具死人的骷髏,這確實會讓人發瘋的。我搖了搖頭說:“既然你什麽都沒有找到,就離開幽靈客棧吧。”
突然,高凡把頭轉了過來,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盯著我,嘴裏發出沉悶的聲音:“下一個就是你。”
我的心裏猛然一顫,立刻搖了搖頭說:“你瘋了。”
然後,我快步離開了這裏。
雖然我不會相信這瘋子的話,但胸口卻感到一陣發悶,耳邊反複地響起高凡的話——下一個就是我?
我不願意多想,很快就來到了底樓的大堂裏。餐桌邊隻坐著3個人:丁雨山、清芬和小龍,他們正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午飯已經放好,我一言不發地坐下,特別注意到了小龍的臉。這少年的麵色差得出奇,雙眼無神,整個人像傻了一樣坐著。
我低下頭吃了起來,不敢再看餐桌上的其他人。當我吃完以後抬起頭來,目光正好撞到了小龍的眼睛上。突然,他那無神的眼睛裏發生了某些變化,睜得圓圓地盯著我。清芬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她拉了拉兒子說:“小龍,不要這樣盯著別人。”
但這少年似乎沒有聽到母親的話。忽然,他把目光移到了牆上的那幾幅鏡框上,我發現他的嘴角微微有些顫抖,口中發出一陣含混不清的聲音:“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麽?”
小龍的目光變得神秘兮兮地,故意壓低了聲音說——
“我們都會死的。”
清芬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她又一次捂住了兒子的嘴。我的心裏也是一顫,回頭看了看牆上的那幾幅照片,忽然覺得老照片裏的那幾張臉有些不對勁。
正當我滿腹疑雲時,樓上傳來一陣尖利的叫聲——
我聽得出那是琴然的聲音,帶著一陣徹骨的恐懼,瞬間傳遍了整個幽靈客棧。
“怎麽回事?”丁雨山霍地一聲站了起來。
我也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便搶先跑上了樓去。在二樓的昏暗走廊裏,我看到琴然和蘇美尖叫著向我跑來,我一把攔住了她們,隻感到她們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嘴裏不知所雲地說著:“鬼……鬼……”
“你們看到了?”
她們點點頭躲到了我身後,再也不敢向前看去。我已經明白她們看到什麽了,於是我緩緩地抬起頭來,果然看到了水月。
在昏暗的光線下,水月穿著一身白色的裙子,一動不動地佇立在門口。
“你怎麽出來了?”我焦急地問。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嘴唇嚅動著說:“我不知道。”
琴然急忙向後退了幾步,恐懼地說:“別,別過來。”
水月的眼睛裏有些茫然,冷冷地看著琴然和蘇美。忽然,一陣冷冷的風不知從哪吹了進來,使水月白色的裙裾微微飄動了起來,再加上她那幽幽的眼神,那樣子真像個美麗的鬼魅。
我隻能搖了搖頭,既然水月已經被發現了,就應該讓她們知道實情。我轉過身拉住了琴然,大聲地說:“你們不要害怕,水月不是鬼,而是活生生的人。她並沒有死,現在已經活過來了。”
“不,這不可能。”蘇美把琴然從我的手中拉了過去,她搖著頭說,“你瘋了吧。”
“聽我說,你們現在可以一起回家去了,把幽靈客棧發生的一切都忘記吧,你們沒有下海遊泳,水月也沒有出事,這些都隻是一個惡夢而已。現在台風已經過去了,惡夢自然也結束了,相信我吧。”
“我們不會和她在一起的。”蘇美顫抖著退到樓梯口說,“因為她已經死了,她根本不是一個活人。”
說完,她們就驚慌失措地跑下了樓。
我回頭看著水月,她緩緩低下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一樣回到了房裏。我輕輕地歎了口氣,也回到了房間裏。水月靜靜地坐在床邊,她的心情似乎更加沉重了,忽然柔聲問道:“剛才那兩個人是誰?”
“她們從小和你一起長大,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不,我沒有朋友,從來都沒有朋友。”她猛地搖了搖頭,嘴裏賭咒似的說。
“也許是吧,至少她們現在已不是你的朋友了。”
“她們剛才說的話,我都已經聽到了。”
我輕聲地安慰著她:“別把那些話放在心上,她們都已經瘋了,隻有我們還是清醒的。”
“是的,人死了以後,總是清醒的。”
“別說了。”水月低下頭,不再說話。
我在房間裏來回地踱著步,隻感到胸口越來越悶,既然琴然和蘇美都看到了,客棧裏的人也都應該知道這件事了。該如何向他們解釋呢?不,我沒辦法解釋。
就這樣一個下午過去了,我和水月都沒有說話,也沒有走出房門一步,宛如兩個被囚禁的犯人,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夜幕終於降臨,我知道他們在樓下等著我。水月答應不會給任何人開門,於是我離開了房間。
果然不出所料,大堂裏慘白的燈光照射著他們的臉,秋雲也坐在餐桌邊,隻是沒有見到清芬和小龍母子。我緩緩地坐在高凡的身邊,發現他的目光呆滯,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前方。琴然和蘇美也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我,似乎我也沾上了某種邪氣。我又看了看丁雨山和秋雲,他們的目光都一樣。
是的,他們全都知道了,在這慘白的燈光下,這一圈人圍坐在餐桌邊,用那種可怕的眼神看著我,不由得讓人聯想到了末日審判。
我不願和他們說話,默默地低下頭吃起了飯,在他們的注視下吃得幹幹淨淨。當我站起來想要離開時,丁雨山叫住了我:“周旋,請坐下和我們談談。”
“你們既然已經知道了,又有什麽好談的呢?”
“是的,我們都已經知道了,現在我們要來討論一下,如何來解決這件事。”
我後仰著靠在椅子上,冷冷地回答:“行了,這件事與你們無關。也許明天我就會帶著水月離開這裏,我想我已經付過房錢了。”
“周旋,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你不應該把她救回來的。”說話的是秋雲,她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盯著我。
“你們認為她是個禍害?不,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孩,不過比別人多一些憂鬱而已。”我把目光轉向了對麵的琴然和蘇美,“你們是她的朋友,你們應該知道的。”
“不,從高中開始水月就總是夢遊,她讓我們感到害怕。這次來幽靈客棧,也是她首先提出來的,是她讓我們陪著她來的,是她把我們帶到了這個恐怖的地方。”
蘇美接著琴然的話說:“我們很快就會離開這裏,但絕對不會和死人一起走的。”
“再說一遍,水月不是死人。當我在海灘上發現她的時候,她隻是暫時地出現了醫學上的‘假死’現象,後來很快又活了過來。”
“你在把我們當白癡吧?”
我猛地站了起來,也許我當時的樣子很可怕,讓蘇美渾身顫抖起來。我離開了餐桌,走到廚房裏麵,阿昌就等這裏,他明白我進來的意思,甚至已經準備好了一份晚餐。
“阿昌,也許隻有你能理解我。”說完,我接過他手裏的飯盒,匆匆地跑上了樓梯。
回到房間裏,水月正在安靜地等著我。我把晚餐放在了她麵前,正在她吃晚飯的時候,忽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我和水月立刻緊張了起來,互相看著都不發出聲音,但敲門聲還在繼續。我終於隔著門說話了:“誰?”
“我是秋雲。我能和你談談嗎?我不進來,我們就在外麵談。”
我猶豫了片刻,回頭看了看水月,她向我點了點頭。於是,我打開房門的一道縫,從門裏擠了出去。
在黑暗的走廊裏,我隻看到一個人影,當回頭把門鎖好時,聽到了秋雲的聲音:“我們到後麵去談談。”
她走到了走廊的盡頭,這裏有一盞昏暗的小燈,正好照亮了我們的臉。我後退了一步,又把臉藏到了黑暗中:“你為什麽總是盯著我。”
“因為你的性格很像我丈夫——”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把臉靠近了我說,“敏感、憂鬱、富有藝術氣質,但更重要的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可以失去理智不顧一切。”
我冷冷地反問道:“可他為什麽離開了你?”
“因為,我並不是她所愛的人。”秋雲的語氣中有些傷感,她微微仰起了頭,我能看出她的喉嚨口在顫抖。
“那他愛的是誰?”
“不,你不需要知道,你也不會相信。”
她大口地喘息起來,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比水月更加冰涼,她輕聲地說:“為什麽你寧可愛一個死去的人?”
“你要幹什麽?”我被她嚇壞了,眼前隻看到她仰起的脖子,在昏暗的燈光下讓人目眩。
“周旋,你還不明白嗎?”她把我的手抓得更緊了,那細細的指甲幾乎嵌進了我的皮膚裏,讓我感到一陣刺痛。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忽然聽到了清芬的尖叫聲。
秋雲的手立刻鬆了開來,我趁機從她身邊跑走了。我飛快地跑到走廊裏,隻見清芬的房門敞開著,她跪在小龍的床前哭叫著。
這時高凡衝進了房間,他拉起清芬的手問出了什麽事。她抽泣著回答:“小龍快不行了。”
我也走進了房間,伏在小龍的旁邊看著他。這少年麵如金紙,雙眉緊緊扭在了一起,額頭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小龍的呼吸似乎非常困難,他用手捂著自己的脖子,喉嚨裏發出“咯咯咯”的怪聲。
丁雨山也走進了房間,他看了一眼之後說:“有沒有藥?”
清芬驚慌失措地說:“已經給他吃過了,過去他從來沒有這樣發過病。”
“這好像不是肺病的樣子啊。”丁雨山擰起了眉毛說,房間裏的氣氛一下子令人窒息起來。
“怎麽辦?怎麽辦?”清芬拉著高凡的衣服說,她已經手足無措。
這時候我說話了:“趕快把他送到西冷鎮上的醫院吧,現在就走,也許還來得及。”
我剛要把小龍的身體抬起來,就聽到他的喉嚨裏又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那雙手死死地捂住脖子,而雙腳則在床的另一頭亂蹬。我注意到他的表情異常痛苦,眼球都似乎要突出來了。
忽然,我聽到小龍似乎在輕聲地說話,隻是聲音異常模糊。我立刻低下頭,貼著他的嘴巴,終於聽到了他的話:“來了……他們來了……我們都已經……已經死了……”
我的心裏一震,再起來看小龍,發現他已經翻了白眼,整張臉由蒼白變得血紅,喉嚨裏不停地發出怪音。清芬束手無策地哭叫起來,當我和丁雨山一起用力抬起小龍的時候,這少年已經口吐白沫。
終於,小龍徹底斷氣了,他捂住自己脖子的手漸漸地垂了下來,在咽喉處明顯可以看到一圈紫紅色的印痕,幾乎磨破了脖子處的皮膚。
我和丁雨山麵麵相覷,顫抖著放下了小龍的身體。清芬哭喊著撲倒在兒子身上,拚命掐著兒子的人中,給兒子做人工呼吸,期望奇跡能夠產生。
然而,小龍的身體越來越涼,不管他的母親如何努力,他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丁雨山拍了拍清芬的肩膀說:“小龍已經死了,人死不能複生。”
清芬呆呆地看著兒子,那是令人哀傷而可怕的沉默,隻有母親的淚水,滴滴嗒嗒地落到了小龍的臉上。此時此刻,誰都能體會到她的喪子之痛?我忽然注意到了高凡,目光呆滯的他突然清醒過來,眼睛也似乎也有淚水在滾動——那是歉疚的淚水。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回過頭來說:“不,誰說人死不能複生?今天我已經知道,那個叫水月的女孩已經活了過來。”
丁雨山的臉色大變,他猛搖著頭說:“不,那是一個錯誤,她終究是一個死人。”
“我不管我的小龍到底是不是死了,隻要他還能夠動,還能夠開口說話,還能夠和我在一起——不論兒子活著還是死了,我都永遠愛他。”清芬的眼神忽然讓感到害怕,她怔怔地看著窗外說,“是的,我要和小龍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高凡看來已經恢複神智,他摟著清芬的肩膀說:“你要怎麽做?”
“既然,水月是被從海裏撈上來以後再複活的。那麽我們就依樣畫葫蘆,也把小龍放到海裏去。等到第二天,我們再把他撈上來,他就一定會活過來的。”
“不,死人複活會給我們帶來災禍!”
清芬的眼眶已經完全變紅了,那樣子煞是可怕,她大聲地說:“你們不要管我。”
然後,她吃力地抱起了死去的兒子,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房間。
“你回來!”我們追了出去。
但清芬的樣子非常嚇人,也許她會殺了任何敢於阻擋她的人。她艱難地走下了樓,推開了客棧的大門,走入了荒涼的原野中。
沒有人敢追出去,就連高凡的腳也軟掉了,我倚在客棧的大門口,向茫茫的夜雨眺望而去,隻見遠方黑暗的山巒,如野獸般朦朦朧朧地伏著,再也見不到清芬的影子。
“她瘋了。”高凡嘴裏喃喃地說。
這時丁雨山關上了大門,轉身盯著我說:“全都是因為水月,因為這個死去的人。她給幽靈客棧帶來了死亡,小龍的死,還有清芬的發瘋,全都是因為她!”
“不,水月是無辜的。”我不願再和他們說話,轉身跑上了樓梯。
這時,我的耳邊總是浮響起小龍臨死前的話,還有清芬那瘋狂的念頭,但她說得確實沒錯,這片海岸似乎帶有某種神秘的氣息。
當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房間裏時,卻發現房間裏空空如也——水月不見了!
瞬間,腦子變得一片空白,我大聲地叫著水月,卻沒有人回答我。我手足無措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她會到哪裏去了呢?
我衝出了房門,先在走廊裏轉了一圈,然後又跑到了三樓,查看了每一個房間,沒有發現水月的任何蹤影。然後我跑到了底樓,正好看到了阿昌,我抓著他的肩膀問:“有沒有看到水月?”
阿昌茫然地搖了搖頭,看來她並不在客棧中。我推開了客棧的大門,看著外麵茫茫無邊的雨夜,心就像鉛一樣沉。但是,我別無選擇,無論這荒原的黑夜裏隱藏著什麽,我都必須要把水月找回來。我回過頭向阿昌要了一把傘,還有一盞帶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燈,便飛快地衝出了客棧。
台風後的荒原上呼嘯著淒風苦雨,讓我禁不住打了幾個冷戰,我大口地喘息著向前跑去,左手撐著雨傘,右手提著煤油燈。昏黃的燈光隻能照出眼前幾米的距離,隻見細如牛毛的雨點在燈光下發出反光,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好不容易我才聽到了海浪的聲音,靠著聲音認清了海邊的方向,就快步地朝那裏奔去。很快我就跑到了海邊,伸出煤油燈向前邊照了照,渾濁的浪頭正源源不斷地卷上來。然後,我沿著海岸向前邊跑去,翻過了兩道高崗和懸崖,一路上幾乎是手腳並用,否則稍不小心就會掉下去。
忽然,昏黃的燈光裏出現了一座墳墓,我又用煤油燈向四周照了照,才發現自己已身處於墳場之中。我立刻感到一陣毛骨悚然,這還是我第一次在晚上進入墓地,腦子裏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許多傳說。我聽說在夏天的夜裏,墳地中常會冒出俗稱的“鬼火”,其實也就是死人骨頭裏磷質的自燃現象。不過,在這雨夜裏恐怕也見不到了。我戰戰兢兢地向前走去,煤油燈光所及之處,全是一片殘破的墓塚。突然,我被腳下一塊石頭絆了一腳,摔倒在地上,渾身都沾上了雨水。
半夜裏倒在墓地裏,這真是倒黴透頂了。當我剛要爬起來的時候,卻發現在昏黃的煤油燈光下,照亮了一塊水泥板的墓碑,墓碑上寫著這樣幾個大字——“亡夫丁雨天之墓”
在這行字下麵還有一行小字——“妻秋雲泣立”
旁邊還刻著立碑的時間,正好是3年前的夏天!
我立刻掙紮著爬了起來,重新撐好了雨傘,煤油燈的光線繼續照在墓碑上,尤其是“丁雨天”、“秋雲”兩個名字,在墓碑的後麵是一個低矮的墳墓,顯得寒酸而淒涼。
不對啊,我記得秋雲曾說過,他的丈夫丁雨天,也就是幽靈客棧真正的主人,已經在3年前離開了此地,獨自外出旅行去了,而秋雲每天都會跑到懸崖上,等待丈夫的歸來。
可是,丁雨天的墳墓怎麽會在這裏?而且從墓碑來看,他死了已經有3年了。
我不解地搖了搖頭,又舉起煤油燈,繼續快步向前走去。
突然,昏暗的燈光裏照出了一個鬼魅般的影子,我的心立刻緊張了起來,提著膽子向前走了幾步。突然,一張蒼白的臉跳進了我的視線——水月!
我大叫了一聲,立刻快步地跑了上去。水月不知什麽原因掉頭就跑,但被我一把拉住了胳膊。然後,我把她拉回到了我的懷中,緊緊地摟著她說:“你要去哪兒?”
水月的目光有些呆滯,她的渾身都濕透了,幽幽地說:“我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
“難道你是從墳墓裏來的嗎?”
她怔怔地看著我,不再說話。
“為什麽半夜裏跑到墓地裏?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我們快點回去吧。”我輕輕地抹去了水月臉上的雨水,提著燈好不容易辨清了方向,便摟著她向幽靈客棧走去。我們在傘下不停地顫抖著,以彼此的體溫互相取暖。
在雨中艱難地走了很久,我們終於回到了幽靈客棧。在底樓的大堂裏,我如釋重負地放下了傘和煤油燈,緊緊地摟著水月的肩膀,雖然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但我想這已經足夠了。
“去洗個澡吧。”我扶著她來到了浴室裏,阿昌已經為我們準備好熱水了。在水月進去洗澡的時候,我上樓去給她拿了一套新衣服,然後就為她守在外麵。
等水月洗好以後,我也進去很快地洗了一把澡,這才擺脫了一些疲勞。然後我們一起回到了房間裏,水月一句話都不說,盡管她剛才已經洗得幹幹淨淨,但我依然感到在她的身上,仿佛沾著一股墓地裏的氣息。
她很快就躺到了**,閉起眼睛睡著了。
我坐在寫字台邊,看著窗外的黑夜久久不能入睡。突然,眼前又浮現起了墳場中,所發現的丁雨天的墳墓——我立刻就想起了什麽,打開了寫字台的抽屜,拿出了那本小簿子。
這是從三樓的房梁上取下來的,當時我還沒來得看簿子裏的內容,隻發現了一張黑白照片。我輕輕地摸了摸簿子的封麵,緩緩地翻開了它。
但奇怪的是,那張照片不見了。
我反複地翻著小簿子,甚至把它倒過來抖了抖,但始終都沒有發現那張照片,難道它消失在空氣中了?
這房間裏的氣息越來越讓人難受,我又深呼吸了一口,發現小簿子前麵和後麵部分都是空白的,隻有當中幾頁寫滿了字。
讀了其中一頁後才發現,這本小簿子原來是丁雨天的日記!
也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在發現了他的墳墓之後,又緊接著看到了他的日記。
日記的時間是從3年前的8月11日到13日,僅僅隻記了3天的時間。當我讀完丁雨天的日記以後,隻感到渾身冰涼,一陣深深地恐懼仿佛已扼住了我的咽喉。
葉蕭,現在我把丁雨天的日記抄在這封信裏,以下的這一段就是——
8月11日 天氣:陰
今天淩晨3點鍾,田園又來了。
她知道我和秋雲睡在不同的房間,便像個幽靈一樣來到我身邊,那樣子把我嚇了一大跳。很奇怪,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雨披,上麵沾了許多泥土和髒東西,而手裏正捧著一隻黑色的盒子。
我顫抖著爬起來問:“你去哪兒了?”
“墓地。”
“你去那裏幹嘛?你瘋了嗎?”
“我找到了蘭若的墓。”她看起來有些疲憊,但目光卻非常嚇人,與她那張迷人的臉極不協調。她脫下了身上肮髒的雨披,把手中黑色的盒子放到了寫字台上,長出了一口氣說:“媽媽在臨終前告訴過我,蘭若的墓邊有一棵奇特的枯樹,墓前也沒有立墓碑。我已經觀察了很多天,整個墳場裏總共就隻有一棵樹,而且是棵奇特的枯樹,樹下正好有一座沒有墓碑的墳墓,我想那一定就是蘭若的墓了。”
“天哪!你做了什麽?”
“剛才我趁著夜色,把蘭若的墳墓挖了開來。”
我的心差點要跳了出來,輕聲地問道:“你看到她了?”
“不,她的墳墓是空的。”
“這怎麽可能?”
“確實是空的,我隻挖到這麽一個東西——”她伸手指了指那個黑色的盒子,那樣子讓我聯想到了失事飛機上的黑匣子,她歎了一口氣說,“然後,我又把那些土又重新填了回去,她的墓看起來就像沒動過一樣,差點沒把我給累死。”
我端詳著這個從墓裏挖出來的盒子,然後小心翼翼擦去了它表麵的泥土,才發現它是一個木頭盒子。木盒蓋子上有一把舊鎖,已經鏽得差不多了。
忽然,田園伏下身子說:“我認識這種鎖,我們家裏也有,我能打開它。”
說完她輕輕地一拉鎖閂,鎖就自動打開了。然後,她緩緩地打開了盒蓋。
出乎我的意料,盒子裏居然是一套五彩斑斕的戲服,還散發著一股奇怪的氣味。田園是個戲曲演員,她當然認得這些東西,於是展開了那些戲服,驚訝地說:“天哪,這就是當年蘭若穿過的子夜歌戲服。”
瞬間,我的眼前似乎出現了某種幻影,隨即耳邊仿佛聽到了幽幽的歌聲。田園顯然也看到和聽到了,我們異常驚恐地看著四周,仿佛蘭若就在我們的眼前。
就當我們恐懼到了極點時,田園把戲服放回到了木盒子裏,然後緊緊地關上了蓋子,再將那把破鎖重新鎖上。我們都長出了一口氣,仿佛剛從死神的唇邊逃出來。難道躺在墳墓裏的蘭若,已經化為一個幽靈,滲入了她身前穿過的戲服中?
田園似乎與我心有靈犀,她顫抖著說:“蘭若就藏在戲服裏。”
“照這麽說——剛才我們打開了木盒子,就等於把她給放了出來?”
她不再說話,趕緊收起了盒子,匆匆地離開了這裏。
第二天醒來以後,我確信淩晨發生的不是夢。我看到田園的臉色異常難看,而秋雲似乎也發現了什麽。我想她已經知道了我和田園間的曖昧關係,處於女人天生的嫉妒,她與我大吵了一架。我這才明白,為什麽和她結婚幾年來,始終都找不到那種我所期望的感覺——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愛過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但我想我確實對不起她。
今晚,我的心總是莫名其妙地顫抖,似乎整個幽靈客棧裏,都籠罩著一層奇怪的東西,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麽事?現在,我已感到了那個影子的存在。
8月12日 天氣:小雨
淩晨時分,我被一陣淒厲的慘叫聲驚醒,立刻衝出了房間,聽出那是從秋雲的房間裏傳來的。這時秋雲衝出了房間,一把撲在我的懷裏,神情恐懼萬分。我問她發生什麽了,她隻是大口喘息著說:“它又來了,又來了。”
“它是誰?”
“幽靈。”
我看著她那副可怕的樣子,連連搖著頭說:“不——”
“其實,我早就感覺到了,這客棧裏潛伏著一個幽靈,任何住在客棧裏的人,都逃不過它的手掌心。我已經受不了了,它讓我恐懼,讓我發瘋!”
“你應該好好休息。”
秋雲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盯著我,緩緩地說:“告訴我,蘭若是誰?”
“蘭若?你怎麽知道她了?”
“是你喜歡的那個唱戲的田園把她帶來的,是不是?”她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周圍,仿佛真有什麽東西包圍著她,“今天我已經感覺到蘭若了,她就在幽靈客棧裏。快告訴我,蘭若究竟是誰?”
我害怕秋雲這副樣子,她已經變得越來越神經質,我有時候真擔心她會不會悄悄地殺了我?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好吧,關於蘭若的故事,也是我從西冷鎮上老人們的口中打聽來的。那是在文革年代的一個夏天,縣子夜歌戲團和一群開荒的民工住進了幽靈客棧,蘭若就是戲團裏的一個女孩,剛剛頂替為女主角,據說她非常漂亮,身上帶有一股攝人魂魄的氣質。但不久後,客棧裏就發生了離奇的死亡事件,人們把懷疑的焦點集中到了蘭若的身上,傳說她是從山頂的子夜殿裏撿來的棄嬰,是當年杭州女戲子——子夜的鬼魂附身。”
她立刻驚恐地張大了嘴說:“子夜?那尊山頂上的肉身像?”
“後來,人們發現一個從上頭來的隊長,突然死在了蘭若的房間裏,人們認為是蘭若殺死了隊長,是她給客棧裏的人們帶來了災難,於是他們把蘭若強行帶到了海邊,把她摁在海水裏活活溺死了。”
“現在她來報複了?她會殺了我的!”秋雲掙脫了我的雙手,逃回了她的房間。
我獨自站在走廊裏,忽然感到一陣陰風從背後襲來——
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跑下二樓正好撞到了田園的身上。她並沒有吃驚,反而癡癡地笑了起來,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腰,把我拉進了她的房間裏。
瞬間,恐懼讓我失去了理智。我的身體需要一個避風的港灣,那就是誘人的田園。
就這樣,我和她共度了一夜。
第二天醒來以後,我隻覺得心口越來越沉重,仿佛染上了那套戲服裏的死亡氣味。整整一個白天,外麵綿綿不斷地下著小雨,秋雲始終都沒有和我說話,而客棧裏的人們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全都變得人心惶惶。
我該怎麽辦?
8月13日 天氣:大雨
海邊的天氣越來越糟了,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雨。而幽靈客棧裏的氣氛,似乎被這天氣傳染到了,充滿著潮濕和陰霾,簡直要令人窒息。
晚上,秋雲又來找我,她穿著一條黑色的長裙,眼睛裏露出奇怪的神色,仿佛瞳孔被一層薄紗蒙著似的。她一言不發地靠近了我,我預感到會發生什麽。忽然,她的手中出現了一把鋒利的刀子,刃口的寒光一閃,讓我的眼睛一陣發暈——刀子已經抵住了我的喉嚨!
我感到脖子上一陣冰涼,雖然心裏非常害怕,但身體卻保持著鎮定,如果稍微一亂動,那刀子就可能會要了我的命。我輕聲地問道:“你瘋了嗎?你要幹什麽?”
秋雲仿佛中了魔一樣,幽幽地說:“你背叛了我。”
我好像被什麽擊中了似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也崩潰了:“好的,我承認我和田園有關係。你殺了我吧,但你不要為難田園,她是無辜的。”
“到現在你還惦記著她?”秋雲的口氣了充滿了酸味,“不用你關心了,她已經離開了幽靈客棧。”
“什麽?”我沒想到田園居然會不辭而別,那從蘭若墓裏挖出來的木頭盒子,也一起被她帶走了嗎?
秋雲又用刀子頂了頂我的咽喉說:“我知道你並不愛我,但你必須和我在一起,永遠都不能離開幽靈客棧。”
“不,我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有一個預感——我們都會死的。”
“很好,那就讓我們一起死吧!”說完她收起了刀子,在走出我的房間以後,她把房門從外麵給反鎖了。
我大力地敲著門,要她放我出去,但始終都沒有反應。我這才意識到:秋雲把我軟禁在了幽靈客棧裏。
秋雲已經完全瘋了,我想她什麽事情都會做得出。我推開窗戶向外看了看,下麵還是一個陡坡,如果從這裏跳下去至少會摔成殘廢。
現在,我已經無處可逃。我不能讓秋雲發現這本日記,這本簿子裏夾著蘭若的照片,我必須得把它給藏起來。我抬起頭看到了房梁,或許藏在那上麵正合適。
今天的日記就寫到這裏吧,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寫下去?
丁雨天的日記到此為止,我合上了這本小簿子。雖然日記隻有3天,但告訴我的內容實在太多了。第一,田園確實來到過這裏,而且還和丁雨天發生了曖昧的關係。第二,我終於知道那隻木匣的來曆,原來竟是她從墳墓裏挖出來的,我看到過那座枯樹下的墓,還有一隻烏鴉總是盤旋在那裏。第三:在30多年前,這客棧裏住過一個子夜歌戲團,其中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叫蘭若,因為被懷疑是女鬼附體,而被愚昧的村民們殺害了。而木匣裏的那套戲服,正是蘭若生前曾經穿過的。第四:當秋雲知道自己丈夫和別的女子有染以後,她變得近乎瘋狂,居然把丈夫軟禁起來,並以死亡相威脅……
所有這一切,都讓人感到不可思議,我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這時已經是子夜了,我回頭看了看水月,她正在安詳地睡著。可我無論如何都睡不著,我想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現在就抓緊時間給你寫信吧。
轉眼間四、五個小時就過去了。現在是淩晨4點半,一口氣寫了那麽多字,我居然還沒感到累。這封信就寫到這裏吧,現在我要打開窗戶喘幾口氣。
不知道我還剩下多少個小時?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於幽靈客棧
在讀完這封信以後,葉蕭已經心亂如麻,他真想現在就跑到幽靈客棧去,把周旋從可怕的漩渦中拉出來。但最近他正在辦一個重要的案子,已經到了最後的關頭,實在是抽不出身來。
他忽然想到了周旋的父親現在大概還躺在醫院裏。對於周旋的父親,葉蕭始終都有一股歉疚,於是看了看時間,如果現在去醫院探望周寒潮,應該還來得及。他深呼吸了一口,把幽靈客棧的第十一封信放進了抽屜,然後便匆匆地跑了出去。
半小時後,葉蕭來到了周寒潮的病房裏。
雖然病房還是那樣安靜,但葉蕭一看到周寒潮就愣住了。葉蕭記得上次來的時候,周寒潮的頭發還像年輕人一樣濃密烏黑,可僅僅過了幾天,周寒潮的半邊頭發都已經白了。
周寒潮看到葉蕭後,隻是苦笑了一下,輕聲地說:“你來得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要對你說。”
葉蕭有些拘謹地回答:“周伯伯,你好好休息吧,我坐一會兒就走了。”
“不,如果現在不說出來,恐怕今後就沒有機會說了。”周寒潮微微歎了一口氣,看起來滿臉倦容,眼圈也明顯發黑,“我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去見上帝了,而那段關於幽靈客棧的往事,也會隨著我一起進入墳墓。”
“幽靈客棧?”葉蕭心裏有些害怕,如果他不把幽靈客棧的消息告訴周寒潮,恐怕現在也不會在醫院裏,“不,如果你一定要說,可以等周旋回來以後告訴他。”
“恐怕……我已經等不到周旋回來的那一天了。”
“別這麽說,周伯伯,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他搖了搖頭,目光神秘兮兮地說:“或許,她很快就會把我帶走的。”
“我不明白?”葉蕭沒聽懂他什麽意思。不過,既然是他主動提出來的,那麽聽一聽也無妨,“好吧,您想說就說吧。”
周寒潮嘴角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喉嚨裏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音,很久才說出話來:“那是30多年前的事了,和你的父母那一代人一樣,我也是一個知青,被分到K縣的西冷公社插隊落戶。我就在那裏住進了幽靈客棧……”
葉蕭屏住了呼吸,靜靜地聽著朋友的父親講述往事——
故事發生在30多年前,在一片荒涼的海邊,一座令人恐懼的幽靈客棧,一個美得驚心動魄的女子,一台古老迷離的子夜歌戲。
在故事發生的年代裏,葉蕭和他的朋友都還沒有出生,而眼前這個一頭白發的病人,當年卻是一個英俊憂鬱的青年。周寒潮的故事像溪水一樣敘述著,葉蕭漸漸地覺得整個世界都消失了,隻剩下30年前的幽靈客棧和一對年輕的男女。
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已經過去了,葉蕭卻絲毫都沒有感到時間的流逝。終於,周寒潮說到了蘭若的死——她被村民們溺死在海水中。
周寒潮忍不住地哽咽,畢竟是在晚輩的麵前,他強忍著沒有落下淚來,隻是深呼吸著說:“蘭若死了以後,我痛不欲生,萬念俱灰。後來縣裏來人調查過這件事,但很快就不了了之。不久以後,我的父親因為生病而提前退休,正好給了我一個頂替父親進工廠的名額,於是我幸運地得到了回城的機會,終於離開了我的傷心地——幽靈客棧。”
葉蕭不禁歎了口氣:“您忘不了蘭若,是嗎?”
“是的,我永遠都忘不了她。但是,生活總是要繼續的,回到上海不久以後,我就和工廠裏一個女同事結婚了,後來周旋就出生了。當時,我隻覺得娶妻生子是男人必然的義務,並沒有想感情的方麵,不過我的妻子確實是個好女人,我一直很感激她。”
“可我從來沒見過周旋的媽媽。”
“那是因為周旋沒有如實告訴你。其實,他的媽媽早就死了,在周旋3歲的時候出了車禍。周旋是個敏感而憂鬱的孩子,無論是性格還是外貌,他實在是太像我了。如果你看到我年輕時候的照片,再對照一下周旋現在那張臉,就會發現我們父子簡直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葉蕭看著周寒潮說:“是的,你們確實很像,尤其是眼睛。”
“恢複高考以後,我考進了大學,後來在文化單位工作。那麽多年過去了,我從來都沒有對周旋說過幽靈客棧的事,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在K縣插隊落戶的。我一直想要忘記那段往事,卻始終都忘不了。”
“周伯伯,還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
“有。”他微微點點頭,喝了一口水說,“3年前,有一個年輕的姑娘來找過我,她的名字叫田園。”
“田園?!”
葉蕭的心裏一驚,田園不是那個已經死去了的女子嗎?正是因為她和周旋的那次奇遇,才使得周旋踏上了幽靈客棧之旅。
“那姑娘長得很漂亮,她說自己是一個戲曲演員,費了許多周折才找到我,她來向我詢問有關幽靈客棧的事情。”
“她怎麽會知道幽靈客棧?”
“當時我也很奇怪,後來她全都告訴了我。原來,田園的母親當年也在子夜歌戲團裏,就是被蘭若頂替了的那個女主角。”
葉蕭吃了一驚:“原來——是那個出於嫉妒而汙蔑蘭若的女人?”
“對,當時經田園這麽一說,我立刻就想了起來。我曾經非常恨那個女人,但麵對她的女兒,我卻一點都恨不起來了。”周寒潮的表情又趨於平靜,淡淡地說,“田園說她是來替自己母親懺悔的。在蘭若死去以後,子夜歌戲團再也不敢住在幽靈客棧裏,他們遷移到西冷鎮上。不久以後,戲團住的房子發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結果絕大部分人都被燒死了,隻有田園的母親和一個小男孩活了下來。”
“太可怕了!”
周寒潮繼續平靜地敘述:“田園告訴我,當地人傳說是蘭若的幽靈在報複他們。據說當年那些殺死了蘭若的人,幾年以後全都死光了,而且全都是在海裏淹死的。那些死去的人都是荒村的村民,所以荒村的人至今仍對幽靈客棧充滿了恐懼。”
“真不可思議,戲團裏的人都是被燒死的,而那些害死蘭若的村民都是被淹死的。一群人死於火,另一群人死於水。”
“那個女人幸存下來以後,才感到了良心的不安和懺悔。後來,她嫁給了上海的一個戲曲演員,從此永遠地離開了K縣。她嫁到上海以後,不久便生下了田園。她是最後一個活下來的子夜歌演員,但從此不再唱子夜歌,而是讓女兒學習另一個劇種,子夜歌就此失傳了,再也沒有人會唱這古老的戲曲了。幾年前,田園的母親得了癌症,她在臨終前,把幽靈客棧的事全都告訴了女兒。自然,這其中也提到了我。”
“所以,田園就找到了您?”
周寒潮微微點了點頭:“對,她為她母親當年的所做所為感到羞愧。同時,田園也對蘭若非常感興趣,她迫切地想知道關於蘭若更多的事。於是,她通過各方麵的關係,終於找到了我。”
“您全都告訴了她?”
“差不多是吧。那時候周旋已經離開了家,獨自住到外麵去了,所以他並不知道田園的存在。後來,田園和我聯係過幾次,她說她去了一趟幽靈客棧,在那裏發現了某些東西,但她並沒有明說,似乎那東西讓她感到很恐懼。不久以後,田園又打來電話,告訴我她已經退出舞台了,我猜想這也許和她去過幽靈客棧有關吧。”
葉蕭已經明白了一些原因:“原來如此……”
“就在上個星期,我從報上看到了田園突發心髒病死去的消息。我想在田園香消玉隕之後,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蘭若的事了。所以必須要在死以前,把這件事說出來。”
“周伯伯,你不會死的。”
他搖了搖頭,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周旋了,既然他能夠想到我,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你是周旋最好的朋友,而周旋又無法回來傾聽,所以我隻能把這件事告訴你,這也是我對你的信任。”
葉蕭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他實在承受不起那麽大的信任,隻能安慰著周寒潮說:“放心吧,我會把周旋拉回到您身邊的。”
周寒潮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然後看了看窗外的細雨說:“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葉蕭很識趣地點了點頭,當他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身後又傳來了周寒潮的聲音:“葉蕭,謝謝你的傾聽。”
“周伯伯,也謝謝你的傾訴。”葉蕭走出病房後,在走廊裏輕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