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九封信
葉蕭:
你會把這封信當作小說來讀嗎?
也許,這些天來在幽靈客棧的離奇經曆,已經讓我改變了原先對世界的看法。
昨天上午寫完信後,我心裏一下子很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留在這裏。在心慌意亂間,我帶著信跑出了客棧。雨後的空氣潮濕而陰冷,我一路狂奔了起來,獨自發泄著心中的鬱悶。
來到荒村的郵筒前,我把信投了進去。然後,回頭看了看周圍,似乎世界已與我隔絕。沒有人能夠幫助我,除了我自己。
20分鍾後,我跑回了客棧。來到二樓走廊上時,我忽然想到了琴然和蘇美,於是輕輕地推開了她們的房門。
對於我的突然到來,她們顯得很意外,琴然怔怔地問:“你怎麽來了?”她的口氣裏帶著某種怨氣,也許她們並不歡迎我。
我尷尬地回答:“我隻是來看看你們。”
“謝謝你。”蘇美淡淡地回答。看起來她們的麵色要比昨天好多了,情緒也穩定了許多。
看到她們的**放著一大堆衣服和行李,正在緊張地收拾著,於是我問道:“你們要離開這裏?”
琴然又有些激動:“出了這種事情,我們還住得下去嗎?幽靈客棧隻會帶給我們恐怖和死亡。”
“可水月怎麽辦?”
“你不會認為她還活著吧?”蘇美冷冷地問道,她又吐出了一口氣,幽幽地說,“現在我最擔心的是,回去以後怎麽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別說了——”突然,琴然打斷了她的話。
“讓我說下去。”蘇美低下了頭,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著,“我該怎麽向他們開口呢?告訴他們:‘叔叔阿姨,你們的女兒在海裏遊泳淹死了,但到現在屍體還沒有找到。’”
說著說著,蘇美的眼淚已忍不住滑落了下來。她拿出手絹擦了擦眼淚,深呼吸了一口,繼續說下去:“我們3個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就連讀的大學也是同一所。但說實話,我們內心裏並不喜歡水月,從高中的時候就有了這種感覺,總覺得她和我們之間,隔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因為她夢遊?”
“連這個你也知道了?”說話的是琴然,她警覺地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很喜歡她是嗎?”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
蘇美繼續說:“水月和我們不一樣,誰都不知道她心裏想些什麽,她的心深不可測,就像埋葬她的大海。”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停頓了片刻之後,心裏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不起,我能不能看一下水月留下來的東西?”
她們猶豫了一會兒,互相耳語了幾句後說:“好吧。”
蘇美走到靠窗的一張床邊,拿出一隻旅行包放到了**,淡淡地說:“我們從來沒看過水月的包,她出事以後就更不敢碰了,你自己看吧。”
“謝謝。”
我知道我沒有權利看水月的東西,但我實在無法控製自己,我並不是為了窺探她的隱私,隻希望能發現某些線索。我輕輕地拉開了包的拉鏈,她的包輕得出奇,裏麵沒什麽東西,隻有幾件夏天的衣服,裹在一個塑料袋裏。當然,我並沒有看那些衣服,隻是聞到包裏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她身體裏的氣味,我的鼻子立刻就酸澀了起來,仿佛水月就站在我的麵前。
除了衣服和一些雜物外,旅行包裏還有一本舊書《樂府詩集》,我立刻想起了東晉的子夜歌。翻書不算是侵犯隱私吧,我想著,先看了看書的目錄,然後翻到了《子夜歌》的那幾頁。忽然,從夾頁中掉出一張紙,上麵寫著十幾行詩——
你已化為幽靈。
被人忘記。
卻在我的眼前,
若離若即。
當那陌生的土地上。
蘋果花飄香時節。
你在那遙遠的夜空下,
上麵星光熠熠。
……
原來是立原道造的那首詩《獻給死去的美人》。沒想到她居然把全詩都背了下來,寫在了這張紙上。
“獻給死去的美人——”我又喃喃地念了一遍。
是的,我記得她曾經說過,她羨慕這首詩裏的女子——即便死後也能有一個男子深愛著她。難道這就是水月的命運嗎?
不!我猛地搖了搖頭,把那本《樂府詩集》放回到了包裏。
蘇美冷冷地問我:“你怎麽了?”
“沒什麽,謝謝你們。”我的心裏又有些潮濕了,於是低著頭跑了出去。
已是午飯時間,我來到空空****的大堂裏,隻見到阿昌一個人。我獨自坐在餐桌上,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飯,便又匆匆地跑上了樓梯。
回到房間裏,我心亂如麻不知道該做什麽,索性躺到了**,心裏的苦澀不斷地折磨著,我在席子上輾轉反側,說不清自己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感到渾身無力地從**爬了起來,插上電源打開了電視機。
電視裏正在播放天氣預報,是一家當地的電視台。主持人說一股強台風正在海麵上移動,預計今天傍晚將登陸這一帶的海岸。忽然,電視屏幕抖了起來,信號變得模糊而又混亂,不時地有其它頻道串進來。
瞬間,電視機裏顯現出一片大海,依舊是朦朦朧朧的樣子,畫麵的粒子也非常粗,還有雪花般的白點不停地閃爍著。
雖然畫麵不太清晰,但電視機裏黑色的海麵,三麵環繞的懸崖、淺海處叢生的礁石,還有遠處陰沉的海天,分明與水月出事的那片海灣一模一樣!
我確信絕對沒有看錯。
突然,電視鏡頭好像掉轉了方向,對準了海岸的方向,把山坡上成百上千的墳墓也攝入了畫麵。真不知道這鏡頭是怎麽拍出來的,我突然產生了奇怪的感覺,就好像自己正遊在大海裏,忽然遇到了危險,便回過頭向岸上求救。
水月?瞬間我想到了水月。
正當我渾身顫抖的時候,從電視機的喇叭裏,傳出了一陣沉悶的假聲——
“救救我……救救我……”
毛骨悚然。
電視畫麵仍是那片海灣,但視角變成了從海平麵看出去。鏡頭一半在海麵上,一半在海麵下,但在漸漸地下沉,直到進入一片昏暗的海底世界。
那聲音還在繼續:“救救我……救救我……”
天哪!我聽出來了,那是水月的聲音!
水月在向我呼救!
我不知道該如何理解,但心裏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她還活著。這念頭和電視機裏的聲音融合在了一起,使我立刻血脈賁張。
沒錯,水月在大海裏向我求救……她就快要淹死了……她需要我……
再晚就來不及了。我發瘋似地跑到樓下,打開客棧的大門,飛快地跑向那片海灣。
一路上天色越來越陰暗,海上吹來的冷風呼嘯著從耳邊掠過。
我一口氣衝到了海灣邊上,也許是台風即將到來的原因,海上的風浪很大,渾濁的浪頭不停地拍打在岩石。我在海岸邊喘息了片刻,眼睛緊緊地盯著海水,希望能發現到什麽。
是的,我看到了——
在海水中的某個黑暗深處,有一點微光正在幽幽地閃爍著。
水月在等著我。
於是,我脫光了上衣,身上隻剩下一條短褲,然後深呼吸了一口氣,紮進了冰涼的海水裏。
雨終於下了起來,海麵上風雨大作,波濤洶湧,一個浪頭打過來,立刻就把我給吞沒了。我奮力揮動手臂,好不容易又從海水中探出了頭來。
不知道從何處來的力量,我頂著狂風巨浪,奮力向海灣的深處遊去。
忽然,我似乎又看到了那點微光。
我在海麵上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肺葉裏充滿了氧氣。然後,就像一隻海豚似地潛入了水中。
與海麵上的波濤洶湧相比,海麵下似乎是另一個世界,完全感受不到上麵的風浪。周圍全都被黑暗籠罩了,我睜著眼睛卻什麽都看不到,宛如進入了冰冷地獄。
我潛入了深不可測的海底——
在一片無盡的黑暗海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線幽光。
那線夢幻般的幽光似乎在指引著我,把我帶向了那個方向。
我摸到了冰涼的海底。
那線幽光的範圍漸漸變大,我甚至能在黑暗的海底,看到一塊被白光照亮的岩石——
一個人影就躺在上麵。
那白光不知道是從哪裏照射出來的,也許是某種帶有熒光的海底生物吧。我睜大了眼睛,遊到了那塊岩石上。
水月!
是的,躺在海底岩石上的人就是水月。那片白光正好照射在她身上,在海底泛出幽幽的反光。
水月看起來還完好無損,隻是身上並沒有穿那件遊泳衣,而是裹著一條白色的長裙。她長長的黑發如海藻一樣飄**著,雙目緊閉麵容安詳,就好像在深深的海底睡著了一般。
她已經變成了海底的美人魚?
我的美人魚——我輕輕地觸摸著水月,抬起了她那冰涼的身體。
突然,她睜開了眼睛,一雙烏黑的眼珠無比幽怨地盯著我。緊接著,她抬起冰涼而柔韌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拚命地掙紮,但卻始終動彈不得。
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隻剩下她烏黑的眼睛——我肺裏最後一口氣已經用完了。
終於,我張開嘴叫了一聲:“水月。”
一大口冰涼的海水灌入了我的嘴巴——
我死了……
“救命!”
奇怪的是,我聽到了一聲無比淒厲的慘叫聲。
這是我自己的聲音。
不,眼前的水月已經不見了,四周也沒有了冰涼的海水,而是幽靈客棧的窗戶和天花板。
我掙紮著從**爬了起來,使勁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環視著周圍的一切。難道我已經變成了屍體,被他們抬回到了客棧的房間裏?
我是活著還是死了?
忽然,我發現自己渾身都是冷汗,心髒跳得厲害。
電視機還開著,隻是沒有電視信號,屏幕上不停地飄著“雪花”。我看了看時間,此刻是下午5點。
我終於明白了,剛才發生的一切,都隻是一個夢而已。我並沒有去海邊,更沒有潛入海底,我隻是在午後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然後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下了床,我趴在窗口上,大口地喘息著,努力地回憶剛才的夢。
水月在呼喚我?
這是一個預兆,還是心靈的感應?
突然,我意識到了什麽。
我立刻衝出了房間,就像夢中自己做過的那樣,飛快地跑出客棧,直奔水月出事的小海灣。
葉蕭,這也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長跑。路上天色陰沉,風雨交加——難道台風真的要來了?
不一會兒,我就接近了那片海灘上,遠遠地望見海灘上有一個白色的影子。
心跳不由自主地又快了起來,說不清是興奮還是驚懼。我反而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走近海灘。
終於,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女子。
“水月!”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衝上去抱起了她的身體。
謝天謝地。
這時海上正風雨交加,一陣陣驚濤駭浪不停地襲來,海水淹沒了我的腳。
我好不容易才站直了,緊緊地抱著水月走向客棧。一陣狂風暴雨打在我們的身上,我低頭看了著手中水月,她的身體似乎比昨天輕了許多,皮膚冰涼而蒼白,長發如黑色瀑布般垂下。看著她安詳的表情,我寧願相信她隻是睡著了——
她死了?
情感無法讓我相信。然而,我實在感覺不到她的呼吸和心跳。
眼淚正沿著我的臉頰緩緩地滑落,和雨水混在一起,落在水月緊閉的眼皮上。
不知道是誰給我的力量,使我迎著台風前的驟雨,抱著冰涼的水月向客棧走去。盡管每走一步都讓我氣喘籲籲,但我卻越走越快,很快就離開了小海灣。
天色已經陰暗下來了,我感到身後的狂風越來越激烈,巨浪拍打著岩石,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台風已經登陸了!
雖然,從小海灣到幽靈客棧的路並不長,但我仿佛走了一輩子。
傍晚時分,我終於回到了幽靈客棧。
我的雙手仍抱著水月,用肩膀把客棧的大門撞開。於是,一陣狂風暴雨緊跟在我的背後,一起衝進了底樓的大堂,讓懸著的電燈劇烈搖晃起來。
客棧裏的人們正圍坐在餐桌前,這時他們全都呆呆地看著我。你們看看吧,水月被我帶回來了。
他們顯然都被我嚇了一跳,尤其是琴然和蘇美輕輕地尖叫了起來,就好像活見了鬼似的。就連丁雨山也麵露驚恐之色,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個字都說不出。清芬和高凡則緊緊地按著小龍,防備這少年做出什麽意外的舉動。他們的臉色全都蒼白無比,在搖曳的燈光下忽明忽暗,從外麵吹進來的冷風夾著雨點,在整個大堂裏呼嘯而過,好像進入了另一個幽冥世界。
我知道我的樣子確實嚇到了他們,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手裏抱著冰涼的水月,一頭烏黑的長發垂下來,發梢上還在不停地滴著水。
突然,我聽到一聲沉悶的怪叫聲,原來是阿昌出現在了櫃台後麵。他也被嚇壞了,那張醜陋的臉更加扭曲。但隨後他衝出了櫃台,緊緊關上了客棧的大門。
大堂內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我隻能聽到外麵傳來的風雨聲。我喘了幾口粗氣,重新調整了一下抱水月的姿勢,然後徑直穿過大堂,緩緩地向樓梯走去。
餐桌上的人們依然呆呆地看著我,每個人都露出了恐懼的神情,仿佛麵對著地獄來客。就這樣,他們目送我抱著水月走上了樓梯。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緩緩地把水月放到席子上。
“水月,你終於回家了。”我心裏輕輕地念了一句。
然後,我把房門鎖了起來,從包裏找出一塊幹淨的毛巾。我坐在了床邊,深情地注視著躺在席子上的水月。
是的,我說過她就像睡著了一樣。那件白色的長裙還在滴著水,緊緊地貼合著她的身體,顯出一副苗條迷人的身材,隻是露在外麵的皮膚白得有些嚇人。
看著水月安詳的臉龐,一下子我想到了很多,許多年來,我的命運總是在嘲諷著我,現在依然是如此——命運讓我與水月在幽靈客棧相遇,命運讓我們在七天之內墜入愛的深淵,命運又讓我們在轉眼間陰陽兩隔。
接下來,我開始拿著毛巾給水月擦身,從她沾滿海水的頭發開始,小心翼翼地擦遍了她全身。我的動作很慢,手上也很輕,足足用了半個多小時才給她擦幹淨。
忽然,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但我並沒有動,而是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但敲門聲始終在繼續,我終於站起來打開了一道門縫。
透過狹窄的門縫,我看到了一盞昏黃的煤油燈,提燈的人正是丁雨山,他看起來非常小心,壓低了聲音說:“我們下去談談好嗎?”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同意了,但離開時特別把房門給鎖了起來。
來到底樓的大堂裏,他們仍然坐在餐桌前等著我,就連秋雲也下來了,而阿昌則站在他們的身後。
慘白的燈光照著他們的臉,樣子似乎比死去的水月更加可怕。我冷冷地說:“有什麽事就說吧。”
丁雨山的臉上擠出一絲極不自然的笑容:“周旋,你一定餓了吧,先坐下來吃晚飯吧。”
餐桌上已經為我準備好了晚餐,我確實感到自己又冷又餓,也就不客氣地坐了下來,不到10分鍾就吃好了。
然後,我擦了擦嘴巴說:“你們不會是特地叫我下來吃飯的吧?”
“當然不是。”說話的是秋雲,她盯著我的眼睛說,“你知道我們的意思。”
我緩緩地吐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道:“水月?你們為什麽總是盯著水月?你們因為她而感到恐懼?”
“她不是沉睡在海底嗎?”
“不,也許昨天她根本就沒有沉下去,而是被海水的暗流一下子卷到了遠處,隻是沒有被我們找到而已。我估計在昨天黃昏,當我們回到客棧以後,她又被漲潮的海水帶了回來。是的,她被衝上了海灘,就這樣在海邊躺了20多個小時,直到剛才被我發現。”
“這怎麽可能?你又是怎麽會想到去海灘的?”
“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他們沉默了片刻,似乎都在想象著我抱起水月的那一幕。
突然,高凡顫抖著說話了:“不可思議。”
“是的,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的嘴唇都有些發麻了。
丁雨山終於說話了:“行了,周旋,我們就當這是一場奇跡吧。”
“奇跡?你說得沒錯。”
“現在讓我們來討論一下,怎麽處理水月?”
“處理?”我愣了一下,然後有些激動地問,“為什麽要用這個詞?她不是一樣東西,而是一個人!”
“不,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具屍體。”
我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你想怎麽樣?”
丁雨山看著我的眼睛,冷冷地說了一句:“埋了她。”
瞬間,我感到血脈賁張起來,情感完全壓倒了理智,我怔怔地說:“埋了水月?不,絕不,我絕不!”
“讓死者入土為安,是我們生者的責任。”
“不,不——”我猛地搖了搖頭,然後把目光對準了琴然和蘇美,“你們不是和水月從小一起長大的嗎?難道舍得離開她嗎?”
蘇美咬著嘴唇說:“我們不可能把水月的屍體帶回去的,先通知這裏的火葬場吧。”
“你們要把她給燒了?不,我絕不和她分開。”我想當時我已經瘋了,根本意識不到嘴裏說了些什麽。
這時候,秋雲用柔和的聲音說:“周旋,你的精神很不好,回去好好休息吧。等你一覺醒來以後,就會主動把水月給埋了的。”
當時我的腦子裏昏昏沉沉,不知道該回答什麽,就起身離開了大堂,晃晃悠悠地跑上了樓梯。
剛剛跑上二樓的走廊,身後就傳來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看,隻見阿昌提著煤油燈跑了上來,他的手裏還拿著一卷竹席。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接過了席子後,我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等阿昌走了以後,我抱著席子進入房間,然後再把房門給鎖好。水月依然靜靜地躺在**,柔和的燈光照著她蒼白的臉龐,緊閉的眼皮微微發出一些反光。那身白色的長裙已經完全幹了,依然緊裹著她的身體。
台風正在呼嘯著,我走到窗前輕輕地打開一道縫,隻聽到外麵的狂風暴雨震耳欲聾,一絲陰冷的風立刻卷了進來,讓我猛打了一個冷戰。我連忙關掉窗戶,外麵漆黑一團什麽都看不清,我隻能想象著渾濁的浪頭,在台風的指引下瘋狂衝擊海岸的景象。
我聽到牆壁和木板發出清晰的顫抖聲,感覺就像是一場輕微的地震。這座客棧已經有90多年的曆史了,如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在台風的衝擊下搖搖欲墜。其實,我真希望幽靈客棧被台風卷走,也就不再有這麽多惡夢了。
把阿昌給我的竹席鋪在了地板上,這張席子是全新的,摸上去光滑而幹淨。也許,整個客棧裏隻有這醜陋的啞巴,才能夠明白我的心思,他知道我會給水月守夜的,床自然是留給了水月,而我就要睡地板了。
入睡前我又看了一眼水月,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給剛剛去世的爺爺守靈時,他就躺在家裏的一張竹榻上,穿著件白色的壽衣。整晚房間裏都點著蠟燭和香,而且絕對不能關燈,始終都要有光線照著死者,但不能出現鏡子或者任何能反光的東西。
葉蕭,現在的人們已經很少能經曆這種事了,往往親人一死就被送到了火葬場裏。其實,古時候幾乎所有的死人,都會由親人來守靈,有的人甚至要與死者在一起晝夜不停地度過7天,沒有人會覺得恐懼,隻有失去自己所愛之人的憂傷和悲戚。
守夜開始了——
水月閉著眼睛躺在**,我睜著眼睛躺在地板上,就這樣堅持了兩三個小時,靜靜地聽著窗外呼嘯的台風,直到被洶湧的海水吞入黑暗之中。
是的,我感到自己躺在漫無天日的水底,就像水月的樣子。忽然,一線幽暗的光覆蓋到了我身上,耳邊似乎聽到了一陣悠揚的歌聲。
我聽不懂那些歌詞,隻記得它曲折委婉的旋律,還有深夜裏洞蕭的伴奏,這是——
子夜歌。
一瞬間,我的眼前似乎看到了什麽……
閃光的碎片從我腦中掠過,我猛然睜開了眼睛,天花板上的燈光立刻射入瞳孔,讓我一陣頭暈目眩。這裏不是黑暗的海底,而是幽靈客棧裏我的房間,我正躺在鋪著席子的地板上。
忽然,我感到胸口上蓋著什麽東西,一股特別的感覺直滲入體內,讓我的胸腔裏有些發悶。我立刻從席子上坐了起來,發現身上正蓋著一件衣服,在柔和的燈光發出一片幽幽的反光。我迷迷糊糊地用手摸了摸那衣服,隻感到水一般的光滑和柔軟,那是上好的絲綢麵料。
不,這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一件戲服!
我再定睛一看,身上蓋著的正是那件繡花的女褶,除此以外,還有雲肩、水袖、裙裾……整套木匣裏的戲服全都蓋在我身上。
刹那間,我感到仿佛有什麽東西趴到我的身上,緊緊地貼合著我的身體,撫摸著我每一寸皮膚。這感覺冰涼而柔軟,就像海底的水流,就像水月死後的身體。
不,我立刻顫抖著爬了起來,於是那些戲服全都落到了地板上。我記得昨天準備把戲服給燒掉的,可是一轉眼它們就失蹤了,而現在這些戲服又自己跑了出來。
難道,是我夢遊了——在睡夢中我把戲服找了出來,然後又蓋在了自己的身上?
它們是有生命的嗎?
我現在對這些戲服感到恐懼,立刻找出那隻木匣,重新疊好了這些戲服,再小心地放了進去。我把木匣的蓋頭關好,又放進了旅行包裏。
窗外的台風仍在肆虐。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轉過頭看了看**的水月,忽然發現有些不對勁。我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她的手——我記得她的雙手是平放在身體兩側的,但這時我看到:她的左手正放在自己的身體上。
是誰動過她了?
突然,我跑到門後看了看,房門依舊鎖得好好的,沒有其他人進來過的痕跡。難道還是我的夢遊?
不,這不可能。
可死人是不會自己挪動雙手的。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後背心冒出幾絲涼意。我輕輕地伏下身子,摸了摸她的臉龐——
天哪,我的手上感到了輕微的溫度。
就像突然被觸電了一樣,我的手立刻彈了起來。我撫摸著自己的手,似乎還能感受到水月身上的溫度,這是真的嗎?
我再一次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水月的手腕。找尋了片刻之後,我終於摸到了她的脈搏,雖然微弱但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水月的脈搏在跳動!
然後,我顫抖著把手伸到了她的鼻孔前,手上立刻感到了她一陣微微的呼吸——她活過來了!
正當理智幾乎要崩潰時,我看到水月的眼皮微微地動了起來。
幾秒鍾後,她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我呆呆地看著這一過程,幾乎魂飛魄散——水月的眼睛半睜半閉地看著我。
她複活了!
至少,我確信這不是夢。
透過她略顯疲憊的半睜的眼皮,我看到了她那茫然的目光,一些晶瑩的東西在眼眶裏閃爍著。不,再堅硬的岩石都會被她融化,麵對著這雙憂鬱的眼睛,我沒有權利恐懼,更沒有權利退縮。
水月盯著我的眼神有些似曾相識,目光中流露出無限的深情,我知道——這是愛的眼神。
她的那雙嘴唇微微嚅動了幾下,終於緩緩地張開。我聽到她的喉嚨裏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似乎是在咳一口濃痰,她的表情也有些痛苦起來。我立刻把手伸到了她頭下,輕輕地扶她起來。水月把頭湊到了床邊,對著地板吐出一口綠色的水。
也許是海水吧,我立刻聞到了一股鹹澀的氣味。水月繼續大口地吐著,地板上很快就被吐了一大片,她看起來就像是剛被從海裏救上來的人,正在把吃進體內的海水吐出來。
終於,她停止了吐水,緩緩地深呼吸了一口氣。我拿出毛巾擦了擦她的嘴角,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的眼睛。
水月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突然說話了:“我在哪兒?”
她的聲音綿軟而虛弱,帶著一股喉嚨裏的假聲。
我的心立刻被她打動了,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落在了她的嘴唇上。我托著她的頭說:“水月,你在幽靈客棧。”
“水月?幽靈客棧?”她輕輕地念著這兩個詞,茫然地看著我的眼睛說:“你說的水月——就是我的名字,對嗎?”
“是,你終於記起來了。”我輕輕地撫摸著她的下巴,眼淚繼續落到她的嘴唇上,“水月,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周旋啊。”
“周旋?”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說,“是的,我記得我很愛你。”
這時我已經泣不成聲,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麽。
水月忽然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幽幽地說:“味道真鹹啊,這是你的眼淚?”
我連忙抹了抹臉上的淚水說:“是的,這是眼淚的滋味。”
忽然,我發現她的眼睛裏也滾動起了淚花,幾滴淚珠從她的眼角緩緩地滑落。她的胸口有了明顯的起伏,嘴裏略顯激動地說:“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是的,我們不會分開的。”我緊緊地摟住她說,“告訴我,你現在需要什麽?”
她輕聲地在我耳邊說:“我感到肚子很餓。”
“對。”我連忙點了點頭說,“你已經幾十個小時沒有進食了。水月,你先躺在**等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我立刻離開了床邊,先把地板上那灘綠水擦幹淨,然後悄悄地走出房門。
這時候我已不再感到恐懼,心裏隻覺對水月失而複得的幸運。
是的,她活過來了,我相信這是命運的奇跡!
跑下黑暗的走廊,悄無聲息地走進了底樓的廚房,在一團漆黑中我摸到了電燈的開關,當廚房被電燈照亮時,一個黑影從角落裏跳了起來,當場把我嚇了個半死。
原來是阿昌,他一直都睡在廚房角落裏的一張小**。看到我的時候,他自己倒是被嚇壞了,那雙大小不一的醜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身後,仿佛我的背後站著一個吊死鬼似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回頭看去,但身後隻有一片黑暗。我輕聲地對啞巴說:“阿昌,快幫我燒一碗熱粥。”
他茫然地盯著我,似乎能從我的眼睛裏發現什麽。我知道阿昌雖然醜陋,而且還不會說話,但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
阿昌立刻就點了點頭,揭開灶上的一口大鍋,裏麵本來就有一大鍋粥,是晚上就燒好了的。他重新在灶裏點上了火,很快就看到一股熱氣冒了起來。
我在旁邊等了十幾分鍾,直到那鍋粥終於燒熱了。阿昌給我盛了一大碗粥,我說了聲謝謝,便端起粥和調羹,匆匆地離開了廚房。
小心翼翼地端著粥,我一路無聲地回到了二樓的房間裏。
水月半躺在**,看起來要比剛才好點了,隻是麵色依然蒼白。我把粥送到了她的嘴邊,用調羹喂著她吃。她吃了幾口就說:“我又不是小孩子,讓我自己來吧。”
她自己拿起了調羹,就像久病初愈的人那樣喝著粥,很快一碗粥就被她喝光了。然後,我把碗放到了旁邊,輕撫著她的頭發問:“水月,你還記得海裏發生的事嗎?”
“我不知道。”她擰起了眉毛,似乎不願意回憶起那痛苦的經曆,“我隻記得我被大海吞沒了,四周全是黑暗的海水,當時什麽都看不到。忽然,我仿佛看到一線幽光亮起,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水月,你知道嗎?昨天你在海裏遊泳失蹤了,直到今天黃昏,我才在海灘上發現了你。到現在已經30多個小時了。”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那一幕好像就發生在幾分鍾以前,又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不知道……”
“我估計你在昨天黃昏時,被漲潮的海水帶上了海灘,然後就一直躺在那裏昏迷不醒。因為極度的疲倦和脫水,使你一度進入了醫學上所說的‘假死’狀態。”
“假死?”
我點了點頭,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了:“對,在醫學上這是極其罕見的。‘假死’是一種深度的昏迷,甚至會暫時地停止呼吸和心跳,但你的大腦依然活著,並且很快就會醒來。有的缺乏經驗的醫生,會把‘假死’狀態的人誤診為死亡,有時就會發生某些人在棺材裏複活的報道。”
“‘假死’後醒來就是複活嗎?”
“不能這麽說,盡管這看起來非常像。曾經有一個博士做過研究,在越南戰死的美國士兵裏,據說有4%的屍體回到美國後,人們發現其屍體的姿勢,和原來放入棺材時不一樣,這些人很可能都經曆了‘假死’,隻是不像你這麽幸運被及時發現,而是最後被悶死在了棺材裏。那個博士還研究了許多世界名人的死,據說在流放地被毒死的拿破侖,其實也屬於‘假死’之列。”
水月搖了搖頭,捂著自己的耳朵說:“不,我聽不懂你的話。”
“行了,就算這真是一個奇跡吧,反正你現在已經活過來了。”我摟住了她的肩膀,但她卻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我隻能盯著她的眼睛問,“水月,你還記得什麽?”
“不,我現在什麽都不記得。”她搖著頭努力地想了想,但還是什麽都沒想起來,最後她盯著我說,“我腦子裏唯一記得的,就是你的這雙眼睛,是的,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也許,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我繼續問道:“水月,難道你不記得你的過去嗎?你的家人,你的朋友,還有這幽靈客棧?”
“我的家人?不,我一點都不記得了,我想不起父母是誰,也想不起我的家在哪裏。”
“那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呢?琴然和蘇美。”
她依然搖了搖頭:“琴然?蘇美?我不記得了。”
“那這裏你也不記得了?”
“你是說幽靈客棧?”
我急忙點了點頭說:“謝天謝地,你還記得幽靈客棧。”
水月的臉上顯出了疲倦,她輕聲地說:“別再問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好的,你睡吧。”
我站起來剛要關掉燈,忽然被她叫住了:“不,不要關燈,我怕黑。”
也許是因為她在海上飄了太久了吧,已經對黑暗產生了恐懼。我點了點頭說:“早點睡吧,晚安。”
我重新睡到了地板上,後背貼著那張席子,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房間很快就恢複了寧靜,隻有窗外的台風的聲音依舊。
這個不可思議的夜晚就這樣過去了。
葉蕭,我終於相信了什麽叫做奇跡。
第二天清早,我悠悠地醒了過來。水月依然在熟睡著,但我害怕昨晚的那一切都是夢,於是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她的鼻孔正均勻地呼吸著,臉龐微微側向我一邊,樣子就像個迷人的天使。
死而複生的天使?
窗外的風雨依舊。我悄悄地洗漱完畢後走下了樓梯。清晨6點都不到,大堂裏隻有阿昌一個人,他看到我以後依舊露出恐懼的神情,然後從廚房裏端出了早餐。
“阿昌,請給我兩隻碗。”我輕聲地對他說。
阿昌愣了愣,然後按照我的要求辦了。我盛了兩碗泡飯,帶了足夠兩個人吃的早點,匆匆地跑上樓去了。
忽然,阿昌拉住了我的衣角。我疑惑地回過頭看,看到了他那雙嚇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似乎會說話,從那雙醜陋的眼睛裏,我看懂了他心裏的意思——“她活了?”
聰明的阿昌已經猜到了。
我壓低了聲音對他說:“請不要告訴別人,謝謝。”
然後,我端著兩個人的早點離開了這裏。
回到房間時,水月已經醒了過來,她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的風雨,看起來已經洗漱完畢,頭發也梳理得整整齊齊,如黑色的瀑布般垂在肩後。忽然,她回過頭問我:“外麵在刮台風嗎?”
我把早飯放到了桌子上說:“是的。你能站起來了?”
“我想我已經沒事了。”水月穿著那件白色的長裙來回地踱著步,給人的感覺很飄逸,忽然,她走到了門口說,“我想出去走走。”
“不。”我連忙拉住了她的手,“至少現在還不行,你還不明白嗎?絕不能讓他們看到你。”
“為什麽?他們是誰?”
我努力地向她解釋:“他們是住在客棧裏的人,他們認定你已經死了,如果讓他們看到死人又活了過來,肯定會被活活嚇死的,包括你的兩個同學。”
“可我已經不記得他們了。”水月又回到了床邊坐下,“那我該怎麽辦?”
“你暫時躲在這個房間裏,不要給任何人開門,我進出門都會帶鑰匙的。”
“好吧,我聽你的話。”
我微微笑了一下,把早點端到了她跟前:“快點趁熱吃吧。”
一頓早餐很快就被我們吃完了。然後,我在桌上鋪開了信紙。
水月倚在我旁邊問道:“你在寫什麽?”
“在給葉蕭寫信。”
“葉蕭是誰?”
“我最好的一個朋友。”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她就一直靜靜地偎在我身邊,看著我給你寫信。她對我的下筆如飛感到不可思議,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又到上午10點鍾了,信就寫到這裏吧,水月的手正輕輕撫摸著信紙,她說她能感受到你的氣味。
我現在不敢確定,你是否會相信這封信裏的內容,或者把它當作小說來讀。
信不信由你。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於幽靈客棧
當周旋在幽靈客棧經曆生與死的奇跡時,他的父親周寒潮正躺在城市的醫院裏,聽著窗外呼嘯而過的台風,回憶起30多年前的時光。
在那段灰暗的歲月中,唯一能讓他感到色彩的,就是那個叫蘭若的年輕女子。
在那棟名為幽靈客棧的古老房子裏,他們一起度過了兩個多月。雖然就住在樓上樓下,但每天都能在清晨和傍晚見一次麵,白天周寒潮要出去開墾,蘭若則留在客棧裏排戲。至於晚上,戲團裏的男女都是嚴格分開的,更不許有外人上樓來。
周寒潮總是能見縫插針地同她說上話,蘭若似乎也非常喜歡和他在一起。夏季的海岸經常下雨,每當雨天他們就會停工,周寒潮就能趁著這個機會,在清晨和蘭若一起溜出去。其實,他們也沒有做什麽特別的事,隻是一起在荒涼的海邊走走,互相都保持著距離,就連彼此的手都沒有碰過。不過,周寒潮隻要能看到蘭若那雙眼睛,就足夠心滿意足了。
周寒潮一開始以為,之所以蘭若喜歡和他說話,因為他是來自大城市的知青,出自鄉下女孩對城市的向往。但後來他才發現自己想錯了,蘭若和戲團裏的其他女孩子不同,她有一種天生的純潔氣質,就像這海邊的空氣,沒有經過任何人間的汙染。
終於在一個雨天,蘭若對他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我喜歡你的眼睛。”
當時,周寒潮立刻就愣住了,雖然他已經20多歲,但5年來在荒村的枯燥生活,已經讓他的心幾乎快麻木了。但當他聽到蘭若的這句話時,那顆僵硬的心很快就被融化了,變成了一汪柔軟的水。他低著頭在雨中站了好一會兒,突然抬起頭說:“我也喜歡你的眼睛。”
可是,他卻發現蘭若已經一路小跑著離開了,就像隻小鹿般消失在雨幕中。
在這段時間裏,戲團又免費演出了幾次,地點還是在幽靈客棧前。原先那個女主角的嗓子始終都沒恢複過來,所以一直都是由蘭若代替她主演。蘭若每次上台都非常成功,隻要她一穿上戲服就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戲中人物的情感與憂傷都滲入了她的眉眼之中,那唱詞、身段、眼神,無一不贏得了人們的喝彩與掌聲。
可是每次演出結束以後,蘭若都不怎麽高興。後來,她偷偷地告訴周寒潮,戲團裏其他人都不喜歡她,他們認為蘭若的出彩表演搶了他們的風頭,尤其是原來的那個女主角。蘭若不知道怎麽處理和別人的關係,她不再和戲團裏的人們說話,他們也故意疏遠她。於是,蘭若覺得更加孤獨,幽靈客棧裏唯一能和她說話的,就隻有周寒潮這個知青了。
然而,一場命案的發生,打破了客棧裏平靜的生活。
那是一個清晨,當周寒潮推開客棧的大門時,發現一個人正倒在門口的一團血泊中,頭部摔得血肉模糊。那是一個年輕的民工,和周寒潮他們一起來開荒的,洪隊長認為他是跳樓自殺的,便讓死者的家屬把屍體領走,埋在了海邊的墳場中。
然而,第二天深夜,又有一個人從樓上摔了下來,同樣也是周寒潮的同伴。這一回他們聽到了那個人慘叫聲,驚醒了客棧裏所有熟睡的人們,大家跑到外麵一看,發現那人已經頭部著地摔死了。當時所有人都麵麵相覷,誰都沒有說話,但彼此心裏都對客棧產生了深深的恐懼。從此,客棧裏變得人心惶惶,大家重新想起了關於客棧的種種傳說,恐懼如潮濕的空氣一樣滲入每個人的心裏。
周寒潮也感到了害怕,因為死去的那兩個人,都和他睡在同一個房間裏。其中一個就睡在他的身邊,他們每晚幾乎都是抵足而眠。出了這種可怕的事,自然讓周寒潮坐臥不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心悸。
一個夜晚,窗外的雨聲淋漓不絕,周寒潮輾轉反側睡不著覺,總覺得那雨聲裏隱藏著某個人的腳步聲,他索性披起衣服走出了房間。三樓因為住著戲團裏的女孩子,晚上是禁止任何人上去的,所以周寒潮來到了客棧的底樓。在黑暗的底樓大堂裏,他悄無聲息地踱著步,心裏緊緊地繃著,似乎在黑暗深處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
忽然,他聽到了一陣輕微的聲音,是從廚房的方向傳來的。周寒潮悄悄地走到廚房門口,眼睛透過虛掩的門縫,看到了裏麵一盞幽暗的燭光——
他的心跳立刻加快了,深夜裏幽暗的燭光,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某些東西。然而,周寒潮看到的卻是一個男人的背影,隨即他聽到了一陣沉悶的聲音:“你終於下來了。”
周寒潮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被發現了,當他剛要逃跑時,卻聽到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洪隊長,已經那麽晚了,你找我有什麽事?”
天哪,那是蘭若的聲音!
周寒潮透過門縫仔細地看著,果然看到在黑影的後麵,還有一張被燭光映紅了的臉。是的,她是蘭若,臉上正閃爍著緊張的神情。
而那個男人則是“上頭”來的洪隊長。
洪隊長始終背對著房門,用一種陰冷的語氣說:“蘭若,我想聽聽你最近的思想匯報。”
“思想匯報?”蘭若的聲音顫抖著,嚶嚶地說,“能明天上午再說嗎?”
“不,我現在就想聽。”洪隊長的口氣是命令式的,他是這裏說一不二的人物,對於周寒潮他們來說,洪隊長的話簡直就是聖旨,沒有任何人膽敢違抗。然而,周寒潮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他心裏念著蘭若的名字,雙腳不敢移動半步。
“洪隊長,今天實在太晚了。我們戲團裏有紀律的,到了晚上就不能出門的。”
“那我明天就命令他們把這條紀律改了。”洪隊長隨即發出了陰冷的笑聲,讓門外的周寒潮毛骨悚然,洪隊長輕聲地說,“蘭若,你的戲演得太好了,我非常喜歡你的表演。”
蘭若緊張地說了聲:“謝謝。”
“你別走。”周寒潮看到洪隊長拉住了蘭若的手,他用邪惡的口氣說,“你可以在這裏繼續表演,我喜歡看你的表演。”
蘭若的嘴裏發出反抗的聲音,但洪隊長卻伸手堵住了她的嘴。周寒潮的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隻感到痛苦和無奈,自己該怎麽辦?
忽然,他聽到了蘭若掙紮著的聲音:“周寒潮!”
她在叫他,她在向他呼救!
終於,周寒潮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腳踢開廚房的木門,飛快地衝了進去。還沒等洪隊長反應過來,周寒潮已經拉住了蘭若的手,把她救出了廚房。
他們跑到了黑暗的大堂裏,洪隊長緊緊地跟在後麵。這裏已經無路可逃,周寒潮索性推開了客棧的房門,拉著蘭若跑到了外麵的雨夜之中。
冷冷的風雨打在他們的身上,周寒潮卻感覺渾身的血液都燒了起來。他緊緊地握著蘭若的手,隻感到她的手也越來越熱。他們在迷離的夜雨中一路狂奔,四周的荒野一片黑暗,背後的幽靈客棧很快就模糊了。洪隊長並沒有追出來,但他們依然慌不擇路地跑著。
不知不覺間,周寒潮已經跑上了一座山峰。這條山路又滑又陡,但蘭若似乎並不陌生。最後,她居然衝到了周寒潮的前麵,帶著他跑上了山頂。
這裏是附近最高的山峰,他們終於停了下來,在雨中大口地喘息著。忽然,蘭若笑了起來,那雙眸子在黑暗中閃爍著,讓周寒潮情不自禁地幻想起來。他們一句話都不說,緊緊地拉著彼此的手,在雨中眺望著四周的海岸和荒野。雖然是在深夜,但周寒潮卻能依稀看到遠處的海平麵,某種美麗的光線正在那裏閃爍著。
蘭若靠在他的身邊說:“你說海那邊是什麽?”
“海的那邊,仍然是海。”他輕聲地回答,然後默默地看著她的眼睛。
又過了一會兒,當周寒潮感到自己被雨淋得吃不消時,忽然聽到了蘭若的聲音:“我知道這裏有個避雨的地方。”
在這光禿禿的山頂上還有地方能避雨?周寒潮有些不相信,他回頭張望了片刻,忽然發現黑暗中有一個房子的黑影。
蘭若拉著他的手向那裏走去,很快就跑進了一扇敞開的門。周寒潮隻聞到一股陳腐的味道,眼前一團漆黑什麽都看不到。雖然這裏已經淋不到雨,但偶爾還是有一些雨點打在他頭上。蘭若輕聲地說:“也許是屋頂漏了吧。”
然後,他們摸索著擠到了一處牆角裏。在這狹小的空間裏,他們的身體緊緊地貼合著,讓周寒潮感到很緊張。蘭若忽然問他:“你怎麽了?渾身都顫抖,是不是著涼了?”
“不,我隻是覺得我們靠得太近了。”
蘭若並不回答,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們仍然依偎在牆角下,以彼此的體溫取暖。周寒潮隻感到渾身疲倦,眼皮漸漸地耷拉了下來,外麵的雨聲仿佛有某種催眠的作用,他在不知不覺中就睡著了。
當周寒潮醒來的時候,天色還沒有完全放明,隻是有一線幽暗的光,透過雨幕照射到了他的眼皮上。他睜開眼睛,看到蘭若正半躺在他身邊,她的頭枕著他的肩膀,麵容安詳而迷人。
“難道我們在山頂上過了一夜?”他的心裏一驚,再看了看自己和蘭若身上的衣服,看起來都沒什麽異常。原來他們隻是互相依偎著睡著了,並沒有做出任何越軌的事情。周寒潮小心地站了起來,發現自己正在一座破廟裏。在廟的中央有一座神龕,上麵是一尊宛如真人的雕像。
周寒潮立刻就看呆了,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的雕像,看起來跟真人沒有任何區別,他的心裏忽然感到一股惡心。
這時候蘭若悠悠地醒了過來,她站起來微笑著說:“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這是什麽地方?”
“子夜殿。”
“是一座廟嗎?”周寒潮指了指雕像說,“這個人是誰?”
蘭若幽幽地說:“她是一個苦命的女子。”
他看了看廟門外,下了一夜的雨已經停了,天色正微微放明,大概是淩晨5點鍾吧。他回過頭問道:“蘭若,你來過這裏?”
“是的,我來過。”她停頓了一會兒,忽然略帶悲戚地說,“其實,我剛一出生就來過這裏。”
“能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嗎?”
蘭若呡著嘴唇走了幾步,終於幽幽地說:“這座子夜殿不知道建造於哪年哪月,已經有幾百年沒有香火了。但在20多年前,縣子夜歌戲團裏有一位管戲服的老太太,在每年的陰曆七月十五,都會來到子夜殿裏燒香。有一年她來到子夜殿裏,發現在這神龕前,竟躺著一個繈褓裏的女嬰。看起來那女嬰剛出生不久,在廟裏不停地哭泣著,善良的老太太不忍心看著這女嬰在廟裏自生自滅,便把她抱回到了縣戲團裏。”
“那個女嬰就是你?”
“是的。”蘭若說著說著,已經有幾滴淚水滑落了,她伸出手撫摸著神龕,上麵有一層厚厚的灰塵,仿佛凝結著漫漫的時光。
“後來,你就在戲團裏長大了?”周寒潮可以猜測到她的身世了。
“對,那個老太太待我很好,還專門給我請了一個奶娘。戲團出於同情收留下了我,因為我是從子夜殿裏撿來的,所以他們給我起名叫蘭若,你讀過聊齋嗎?”
“小時候看過。”
“聊齋故事裏有一篇《聶小倩》,這故事發生在一個叫蘭若寺的地方。他們說我是從子夜殿裏撿來的鬼孩子,和蘭若寺裏的女鬼聶小倩一樣,所以我就叫了蘭若這個名字。”
周寒潮有些不可思議:“他們怎麽會這麽認為?”
“這裏的人都很迷信的,尤其是對於這片荒涼的海岸,和這山頂上的子夜殿。不過,我自己很喜歡蘭若這個名字,你覺得呢?”
“當然,其實這名字很好聽。”周寒潮踱了幾步,忽然看著她的眼睛說,“我終於明白了,蘭若。因為你的奇特身世,所以戲團裏的人看不起你,這才是真正的原因,是嗎?”
蘭若顯得有些憂傷,她轉過了身子,微微點了點頭:“我知道,我是一個棄嬰,一個恥辱的印記,一出生就被親生父母拋棄在這子夜殿裏。也許,我的生命裏包含有她的一部分。”
說著,她把手指向了那尊美麗的雕像。
“她?”看著那尊宛如生人的雕像,周寒潮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恐懼,他忽然拉著蘭若的手說,“時間不早了,我們快點回客棧吧,別被他們發現了。”
蘭若點了點頭,便與他一起跑下了客棧。
他們回到客棧裏的時候,大家都還沒有起床,周寒潮偷偷地回到了二樓的房間裏,而蘭若則悄無聲息地回到了三樓。
那天周寒潮提心吊膽的,害怕自己會被洪隊長看出來。但是,洪隊長在白天和夜晚判若兩人,穿一身筆挺的中山裝,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
此後的幾天,洪隊長並沒有來找蘭若,周寒潮這才把心放了下來,也許是洪隊長良心未泯吧。但是,客棧裏卻產生了關於蘭若的流言蜚語,當地人傳說這美麗的戲子是女鬼附身,害得那些小夥子一個個跳樓自殺。流言很快就蔓延了開來,讓幽靈客棧裏的空氣越來越緊張。除了周寒潮以外,再也沒有人敢和蘭若說話,人們每次見到她,就像是碰到了瘟神似的逃開了。
周寒潮和蘭若都感到很苦悶,但他們又不敢公開地在一起,隻能偷偷摸摸地在清晨相會。直到有一天,幽靈客棧裏發生一樁大事。
洪隊長死了。
周寒潮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清晨,他從睡夢中被一聲女人的尖叫驚醒。那可怕的聲音是從樓上傳來的,他和一群小夥子衝上了三樓,看到原本演女主角的那個女人從房間裏跑出來,她的樣子驚恐萬分,好像見了鬼似的。周寒潮他們衝進了那個房間,隻見蘭若蜷縮在房間的一角,地上還躺著一個男人——洪隊長。
他們摸了摸洪隊長的臉,才發現他已經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