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八封信

葉蕭:

但願你一切都好。

可是現在我不好,我非常地不好,我是指我的內心。天哪,親愛的朋友,我究竟該怎麽說呢?昨天上午給你寫完信以後,我就匆匆地跑了出去。但我跑到走廊上,就聽到一扇門裏的吵聲,這立刻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聽出了一個沉悶的男聲是畫家高凡,另一個委婉的女聲是清芬。我並不是那種偷窺狂,所以不敢太過分地偷聽,隻是依稀聽出他們正為某件事而爭論,但實在聽不清具體的細節。盡管如此,我卻隱隱感到了清芬和高凡間的曖昧關係,也許這正是清芬痛苦的原因。

突然,我看到一個人影從門邊掠過,原來在陰影裏還藏著一個人呢。我趕緊追了上去,終於在大堂裏抓住了他的肩膀,原來是清芬的兒子小龍。

但他並不說話,眼睛裏射出兩道仇恨的目光,這少年的樣子讓我感到害怕,趁著大堂裏沒有其他人,我輕聲地問他:“為什麽要逃跑?”

小龍怔怔地看著我的眼睛,用略顯唦啞的嗓音回答:“我發誓他們都不得好死。”

那聲音一下子震住了我,完全不像出自一個少年之口,大堂裏的空氣一下子有些窒息。

我抓住少年的肩膀說:“小龍,這一切都隻是你的妄想,千萬不要把它當真。”

“不,處於妄想中的人,正是你自己。”他的口氣變得異常成熟,而且還伸出手指著我的眼睛說。然後,他用力地掙脫開了我,立刻跑回了樓上。

我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雖然是一個少年的話,但給我的印象卻是如此強烈。然後我搖了搖頭,飛快地跑出客棧大門。

仰望著布滿雲朵的天空,我飛快地向荒村跑去,並以最快的時間抵達了那裏。在把信投進郵筒的瞬間,很奇怪我突然想到了父親,他好像在輕輕地叫著我,嗯,這也許是父子血緣間的感應吧。

回客棧的路上我放慢了腳步,離午飯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我突然想一個人去海邊走走。天空覆蓋著厚厚的雲層,似乎連風也一起遮擋了,中午的空氣潮濕而悶熱,天地間就好像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蒸籠。

我走到一處懸崖上,想要在高處吹吹涼風,但此時一絲風都吹不到,全身的衣服也都被汗水濕透了。我把目光投向遠處的小海灣,突然發現海邊有幾個人影在走動著,再仔細一看,好像是3個年輕的女子,穿著遊泳衣準備要下水。

我立刻離開了懸崖,快步跑到了那處小海灣邊上。我終於看到水月了,她正穿著一件遊泳衣,露出一身白得耀眼的皮膚。她的下半身已經走進海水裏了,旁邊兩個是琴然和蘇美,她們看起來非常開心,一陣浪花打在她們的臉上,她們全都大聲地笑了起來。

“水月!水月!”我在海岸上大聲地呼喚著她。

這時候她已經遊進淺水區了,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微笑著向我招了招手。

琴然和蘇美也回頭看著我,琴然站起來大聲地說:“周旋,幫我們看著衣服好嗎?”

這時我這才注意到,海邊的一塊石頭底下放著幾個袋子,看起來鼓鼓囊囊的,大概塞著她們的衣服吧。我走到了那堆衣服旁邊,看著海水裏的3個女大學生。不過,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她們看起來非常熟悉水性,泳姿也相當專業,至少要比我好得多。她們毫不費力地在海水裏遊著,完全是一副遊泳健將的身姿。

因為有上次的可怕經曆,我再也不敢踏進海水裏,隻能站在岸邊注視著水月。她們3個越遊越遠,我漸漸看不清她們的臉,海麵上隻露出一隻隻白嫩的手臂,如古人所說的“浪裏白條”一般,我隻能從遊泳衣的顏色來分辨她們。

忽然,感到額頭掠過一片陰影。我緩緩地抬起頭來,才發現天色漸漸地變了,厚厚的雲層被染上了一層烏黑色,使得這片海天更顯得陰鬱。

等我再去眺望海灣時,卻發現她們3個已經找不到了,隻剩下一片茫茫的海水。我的心跳驟然加快了,眼睛一刻不停地在海麵上搜索著。

終於,我聽到海上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聲。

我的心也被那聲音揪了起來。

然後我看到了一個身影浮出海麵,快速地向我這邊遊過來。從遊泳衣的顏色來看,應該是那高個子女孩蘇美。

蘇美以蛙泳的姿勢伸展手臂,拚命地向前遊著,很快就接近了海岸。我立刻脫下了鞋子,赤著腳跑到海水裏。我從淺灘上拉起了蘇美,她看起來驚慌失措,渾身冰涼而且不停地顫抖。

我緊緊地扶著蘇美,大聲地問道:“水月和琴然呢?”

“我……不知道……”

蘇美看起來嚇壞了,渾身哆嗦著跑上了海岸。

忽然,一絲冰涼的雨點打到了我額頭上,看來馬上就要下雨了。我焦急地向小海灣裏眺望,希望能夠發現水月或是琴然的身影。

半分鍾後,我突然看到一個身影從海裏露了出來,然後拚命地向海岸遊來。我趕緊走近了幾步,海水都沒到了我的大腿。

那個身影終於遊近了,我這才看清楚是琴然,同時心裏猛地一跳,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很快琴然就遊到了我身邊,被我一把拉了起來,我立刻扶著她回到了海岸邊。

她全身蜷縮起來,和蘇美抱在一起不停地喘息著。我大聲地問道:“琴然,你看到水月了嗎?”

琴然抬起頭來,斷斷續續地回答:“海裏有什麽東西……把我們不停地……往下拉……但也有可能……是我們抽筋了……不……我不知道……”

“天哪。”我立刻就想起了那天在海裏同樣的經曆,我抓著她的肩膀問,“那水月呢?”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嘴裏喃喃地說:“我沒有看到她。”

瞬間,我感到眼前一黑,心裏隻念著:水月,水月,水月……

我衝到了海邊眺望,但再也見不到她的任何蹤影了。這時我感到身後有種奇怪的感覺,猛然回過頭一看,眼前隻有漫山遍野的古老墳場。

天上已下起了雨,幾滴雨點打濕了我的眼睛。不,我要把她救上來,不管海底藏著什麽東西。

水月,我來救你了!

我連衣服都來不及脫,隻是深呼吸了一口,便衝進了海水裏。

冰涼的海水再度把我包裹起來,我的心裏卻像火一樣燒了起來。盡管對上次的事情還心有餘悸,但當時我什麽都顧不了了,心裏隻念著水月一個。

我拚盡全力向前遊去,甚至不顧周圍暗礁的危險,很快就進入了深水區。這時候起風了,雨點紛紛地打在了海水上。透過越來越高的波浪,我大聲地向四周叫喊著水月,但絲毫都不見她的蹤影。

不管海水裏藏著什麽恐怖的東西,我都要把水月找回來。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一頭潛入了海水中。

剛潛下去兩三米深,我的視線就一片模糊了,正午的光線通過海水的折射,異常地艱難地進入海麵之下,變得如同墳墓般昏暗。在黑暗的海水包圍中,我的能見度不超過周圍10米,一些光和影子正幽幽地閃爍著。

這是我第一次潛那麽長時間,而且是在一片凶險的海灣中,天知道我哪來的勇氣和力量。這片海域深不可測,我甚至連一條魚都見不到,水深五六米以下就全都被黑暗所籠罩了。

肺裏的空氣都快榨光了。我飛快地遊上了水麵,在風雨交加的海麵上,大口地深呼吸著,然後又憋足了一口氣潛了下去。

這一回我足足潛了1分多鍾,但能夠在海水中看到的,除了幾塊暗礁之外,並沒有發現水月的任何蹤跡。

我又浮了上來,吸足了空氣又潛了下去。就這樣,我不顧性命地連著5次潛入海水中,直到渾身虛脫,都沒有能看到水月。

這時候我再也潛不動了,身體仰在海麵上大口地喘息著,更要命的是我連衣服都沒脫,隻感到身體越來越重,就快要往下沉了。

那一瞬間,我真想讓自己就這麽沉到海裏去,在淹死前的一刹那看到水月一眼也好。

這是一片死亡之海。

我絕望了。

然而,在麵對死亡的門檻上,生存的欲望重新支配了我,讓我不由自主地向海岸遊去。不知不覺間,淚水已流滿了我的臉龐,和海水、雨水混雜在一起。

對不起,葉蕭,我實在無法形容當時的痛苦感受。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遊回來的,也許是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托著我一把。終於,我回到了海岸上,隻向前走了幾步,就渾身綿軟地倒在了岩石上。

琴然和蘇美立刻圍到了我身邊,她們的遊泳衣外邊都套上了衣服,一起吃力地扶起了我。我像垂死掙紮的人那樣大口喘息著,淋漓的雨水打在我的臉上,模糊了我朦朧的淚眼。我艱難地把身體站直了,放眼望去隻見海天茫茫。

不,不能把水月拋下不顧,我要回幽靈客棧求救,也許丁雨山他們能有辦法。當時,這是我最後的一線希望了。

我拉著蘇美的手說:“快……你們快回客棧求救……把他們所有的人都叫出來……到這裏來救水月……”

蘇美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了,她向我點了點頭,立刻拉著琴然的手向幽靈客棧奔去。

海岸上隻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坐在一塊岩石上,呆呆地望著風雨中的海灣,隻能期望有奇跡出現。

也隻有在這種時候,人們才會如此虔誠地相信奇跡的存在。

就這樣,我在海邊的淒風苦雨中堅持了十幾分鍾,沒有盼到奇跡,隻盼來了丁雨山和高凡。

已經精疲力竭的琴然和蘇美,拉著兩個大男人來到了海邊,他們看起來都是驚慌失措的樣子。丁雨山用手遮擋著雨點,直衝到我的身邊,大聲地問:“周旋,剛才她們說的全是真的嗎?”

原來他還懷疑水月出事的真實性,我盯著他的眼睛說:“她們說得沒錯,水月是出事了。現在,我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我求你們幫幫我,趕快把水月救上來。”

最後我是用哀求的語氣對他說的。

丁雨山看著被一片雨幕籠罩著的大海,雙唇顫抖著說:“任何人在這片海水裏出事,都將必死無疑。”

除了扯開嗓子以外,我已經沒有其它力氣了:“不,快去救她,救她!”

“到海裏去救人?”丁雨山猛然搖頭說,“不,那是白白送死。”

這時候高凡說話了:“我們可以沿著海岸去尋找水月。或許,她已經被海浪衝到岸邊了。”

“好吧,我們去試試。”說完,丁雨山沿著海岸向北走去。

高凡的神色異常冷峻,伸出一雙有力的手,緊緊地扶住我的肩膀,跟在丁雨山的後麵,旁邊還有驚魂未定的琴然和蘇美。

一路上的淒風苦雨打在我們的身上,我抹去一臉的雨水,小心翼翼地盯著海邊的淺灘,希望能看到奇跡的出現。

丁雨山帶著我們來到一處懸崖上,高凡扶著我向下望去,隻見一片濁浪拍打著岩石,飛濺起高高的水花。瞬間,我又是一陣目眩,要把是他緊緊地拉住我,幾乎就倒了下去。

高凡直搖頭說:“天哪,如果水月被海浪衝到這裏的話,她的身體一定會在岩石上撞得粉碎。”

然後,我們快速地跑下了懸崖,繼續沿著海岸尋找。琴然和蘇美也大聲地叫著水月,做著最後孤注一擲的努力。就這樣一直走到了幽靈客棧後麵,依然沒有發現水月的蹤影。在我的堅持下,一行人繼續向前走去,我們走了足足好幾公裏的海岸線,一路上都荒無人煙,隻有風雨交加的海天茫茫。

在一處無法攀登的懸崖前,我們被迫折返,又用了幾十分鍾走到出事的小海灣。我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墳墓,給人以奇怪的視覺衝擊。

最後,我們再也走不動了,就連丁雨山和高凡的身上也濕透了。這時候,琴然又忍不住哭了起來,她跪在海邊的岩石上,把頭埋在了雙膝間。

“夠了,我們不可能再找到水月了,她沒有生還的可能。”丁雨山輕聲地說,把地上的琴然拉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我們回客棧吧,別著涼了。”

但我猛地搖了搖頭說:“不,她不會死的,我要等她回來。”

“他瘋了,帶他回去。”說完,丁雨山拉著哭泣的琴然和蘇美向客棧走去。

高凡抓住了我的肩膀,想要把我拉回去。我回頭看著茫茫的大海,努力要掙脫他的手,但無奈渾身已經虛脫,實在拗不過他,隻能被他攙扶著回了客棧。

我已經記不清是何時回到客棧裏的,隻記得大堂裏一團混亂,清芬、小龍還有阿昌都在等著我們,看到我們的樣子都被嚇壞了。阿昌立刻端出了薑湯,然後就進去燒洗澡水去了。

琴然和蘇美在喝過薑湯之後,就先去浴室洗澡了。我脫去了上衣,呆呆地坐在餐桌邊,腦子裏一片空白。我當時的樣子一定非常嚇人,他們都坐在旁邊看著我,沒有人敢和我說話。過了一會兒,阿昌給我端了一碗熱粥。我說過當時我就像個瘋子,也許是本能的作用,我端起飯碗就吃了起來,一眨眼的功夫就連吃兩大碗粥。

大堂裏的氣氛令人窒息,沒有人一個人說話,隻是直勾勾地盯著我,直到琴然和蘇美從浴室裏出來。丁雨山叫我也去洗澡,但我搖了搖頭,直盯著琴然的眼睛。

這時候,我的腦子已經清醒了一些,緩緩地問道:“琴然,你們為什麽要去海裏遊泳?”

“我……水月她……我……”她的頭發上還冒看熱氣,表情看起來非常害怕,已緊張地說不出話了。

“是水月提出要去遊泳的。”蘇美替她回答了,“上午11點鍾的時候,客棧裏實在太悶熱了,我們3個人都熱得吃不消了,所以水月才說要去遊泳的。”

“難道你們不知道上次我遇到了危險嗎?”

“我和琴然當時也說了,但水月說關於海裏有危險的傳說,都是當地人用來嚇唬小孩子的。”說到這裏,蘇美瞟了丁雨山一眼,看到他麵有慍色,趕緊繼續說了下去,“水月還說,你上次遇險是因為遊泳水平太差,遊到深水區自然會有危險。”

“難道你們遊泳就沒有危險嗎?”

洗完澡的蘇美似乎已經緩過勁來了,她有些激動地說:“我們3個不但是大學同學,而且還是小學和中學的同學。我們小時候都在少體校裏練過遊泳,我和蘇美一直練到了初中,而水月一直練到高中才離開體校。她那時還是一級運動員,參加過全省的專業比賽,還得過名次呢。自從高二以後,在每年的暑假裏,我們都會去普陀山或嵊泗的海灘遊泳,對我們3個人來說,在海裏遊上幾千米根本不成問題。至於像今天這樣的意外,我們根本連想都沒有想過。”

“任何人都逃不了,任何人都逃不了。”高凡的臉色蒼白,嘴裏喃喃地嘮叨了起來。

“誰都不會想到會發生這種事的。”琴然終於說話了,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和蘇美摟在了一起,繼續哭著說,“水月不可能抽筋的,去年她在普陀山遊了兩個小時都沒事,今天隻遊了不到10分鍾。”

“別說了,我們誰都受不了。”雖然自己也流著眼淚,但蘇美依然在安慰著琴然,兩個劫後餘生的女孩互相摟著走上了樓梯。

我把目光投向了丁雨山,他的眼睛裏一片茫然,似乎也被這意外震住了。大堂裏又恢複了死一樣的寂靜,就連阿昌也站到櫃台後麵看著我。

就當空氣即將窒息之時,小龍忽然叫了起來:“昨天我就知道她要死了!昨天我就知道了!”

“別亂說!”清芬趕緊捂住了兒子的嘴巴。

我看著小龍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昨天半夜裏,水月來到我房間裏時的憂傷和眼淚。當時,她說自己做了一個惡夢,夢到了來自山頂和大海裏的子夜歌——天哪,那不就是海底的死亡召喚嗎?

難道這一切早就注定了?

不,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回頭看了看他們,再也不想呆在大堂裏,也沒有去浴室洗澡,而是帶著一身的海水和雨水,快步衝上了樓梯。

終於回到了自己房間裏,我隻感到整個肉體和靈魂都快崩潰了。匆匆地換掉濕衣服,我趴在窗台上大口地喘息著,抬起頭又看到了那片黑色的大海。

水月正在海底……

天哪,我不敢再看下去,淒涼的風雨覆蓋著整個海天,又一些雨點打了進來。

我坐在**,仔細地回想著與水月有關的一切,尤其是她昨天的那些反常舉動。忽然,我的目光落到了旅行包,瞬間我的眼前浮現起了清晨的那一幕,水月穿著那身古老的戲服,就像一個來自古代的女人一樣站在床邊。當時她的樣子非常奇怪,仿佛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

也許,這是某種暗示——死神的暗示。

我有些開始發抖,立刻打開了旅行包,把木匣放到了**。我呆呆地看著這隻古老的木頭盒子,裏麵正藏著一套漂亮的戲服。這隻木匣寄托了一個叫田園的女人,在臨死前的遺願。也正因為這隻木匣,我才會來到幽靈客棧這鬼地方,遇見並深深地愛上了水月。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一切都因為這隻木匣,因為木匣裏的那套戲服。我小心地打開了木匣的蓋子,那泛著絲綢光澤的女褶,一下子“跳”進了我的視線。

於是,眼前又晃起了水月穿著這件女褶,揮舞起水袖的迷人身姿。而現在她正躺在冰涼黑暗的海底。

不!是這套戲服帶走了水月。

我必須要懲罰它。

這時候我再一次喪失了理智,從旅行包裏找出了一隻打火機。我的左手捧著那件漂亮的女褶,右手點亮了打火機的火苗。

一點藍色的火苗,像毒蛇口中吐出的信子一樣,漸漸地接近了女褶的下擺。

這時候,我忽然產生了一種謀殺的感覺。在我的眼睛裏,這火苗越來越模糊,直到變成一團熊熊烈焰,燃燒著整座幽靈客棧。

突然,就在打火機即將燒到女褶的關頭,窗外吹進了一股冷風,一下子把那藍色的火苗吹滅了。

風裏夾雜著雨絲打在我的臉上,那件女褶仍在我手中完好無損。我有些傻眼了,跑到窗前關上了窗戶,這回不會再有風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又一次打亮了火苗,緩緩地靠近了女褶,這一回它將在劫難逃?

突然,一陣淒厲的尖叫聲從外麵響起,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打火機的火苗又熄滅了。

那可怕的叫聲讓我的心都提了起來,一時間整個腦子全亂了,我匆忙地把戲服塞回到木匣裏,然後衝出了房門。

循著那尖利的聲音,我衝進了走廊邊的一個空房間裏,清芬正在歇斯底裏地尖叫著。

我抬頭一看,才發現小龍正吊在天花板上。

天哪,這少年上吊自殺了。

但小龍的雙腿還在亂蹬著,地上還有一個被踢翻的椅子,看來他剛剛才吊上去。我立刻踩在椅子上爬了上去,雙手死死地抱著他的腰,把他的身體和脖子向上托起。這時候高凡和丁雨山也衝了上來,我們3個人一起動手,才把小龍從那根繩子上弄了下來。

在母親淒慘的哭泣聲中,少年在大口地喘氣著,我和高凡把他抬到了他們母子的房間裏。用不著做人工呼吸,小龍自己咳嗽了幾下,就悠悠地醒了過來,呼吸也漸漸地正常了。他睜開眼睛看了看母親,然後又把眼睛閉上了。

清芬趴在床邊不停地自言自語著,似乎是在問兒子為什麽要上吊。

忽然高凡說話了:“是不是因為今天出了水月的事情,刺激了他的精神?”

“我不知道,過去這孩子也有過悲觀厭世的情緒,但我沒想到他會走這一步。”清芬抹了抹眼淚說,“也許是因為他的病,這該死的病從一出生就伴隨著他,始終都沒有辦法治好,讓他產生了絕望的心理。”

高凡點點頭說:“對,再加上這孩子一直都神神鬼鬼的,經常說看見了什麽奇怪的東西和幻影,結果使他在精神和心理上,出現了某些問題。”

這時候,我想起了上午出去給你寄信前,在大堂裏與小龍的那番對話。我又看了看**的少年,隻感到渾身發顫,便一聲不吭地衝出了房門。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此時,我隻想要完成剛才被中斷的事情——毀滅掉那套戲服。

然而,當我的目光落到**的木匣時,我卻突然傻眼了。

——木匣是空的。

這怎麽可能?我猛地端起木匣看了看,又趴到床腳下仔細地尋找了片刻,哪裏還有什麽戲服的蹤影!隻有打火機還孤獨地躺在床邊。

忽然,我感到脖子上涼涼的。我抬起頭看了看窗戶,一陣陰冷的風正從敞開的窗口吹進來。不對,剛才因為有風吹滅了打火機的火苗,所以我特地把窗戶給關牢了,我還清楚地記得窗戶的插銷插進孔裏的景象。

真不可思議,我又在房間裏翻箱倒櫃地找了起來,每一個角落都檢查過了,但還是一無所獲。可是,戲服不可能自己長腳跑了的,難道有誰進來偷走了戲服?

於是我回頭看了看門口,不敢再想下去了。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腦子裏不斷地回放著大海中的那一幕。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自己一直都浸泡在海水裏,不停地劃動著手臂向前遊去……

傍晚6點,我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搖搖晃晃地來到了底樓的大堂。除了清芬在房間裏守著小龍以外,其他人都坐在餐桌邊等著我,甚至連阿昌也呆呆地站在廚房的門口。

大堂裏白色的燈光微微搖晃著,讓每個人都顯出一股死人般的臉色。我緩緩地坐在了高凡的身邊,丁雨山依然坐在餐桌的上首,而對麵則坐著琴然和蘇美,她們看起來還驚魂未定,尤其是琴然的肩膀一直在顫抖著。

我剛一入座,就聽到樓梯上又傳來了腳步聲,難道清芬和小龍下來了?

然而,我看到的是另一個女子,她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裙,像個幽靈一樣出現在了眾人的目光下。

“秋雲!你怎麽下來了?”丁雨山顯得非常意外,高聲叫了起來。

“我已經知道今天的事了。”她冷冷地回答。然後,秋雲那雙杏眼轉到了我這邊來,盯了我一會兒之後,便款款地走到餐桌的另一頭,坐在了丁雨山的對麵,“發生了那麽大的事情,我當然應該下來過問。”

“你是誰?”說話的是琴然,她盯著秋雲的眼睛問道。

丁雨山代秋雲回答了:“她才是幽靈客棧真正的主人。”

“可我們從沒見過她。”

“那是因為你們觀察得不夠仔細,我一直都住在你們的樓上。”秋雲呡了呡嘴唇說,“行了,別問這些廢話了,說說現在怎麽辦吧。”

大堂裏沉默了好一會兒,每個人都陰沉著臉,這氣氛簡直讓人窒息。最後,還是蘇美打破了沉默:“我們要不要報警?”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當然可以報警,但又有什麽用呢?能使水月起死回生嗎?”

“不!”我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隻要屍體還沒有找到,就不能說她已經死了。”

“難道你以為她還活著嗎?”

我的思路越來越混亂,心裏根本就不願意承認水月出事的事實,我大聲地回答:“隻要有一絲希望,就不能放棄。”

“夠了,周先生。請你再回想一下,自從你來到這裏以後,幽靈客棧原有的寧靜就被打破了,並且出現了一些奇怪的現象。”

是的,我是感到從我住進幽靈客棧的第一夜起,就有一股奇怪的感覺糾纏著我,難道這感覺也“傳染”到客棧裏其他人身上了嗎?

丁雨山盯著我的眼睛繼續說:“自從你來了以後,我就發現阿昌的表情有些怪異,他好像對你還有你的房間有些害怕。”

這時我的心裏一抖,回頭向廚房的方向看了看,阿昌早已經不見了蹤影。我大口地喘息起來,突然問了一句:“丁老板,難道你的意思是說,我給幽靈客棧帶來的厄運?”

“不,他不是這個意思。”高凡突然說話了,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隻是想找出原因。”

“原因?也許你們比我更清楚。”我的目光對準了秋雲。

她避開了我的眼神,淡淡地說:“行了,飯菜都快涼了。”

於是,他們都不再說話了,埋頭吃起了晚飯。

但我的心裏就像壓了塊鉛一樣,扒了幾口飯就吃不下了。隻要一想起水月還躺在冰涼黑暗的海底,我就難以安心。我第一個離開了餐桌,匆匆地跑上了二樓。

在房間裏躺了一會兒,忽然感到有些發冷,畢竟今天在海水裏泡過了,我想應該洗個澡了。已經是8點半了,我迅速地走到了樓下。

幾分鍾後,已經泡在浴室的熱水中了,我閉上了眼睛,腦子裏又出現了水月的臉。是的,她正在看著我,在那片黑暗的海底。我實在不敢想象,她將在那片黑暗的海水中度過今晚。她現在一定感到非常寒冷,非常孤獨,她渴望我的手能摟著她的肩膀,為她驅散所有的恐懼。

我能做到嗎?

忽然,我感到那片海水又吞噬了我,淹沒了我的頭頂,在黑暗的深處長著無數水草,糾纏著我的雙腿,一直把我拉到深深的海底——我看到她了。

在一片白色幽光的籠罩下,水月正安詳地看著我。這裏就是我們的歸宿,永遠都不會分開了……

突然,我的頭從木桶的底部彈了起來,重新回到了充滿水蒸汽的空氣中,艱難地喘息了起來。剛才怎麽了?不,我差點在盛滿熱水的大木桶裏淹死了!

我匆忙地擦幹淨了身體,換上衣服衝出了浴室。

回到自己房間後,再想想剛才在浴室中那一幕,不禁讓我倒吸一口冷氣,難道這客棧中真蘊藏著某些東西嗎?

忽然,我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警覺地回過頭去,原來是秋雲走了進來。

我後退了一步,緊張地問道:“你,你怎麽來進了?”

“你剛洗完澡?”

對,我的頭發上還冒著濕潤的熱氣,我點了點頭說:“是,還差點在浴室裏淹死。”

“水月出事了,你一定很傷心吧?”

“沒錯,我非常傷心,但這與你無關。”我的聲音漸漸地弱了下來,最後淡淡地說,“對不起,秋雲,我控製不住自己。”

“周旋,說真話,現在很難再找到你這樣的好男人了。”這時候,她緩緩地靠近了我,“水月喜歡上了你,說明她的眼光確實不錯。”

“別說了,求你了。”

“不,我要說下去。我有一種感覺:水月的出事不是偶然,絕對與你來到幽靈客棧有關。”

“也許是吧。”我低下了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說話了,“但我愛她,非常愛她。”

秋雲表情有些怪異,她冷冷地說:“可你們隻認識了七八天。”

“這並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彼此相愛。”忽然,我的心裏激動了起來,大聲地說,“秋雲,我告訴你,我發誓一定要找回水月,無論付出任何代價。”

“不,你會後悔的。”秋雲扔出了這句話,就悄然地離開了。

我一個人坐在**,不停地深呼吸著,調整自己不斷加快的心跳。我閉上眼睛在床頭摸索著,忽然手裏抓到了一個塑料的東西,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電視機的遙控器。

於是,我隨手打開了電視機。

其實哪有什麽閑心看電視,純粹是為了打發心中的苦悶而已。熒屏裏是當地電視台的節目,放著一個無聊的古裝電視劇。正當我要調台的時候,窗外響起了一陣沉悶的雷聲,然後是電光劃破了黑暗的夜空。

就在雷聲響起的那一瞬間,電視畫麵忽然抖動了起來,電視機喇叭裏的聲音也有了些異樣。我的心立刻緊繃了起來,手裏放下了遙控器,雙眼緊盯著電視機熒屏。

窗外的雷聲滾滾,眼前的電視畫麵也越來越模糊,無數的白點在熒屏上閃爍飛舞,看起來就像一群夏夜裏的蟲子。突然,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了電視裏。

我連忙揉了揉眼睛,漸漸地看清了那個身影——穿著戲服的女子。

雖然畫麵不停地在抖動,但我還是看到了她的臉,臉上抹著粉色的戲化,隻能看到一雙朦朧的眉眼。更讓我吃驚的是,她身上穿整套的行頭,和我木匣裏的戲服簡直一模一樣!

難道這套戲服跑到電視信號裏去了?

正在我嘴唇發抖的時候,耳邊聽到了一陣悠揚的洞蕭聲。我緊張地看了看房間,確定這聲音是從電視機喇叭裏發出的。然後,電視裏的女子輕啟紅唇,幽幽地唱出了戲文,她的身後是一片素雅的舞台背景,似乎是用工筆畫著花園的裝飾。她的體態窈窕迷人,那身戲服正好烘托出她的高雅氣質,她的手上做著各種姿勢,步子和身段美妙無比。更讓我吃驚的是她的神情,美目流連,恬然純潔,讓人不得不浮想聯翩。

在蕭、笙、笛、箏的伴奏聲中,我漸漸聽清了那古老的曲調,配著女子“伊伊呀呀”的戲文聲,如一團輕煙般充滿了我的房間。

突然,我輕輕地叫了出來:“子夜歌?”

對,這時我聽出來了,電視機裏放的地方戲曲,正是底樓電唱機裏放過的“子夜歌”唱片。而且,我還能確定那是同一折戲,同一段曲牌。

難道是雷電的磁場,使電視信號受到了幹擾,從而使某種畫麵跳到了我的電視機裏?

我實在受不了了,連忙拿起遙控器要關掉電視。但熒屏裏的女子卻依然在低吟淺唱,似乎電視機已不聽遙控器的指令了。

這怎麽回事?我連滾帶爬地跳下了床,索性拔掉了電視機的電源線。

電視機終於被關掉了。

我緩緩地長出一口氣,耳邊卻仿佛還能聽到子夜歌的回音,在我的房間裏悠揚地飄**著。

窗外的雷聲漸漸平息,但連綿的夜雨依舊沒有停止的跡象。我關掉了房間裏的燈,卻感到自己的上下牙齒間不停地碰撞著。

在黑暗的房間裏,我不停地踱著步,口裏輕聲地念叨著水月。當我躺到**時,淚水已經流滿了臉龐。

為什麽淹死的不是我?

我閉上眼睛,被黑暗的大海所吞沒……

葉蕭,這是我的一生中最最痛苦的一夜。

當我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色還沒有亮,但雨已經停了。也許是昨天在海裏遊泳的緣故,我隻感到渾身酸痛。我艱難地伸展著身體,快步跑出了房間。

在樓下吃完早飯以後,我回到了房間裏給你寫信。

該死的,今天的信又是一氣嗬成,幾個小時就寫了那麽多字。但是,再多的字都寫不完我心中的恐懼和痛苦。葉蕭,我想你可以理解我的。

今天又會發生什麽?我真的快瘋了。

最後再說一遍:我愛水月。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於幽靈客棧

當周寒潮安靜地躺在病**,再度回憶起往事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正在幾百公裏之外的幽靈客棧,用顫抖的筆尖給葉蕭寫信。

他用雙手支起了身體,看了看窗外濃密的綠葉,昨晚一夜的雨水,使這些葉子顯得更加嫵媚,就像一群浴後的少女。周寒潮感到有些奇怪,為何忽然想到這個比喻?他已經50多歲了,早已不是當年的自己。

於是,幽靈客棧又漸漸地清晰了起來,給他一種觸手可及的感覺。忽然,周寒潮感到自己的手上一陣溫熱,記憶像地下的湧泉一樣噴射了出來——

那是30多年前的知青歲月,周寒潮他們住進了幽靈客棧,準備要在海邊的荒地開墾。沒過幾天,被他們重新打掃一新的客棧,就變成了西冷公社的集體宿舍。當然,幽靈客棧的名字也被公社改掉了,但大家還是習慣性地叫它原來的名字。

周寒潮還記得那一天的清晨,自己在客棧的大堂裏喝著水,等待大夥出工的號令。忽然,客棧的大門被推開了,走進來一群男男女女,他們穿著幹淨而樸素的衣服,幾個男人的身上背著大木箱子,還有幾個小姑娘擠在一起竊竊私語著。

這時開工的號令下來了,周寒潮被人們推搡著出了客棧,在跨出大門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雙憂傷的眼睛,那雙眼睛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了他心裏,等他再回尋找那雙眼睛時,視線已經被其他人擋住了。

在海邊荒原上的勞動異常艱苦,沒有人相信這裏能種活莊稼,但“上頭”來的洪隊長卻堅定不移地相信。中午開飯的時候,周寒潮才知道早上來的這群人,原來是縣裏的地方戲團,按當地人通俗的說法就是戲班子,這種戲曲的名字非常獨特——子夜歌。

關於“子夜歌”這種地方戲曲,過去周寒潮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後來他才知道,這種地方戲非常古老,據說可以上溯到宋朝的南戲,甚至有專家稱其為中國戲曲史的活化石。由於地域和方言的限製,數百年來這種戲隻在附近兩三個縣內流傳。民國以後,子夜歌就一直處於衰落之中,到1949年僅剩下一個戲班子,被政府改造為縣地方戲團,歸文化部門管轄。文革以後,縣城裏的人已不再看子夜歌,隻有鄉下的農民還願意看戲,所以戲團被迫搬到了西冷鎮,被公社安排到幽靈客棧暫住。

黃昏後周寒潮回到了客棧,所有的人都在大堂裏吃晚飯,也包括今天搬來的戲團。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尋找起早上見到的那雙眼睛。終於,他在大堂的角落裏找到了那雙眼睛,那是一個20歲左右的女孩子,穿一件纖塵不染的白襯衫,正一言不發地吃著飯。她忽然抬起了頭來,那雙憂鬱的目光和周寒潮撞在一起,他們就這樣互相看了十幾秒鍾,忽然她的眼睛裏掠過一絲淡淡的恐懼,立刻把頭低了下來。

這天晚上,周寒潮一直都睡不著。他已經在荒村度過了5年,村裏也有很多年輕的女孩,其中還有兩個暗暗地喜歡著他。但男女之間的事,周寒潮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這一次他卻突然想到,心裏既緊張又害怕,以至於徹夜難眠。這都是因為戲團裏的那個女孩,那時周寒潮還沒意識到她有多麽漂亮,隻是被那一雙眼睛深深吸引住了。這雙眼睛憂鬱而深邃,使周寒潮想起了16歲時讀到的一首讚美眼睛的詩。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周寒潮就隱隱約約聽到一陣“伊伊呀呀”的聲音,在客棧中悠揚地飄**著。他從熟睡的同伴中間爬起來,走到了昏暗的走廊裏。那聲音是從樓上傳來的,他悄悄地走上了樓梯,在三樓的走廊盡頭看到了一個白色的影子。那裏有一扇窗戶打開著,那個人影就站在窗邊,雙手一高一低地舉在胸前,整個身體顯出某種獨特的姿勢。清晨的光線如流水般傾瀉進窗口,照亮了那個人的頭發和額頭。周寒潮呆呆地站在樓梯口,不敢挪動半步,漸漸地看清了那雙眼睛——就是她。

一陣陣悠揚的聲音,從她的口中緩緩送了出來,周寒潮隻覺得自己的心被一根細線牽住了,線的另一端就連在她的聲音裏。忽然,那聲音戛然而止,白衣服的少女回過頭來問:“你是誰?”

周寒潮心裏緊張了起來,他知道自己打擾人家早晨練功了,於是輕聲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這時他最擔心的就是被別人發現,於是低著頭就要往樓下跑,但女孩又叫住了他:“喂,你別走。我隻是想問問你,我剛才練出來的聲音好聽嗎?”

周寒潮立刻定住了,他看著對方的眼睛,緩緩地回答:“好聽……非常好聽。”

“謝謝。”她走到了周寒潮的跟前,輕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他怔怔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點了點頭,淡淡地說:“我叫蘭若。”

“蘭若?”周寒潮有些發呆了,嘴裏喃喃地念了好幾遍,隻覺得這名字有股特別的味道。忽然,他聽到樓下有人在叫他,就立刻衝下了樓梯。

此後的幾天,周寒潮感到自己渾身沒勁,幹活的時候總是拖在最後一個,就連飯量也比過去少了。戲團住在客棧的三樓,每天清晨他都會聽到蘭若練嗓子的聲音,但周寒潮再也不敢上去和她說話,因為害怕被別人發現(那時他覺得單獨同女孩子說話就是“犯錯誤”)。隻有在吃飯的時候他們才能碰到,雖然彼此都不說話,但周寒潮總能“一不小心”從人群中發現她的目光,並互相對視良久。

不久以後,戲團安排了一場公演,地點就選在幽靈客棧的前麵,舞台是用木板臨時搭建的,台下沒有一張座位,總之一切都是因陋就簡。觀眾都是附近的農民,雖然對這裏心存恐懼,但他們已多年沒有娛樂活動了,能看一場縣戲團的“下鄉”表演,也算是難得的機會。

當時,周寒潮就站在人群中,聽到舞台後響起了一陣絲竹音樂,然後一個古裝女子款款來到台上,她應該就是女主角。

周寒潮仔細地看了看那張臉,卻發現她並不是蘭若。那女子一開口就拖出一個長音,贏得了台下站立著的觀眾們的喝彩聲。據說這是子夜歌的一個經典曲目,沒人說得清這出戲有多古老,講的是一個叫子夜的女子因愛而死的故事。周寒潮很奇怪為什麽公社會允許演這種戲,因為在那個年代隻有樣板戲才能上演。這時候,他注意到了觀眾中間唯一有座位的人——洪隊長正閉著眼睛搖頭晃腦,看樣子已完全陶醉於子夜歌的戲文中了。周寒潮這才明白,原來洪隊長是子夜歌的戲迷,隻因為他愛聽,這出戲才能夠公演。

但是,那女主角的聲音忽然變了,一個高音無論如何也吊不上去,唱到後來居然嗓子都有點啞了。台下開始起了噓聲,就連洪隊長也露出不滿的表情。那女主角隻能灰溜溜地跑下台去了,眼看這次演出就要砸鍋了。突然,又一個古裝的女子走上了戲台,她穿著一套繡花的衣裙,揮舞著長長的水袖。隻聽她一開口,就唱出了剛才女主角沒完成的那個高音。立刻,下麵的觀眾們又是一陣喝彩聲,洪隊長的精神又重新起來了。

周寒潮睜大了眼睛,驚訝地認出了台上的女子——蘭若。她的口中幽幽地唱著戲文,一雙美目中流露出無限的哀怨,恰好符合此時的劇情:子夜被迫與自己所愛之人分離。

台下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完全沉浸在蘭若的表演之中。雖然周寒潮很難聽懂她的唱詞,但僅是那優美的曲調和唱腔,也足以使他陶醉。忽然,他注意到蘭若的目光投向了台下,似乎是要在人群中尋找著什麽,最後周寒潮才發現,原來蘭若所要尋找的就是自己。

在臨近黃昏時,這出戲結束了。中途上台頂替女主角的蘭若,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窮困的村民們沒錢扔到台上,他們隻能不斷地報以掌聲與喝彩。周寒潮從來沒見過他們如此高興,對生活在這裏的人們而言,能聽到一曲古老優美的子夜歌,仿佛比過年還要開心。也許,這些農民並不理解中國古典文化與藝術,但對於子夜歌的喜愛已延續了數十代人,成了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

第二天的清晨,周寒潮又聽到了樓上練嗓子的聲音。他悄悄地來到三樓走廊裏,靜靜地看著蘭若擺出奇特的姿勢。當時外麵下起了微雨,從樓梯口的方向看過去,煙雨茫茫的窗戶仿佛是個正方形的背景,而她修長的身段如同一幅畫片上的女子,正鑲嵌在這朦朧的背景畫麵中。

練完了早晨的功課後,她跑到周寒潮的身邊,輕聲地問他:“昨天我演得怎麽樣?”

周寒潮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好極了,你演得好極了。”

“你是在挖苦我吧?”她的神情又有些憂鬱了,淡淡地說,“我們團長已經批評過我了,他說我不該唱得那麽悲傷,而應該著重表現子夜對封建製度的反抗。”

“可是,子夜與他心愛的人分開,她當然應該悲傷啊。”

“心愛的人?噓——”她忽然壓低了聲音,並做了個禁聲的動作,然後輕輕地走到窗戶邊上。周寒潮也緊跟在她身旁,蘭若倚著窗戶輕聲地說:“不能讓他們聽到這些話,否則我又要挨罵了。我們團長說過,子夜對那個男人沒有愛,隻有深深的仇恨,因為那個男人代表了封建地主階級。”

周寒潮忍不住說了一句:“簡直是胡說八道,人家明明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卻被你們團長說成了陳世美與秦香蓮。”

蘭若吃了一驚,急忙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巴。瞬間,周寒潮感到唇上一股特別的感覺,那是蘭若柔軟冰涼的手指,那感覺仿佛像電流一樣通過雙唇遍布了全身。幾秒鍾後,蘭若的手突然彈了開來,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們都不敢看對方的眼睛,不約而同地把臉轉向了窗外,隻見清晨的細雨朦朧,把茫茫的海天都籠罩在雨霧中了。蘭若深呼吸了一口,輕輕地問:“你等我一會兒。”

然後,她悄悄地鑽進了一個房間。周寒潮在窗口心神不安地等著她,半分鍾後蘭若出來了,手裏握著一把黑色的雨傘。

“今天你們出工嗎?”

“下雨天當然不用出去開荒了。”

“那跟我來吧。”蘭若輕輕地走下了另一道樓梯,周寒潮緊緊地跟在後麵,走過了幾道令人暈頭轉向的走廊和樓梯之後,他們走出了幽靈客棧的後門。

“能陪我到外麵走走嗎?”她撐起傘跳到了雨幕中,回頭看了看周寒潮的眼睛。

周寒潮有些害怕,他看了看四周沒有別人,便跳到了蘭若的傘下,並將傘把接到了自己的手裏。

“對不起,剛才隻找到這一把傘,我們去海邊走走吧?自從搬到這個鬼地方,我們天天都在客棧裏練功排演,都要把我給悶死了。”說完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氣,幽幽地說,“真奇怪,我能從海邊的空氣裏,聞到另一個女人的味道。”

“我怎麽聞不到?”

“因為你是個男人嘛,鼻子總是不及女人。”蘭若輕輕地笑了起來,他們不知不覺間已走到了海邊。兩個人擠在一把傘裏的感覺,讓周寒潮的心裏感到既興奮又害怕,他的耳根子都有些發紅了。

忽然,她跳上了一處懸崖,周寒潮趕緊跟在後麵為她打上傘。

蘭若回頭問道:“告訴我,昨天我的戲,到底唱得好不好?”

周寒潮心想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原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麽出色。於是,他大聲地說:“難道昨天你沒有聽到,結束時台下熱烈的喝彩聲嗎?”

“那些喝彩是給主角們的,而我隻是臨時頂替而已。”

“不,台下所有的人都聽出來了,你唱得要比那女主角好得多。你是昨天表演最出色的一個,所有的喝彩與掌聲,都是給你一個人的。”

蘭若還是將信將疑地問道:“你……你沒有騙我吧?”

“當然,我發誓,如果我騙了你,就立刻從這懸崖跳下去。”

後來周寒潮回想起來,真不可想象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當時他卻脫口而出。

“別說這樣的話,我相信你。”蘭若拉著他的衣角下了懸崖,然後幽幽地說,“其實,我是真怕你跳下去。”

“可我說的全是實話。”

“好啦,我知道你沒騙我。我現在心裏很高興,謝謝你。”蘭若微笑了起來,她的笑容綻放在雨中,就像一朵白色的蘭花。

在周寒潮後來的記憶中,隻覺得當時仿佛真的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