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七封信
葉蕭:
你好。
去看過我父親了嗎?他現在還好嗎?當然你不必給我回信,我對你有完全的信任。
上一封信寫完以後,我就匆忙地跑出客棧去寄信。荒原的地上還很潮濕,我一路呼吸著雨後的空氣,輕快地抵達了荒村。在把信投進郵筒以後,我快速地返回客棧。
在回到客棧前,我看了看時間才11點鍾,就準備再到海邊去走走,至少這樣能對病後的身體有益。剛走到海岸邊,就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聲音:“周旋,等等我。”
我回過頭去,隻見一襲白色的衣裙向我奔來,我立刻睜大了眼睛,揮了揮手說:“水月。”
她就像一隻海邊的小鹿,輕快地跑到我的跟前說:“這麽巧,我也想在海邊走走。”
“好吧。”我帶著她走上了一塊海邊的高地,旁邊就是陡峭的懸崖,我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你害怕這裏嗎?”
水月向高高的懸崖下麵望了望,不禁有些暈眩,我急忙扶了她一把。她定了定神,大口地呼吸著說:“其實,我很喜歡這裏的景色,就像英國哥特式小說中所描述的海岸。但不知道為什麽,每次走過這裏都會有奇怪的感覺。”
“什麽感覺?”
“就好像有什麽人在對著我耳邊說話。”
“那個人是誰?”
她有些難受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隻覺得那聲音像是從海裏傳來的,然後穿越了高高的懸崖,直接進入了我的耳膜裏。我聽不清那個人說了些什麽,那聲音急促而模糊,仿佛是女人間的竊竊私語。”
“別說了,我們快點下去吧。”我緊緊地拉著她的手,沿著一條山路走下了懸崖,我一邊走一邊輕聲地說,“水月,告訴你個秘密:我有恐高症。”
“恐高症?”她茫然地看著我的眼睛,點了點頭說,“很多人都有這個症狀。有時候,我站在很高的地方也會感到害怕,這也許是人類的本能吧。”
“不要再談這個了,談談你的兩個同伴吧?她們總是粘在一起,而你卻喜歡單獨行動,為什麽?”
“因為她們覺得我很怪。”水月微微笑了笑說,“其實,我知道她們總是在背地裏說我什麽,也許她們認為我有些神經質吧?”
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到了小曼,於是看著她的眼睛說:“不,是因為你的氣質太迷人了,所以她們出於本能地嫉妒你。”
“周旋,你別這麽說。我知道不是因為我漂亮,而是因為我與眾不同。記得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有夢遊的毛病。”
“夢遊?”我立刻聯想起我來到幽靈客棧第一晚發生的事,“水月,我們第一次見麵的那一晚,你是在走廊裏夢遊?”
她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到走廊裏,當你抓住我的肩膀時,我才突然醒了過來,看到了你的眼睛。”
“原來如此。”
“小時候我看過醫生,但一直都治不好。讀了大學以後好了一些,但偶爾還是會在深更半夜夢遊,從寢室的**爬起來,在女生宿舍裏走啊走啊,直到被值班的老師發現,然後整樓的同學都會從夢中驚醒。”
“所以她們排斥你?不,這不是你的錯。”
水月輕輕地歎了口氣:“周旋,你不會相信的,我常常能感覺到別人感覺不到的東西,她們說我的眼睛會見到鬼。”
“我相信你,我永遠相信你。”
她搖著頭向前走去:“不,我都不敢相信我自己。”
“所以你沉默、憂鬱、敏感。”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走到了那處小海灣,那個差點把我淹死了的地方。我的心頭升起一陣不祥之兆,剛要調頭離去時,卻聽到水月的聲音:“周旋,你看這裏真美啊。”
我自嘲著回答:“是的,這片海灣美極了,美得差點永遠留住了我——在海底。”
水月忽然回過頭來,望著山坡上的巨大墳場說:“埋葬在這裏的人,每天能看著這片海灣,他們未嚐不是幸運的。”
忽然,我又想起了瓦雷裏的《海濱墓園》,怔怔地問道:“你對那些墓地不感到害怕嗎?”
“這有什麽好怕的?”她忽然微笑了起來,“反正,我們每個人都會走入墳墓中的。”
在陰鬱的懸崖與海灣映襯下,她的這種迷人笑容讓我刻骨難忘,我輕聲地說:“但我覺得墳墓外的日子更美好。”
“當然,生命是非常美好的,因為——”水月拖長了這個音節,然後緩緩地說,“因為有愛情。”
水月又笑了起來,她的情緒也感染了我,使我心頭的陰影也漸漸地消散。
突然,一個白色的東西從天上掉下來,重重地落在我們的腳下。
我們都被嚇了一大跳,水月輕輕地叫了一聲,立刻躲到了我的身後。我向地下看了看,原來是一隻白色的海鳥,看起來已經斷氣了。
我立刻緊張了起來,抬起頭仰望著天空,但什麽都沒有發現,更沒有任何飛鳥的影子。真是不可思議,這隻海鳥飛到我們上空的時候,竟突然墜落了下來,結果摔死在了我們的麵前?或者它在天上就已經不行了,自然一頭栽了下來?
這時候,水月倒大著膽子低下頭來,仔細地看著那隻海鳥,然後她站起來說:“它的眼睛很漂亮。”
“別說了,我們快回去吧。”
我拉著她的手,快速地離開了這裏。
回到幽靈客棧的大門口,水月的兩個同伴已經在等著她了。琴然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然後抓住水月的手,在她耳邊輕輕地說著什麽。
我實在聽不清楚,隻看到她們3個女孩子緊緊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我一時有些尷尬,一言不發地走進了客棧的大堂。
午飯很快就端了上來,除了秋雲和阿昌以外,客棧裏所有的人都聚在餐桌邊。我注意到水月和琴然、蘇美她們依然在低聲耳語著,像是在商量著什麽事情。午飯很快就吃完了,他們陸續地回到了樓上。最後,大堂裏隻剩下了我和丁雨山兩個人。
我剛要站起來離開,丁雨山就叫住了我:“周先生,你看起來已經完全好了?”
“是的,謝謝你和阿昌的照顧。”
他用銳利的目光盯著我的眼睛說:“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並不是幽靈客棧的主人。”
“對不起,這是你們自己家的事情,我不感興趣。”我對他的眼神有些害怕,但還是忍不住問道,“丁老板,你似乎並不想讓別人接近秋雲?”
“是的,你最好不要靠近她。”
我點了點頭,緩緩地走到那麵牆腳下,指著牆上的3張老照片說:“能告訴我這些照片的來曆嗎?”
“當然可以。”丁雨山走到了我的身邊,仰著頭說,“這3個人都與幽靈客棧有著密切的關係。那我就先說說中間那張照片吧,這個年輕的男人就是幽靈客棧的建立者。”
“是在宣統三年建立的吧?”
我想起了葉蕭你從圖書館裏找到的那份舊報紙。
“沒錯,他的名字叫錢過,其家族世代都是西冷鎮的豪門,是方圓近百裏內最大的富戶。他建立幽靈客棧的那一年,據說隻有20多歲。”
“丁老板,我一直想不明白,當年為什麽要在這種地方造客棧?”
“是因為這個女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指向了左麵的那張老照片。
“她?”我看著這年輕女子的黑白照片,照片裏模糊的臉龐讓我隱隱有些不安。
“對,這件事是從我附近的老人們口中搜集來的,也可稱得上是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當年,錢過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被家裏送到杭州攻讀國學。就在西子湖畔,他認識了一個漂亮的女戲子,藝名叫子夜。”
“子夜?”
我立刻想起了南朝樂府中的《子夜歌》,那個1600百年前的迷人女子。
丁雨山並不在意,繼續說下去:“據傳說,這個叫子夜的戲子非常漂亮,戲唱得也很出色,是當時杭州城裏的名角。自然,才子愛佳人,錢過立刻就被她給迷住了,並偷偷地與她幽會。而子夜也非常欣賞錢過的詩文和才華,就這樣兩個人情投意合,私定了終身。”
“照片裏的女子就是子夜?”
我又看了看牆上那女子的照片,雖然那張臉非常模糊,但確實給人一種特別的感覺。
“對,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張照片,那時候攝影技術太差,現在已經看不清她的臉了。雖然錢過與子夜是自由相愛,但錢過是受到傳統教育的人,他決定把子夜帶回家明媒正娶。於是,子夜退出了梨園,跟著錢過回到了西冷鎮上。然而,當錢過的父親得知兒子把一個戲子帶回家時,立刻勃然大怒,他向來注重門第觀念,絕不容許被人們瞧不起的戲子踏入家門。錢過不願意向父親屈服,便帶著子夜到海邊,住進了一間守墓人的小草屋。”
“就在這裏?”
“是的,古人在父母死後要守墓3年,現在幽靈客棧所在的位置,在清朝是給守墓人住的小草屋。錢過和子夜剛住進這裏不久,錢過的父親就給他安排了一樁婚事,自然是門當戶對的。但錢過並不買父親的帳,最後終於釀成了悲劇。錢過的父親派人通知兒子,謊稱自己得了重病,錢過當然急忙趕回西冷鎮上。於是,錢過的父親趁這個空檔,派遣了一批家丁衝到這裏,用亂棍將子夜活活地打死了。”
“天哪!”
我禁不住捂住了嘴巴。
“等錢過回到這裏時,才發現子夜早已斷氣,他自然是痛不欲生。錢過太愛子夜了,他抱著子夜的屍體不放,不忍將她葬入土中。當時,西冷鎮上正好有一個德國醫生的診所,據說是歐洲的一位著名生理學家,因為得罪了德國政府而被迫流亡到中國。錢過重金聘請了那位德國醫生,希望他能保存子夜的遺體,也不知道德國醫生使用了什麽特殊手段,竟真的使子夜的屍體完好保存了下來。我猜想他的技術不但在當時世界一流,恐怕今天也沒有人能超越吧,隻是因為他流亡於中國,而沒有使他的防腐術流傳下來,也算是科學界的遺憾。”
“你說子夜的遺體保存下來了,保存在哪兒?”
“在附近最高的一處山頂上,有一座不知什麽年代修建的子夜殿。”
我忍不住叫了起來:“子夜殿?我曾上去看過。”
丁雨山也有些意外,他用懷疑的口氣問:“你看到子夜了?”
“你是說——那尊美麗的雕像?”
“那不是雕像,而是子夜本人的肉身。那座子夜殿早就破敗了,從來沒有人上去燒香,所以錢過選擇了這個地方。而且,子夜的名字也正好應了‘子夜殿’這三字,這一切似乎都是上天注定的。錢過把經過防腐處理的子夜運了上去,就那樣放在了子夜殿中。除了錢過以外,沒有人敢到那處山頂上去,更沒有人敢進入子夜殿。不過也難怪,誰敢到跑那可怕的破廟裏去見一個許多年前留下來的死人呢?其實,那座破廟也相當於子夜的墳墓了。我曾經上去看過一次,當時也把我嚇得半死,沒想到那麽多年下來,她居然一點都沒有壞,那美麗的容貌還像活著一樣。我真的很佩服當年的德國醫生,即便放在今天也是超一流的。”
“錢過後來怎麽樣了?”
“子夜死了以後,他當然萬念俱灰,也沒有接受父親為他安排的婚事。他決心一直都住在荒涼的海邊,以陪伴山頂上的子夜。但錢過又怕父親把他給抓回去,於是告訴父親,他要在海邊造一座客棧,專心經營客棧的生意。錢老爺子覺得兒子雖然不聽話,但最起碼開客棧也是正經生意,或許能讓兒子回心轉意,所以就給了兒子一筆錢。不久以後,這裏建起了一座客棧,錢過將其命名為幽靈客棧,以紀念死去的子夜。”
“但第二年就發生了慘案!”
“那樁慘案在當時轟動了全省。”丁雨山點了點頭,然後,便把手指向了牆上的第3張照片,緩緩地說,“這一位便是我的祖父丁滄海。是他在30年代重建了幽靈客棧,並在這麵牆上掛上了錢過和子夜的照片。但沒過幾年他也去世了,幽靈客棧又再度被遺棄。但是,客棧的地產一直屬於我們家,直到60年代被當地的人民公社強占,一度成為西冷公社的宿舍和旅店。文革結束以後,地產才回到了我們手中。後麵的事情,你大概也都知道了吧?”
“是的。”我後退了一步,又看了看牆上的3張黑白照片,心裏一陣顫抖著,“對不起,我想回房間休息一會兒。”
還沒等丁雨山回答,我就飛快地跑上了樓梯。
當我來到二樓的走廊裏,並沒有直接回房間,而是徑直向前走過去,來到後麵那彎曲的走廊。根據昨天的記憶,我找到了另一條狹窄的樓梯,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就這樣我來到了三樓,悄悄地敲響了秋雲的房門。
等了好一會兒門才被打開,露出了秋雲那張驚訝的臉,她冷冷地問:“你怎麽來了?”
“我是特地來感謝你的。”我忽然顯得有些拘謹了,“謝謝你給我煎的中藥,確實很有效,今天早上我的燒已經全退了。”
“嗯,進來吧。”
我小心地走進了她的房間,輕聲地問:“秋雲,我還想知道,昨天晚上我喝了藥以後的事。當時我的腦子裏一片模糊,什麽都記不清了。”
“你是不是在擔心——”
我連忙搖了搖頭說:“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秋雲忽然笑了出來:“什麽都沒發生,當時你很快就睡著了,然後我帶著藥罐悄悄離開了。”
“你一定在笑我吧?”
我忽然放鬆了一些,走到她的窗前向外看去,這裏的視野要比二樓開闊,能望見附近大片的海岸線。
“中午之前,我靠在這窗戶上,看到你和那個女孩走在海邊。”她走到我身邊輕輕地說,讓我微微一顫。
我有些緊張地回答:“隻是正巧碰見,就一起在海邊走走而已。”
“那漂亮的女孩叫什麽名字?”
“水月。”
秋雲若有所思地念道:“很特別的名字——鏡中花,水中月。”
我不禁點了點頭。
“我看得出,你很喜歡水月,是嗎?”秋雲微微笑著說,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曖昧,“別為自己辯解了,我是過來人,當然知道你們的心思。”
成熟女人的眼睛實在太毒了,我隻能無奈地投降:“好吧,我承認我喜歡她。”
“周旋,其實你很單純。”
“你在稱讚我還是在罵我?”
她用意味深長的語調回答:“當然——是稱讚。”
麵對她咄咄逼人的眼神,我再也呆不下去了,輕聲地說:“對不起,我要回去了。”
我匆匆地從秋雲的房間裏跑出來,這才緩出了一口氣。
這時候在三樓的走廊裏,我忽然看到了一個人影,光線非常昏暗,我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心跳又加快了,大著膽子悄悄地靠上去,這才發現原來是水月。
“怎麽是你?”我輕輕地叫了一聲。
水月看到我以後,顯得非常高興,她拉著我的手說:“周旋,我又發現了一道樓梯。”
我立刻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用極輕的聲音說:“輕點,別讓人聽到。”
水月點了點頭,她迷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中閃爍著,拉著我來到了三樓走廊的拐角,這裏果然有一道很陡的狹窄樓梯。
我抬頭望了望,樓梯頂上是一塊蓋板。
她貼著我耳邊說:“我們上去看看吧?”
我猶豫了片刻,但看著水月的眼睛,最後還是同意了。於是我和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那道樓梯。
在翻開蓋板的瞬間,白色的光線讓我們一時睜不開眼,原來上麵就是幽靈客棧的屋頂。我揉了揉眼睛,拉著水月坐到了屋頂上。
更確切地說,是幽靈客棧的屋脊上。
一陣風立刻吹亂了水月的頭發,她顯然非常興奮,抓著我的手說:“這裏太妙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仔細地觀察著屋頂,到處都是黑色的瓦片,這些瓦片已度過了許多年的歲月,還有一些荒草在瓦塄間迎風搖曳著。我注意到有一塊地方的瓦片有些殘破,也許會有危險,就扶著水月穩坐在屋脊上,一步都不敢亂動。
很奇怪,當我坐在高高的屋頂上時,心裏卻一點都不害怕。我一直都有恐高症的,開始還擔心自己會突然感到頭暈,但此刻的情況卻出奇得好,我一直都穩穩地坐著,就好像坐在底樓的房間裏一樣,也許是因為水月在身邊的原因吧,我的心一下子紮實了許多。
然後我又向四周望去。葉蕭,你有坐在三層樓的屋頂上眺望遠方的經曆嗎?這感覺確實很奇特,好像蒼穹就是天花板,空氣就是牆壁,而風就是窗戶。這裏的視野是360度的,四周所有的荒原、懸崖、山巒和大海全都進入了眼底。
突然,我注意到了附近那處最高的山峰,但即便坐在屋頂上,也依舊看不到山頂上的古廟。我又回頭看了看水月,她似乎已眼前見到的景色迷住了,亮出能讓任何人心動的笑容。但她似乎有些怕冷,漸漸地靠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她的全身都放鬆了下來,最後竟把頭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情不自禁地摟住了她,心跳也驟然加快,她柔軟的身體就在我的手中,那滋味難以用語言來描述。
但不知為什麽,身在屋頂上的我突然想到了另一個人。是啊,那個夜晚也同樣是在屋頂上,也同樣是一個迷人的女孩。
天哪,我又想起了小曼,身體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水月感受到了我的異常,在我耳邊輕聲地問:“周旋,你怎麽了?”
“沒什麽。”我讓自己鎮定了下來,屋頂上的風使水月的頭發飄起,貼到了我的臉上,我輕輕地撥開眼前的柔軟發絲說,“水月,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隻認識了7天。”
“周旋,你還記得那天半夜裏,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景象嗎?”
“當然記得,那次你在夢遊。”
“是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一個年輕的男子,他有一雙憂鬱深沉的眼睛,背著一隻大旅行包,包裏有一隻古老的木盒子。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黃昏,他悄然抵達了幽靈客棧。”
我立刻就被驚呆了:“不可能,那不就是我嗎?”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個夢。”水月眯起了眼睛,沉浸於那個對夢境的回憶之中,“那天晚上,當我夢到那年輕男子走進幽靈客棧時,忽然感到自己被一雙手抓住了。我的夢立刻就被那雙手捏碎了,於是從夢遊狀態中驚醒過來,卻發現自己並沒有躺在**,而是站在一條黑暗的走廊中。”
我點了點頭,有些內疚地說:“當時,我在黑暗中抓住了你。”
“對,就在那個瞬間,我突然產生了一股觸電般的感覺。沒錯,就是那種被電麻到的感覺,一陣微微的顫抖立刻穿透了我的全身。這時,雖然周圍一片漆黑,我卻似乎看到了你的眼睛。你問我是誰,我無法抗拒你,隻能說出我的名字。然後,你把我拉到了房間裏,在柔和的燈光下,我終於看到了你的眼睛——天哪,竟然與剛才夢中所見到的男子一模一樣!”
“難道是我闖入了你的夢?”
水月已經完全沉醉了,屋頂的風讓她變得無比放鬆,如癡如醉地描述著當時的感覺:“當我發現自己夢中的人就站在眼前時,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幻覺——我和你並不陌生,早在幾十年前我們就已經相識並相愛,隻是由於某種未知的原因,我們又痛苦地分別了。現在,你千裏迢迢地趕到幽靈客棧,就是為了與我重逢。”
“真難以置信。”我的腦子裏就像放電影一樣,將第一次見到水月的那一幕又放了一遍。也許她說得沒錯,當時她的眼神確實很奇怪。
忽然,水月睜大了眼睛看著我說:“周旋,讓我說出自己的心裏話吧:從見到你的第一秒鍾起,我就深深地喜歡上了你。”
“可是——”我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憂慮,“你還不了解我的過去。”
“周旋,我是相信命運的,是命運讓你出現在我的麵前,是命運讓人無緣無故地相愛與分離。”
“無緣無故?”我終於點了點頭,“也許這世上的愛,本來就是無緣無故的,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屋頂上的風越來越大,似乎要把我們兩個吹成一個人。幾分鍾後,我摟著水月離開這裏,沿著那道狹窄的樓梯回到了走廊裏。
我和她在二樓分別,各自回到了房間裏。
下午,我一直都趴在桌子上寫小說,心裏卻總是想著水月在屋頂上的話。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幾個小時,在黃昏降臨時我跑下了樓梯。
大堂裏的氣氛又變得陰森起來了,除了秋雲和阿昌外,客棧裏所有的人都圍坐在餐桌邊,一盤盤海鮮已經擺放好了。水月就坐在我的對麵,但她隻用眼角的餘光瞥一瞥我,似乎是不想被別人發現。
其他人更是一言不發,餐桌上的空氣讓我窒息。我仔細地觀察著他們每一個人,卻看不出他們有什麽表情,與我相比,他們的吃相實在過於文明了。
正當我想要大聲說話以打破這可怕的沉默時,突然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
——蕭,是誰在吹洞蕭?!
瞬間,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餐桌上其他人也都抬起頭來。迷離夜色中的蕭聲,讓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大家都茫然地向四周張望,想要找到聲音的來源,但那蕭聲卻不像是從外麵傳進來的。
幾秒鍾後,不僅僅是蕭聲了,還有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咿咿呀呀”地唱了出來。
天哪,那是——我立刻把目光投向了牆腳下的櫃子,發現那台老式電唱機上有一張密紋唱片,一根唱針正搭在上麵,使唱片緩緩地轉動著。
聲音是從電唱機裏發出的!
緊接著,洞蕭、笛子、笙還有古箏的聲音一起傳了出來,那花旦或是青衣的曲子,正悠揚地飄**在整個幽靈客棧之中。
突然,水月輕輕地叫出了這種地方戲曲的名字——
“子夜歌。”
我點了點頭,注意到丁雨山和高凡的臉形都變了,顯然他們對這曲子非常恐懼。琴然和蘇美則互相摟在一起,不停地顫抖。至於清芬和小龍母子,也是嚇得麵如土色。這時候,電唱機裏的曲調越來越顯得淒美,美得讓人心碎。
就當所有人被嚇住的時候,從廚房間裏衝出一個人影,飛快地跑到牆根下,拿起了電唱機的唱針。於是,喇叭裏的戲曲聲立刻就終止了。
終於,所有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阿昌顯得異常慌張,把那張唱片又塞到了櫃子裏麵,用手勢向丁雨山比劃了半天,然後氣衝衝地又回廚房了。
“是誰把唱片放上去的?”丁雨山終於說話了,他的樣子非常可怕。
但大堂裏沉默了兩分鍾,沒有一個人說話,直到我打破了沉默:“當聲音響起來的時候,我們都在餐桌邊吃飯,電唱機邊上並沒有任何人。”
“那你的意思是說——這張唱片自己轉了起來,發出了聲音?”
我不置可否地看著他的眼睛。
高凡站起來,怔怔地說:“難道這台電唱機、還有這張唱片自己有生命?”
“不,我看到了。”小龍突然說話了,他不顧母親的阻攔,幽幽地說,“是一個你們看不見的影子,把唱片放到電唱機上,然後放下了唱針。”
高凡大聲地問:“看不見的影子?你是說鬼嗎?”
“求求你,不要相信小孩子的話。”清芬也叫了起來,她摟著兒子的頭,便帶著小龍匆匆上樓去了。
然後,其他人也紛紛逃上了樓,就好像大堂裏真的漂浮著一個幽靈。我看了看丁雨山蒼白的臉,也獨自走上樓了。
回到房間裏,不停地踱著步,我隻感到渾身上下都是汗水。一個小時以後,我拿起換洗了的衣服,到樓下洗澡。
大堂裏已空無一人。我快步跑進了浴室,很幸運我是今天的第一個。
很快我就浸泡在了熱水裏,回想著自己來到幽靈客棧7天來所發生的事情,不禁讓我的腦子有些恍惚。我漸漸地閉上了眼睛,水和蒸汽覆蓋了我每一寸皮膚,滲進了每一個毛細孔。
我感到自己再次進入催眠狀態,就好像水月進入了夢遊狀態一樣,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我努力地掙紮著要忘掉她,但她卻像扼住了我的脖子一樣,讓我一次又一次窒息——她是小曼。
瞬間,我忍不住淚流滿麵,淚水和浴室裏的水蒸汽溶合在一起,飄散到空氣中。
於是,我又一次回憶起了小曼自殺的那個夜晚。
對不起,葉蕭,我一直都沒有對你說實話。其實你並不知道,在那個夜晚,和小曼在一起的人就是我。
那天晚上,你拒絕了小曼與你談話的要求,其實她的要求並不過分,她隻是想找個人談談而已。在你走了以後,她就找到了我。葉蕭,我不能拒絕她的要求。在大家都走了以後,我們留在了黑暗的劇場裏,但她卻沒有說話,隻是在微微地顫抖著。後來,她突然跳了起來,衝上了劇場的樓梯。我緊緊地追在她後麵,和她一起跑到了劇場的屋頂上。
你知道我有恐高症,站在屋頂上會感到頭暈。所以,我不敢靠小曼太近,隻是在不停地勸說她回來。但這時候她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痛苦地流著眼淚,把自己遭受的不幸全都傾訴出來——也許後來你也聽說了,她有一個禽獸般的繼父,這悲慘的身世讓我驚呆了。當時,小曼說她晚上不敢回家,那個混蛋剛剛欺負過她,再回去的話又要落入了魔掌。真不敢相信,一個小時以前,她還在舞台上慷慨激昂地扮演秋瑾,而那時的精神已完全崩潰。其實,她是把所有的痛苦都放到戲中來發泄,當我們的排練結束以後,她心中的痛苦仍然無法派遣,即便是全部向我傾訴都沒有用。
最後,她徹底失去了生的欲望,站到了劇場的房頂邊上,擺出了跳樓的姿勢。我已經無法用語言來挽救她了,隻能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就在我即將抓她的那一瞬間,她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在我的記憶中:她白色的身影就像一道美麗的白虹,在黑夜的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墜落到劇場的門口。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那是我永遠的惡夢。小曼跳下去以後當場就死了,我自己也差點被嚇死了,立刻跑回了家裏,整整一夜都沒有睡著。
第二天來到學校,我見到公安局在處理小曼的屍體,也見到了你懷疑的目光。幾天以後,我經過再三的猶豫,終於找到辦這件案子的警察,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全都告訴了他們,當然也包括小曼自殺前所說的話。公安局就根據我提供的這條線索,抓住了小曼的禽獸繼父,那個混蛋很快就供認不諱,最後被判處死刑槍斃了。
許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評價小曼的死,也許對她來說,這是對痛苦的解脫。但我更希望她能活下來,親眼看到那混蛋被送上法庭的那一幕,或許能驅散她心靈的陰影?不過,我知道許多人的心靈創傷,往往一輩子都無法彌補,更何況對小曼這樣的女孩,命運太不公平了。
葉蕭,我本來想保密一輩子的,但實在做不到。我受不了內心的煎熬,於是從熱水中跳了出來,迅速地擦幹身體,穿上衣服跑出了浴室。
回到房間之後,我的心情越來越複雜,又說不清是什麽滋味。我索性不再去想,關掉了電燈,一頭倒在**,緩緩合上了疲憊的眼皮。
房間裏死一般的寂靜,我就像一隻離開了水的魚,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在黑暗中沉睡了幾個小時,直到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我在剛剛睜開眼睛時,意識尚有些恍惚,還以為那是夢中的聲音,但突然感到心跳加快了,耳邊清楚地聽到那敲門聲,似乎還帶有某種音樂般的節奏。
這不是夢。
我立刻從**跳了起來,沒來得及開燈就衝到了門後。突然,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隔著門板看到了一雙眼睛。
停頓了幾秒鍾後,我輕輕地打開房門,在黑暗中我睜大了眼睛,依稀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緩緩地飄進了我的房間。
——是她。
隨後,房門關上了。
呼吸立刻急促了起來,我緊緊地靠在她的耳邊,輕聲地呼喚著:“水月……水月……”
房間裏一團漆黑,我看不清她的臉龐,隻感到她口中呼出的氣息,如蘭花般的香味拂到我的臉上。同時,我聽到了一股磁石般的聲音:“我在哪兒?”
“我是周旋啊。”
“周旋,請告訴我這是不是夢?”
聽她說話的聲音,仿佛是剛剛從夢中驚醒,我輕聲地說:“水月,難道你是在夢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周旋,我非常害怕。”
我能聽出她聲音中的顫抖和恐懼,於是柔聲地回答:“別害怕,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
然後,我伸出手摟住了她的肩膀,在牆上摸索著打開了電燈。
在突然亮起的白色燈光下,她和我都有些目眩,似乎已分不清夢境和真實。當我重新看清她的臉龐時,才發現她的眼睛是如此憂傷,仿佛蒙著一層透明的水簾,一些晶瑩的淚水溢出了眼角。
不,她正淚流滿麵。
兩道清晰的淚痕顯現在臉頰上,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一滴淚珠,在燈光下微微地閃爍著,緩緩地滑落到她的下頜,就像一粒露珠似的懸掛著。
看到她的傷心的樣子,我的心裏也湧起一陣酸澀。我不停地調整著呼吸,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我輕輕地伸出手,拭去了她臉上的淚水。她的淚滴凝結在我的指間,那感覺潮濕而溫熱,仿佛直接觸摸到了她的痛苦和憂傷。
我繼續擦拭著她潮濕的眼角,盯著她的瞳孔說:“告訴我,為什麽如此傷心?為什麽流眼淚?”
水月大口地喘息了幾下,茫然地問道:“這還是夢嗎?”
“你夢到了什麽?”
“一個非常可怕的夢。”她搖了搖頭,目光裏充滿了無助和憂傷,“我聽到了子夜歌,來自山頂上的子夜歌。”
“山頂上?”我立刻聯想到了那座叫子夜殿的破廟,還有廟裏的“肉身”子夜。
“然後,那歌聲又傳到了大海裏。在歌曲的最後,我終於看到她了,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幽幽地叫著我和你的名字——”
“接下來呢?”
她的眉眼皺了起來,似乎正努力地在夢境中尋找著,然而表情卻越來越痛苦,最後她搖著頭說:“不,這是一個預兆……我不能說……我不能!”
“好了,現在沒事了,所有的惡夢都過去了。”我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
葉蕭我告訴你,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以抵消水月的痛苦。
她看著我的眼睛:“真的嗎?惡夢真的過去了嗎?”
“水月,我沒有騙你。真的一切都過去了,幽靈客棧裏隻有我和你兩個人,從此不再有惡夢來打擾我們,這裏是天涯海角,是我們的伊甸園。”我閉上了眼睛,自我陶醉般地想象著說,“你能看到嗎?眼前這片美麗的大海,我們就坐在客棧的屋頂上,一大群白色的海鷗圍繞著我們,清晨的海風是那樣涼爽。在海平線的盡頭,太陽正在緩緩升起,你過去看過海上日出嗎?我告訴你那美極了,在初升的陽光下,露珠在你的頭發上輕輕地滾動,發出鑽石般的反光。然而眼前這一切,都不如你微笑的眼睛迷人,我看著你的眼睛,溫柔地攬你入懷中。就這樣我們永遠在一起,直到地老與天荒。”
水月的眼睛裏閃出了美麗的亮光,她的視線的焦點落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她微笑著說:“我看到了,是的,我看到了那片美麗的大海,隻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我們在一起……永遠在一起……在一起……”
她反反複複地說著“在一起”,就像是在念某種咒語,讓我的精神也難以自拔。天哪,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了,而水月也是一樣。
在子夜時分的幽靈客棧裏,我們的身體和靈魂,都被一團火焰劇烈燃燒著。我的眼前一團模糊,隻剩下她水一樣光滑純潔的身體——這是難以抗拒的**。
理智在瞬間崩潰。
水月似乎又回到了夢遊的狀態,輕輕地呼喚著我的名字。生命之火,已在這死亡之地熾烈地燃燒起來,我們都把今晚當作了一場夢,一場在古老的伊甸園裏,亞當和夏娃的夢。
長夜漫漫。
當我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清晨的光線已經灑到了**。我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隻感到渾身酸痛,心裏有一股奇怪的感覺。瞬間,眼前又浮現起了子夜時分——不,那隻是一個夢而已。
然而,理智告訴我這不是夢,是我和水月之間發生的錯誤。
我不知道該感到幸福還是難過,我輕輕地叫了一聲:“水月?水月你在哪裏?”
沒有人回答。
然後,我從**爬了起來,這才發現我的床邊還站著一個人。
一個穿著古裝的女人。
幽靈?
“天哪!”我忍不住叫了一聲,立刻就從**滾了下來,刹時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周旋,你怎麽了?”一個磁石般動聽的聲音,是水月。
我大著膽子抬起了頭,才發現那個穿著古裝的女人就是她。更準確地說,她正穿著那套木匣裏的戲服。
在清晨夢幻般的光線籠罩下,乍一看完全認不出水月,就好像眼前真的站著另一個人,從古老的年代裏穿越時空而來。
“水月,你怎麽穿上戲服了?”
“對不起,我是從你的木盒子裏拿的。”她顯得很靦腆,微笑著說,“我隻是穿一下試試而已,你覺得這樣子好看嗎?”
我仔細地端詳了片刻,真是不可思議,那件繡花女褶就像是專門為她量身定做的一樣,還有那身青色的裙子,手上飄逸的水袖,甚至裙擺下露出的繡花鞋,簡直就是上天賜給水月的禮物,完全貼合著她的身體,將她那東方女子的優雅身段,全都活靈靈地襯托了出來。如果臉上再畫上一層彩妝,那就完全是舞台上花旦或青衣的形象了。
我情不自禁地讚歎了一聲:“美極了。”
“謝謝。周旋,我上次看到這套戲服的時候,就非常喜歡它,我覺得我和它之間有一種神秘的緣分。”
“穿著它有什麽感覺?”
她停頓了片刻,終於幽幽地說了出來:“仿佛變成了另一個女人。”
突然,我後退了一步,有些緊張地說:“水月,把戲服脫下來吧,其實它並不屬於我。”
水月呡著嘴,點了點頭。
然後我走出了房間,讓她在房裏換衣服。我在走廊裏等了足足10分鍾,她才打開了房門,身上已換成了那件白衣。
她低著頭說:“我已經把戲服全都疊好了,放回到了你的木盒子裏。”
“水月,昨天半夜裏——”
“不要再說了。”她打斷了我的話,淡淡地說,“周旋,你不必自責。我隻是想說——謝謝你。”
然後,她就像一隻小鹿一樣跳著離開了,悄悄地回到了她們3個女大學生的房間裏。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回到房裏看了看時間,才隻有清晨5點多鍾。
正當我準備再在**躺一會兒時,房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她又回來了嗎?我立刻回頭叫了一聲:“水月?”
然而,進來的人並不是水月。
這才看清楚了,原來是秋雲,我立刻尷尬了起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秋雲冷冷地看著我,嘴角露出曖昧的表情:“你剛才叫什麽?水月?”
“你有什麽事嗎?”
“剛才,我正好路過走廊,看到那個叫水月的女孩,從你的房間裏出來,還和你依依惜別的樣子,看起來你們是如膠似漆了。在清晨5點鍾的時候,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從一位年輕男子的房間裏走出來,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我搖了搖頭說:“既然你全都看到了,又能讓我說些什麽呢?”
秋雲後退了一步,冷冷地說:“周旋,你會後悔的。”
“不,我絕不後悔。”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然後就匆匆地離去。隨後,我歎了一聲,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
一個小時以後,我來到了樓下的大堂裏,看到水月和琴然、蘇美已經坐在餐桌前吃了起來。她們的心情似乎不錯,旁若無人地聊著天,不時地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我偷偷地注意著水月,但她的臉上也沒有一絲憂鬱,就和她的兩個同伴一樣,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她們似乎在商量什麽事情,而這件事情讓她們都感到很愉快,我聽不清楚她們的聲音,但至少不會是昨天半夜裏的事吧。
突然,我看到了一張醜陋的臉,原來是啞巴阿昌,他正在櫃台後麵盯著那3個女孩,他的眼神看起來非常奇怪。當他的目光和我對在一起時,就又回到裏間去了。
我匆匆地吃完了早餐,其間沒有和水月說過一句話。然後,我匆匆地回到樓上房間裏,開始給你寫信。
葉蕭,真不可思議,隻過去了4個小時,我竟一口氣寫了這麽多字。如果以這個速度,兩個星期我就能寫一部長篇了。
很奇怪,現在我感到心裏忐忑不安,今天的信就寫到這裏吧。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於幽靈客棧
葉蕭是在清晨時分讀完這封信的,他感到自己的心裏和周旋一樣不安,特別是讀到關於小曼的那一段。晨光正照射在他的額頭上,他把信疊起來放進抽屜裏,便匆匆地出門了。
半小時以後,葉蕭抵達了醫院。穿過充滿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他輕輕地打開那間病房的門。這是一間幹淨的單人病房,周旋的父親正安靜地躺在**。
昨天上午那一幕差點把葉蕭給嚇死了,萬一周寒潮真的沒挺過去,葉蕭哪還有臉再見周旋呢?當時的情況太危險了,周寒潮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心跳都幾乎要停止了。醫生們在急救室裏搶救了足足半個多小時,用盡了各種手段,終於使他又活了過來。
用醫生的話來說,就是到地獄門口旅遊了一次。
現在周寒潮已經脫離了危險,醫生說安靜地休養幾天就能出院。葉蕭感到萬分內疚,自己給朋友的父親帶來了可怕的信息,差點送了他的命。但葉蕭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麽他一說出“幽靈客棧”四個字,周寒潮就像被電擊了一樣呢?
葉蕭決計不再提幽靈客棧,他在病床邊靜靜地等了十幾分鍾,直到周旋的父親緩緩醒來。
周寒潮眼睛半睜半閉地看著葉蕭,輕聲地說:“我還活著嗎?”
“當然,周伯伯。醫生又把你給搶救回來了,隻要注意休息就沒事了。”
“你是葉蕭?周旋的好朋友,我好像記得是你救了我,謝謝你。”
葉蕭一下子感到無地自容:“不,是我給您帶來了麻煩。”
“等一等,讓我想一想昨天的事。你是受了周旋的委托,來看望我的是嗎?”
“是的。”
“我問你周旋在哪裏,你告訴我:他在幽靈客棧?”
葉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本來不想再提這件事,現在隻好尷尬地點點頭。
“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這時候他的神智顯得非常清楚,盯著葉蕭的眼睛問,“周旋為什麽會在幽靈客棧,他是怎麽找到那裏的?如果你還把我當作長輩的話,那就請你告訴我。”
“這……”
葉蕭停頓了許久,他不能在朋友的父親麵前說謊,但又害怕會出現昨天的事情。猶豫再三之後,他還是把自己所知的情況都說出來了,特別是把周旋說過的話又複述了一遍。但周旋從幽靈客棧寄來的那幾封信裏的具體內容,則被葉蕭隱去了。
在整個過程中周寒潮一直很平靜,傾聽著葉蕭的講述,尤其是關於那隻木匣的來曆,以及如何找到幽靈客棧的。最後他點了點頭說:“謝謝你,葉蕭。你現在可以走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好的,請注意休息,過幾天我還會來看你的。”
葉蕭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病房。
現在,病房裏隻剩下了周寒潮一個人,他深呼吸了幾口,回憶起昨天瀕臨死亡時,腦子裏掠過的那些東西,人們管這種經曆叫“瀕死經驗”。
是的,在生與死的一刹那,他確實看到了大海邊的幽靈客棧,也看到了那個人……
時間已經過去30年了,但記憶中的一切,卻仿佛就發生在幾小時之前,清晰地浮現在周寒潮的眼前,甚至伸手就可以觸摸。
他觸摸到了一雙柔軟的手。
不,那並不虛幻。瞬間,記憶中的一切都無比真實了起來——
在30多年以前,他還是一個不到20歲的年輕人。和無數同齡人一樣,他離開了自己生長的城市,來到陌生的農村,成為千千萬萬知青中的一員。他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離城上火車的那一幕,許多年後讀到一首詩時,依然會讓他的眼眶忍不住濕潤起來。
周寒潮插隊落戶的地方,就在K市的西冷鎮。他在那裏度過了5年,把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歲月,蹉跎在了那片荒涼的海岸上。那時候還不叫K市西冷鎮,正式的名稱是K縣西冷公社,接收了許多插隊落戶的知青,大部分都與周寒潮來自同一個城市。
但倒黴的是,他被分到了一個叫荒村的地方,顧名思義,這裏是附近最荒涼的村子。全村就隻有他一個知青,孤獨注定與他相伴。在這個半封閉的環境裏,他變得既木訥又憂鬱。盡管,他用了足足兩年時間終於掌握了當地人的方言,但與當地村民之間依然無話可說。知青的生活艱苦而枯燥,每日在農田裏拚命地勞動,天一黑就上床睡覺。更讓他感到痛苦的是,這裏讀不到任何書籍,每一個漫漫長夜都是一種煎熬。
漫長的5年過去了,周寒潮已經長到了24歲,他隻覺得自己像個流放的犯人一樣,在這荒村中裏蹉跎著青春。這一年夏天,從公社裏下來一個洪隊長,他在荒村附近的海邊轉了一圈,發現有大片的土地全都荒廢著,於是突發奇想地做出決定——開墾海邊的空地。
洪隊長不是西冷鎮人,他並不知道關於這片荒涼海岸的種種傳說,於是便選定荒廢了的幽靈客棧作為民工的宿舍。但村民們對於這個決定非常反感,他們從小就對海邊感到恐懼,但無奈洪隊長是“上頭”來的人,誰都不敢違抗他的命令。作為村中唯一的知青,周寒潮自然也被派去海邊開荒。
雖然已經在荒村呆了5年,但周寒潮從來都不敢靠近幽靈客棧,因為他不斷地受到村民們的警告。關於客棧的種種傳說,甚至成為了他度過無聊長夜的消遣。然而,當他真的要住進客棧時,心裏卻莫名其妙地不安起來。
周寒潮還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走進幽靈客棧的那個黃昏。他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大門,進入一處黑暗的大堂中,他身後的十幾個村裏的青壯年,沒有一個人敢進來。周寒潮獨自一人,提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走上了一道漆黑的樓梯。他終生難忘那一刻的感覺,就仿佛有一雙眼睛,始終都在背後盯著他。他不斷地回頭去看,用煤油燈照耀著身後的黑暗,卻什麽都看不到。獨自在客棧裏轉了半個小時後,周寒潮終於把外麵的人都帶了進來,他們帶著草席和鋪蓋,就在二樓的房間裏,互相顫抖著度過了一夜。
第二天,他們把這棟荒廢已久的房子打掃了一遍,從此就開始長住在幽靈客棧裏了。
而周寒潮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也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