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五封信

葉蕭:

你還好嗎?

我想你讀了上一封信以後,一定沉浸在回憶之中。我真的很抱歉。

和前幾天一樣,一寫完信我就走出了幽靈客棧。一路上非常順利,隻用了半個小時就到了荒村,村口依然沒什麽人,我把信投進郵筒就離開了。

在回幽靈客棧的半路上,我突然改變了方向,決定再到昨天晚上的那座山峰上去看看。

在白天仰望這座山峰,感覺與晚上完全不一樣,就好像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墳墓。而昨晚我爬上山的那條路,就好像是古代帝王陵墓的墓道一般。我的心裏一顫,但轉念就否決了這種想法,浙江確實有五代與南宋的帝陵,但數量很少,而且絕對不會在這裏。

踏著昨晚的山路,我迅速地爬上了山頂的那塊平地。那座殘破的古廟依然矗立在山頂上,還是白天看得清楚,廟門匾額上“子夜殿”三個字也清晰了起來。但我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圍著它轉了一圈,這廟實在小得可憐,估計占地不會超過50個平方米。從屋簷的風格來看,它似乎非常古老,至少不是近代的建築物。

我深呼吸了一下,小心地踏進了廟門,一片灰塵立刻揚了起來。裏麵依然十分昏暗,但有幾道光線從頭頂照射下來,我抬起頭一看,原來屋頂已破了幾個大洞。與一般的廟宇相比,這間子夜殿實在太矮了,我伸出手就能夠到房梁。房間的兩邊各有一根木柱,看起來也已經腐朽得差不多了。

在房間的中央有一個神龕,想必就是這裏祀奉的神主了。在昏暗的斷壁殘垣中,一線天光從破爛的屋頂照射下來,正好照亮了神龕上一尊彩塑的雕像。

刹那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子夜殿裏供奉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但更重要的是,這尊雕像美極了。

我曾見過各種古代的雕像,有完美的也很殘缺的,這些雕像的共同點是非常莊嚴肅穆。即便是許多具有女性化特征的佛像,也隻覺得非常端莊典雅,使人產生一種麵對慈母般的敬畏之心。

然而,眼前的這尊雕像卻完全不同。

葉蕭,我不知道該怎樣來表達。她給人以一種活生生的感覺,仿佛我看到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當時我差點產生了某種錯覺,仿佛端坐在神龕上的真是一個美麗的少女,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細長的眉毛,線條分明的臉型,勻稱有致的身材。她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名字——子夜,她會唱美麗的情歌,她的歌聲是如此的憂鬱和淒涼,以至於感動了天地間的孤魂野鬼,感動了1000多年來無數多愁善感的人們。

好幾分鍾後,我才從這種震驚與傷感中清醒過來,又後退了一步打量著這尊鮮豔的雕像,這太奇怪了,怎麽會如此栩栩如生呢?她和真人一般大小,身體和五官的比例也非常協調,就連手上的細微的起伏都清清楚楚,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她的眼睛和真人沒什麽區別,隻是更加嫵媚動人。這一點恐怕連文藝複興時代的雕塑大師們都做不到吧。

而且,在這座經受風吹雨打的破廟裏,這尊雕像怎麽會保存地如此完好呢?敦煌石窟裏的雕像都被自然破壞地很嚴重,更何況這是在潮濕的海邊,在充滿了鹽分的空氣中,根本就無法保存鮮豔的色澤。

我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雕像——

天哪,這不是雕像!

一瞬間,我幾乎恐懼得要昏過去了。我隻感到手上似乎真的摸到了一個女子柔軟的皮膚,然而這皮膚又是冰冷冰冷的。

我連忙後退了一大步,身體靠在破爛的門板上,渾身顫栗地看著雕像——不,是那個女子。

深呼吸了幾口氣後,我終於緩過勁來。我死盯著那女子的眼睛,可以確定她至少不可能是活人。

“肉身?”

我的腦子裏忽然掠過了這個概念。在一些旅遊景點的寺廟裏見到過肉身的真跡,也就是某位得道的高僧圓寂之後,肉身並沒有腐壞,而是繼續保持原貌,在經過某些技術處理以後,被作為佛像一樣供奉了起來,有的肉身甚至曆經幾百年都不變。

當然,子夜殿裏供奉的絕對不可能是佛像。

或許是這美麗的女子香消玉隕之後,經過了某種高明的防腐處理手段,才得以完好地保存並供奉於這座廟裏的吧。

她究竟是誰呢?

子夜?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這個1600百多年前死去的女子,竟端坐在我的麵前?我的心口湧上一陣奇怪的感覺,然後我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幾分鍾前這隻手曾觸摸過她。

這隻手會腐爛嗎?

“不!”

我慌不擇路地衝出了子夜殿,如逃命一般向山下狂奔而去。

當我剛剛跑到山腳下,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見到一個男人向這裏過來,再仔細一看,原來是畫家高凡。

他向我揮了揮手說:“你的臉色怎麽那麽差?”

我想象不出當時自己是怎樣的表情,隻是知道混身都被汗水濕透了,我隻能吹了個牛皮:“我在鍛煉身體。這裏的空氣很好,堅持長跑的話一定有助於健康。”

“那我們一起走走吧。”

高凡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便拉著我一起向海邊走去。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說道:“關於那件事情請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謝謝。”

“不過,既然我為你保密,你也應該把原因告訴我。那天晚上,你在幽靈客棧的地下挖什麽?”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問道:“我告訴你原因,你就一定保密嗎?”

“當然,我以我的生命擔保。”

“好吧,我告訴你原因——我在挖金子。”

“你說什麽?”

“我沒有開玩笑,我確實在挖金子。”高凡用低沉的聲音回答,然後他仰起頭說,“這件事是我爺爺在臨死前告訴我的。在70多年前,他曾經在幽靈客棧住過一段時間,對於這座客棧非常熟悉。他在臨死前對我說,當年客棧的主人丁滄海留下了一筆遺產,據說總共有1000兩黃金,這是他在全國各地經商積攢起來的錢。”

我立刻就產生了疑問:“那你爺爺是怎麽知道的?”

“我爺爺早就知道丁滄海藏有一筆錢,有一天晚上就單獨請他喝酒,並把他給灌醉了。果然,丁滄海酒後吐真言,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我爺爺。”

“你相信這是真的嗎?”

高凡相當自信地說:“我查過關於丁滄海的資料,他活著的時候確實很有錢,但在他離奇地死亡以後,卻沒有給家人留下一分錢。”

“他沒有留下遺囑嗎?”

“沒有,也許是他死得太突然了。丁滄海死的時候,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在上海,奔喪來到幽靈客棧後便翻箱倒櫃,但什麽都沒找到。但是,我斷定這筆金子一定還藏在幽靈客棧中的某個地方。”

說著說著,我們已經來到了海邊,高凡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繼續對我說:“也許你還不知道吧,丁雨山就是丁滄海的孫子,本來一直住在上海,前幾年才回到幽靈客棧繼承了這份產業。”

“原來如此。那他會不會已經找到了這筆金子?”

“如果他真的找到了金子,那何必還守著幽靈客棧呢?恐怕早就拿著這筆橫財出國享福去了。所以,幽靈客棧接待客人隻是為了掩人耳目,丁雨山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找到那筆金子。”

我不解地問道:“既然是祖上留下的遺產,那他為何要遮遮掩掩呢?”

“我曾經秘密地調查過,丁滄海有好幾個兒女,如果算上第三代的話,能繼承遺產的人至少有20個人,平均分配下來也就沒多少了。我估計丁雨山是想獨吞這筆遺產,一旦找到的話他就會帶著金子遠走高飛。”

“你在地下挖坑,他難道不會發現嗎?”

“放心吧,據說在幾十年前,那個小房間裏死過人,所以,從來都沒有人敢進去的,當然也包括丁雨山。當然,至少我是不會害怕的。”

我搖了搖頭說:“不管怎麽樣,這至少不是你的錢。”

“埋在地下的東西見者有份,如果你願意幫我一起找的話,我們可以平分這筆錢。”

“不!我不要這種錢,但我會為你保密的,不會介入你和丁雨山之間的事。”我的理智告訴我,卷入這種事情通常都是很危險的,在誘人的目標背後,往往隱藏著陷阱。

“你太迂腐了。況且,丁雨山並不知道我的目的。”

“別說這個了,我們談談別的事情吧。”

高凡長出了口氣,他似乎已經信任了我,嘴角微微一撇:“好吧,你想談什麽?”

我停頓了好一會兒,終於把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你知道嗎?在幽靈客棧的三樓還住著一個女人。”

他立刻就愣住了,擰著眉毛說:“你看到她了?”

“不但看到了,還和她說過話。”

“別靠近她。”高凡盯著我的眼睛,神色異常緊張,“你還年輕,這幽靈客棧裏還有許多你不知道的東西。”

“什麽東西?”

高凡猛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不……不能說……我不能說的……”

說完,他立刻轉過了身體,向幽靈客棧的方向跑去。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已經中午12點鍾了,得趕回客棧吃午飯。

等回到客棧時,大堂裏隻有清芬和小龍母子還在吃飯,我輕輕地坐在他們對麵,微微點了點頭。阿昌給我端來了碗筷,這些天我似乎也被幽靈客棧“同化”了,吃飯的時候幾乎沒什麽聲音,就和清芬他們一樣。

吃完午飯以後,我們並未離去,而是坐在餐桌前聊了一會兒。我看著沉默寡言的小龍,忍不住問道:“小龍,你喜歡幽靈客棧嗎?”

少年用充滿懷疑的目光看著我,然後搖了搖頭。

他的媽媽說話了:“你別看他一聲不響的樣子,其實並不是他的本性,他是非常害怕孤獨的孩子。”

“孤獨?是啊,小龍在這裏一個朋友都沒有,隻能跟你說話。”

“可現在他連我也不太搭理了。”清芬歎了口氣,傷感地說,“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窗口上看海,有時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任何人同他說話都沒有用,他那樣子就好像中了邪一樣。我擔心的已不是他的肺,而是他的內心。”

我能聽出母親對兒子深切的愛,於是輕聲地問:“小龍很喜歡海嗎?”

“過去很喜歡,但很奇怪的是,自從他來到幽靈客棧以後,就對大海非常害怕。”

“那為什麽還一直看海?”

這時候小龍終於說話了:“因為海裏有人對我說話。”

“別亂說。”清芬搖著頭,無奈地說,“小龍又在亂說話了。”

“他經常這樣說奇怪的話嗎?”

“自從你來到客棧以後,他的眼睛就越來越奇怪了,總是說見到奇怪的東西。”

少年執拗地頂嘴:“我見到了,也聽到了。”

我好奇地問:“你見到了什麽?”

小龍搖了搖頭,喉嚨裏發出神秘兮兮的氣聲,一字一頓地回答:“天機不可泄露。”

我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還有那種眼神,絕對不像是在撒謊,我不得不相信他。於是我繼續問道:“那你聽到了什麽?”

他猶豫了一會兒說:“我聽到大海裏傳來了歌聲。”

“什麽歌?”

“我不知道。”小龍似乎非常痛苦,每說一個字都要絞盡腦汁,“我想起來了……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的歌聲,我聽不懂她的歌詞……就好像……古代的民歌。”

“不——”我嚇得幾乎跳起來了,小龍說的就和我昨天晚上在山頂上聽到的一樣。

清芬立刻捂住了兒子的嘴巴,低著頭說:“對不起,請不要把他的話當真。”

“沒關係。”我急忙站起來說,“我先上樓去了。”

回到了房間裏,我隻感到渾身乏力。房間裏悶得要命,我趕緊打開了窗戶,但外麵卻一絲風都沒有,就連平時的海浪聲也聽不到。

就當我渾身冒汗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我打開房門,看到昏暗的走廊裏有一個白色的影子。

心頭莫名其妙地一跳,我後退了幾大步,才看清了門外那一身白衣的人,原來是水月。

“有什麽事嗎?”

她半低下頭,有些靦腆地說:“沒什麽,隻是想和你聊聊……”

也許是尷尬,也許是緊張,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出話來:“快進來吧。”

水月緩緩地走進房間,徑直來到了窗口,她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怔怔地盯著窗外的大海,許久都沒有說話。

“你怎麽了?”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對不起,我剛才騙了你。其實,我不是來和你聊天的,而是想借你的窗戶,看一看大海。”

“借我的窗戶看海?”

“對,我真羨慕你,站在窗口就能看到大海。而我的房間,窗戶的朝向正好相反,隻能看到一片荒山。”

“原來你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我笑著搖了搖頭,走到她身邊問,“你喜歡看海?”

“我不知道,隻是覺得這片海非常特別,好像與我前生有緣似的。”

我擰起眉頭想了想她的話。其實,自從來到幽靈客棧以後,我也產生了相同的感覺,好像在小時候的夢中見過這片海——那是惡夢。

水月也沉默了,她隻是呆呆地站在窗口,凝望著黑色的大海。我發現她的眼睛裏,似乎蒙著一層淡淡的煙霧,在水一般柔和的眉眼之間,禁不住讓人心神**漾。

就這樣過了十幾分鍾,她忽然轉過身來,低著頭說:“對不起,打擾了你這麽長時間,我該走了。”

我下意識地要挽留她:“再坐一會兒吧。”

水月剛想說什麽話,目光卻落到了桌子上那本森村誠一的《野性的證明》。她輕輕地拿起書說:“你正在看這本書?”

“是的,我喜歡森村誠一的小說。”

她先點了點頭,然後把這本書翻了翻,正好翻到了我折過的那一頁——立原道造的那首《獻給死去的美人》。

這一頁紙似乎有某種磁力,立刻就吸引住了水月的眼睛。她目不轉睛地看了好幾分鍾,似乎已經忘記了旁邊我的存在。

忽然,她嘴唇有些細微的嚅動,隨後發出了一陣輕柔的聲音——

你已化為幽靈。

被人忘記。

卻在我的眼前,

若離若即。

當那陌生的土地上。

蘋果花飄香時節。

你在那遙遠的夜空下,

上麵星光熠熠。

……

當她把全詩念完以後,我不禁深深地歎息了一聲:“你的感情太投入了。”

水月的心似乎還沉浸在詩裏,她的胸口不停地起伏著,怔怔地回答:“我真羨慕她。”

“你羨慕誰?”

“羨慕這首詩裏的女人。”

我愣了一下:“羨慕她?死去的美人?”

“是的,她雖然死了,雖然化為了幽靈,但卻贏得了一個男子的心,贏得了深深的懷念和愛戀。”忽然,水月的眼睛閃爍了起來,對著窗外幽幽地說,“如果我死了以後,也能和她一樣幸運的話,那也就沒什麽遺憾了。”

水月的話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太憂鬱了,她的心靈也太敏感了。忽然,我伸出手合上了書頁,輕聲地說:“別談這些了,你應該更快樂一些。”

她終於微微笑了笑說:“謝謝,剛才那是日本人的詩,你想想聽聽中國人的詩嗎?”

我點了點頭:“說吧。”

水月隨口吟出了一首詩:“前絲斷纏綿,意欲結交情。春蠶易感化,絲子已複生。”

相比於剛才立原道造的詩,從她口中念出的中國古詩,又是另一種味道了。雖然隻有短短四句話,20個字,卻讓我沉默了許久。

“像是樂府詩?”我忽然想起了前天晚上她在大堂裏電唱機前的話,“是《子夜歌》嗎?”

“沒錯。《子夜歌》總共42首,我全都能背出來。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剛才這一首。”她又低下了頭,輕聲地說,“其實,《子夜歌》並不是詩,而是一個女子的情歌。”

這時候我沉默無語,隻是呆呆地注視著水月,一下子氣氛有些尷尬。

她忽然搖了搖頭說:“對不起,我打擾你了。”

雖然我還想叫住她,但水月已經飛快地跑出了房間,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廊裏。

房間裏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的氣味,我不禁貪婪地深呼吸了幾口。

額頭不知不覺沁出了許多汗珠,我索性躺在**休息了一會兒。直到精神重新好了一點,才坐起來繼續寫我的小說。

這個下午異常悶熱,幾乎連一絲風都沒有,房間就像是個大蒸籠。雖然窗戶一直都開著,但後背心的汗珠卻止不住地往外淌,整件衣服都濕透了。

我一直堅持到4點鍾,但再也坐不住了,平時在天熱的時候,我都會去遊泳池消暑,夏日裏泡在水裏的爽快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在每年最熱的日子裏,我還會去普陀山的海灘遊泳。想到這裏,我忽然看了看窗外的大海,這裏不是現成的嗎?

於是,我帶上一條遊泳褲,飛快地跑出了幽靈客棧。沿著海岸線一路跑去,尋找適合遊泳的地方。但這裏到處都是懸崖,隻有在靠近墳場的地方,找到了一塊相對平坦的小海灣。

趁著海水沒有漲潮,我迅速脫掉衣服,並換上了遊泳褲,在岸上活動了一下身體,我就摸索著下水了。

海水非常涼快,直滲入我的皮膚,隻是腳底下都是小石子,感覺不是太舒服。但我很快就適應了,走到深水處遊了起來。

小海灣裏風平浪靜,隻有小小的浪頭掠過我肩膀,那感覺舒服極了。我的全身被海水包裹著,每一根毛細血管都在吸收著海裏的涼氣。說實話,我已經很久都沒有如此暢快地遊過了,這裏簡直要比普陀山海南島還要舒服。唯一的缺點就是暗礁太多,一定要看清楚了遊。

我越遊越興奮,直向海水的更深處遊去,慢慢地就遊出小海灣了。我憋了一口氣向海底看了看,隻見底下一片漆黑,深不可測。

當我把頭抬出海麵時,發現天色已經陰暗了下來,一陣風從海麵上掠過。心裏忽然產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覺,也許就快漲潮了吧?我又回頭看了看海岸,沒想到已經遊出了那麽遠,海灣和懸崖都被拋在身後,我看到了遠處山坡上星羅棋布的墳墓,甚至還能看到幽靈客棧,這是我第一次從海上的角度看它,但距離實在太遠了,隻能看到它孤獨地矗立在海邊的輪廓。或許,遠方的船隻來到這片海域,首先能見到的就是它了。

現在該回去了,於是我向小海灣遊回去。

突然,我聽到了某種聲音——和昨天晚上一樣的歌聲。

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我有些不知所措。更讓我毛骨悚然的是,我發現那歌聲似乎是從海底傳上來的……

正當我拚命地遊回去時,一刹那間,我感到有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腳腕!

天哪!我條件反射似地喊了一聲,一小口海水便灌入了我的口中,嗆得我暈頭轉向。我又猛吸了一口氣,但腳上的感覺越來越重,似乎那隻手正把我往下麵拉。

我用盡全力地蹬著腿,但卻無濟於事。我的眼前一黑,全身都被拉進了黑暗的海水裏。

葉蕭,在這個瞬間,我想到了死!

趁著剛才吸進去的那口氣,我努力地憋著,在海水中睜大了眼睛。但身體還是在繼續下沉,這裏真的深不可測,我什麽都看不到,四周都是冰涼的海水,絕望正在籠罩著我。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那個幻影——

雖然海底一片黑暗,但我還是看到了她的影子,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原因,但我確實看到了。

她就懸在深深的海水中,白色的長袖隨海水而飄**——她在海底唱歌。

我也聽到了她的歌聲。不!我胸中的那口氣就快用光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感到自己又恢複了動力,努力撲動著雙手,飛速地向上浮起,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猜海水的深度至少有20米,在最後一口氧氣耗盡前,我終於浮出了海麵。

又能呼吸到空氣了。

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是極度的恐懼,還是極度的興奮?至少我還活著。

我一邊大口地呼吸著,一邊不顧一切地向岸上遊去,也許是借著漲潮的水勢吧,我很快就遊進了海灣。我小心地避開暗礁,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終於回到了陸地上。

——人,畢竟還是陸地上的動物啊!

這時我渾身都虛脫了,腳踩著地根本就站不穩,一頭倒在了地上。

天已經快黑了,暮色籠罩著大海,而無數的墳墓就在不遠的山坡上,理智逼迫著我站了起來。我胡亂地擦了擦身體,匆忙地穿好衣服,這時候隻感到渾身冰涼。但幸好又緩過了一點勁,便拚命向幽靈客棧的方向跑去。

當我精疲力盡地回到幽靈客棧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我一把推開客棧的大門,一陣冷風隨著我吹進了大堂裏,懸在房頂的電燈不停地晃動了起來。在一陣搖曳的慘白燈光下,我看到他們都圍坐在餐桌前,那陣冷風吹亂了水月的頭發。他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我,就好像在看一個淹死的落水鬼。

“你去哪兒了?”丁雨山站起來問道。

“我去遊泳了。”我抱著自己的肩膀,顫抖著回答,猶豫了片刻,沒敢把剛才在海底看到的一切說出來,隻能搪塞著說,“海水太涼了,我一不小心就抽筋了。”

“天哪,你能活著回來真是個奇跡。”他的表情非常驚訝,就好像我應該被淹死似的。

我點了點頭:“是的,這是個奇跡。”

“你看到了什麽?”

我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繼續問:“我問你在海底看到什麽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卻不回答。我用眼角的餘光向餐桌上掃了掃,正好和水月的目光撞在一起。

丁雨山忽然壓低了聲音問:“你看到海底的幽靈了?”

“你別問了,別問了。”我低下了頭,不願意再回答。

“告訴你吧,客棧周圍的海水裏有幽靈,曾經有許多人都死在這片海裏。就在上個星期,有一艘漁船在附近的海麵觸礁沉沒了,船上的13個人全都死了,至今沒有一具屍體能打撈上來。”

“別說了。”我立刻打斷了他的話,抱著瑟瑟發抖的肩膀說,“我現在又冷又餓,能吃點什麽嗎?”

他們立刻給我讓了一個空位,我看到阿昌也跑了出來,他盛了一碗熱湯放到我麵前。我再也顧不上別人,一口氣就把熱湯喝得精光,一股熱流穿腸而過,立刻讓身體舒服了許多。然後我端著飯碗狼吞虎咽起來,不到10分鍾就把肚子填滿了。

這時候我聽到丁雨山在說:“阿昌,去給他燒洗澡水。”

我立刻站起來,跟著阿昌走進了浴室的走廊。

阿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他搖搖頭走進了燒水的小房間裏。我來不及換衣服就進了浴室,很快水龍頭裏就放出了熱水。我鑽進放滿熱水的木桶裏,終於長出了一口氣。可是,我的感覺卻還像是在海水裏,一片熱氣騰騰的海水,至少浴室裏淹不死人。

我再也不敢想象,剛才在海裏發生的一切,我更願意相信那隻是場惡夢。忽然想起了什麽,我低下頭看了看腳腕,真不敢相信,在右腳的腕部,竟然真的有一道紅紅的印痕,甚至還有一種被人拉住的感覺。難道海裏的那些東西都是真的?那究竟是什麽東西?我急忙在熱水中使勁地按摩腳腕,但那紅色的印痕卻始終沒有消退。

很快我就洗完澡了,從浴室裏出來以後,卻發現大堂裏空無一人。於是,我快步跑上了二樓。

當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時,外麵已經下起雨來,窗外的大海正籠罩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換上了一身幹淨衣服,便一頭倒在了席子上。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突然間睜開了眼睛,看了看表才晚上10點鍾。這時候,我才感到已休息得差不多了,精神也要比剛才好了很多。於是,我打開了旅行包,重新拿出了那隻木匣,不知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念頭,我突然決定去找一個人,而且——要帶著木匣!

我把木匣包裹在一件衣服裏,悄悄地走出了房間。從黑暗的走廊轉到樓梯口,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走上了三樓的樓梯。

按照昨天晚上的記憶,輕輕地推開了那扇房門。

在柔和的燈光下,我看到她正坐在床邊上,臉色有些蒼白,手腕處還包著一塊紗布。

她的第一眼顯得有些意外,但轉瞬又恢複了高傲的神情,冷冷地問道:“你怎麽來了?”

我有些拘禁地說:“我隻是來看看你,你的傷好些了嗎?”

“謝謝你,我想我已經沒事了。”她又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問,“告訴我,你出什麽事了?”

女人的眼睛真是太尖了,我驚訝地說:“你看出來了?”

“你臉上已經寫得很清楚了,你見到了什麽東西?”

我的臉色又有些發白了,斷斷續續地回答:“大海……在大海裏……”

瞬間,她的神色變得凝重無比,冷冷地盯著我的眼睛,停頓了許久之後才說:“你去海裏遊泳了?見到那個東西了?”

“那究竟是什麽東西?”

她輕吐了一口氣,低聲地說:“昨天晚上差點殺死我的,也是那個東西。”

“告訴我。”

“周旋,我不能。”

“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名字。”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叫秋雲。”

我怔怔地問道:“秋天的雲?”

“沒錯。”她的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輕聲地說,“作家真的很會說話。”

“你連這個都知道?”

她眨了眨眼睛,顯出一副慵懶的神態說:“好了,還有什麽事嗎?”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說著,我打開了包裹著木匣的衣服,把它放到秋雲的麵前。

她立刻睜大了眼睛,仔細地打量著木匣。我注意著她的眼神,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似曾相識,但又難以言說。

秋雲忽然大口地喘息了起來,仿佛木匣裏有一股特別的空氣。突然,她問道:“這究竟是什麽?”

“你不認識它?”

她似乎對木匣有些忌諱,把身體往後挪了挪說:“不,我從來沒見過。”

我不知道她是否說謊,但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我重新用衣服包好了木匣說:“算了吧。”

“等一等,周旋,這隻木盒子是從哪裏來的?”

“你真的要知道?”我冷冷地看著她的眼睛,猶豫了好一會兒,也許全都說出來以後,她還能記起什麽有用的東西。於是,我把這隻木匣的來曆,也包括田園離奇的死亡,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秋雲。

說了足足半個多小時,說到最後連我自己都有些後背心發涼。

在這整個過程中,秋雲一直都默默地聽著我說,始終一言不發。最後她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回憶和思考,終於她說話了:“我認識田園。”

“什麽?”

我的心立刻抖了一下,也許我找對方向了!

秋雲歎了口氣說:“幾年前,有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來到幽靈客棧,她的氣質非常特別,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許是休假吧,她在這裏住了有一個多月,經常和我在一起聊天。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田園,是一個戲曲演員。我還記得有幾次,在半夜裏發現她在客棧的底樓徘徊,我問她在幹什麽,她卻驚慌失措地躲開了。我所知道的就這些了。”

我點了點頭,至少我知道田園曾來過這裏,幽靈客棧對於她一定有特殊的意義。

“謝謝你,秋雲。”

“周旋,你要當心啊,你的臉上有一層灰色。”

“灰色?”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搖搖頭說,“再見。”

我帶著木匣離開了三樓。

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後,我立刻拿出一麵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卻實在看不出臉上有什麽灰色,也許是秋雲在嚇我吧?

這時候,我的目光落在了木匣身上。

該如何處理它呢?

一看到它就仿佛見到了田園的眼睛,她正在另一個世界期待著我,可是我該怎麽辦呢?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和死去的田園說說話。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已經來到幽靈客棧5天,這個木匣始終都放在這裏,就像個骨灰盒一樣看著我。今天我又差點在海裏淹死,這難道不是冥冥之中的警告嗎?

對,我必須快點解決它。

這時候,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湧上了我的心頭——木匣裏麵是什麽?

我低下頭仔細地看著那把鎖,這把破鎖鏽得都快爛掉了,要打開它的話易如反掌。我的腦子裏開始不停地幻想,當打開木匣以後會見到的東西——從一顆僵硬的人頭,到一大把的黃金,各種可怕或可愛的東西我都想遍了。夠了!與其在這裏空想折磨自己,不如把它打開來看看。

一刹那間,我已經做出了決定!

我看著放在寫字台上的木匣,深呼吸了幾口氣。然後從旅行包裏拿出一塊扳手,那是旅行時經常會用到的東西。猶豫了片刻之後,我用扳手夾住了木匣上的鎖,小心翼翼地轉動起來,那把鎖實在鏽得不成樣子了,扳手剛一動鎖就斷開了。

不知為什麽,心跳又加快了。

我小心地取下那把斷掉的鎖,雙手捧著冰涼蓋子。我感到自己的手在顫抖,但木匣裏麵卻似乎有一種力量要跳出來。

幾秒鍾後,我緩緩地打開了木匣的蓋子。

……

暗香浮動。

瞬間,鼻子聞到了一股奇異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一下,那味道順著我的氣管而下,立刻充斥了我的肺葉。這種味道非常奇怪,既像是熏衣草香,又像是印度的迷迭香,我沒辦法說清楚。

在暗香漸漸地飄散後,我才看清了木匣裏麵的東西——

居然是一套古裝!

不,更確切地說,是一套戲服。

天哪,我的眼睛幾乎看呆了,隻見一團團絕美的刺繡,配合著光滑如新的絲綢麵料,在燈光下反射出美麗的光澤。我立刻想到了《遊園驚夢》裏杜麗娘的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沒想到這“姹紫嫣紅”竟開在了木匣裏。

說不清這是哪一個劇種的戲服,與在電視裏看過的其它戲服相比,我隻覺得它美而不俗,鮮而不豔,既有花團錦簇流光溢彩,又不失清新簡潔淡雅寫意,充滿了獨特的中國古典美。

我的雙手顫抖起來,小心地拿出了其中的一件。很明顯這是一件女裝,在絲綢麵料上恰到好處地繡著一些花團,我想應該是一件女褶吧。我把它敞開來看了看,下擺隻到膝蓋的位置。木匣裏麵還有一條青色的裙子,正好配在女褶的下麵。我又看了看木匣裏麵的其它十幾件行頭,看起來全都是女裝的,也許是青衣或者花旦吧。從剪裁的尺寸和風格來看,應該是單獨為一個人專用的。

木匣的外觀很古老,那把破鎖似乎從來就沒被打開過。可想而知,這些戲服也許有很多個年頭了。可是時光似乎在木匣裏麵凝固了,經過了那麽漫長的歲月,這些色彩斑斕的戲衣,竟然還和新的一樣,就好像剛剛從某個青衣花旦的身上脫下來的一樣。

戲服按照某種傳統的格式疊放著,恰到好處地擠滿了木匣內的空間。我把手伸到了木匣的最下麵,那是一件紅色的鏽花小襖,從剪裁樣式來看應該是貼身穿的。

忽然,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一股難以表達的恐懼,瞬間充滿了我四周的空氣。

我似乎看到了什麽?

就在同一秒,我伸到木匣裏麵的手微微一麻,那感覺就像是觸電一樣。

突然,窗戶無緣無故地自動打開了。於是一陣奇怪的冷風,夾雜著雨點闖進房間,吹得我渾身毛發都豎了起來。

看了看時間,子夜0點。

子夜的風,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某些事情——我立刻頂著風衝到窗前,費了很大的力才關緊了窗戶。

我靠在窗戶後麵喘息著,再回頭看看木匣,幾件薄薄的雲肩剛才被風吹了出來。我迅速地回到木匣邊上,把所有拿出來的戲服又都放了回去,然後我又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

幾秒鍾後,我關上了木匣的蓋子。

木匣又恢複了原樣,隻是少了一把破鎖。

真是奇怪,木匣裏麵居然是會是一套戲服,我猜想田園從來都沒有打開過它。我關了燈躺在**,想了許久卻始終想不通,這隻木匣包括裏麵的戲服,究竟與幽靈客棧有什麽關係呢?現在我已經知道了,田園曾來過這裏,她是戲曲演員出身,她給我的木匣裏正是一套戲服,現在我已把木匣帶到了幽靈客棧,其中或許有某種關聯?

這些疑問如碎片一樣在我腦中穿梭,直到我昏昏睡去。

一覺醒來,天色已微微放明。

睜開眼睛後,卻發現木匣的蓋子正開著,那件繡花女褶在清晨光線的照射下,泛出驚豔的反光。

不對,我明明記得自己入睡前是把木匣關好了的。

難道我記錯了?我隨手關上木匣,便洗漱去了。

來到底樓的大堂,隻見到阿昌一個人。我第一個吃完了早飯,就匆匆回房給你寫信了。

寫到這裏我渾身都快虛脫了,天知道哪來的精力,讓我幾個小時就寫了這麽多字。我累了,今天的信就到這裏為止吧。

葉蕭,我想上次那封信,一定使你想起了小曼,我非常抱歉。你說過要永遠忘記她的,但恐怕你我都做不到。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於幽靈客棧

怎麽信裏又提到了小曼?

葉蕭放下來自幽靈客棧的第五封信,無奈地搖了搖頭。在讀完這封信以後,昨天被中斷的回憶,此刻又一下子浮現在了眼前。

於是他苦笑了一下,周旋在信裏說得沒錯,他們都無法忘記小曼。

在17歲那年,葉蕭和周旋都被小曼深深地迷住了。但那時候他們還不懂什麽是愛,隻有一種朦朧的情感,那情感是純潔而美好的,正如歌德筆下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所以,葉蕭的煩惱也隻能深埋在心裏,當他與小曼在一起的時候,誰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還不自覺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自己實在是太單純了。

雖然,小曼在他們兩個麵前時開朗歡快了許多,但其它時候,她還是和過去一樣沉默寡言,依然受到大家的排斥。後來,葉蕭也聽說了關於她的許多流言蜚語,僅僅在學校裏廣泛傳播的,就有好幾個不同的版本,其中最可惡的一個版本是說——小曼看上去端莊文靜,但她的身子早就不純潔了,根本就是個下賤的女子。當葉蕭聽到他們在繪聲繪色地描述這個版本時,一時激動得控製不住自己,差點和他們動起手來。

葉蕭不願意相信那是真的,但流言卻鋪天蓋地而來,而他對小曼的了解也確實太少了,小曼從來都沒有提過自己的家人,似乎他們並不存在。幾天後,他終於忍不住了,在排練的間隙悄悄問她:“小曼,你知道那些關於你的謠言嗎?”

她先愣了一下,然後淡淡地回答:“他們在背後對我指指點點我當然知道,甚至包括那些流言的細節。”

“告訴我,他們在對你造謠誹謗,是嗎?”他一時有些激動。

但小曼卻不回答,她低下頭,肩膀微微有些顫抖。

“你說話啊?小曼!”葉蕭催促著她。

小曼緩緩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說——

“不,他們沒有說錯。”

他一下子傻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不得不相信小曼那楚楚可憐的眼睛。他搖著頭說:“不,這不是真的。”

小曼忽然睜大了眼睛,從那雙瞳仁裏露出了徹骨的恐懼,她的精神似乎有些恍惚,就像她入戲時那種奇怪狀態,突然發瘋似地大叫起來:“不,你別靠近我,別過來……”

她的雙手在胸前亂舞,仿佛是在保護自己,然後扭頭衝出了劇場。葉蕭一個人呆呆地坐著,還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進入了彩排階段,很快就要向學校匯報演出了。所有參加演出的人都非常緊張,有時還會在晚上留下來繼續排戲。但葉蕭怎麽也提不起精神來,心裏就像壓了一塊鉛似的,他故意避開了小曼,隻在排練結束後才和她說上幾句話。

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晚上,大家留在學校裏吃完了晚飯,一直排練到晚上7點多。葉蕭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那一晚,小曼狀態好極了,老師說她的表演遠遠超過了那些電影明星,尤其是秋瑾就義的那場戲,她的眼神非常複雜,既有革命者的熱情,又有麵對死亡時的悲傷,更有對生命的無限留戀。她穿著一身白衣,在具有象征意義的黑色的背景下,在那雙堅強的目光下麵,卻還隱藏著一股淡淡的憂傷。小曼緩緩地向前伸出了手,用充滿傷感的聲音,念出了那句著名的絕命詞:“秋風秋雨愁煞人。”

在她念完這7個字以後,“劊子手”舉起了紙做的大刀,然後幕布緩緩落下——秋瑾死了。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他們仿佛回到了20世紀初,紹興城的古軒亭口。

排練結束以後,大家都非常疲倦,葉蕭也想快點回家去。這時候,小曼忽然從劇場的一個陰暗角落裏閃出來,對葉蕭輕聲地說:“能留下來一會兒嗎?我想和你談談。”

葉蕭看著她的眼睛,覺得她似乎有什麽心事要傾訴,但葉蕭卻搖了搖頭:“不,我要回家了。”

“求你了。”她的語氣越來越悲戚。

這時候葉蕭注意到老師過來了,他立刻拋下了小曼,快步跑出了劇場。

回到家裏,整整一夜他都坐臥不安,心裏總是對小曼不太放心。

第二天早上,葉蕭來到學校時,突然發現劇場門口圍了很多人。他立刻推開人群擠到最前麵,卻看到小曼正躺在劇場的大門口,一灘殷紅的鮮血在地上鋪開,早已經凝固了。

——小曼死了。

葉蕭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個瞬間,小曼依然穿著扮演秋瑾遇難的那件白衣,以一種奇特的姿勢躺在地上。葉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時他真想要大哭一場,卻怎麽也哭不出來。一群警察圍著小曼的屍體拍照片,葉蕭想要衝上去,卻被老師死死地攔住。

在圍觀的人群中,他忽然見到了周旋。周旋的臉色蒼白,似乎在不停地發抖,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葉蕭追了上去,問周旋發生了什麽,但周旋卻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警方經過現場勘察,判定小曼是自殺,她從學校劇場的房頂上跳了下來,後腦勺著地,當場死亡。

本來這一天要演出的,但因為女主角的死亡,演出被迫取消。

至於此後的事情,葉蕭就不太清楚了,他隻記得自己傷心了很長時間,並且對那晚的事非常後悔。如果當時能留下來和小曼談談的話,或許她就不會選擇自殺了。

小曼的死,成了葉蕭永遠的心病。同時,也使他和周旋之間的友誼,產生了一道細微的裂縫。雖然他們並沒有撕破臉皮,在別人看起來他們依然是好朋友。但是,他們間的裂縫已無法彌補。小曼雖然死了,但她的影子卻似乎永遠隔在他們中間,成為一道無形的牆壁。高中畢業以後,葉蕭和周旋各奔東西,彼此之間很少聯係,他甚至覺得永遠都不會再見到周旋了。

又過了好幾年,當葉蕭成為了一名警官時,他重新調出了小曼的卷宗,終於知道了她的身世——

原來,在小曼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她的父親就因意外而死去了。媽媽獨自帶著小曼長大,直到她12歲那年,媽媽嫁給了一個離過婚的男人,那個男人成了小曼的繼父。小曼單純的童年也就此結束,那個男人看起來風度翩翩溫文爾雅,但到了夜裏就變成了魔鬼。媽媽總是遭到他的毆打,但為了小曼卻始終忍氣吞聲。

從此小曼就生活在家庭暴力的陰影中,她的性格也變得內向而憂鬱,甚至有些精神恍惚。

在小曼15歲那年,媽媽不幸遭遇了車禍,變成了植物人。雖然,繼父一直都在照顧病**的媽媽,卻把新的目標放在了小曼身上。

在小曼16歲那年,一個夏天的夜晚,那個男人終於爆發了獸性,慘無人道地強暴了她。事後還威脅小曼,如果她把這件事說出去,這個男人就再也不會照顧小曼的媽媽了,甚至還會殺了她那可憐的植物人媽媽。雖然小曼痛苦萬分,但為了媽媽她隻能默默地忍受,性格也變得更加怪異。那個男人依然經常虐待她,而且虐待過之後從來都看不出傷痕,外人還以為他是一個很好的丈夫和繼父,一直照顧著植物人的妻子與孤苦伶仃的繼女。

直到小曼自殺以後,才有人舉報了她的悲慘遭遇。警方立刻傳喚了她的繼父,經過審訊,那個男人承認了自己所有的罪行。小曼自殺的原因也查明白了,在她死前的一夜,又遭到了繼父的強暴,並威脅不準說出去,否則就殺了植物人的媽媽。就在最後一次彩排的夜晚,小曼再也不敢回家,因為她已無法忍受被虐待的痛苦,最後隻能選擇自殺來解脫。

後來,那個衣冠禽獸的男人被法院判處了死刑,而小曼的植物人媽媽由政府照顧起來,沒幾年就因病情惡化而死去了。

這就是葉蕭所知道的關於小曼的全部。當看完她的卷宗以後,已經成為警官的葉蕭,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出來。那個時候,他剛剛失去雪兒不久,嚐過了失去自己所愛之人的痛苦,便發誓不再想起小曼,希望這段記憶永遠封閉在心中。

然而,周旋的到來以及這些寄自幽靈客棧的信,又使葉蕭陷入痛苦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