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四封信

葉蕭:

你好。

上一封信的感覺如何?我猜得出你現在正想些什麽。請你不要擔心我,更不要來幽靈客棧找我,如果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就說明我已經死了。

昨天上午寫完了第三封信以後,我就出門去投信了。和昨天一樣,走出幽靈客棧以後,很快就來到了荒村,然而這一次,村口竟連一個人影都見不到了,我猜他們都已經預計到了我的到來,故意躲在村裏不出來。我隻能匆匆地把信投入郵筒,然後返回。

我吸取了昨天的教訓,回來的時候特別觀察了一下方向,絕對不能再像昨天那樣迷路了。我終於摸出了一條最清晰的道路,並強迫自己記住了兩邊的參照物。

回到幽靈客棧,我並沒有立刻就進去,而是走到了客棧旁邊的一處高地上。站在這裏**的岩石上,可以俯瞰幽靈客棧黑色的屋頂,還有更遠處的大海。我貪婪地呼吸著高處的空氣,讓自己的腦子變得清醒一些。

這裏還可以看到客棧的後門。忽然,我看到客棧的後門打開了。對,就是早上我跟著阿昌出來的那扇小門。但更讓我意外的是,從這扇門裏走出來一個陌生的女子。

一瞬間我就認了出來——是昨天上午在懸崖邊上的女人。

我的呼吸立刻急促了起來,為了不被她發現,我伏下了身體。那30多歲的女人穿著一身黑衣,海風吹起她的裙擺,飄飄然如一團黑色的雲,徑直向海岸的方向而去。我迅速地從高地上下來,悄悄地跟在她後麵,始終與她保持著幾十米的距離。

她漸漸地遠離了客棧,來到一片荒涼的亂石叢中。這回我再也不能放過她了,不管她是人還是鬼。我快步地向前跑去,並高聲叫了起來:“對不起,我能和你談談嗎?”

顯然她吃了一驚,回頭望了我一眼,便立刻向前麵跑去。

我緊緊地在後麵追著,前麵的地形越來越複雜了,那身黑色的背影在一片亂石間忽隱忽現。我爬上了一道陡峭的高坡,心跳也越來越快,不知道前麵還會見到什麽。

她繼續向前跑去,但腳步變得淩亂起來,我甚至聽到她發出一聲奇怪的叫聲。

我一個箭步衝上去,緊緊地拽住了她的手。我的手上立刻感到了一股強勁的拉力,幾乎要把我整個人都拽了下去,我隻能拚盡全力地把腳步站穩。這時候才發現,眼前就是懸崖絕壁,她的一隻腳站在峭壁上,另一隻腳已經騰空了,要不是我拉住了她的手,恐怕就要掉到下麵的大海裏去了。

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怕,當時要是我沒有牢牢站住的話,不單是這個神秘的女人,就連我自己都要被一起拖下去了。我驚出了一身冷汗,聽著懸崖下麵驚濤拍岸的洶湧澎湃聲,腦子裏瞬間掠過了許多畫麵。那是很奇怪的感受,仿佛一輩子的經曆在幾秒鍾的時間裏回放了一遍。葉蕭,你有沒有這種經曆——在生與死的一刹那?

而那個女人也嚇壞了,她整個人癱軟在懸崖上,身體隱藏在黑色的衣服下,不停地起伏著。我終於看清了她的臉,不是通過照相機鏡頭,而是近在眼前。她是個頗有風韻的女人,最多30出頭的樣子,隻是臉色變得煞白。

我冷冷地看著她,許久才說出話來:“為什麽要跑?”

但她比我想象得要堅強,她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然後迅速地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又恢複了那種高傲的神情。她後退了一步說:“你還比我小幾歲,所以,不要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

我沒想到剛才救了她的命,她卻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對我說話,我搖了搖頭說:“剛才我們差點沒命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跟在我後麵的話,那什麽事都不會發生。”她一下子把我說懵了,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緊接著又說:“不過,我還是要承認是你救了我,謝謝。”

我這才鬆了口氣,微微笑了笑說:“算了吧,也許我誤會你了。”

“誤會我什麽?”

“我怕你會跳崖自殺。”

可她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過頭看著懸崖和大海,她低垂著那雙成熟女人特有的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自殺?不——至少不會是現在。”

我能聽出她話語裏的意思,海風吹起了她的烏黑的頭發,配合那身黑衣,與這陰沉的海天背景渾然天成。我不禁也後退了一步:“對不起。”

“我該走了。”她低著頭就要往下走去。

然而,我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彎柔軟而冰涼的,不停地扭擺著要掙脫,但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握住不放,我靠近了她問道:“你是誰?”

“放開我。”

“我看到你從幽靈客棧裏出來的。還有昨天晚上——”

“別問了。”她總算掙脫了我的手,眼神也軟了下來了,她微喘著氣說,“你會知道答案的。現在我要走了,記住,不要再跟著我。”

不知道為什麽,我居然照她說得那樣,眼睜睜看著她離去,消失在一片亂石叢中。

我一個人站在高高的懸崖上,心裏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懸崖之下的海浪中,有一線微光閃耀著。立刻,我感到眼前一陣暈眩,幾乎有了想要跳下懸崖的幻覺。對,你猜得沒錯,這是我的恐高症。或許,這種地方對任何人都會產生作用的,那些自殺跳崖者恐怕並不是自己真的要死,而是被這種幻覺拉下去的。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地離開了這裏。

回到幽靈客棧,卻發現大堂裏空空****,隻有阿昌一個人在。

但我並不在意,獨自吃完了午飯,便回房間去了。

一回到房間我又檢查了一下木匣,它還安然無恙。然後我回到了寫字台前,雖然筆記本電腦壞掉了,但這些天一直在給你寫信,我又找回了用紙筆寫字的感覺,於是準備開始寫長篇小說。

葉蕭,我從一開始就說過,來幽靈客棧有兩個目的,一是為了田園的遺囑,把木匣送過來;二是為了我自己,獲得寫作的靈感。

第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能完成,說實話這木匣已經成為我的累贅,但我又不能隨便地處理它,如果把木匣丟在這裏棄之不顧,一定不是田園的本意,或許它在幽靈客棧裏還有更好的歸宿,隻是我現在還沒找到。

至於第二件事,我想我確實找到了一個好地方,自打來到幽靈客棧的第一天起,我就從這荒涼恐怖的環境中獲得了靈感。對於一個苦思冥想的作家來說,這簡直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來到幽靈客棧後,我一直在構思一個絕妙的故事。現在,它已經在我的腦子裏成熟了一大半,是時候把它寫出來了。

不過嘛,至於這部小說的內容是什麽,我暫且保密。但葉蕭你放心,總有一天你會讀到它的。

一直寫到下午5點鍾,窗外露出夕陽我才停了下來。說實話,我已經很久都沒有如此暢快淋漓地寫過小說了,那種在寫作過程中得到的快感簡直棒極了。我在窗邊深呼吸了幾口氣,才把自己的心神從小說裏拉了回來。

這時候下去吃晚飯還早了點,於是我從旅行包裏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書的名字叫《野性的證明》,作者是日本作家森村誠一,這是他的代表作“證明三部曲”之一,另外兩部你也一定知道:《青春的證明》和《人性的證明》。

其實,在離開上海之前,這本書就已經讀得差不多了,隻剩下最後幾十頁。但我還是放不下它,就一起帶了過來。我看過這本書的同名日本電影,高倉健主演的,雖然劇情相差很大,但故事的核心還是一樣的。森村誠一筆下的男主人公,正適合高倉健來演——

一個絕望的男人,人性與野性並存於他的身上,獨自一人與周圍的黑暗抗爭。說實話,我確實被這部片子感動了。

幾分鍾後,當我讀到《野性的證明》最後的倒數第二章時,忍不住念出了其中的一段文字——

“現在,味澤乘著殺戮的風暴,以不可抵擋的勢頭橫衝直撞。他心裏覺得。長井洗劫柿樹村的那種瘋狂勁頭已轉移到自己身上。

對了!長井孫市的靈魂現在附到自己身上下,使那種瘋狂勁頭又卷土重來。

為了再砍倒一個而舉起斧頭時,越智朋子的麵容浮現在他眼前,又立即和越智美佐子的麵容重疊在一起。

你已化為幽靈。

被人忘記。

卻在我的眼前,

若離若即。

當那陌生的土地上。

蘋果花飄香時節。

你在那遙遠的夜空下,

上麵星光熠熠。

也許那裏的春夏。

不會匆匆交替。

——你不曾為我。

嫣然一笑。

——也不曾和我。

竊竊低語。

你悄悄地生病,靜靜地死去,

宛如在睡夢中吟著小曲。

你為今霄的悲哀。

撥亮了燈芯,

我為你獻上幾枝。

欲謝的玫瑰。

這就是我為你守夜。

和那殘月的月光一起。

也許你的腦海裏。

沒有我的影子,

也不接受我的。

這番悲戚。

但願你在結滿綠蘋果的樹下。

永遠得到安息。

他想起了學生時代曾經吟詠不休的立原道造的那首《獻給死去的美人》一詩。”

在黃昏時分的幽靈客棧裏,血色的斜陽透過窗戶照在書頁間。我用氣聲一字一頓地念著這首詩,眼前似乎見到了一組唯美的油畫:在殘月與流星之下,一個早已死去的美麗少女,飄**在年輕詩人的麵前。她活著的時候曾是詩人的摯愛,死去以後成了不散的幽靈——不知為什麽,這首詩讓我想起了聊齋裏的某個古老故事。

葉蕭,我被這首詩震住了,從這些詩行間流露出來的情感是如此強烈,詩人對已化為幽靈的少女的愛戀、懷念、悲傷,仿佛通過凝結的文字,滲透到了我的心裏。讀完這首詩的一刹那間,我突然感到自己就是立原道造,他的靈魂正與我合而為一,悄然占據了我的身體。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愛,還有難以抑製的痛苦。

不,我曾有過這種感覺——獻給死去的美人。

沒錯,她確實已化為幽靈,在許多年以前的那個夜晚,我曾經是如此地痛苦,永遠地失去了她。現在,她的臉又浮現在我眼前,仿佛回到了我的身邊微笑著。葉蕭,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非常對不起,葉蕭,我不該提到她。

記得過去我曾經非常喜歡詩歌,讀過很多也寫過很多。至於立原道造的詩,我讀得並不多,我隻知道立原道造是20世紀初的日本詩人,擅長寫十四行詩,具有田園和憂鬱的風格,可惜他的生命非常短暫,因為胸膜炎而早逝,年僅25歲。

僅管隻剩下最後幾頁,但這本書我再也讀不下去了,隻能放下書本,走出房間。

來到底樓的大堂裏,他們已經圍坐在餐桌旁吃起了晚飯,看樣子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我還是來晚了。坐到他們中間,我偷偷地掃視了一遍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丁雨山、畫家高凡、清芬和小龍母子、琴然、蘇美還有水月。

沒幾分鍾餐桌上就沒有人了,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就各自上樓去了。隻剩下丁雨山一個人還坐著,我感到有些尷尬,隻能快點把晚飯吃完。就在這時候,我突然決定,去黑夜中的荒野走走。

吃完晚飯以後,我就徑直向大門走去。但丁雨山叫住了我:“你去哪兒?”

“閑得無聊,出去走走。”

“別出去。”

我冷冷地問道:“為什麽?”

“在這裏晚上出去很危險,你會遇到可怕的事情。”

“是幽靈嗎?我已經看過那塊墓地了。因為這裏有那麽多墳墓,所以你們害怕晚上有鬼魂出沒,是嗎?”

丁雨山搖了搖頭,用鄭重的語氣說:“不止是這些,還有其它的原因。”

“我隻是出去走走而已,不會有什麽危險的。這裏除了幽靈客棧以外,還有其他人嗎?既然沒有人也就沒有危險,因為世界上最危險是人,而不是鬼。”當時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裏也沒底,隻是為了給自己壯膽而已。

他無奈地回答:“既然你一定要去,我也不能阻攔。周先生,還有一件事要問你,今晚是你住在這裏的最後一夜了,明天你走嗎?”

我的腦子裏迅速地轉動了起來,不,我的小說才剛剛開頭呢,我必須留在這裏:“丁老板,明天我不走。我想再住上兩個星期。”

“非常好,看來你已經喜歡上幽靈客棧了,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然後他回到櫃台裏給我算了算帳,我當場就把錢付給了他。

最後,丁雨山一字一頓地說:“我還是勸你不要晚上出去。”

“謝謝,我會當心的。”

接著,我一把推開客棧的大門,闖進了荒野的黑夜中。

也許今天是十五吧,天上的月亮出奇得明亮,一片冷色的清輝灑在荒野和山巒間,我快步地向前走去。再回頭一望,看到籠罩在月色下的幽靈客棧,宛如來自另一個世界,那屋頂的輪廓如同一隻蟄伏的野獸。

我走到了荒野的中心,今晚的海風特別強勁,夾帶著某種奇怪的聲音從耳邊呼嘯而過,讓我渾身瑟瑟發抖。

借著明亮的月光,我向四周的地勢張望,很快就找到了一處最高的山峰,估計至少有150米高吧。

雖然從來沒有在黑夜裏登山的經曆,但今晚我要嚐試一下。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向那座山峰快步走去。來到山腳下,我選擇一條相對不怎麽陡峭的路,便踏著月光走了上去。

山上要麽就是**的岩石,要麽就是低矮的灌木,許多地方都顯示出風蝕的痕跡,在月光下滿目淒涼。走到一半我就冒汗了,在半山腰遙望著大海,月光照射出一片銀色的波瀾,就像是一幅美極了的銅版畫。這條山路還算是比較順,十幾分鍾後我終於爬上了峰頂。

沒想到峰頂居然有一大塊平地,布滿了亂石和荒草。

但更沒想到的是,山頂上還有一座小房子。

更確切地說,是一座廟宇。

在淒慘的月光照耀下,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了那座廟。它實在太不起眼了,乍一看就是一座小房子,低低的屋簷,破落的外牆,幾乎腐朽了的木窗和門板,標準的斷牆殘垣。

月光照射著門上的匾額,依稀可以分辨出三個楷體漢字——子夜殿。

“子夜殿?”

我輕輕地念了出來,一個很奇怪的名字。而且,這分明是一間破爛的小房子,卻掛著“殿”的匾額,我怎麽也無法把它與雄偉的殿堂聯係在一起。

忽然,我想起了南朝樂府裏的《子夜歌》,那個名叫“子夜”的江南女子,她的情歌無比哀婉動人,就連鬼魂也為之感動。

眼前這座“子夜殿”裏祀奉的就是她嗎?

於是,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悄悄地走進了已經腐朽了的廟門。糟糕,月光照不到裏麵,我什麽都看不到。

在這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古老廟宇中,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黑暗的深處,真隱藏著一雙眼睛注視著我,讓我的後背直冒冷汗。

子夜?

在黑暗中我輕輕地呼喚著,那個1600多年前女子的名字。

突然,我聽到了某種聲音,於是趕緊屏住了呼吸,側耳傾聽——

我聽到了一陣幽幽的歌聲。

葉蕭,你相信嗎?我聽到了山頂古廟中的夜半歌聲!

請相信我沒有騙你,當時我真的聽到了,但卻搞不清楚這聲音的來源,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似乎近在我的耳邊。聲音非常模糊,但我確信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似乎是古老的曲調,隻是聽不清她在唱些什麽。

我不敢再呆在黑暗中了,慌不擇路地跑了出來,重新回到了月光之下。

但那縹緲的歌聲似乎還在繼續,充滿了憂傷和淒涼,在這海邊的荒山野嶺中飄**著。我又聯想到了《子夜歌》,難道真的如古書上記載的那樣,是鬼魂在為她和唱嗎?

不,我嚇得捂住了耳朵。

這個時候我的目光對準了山下的幽靈客棧,從這裏看下去,幽靈客棧就像一座被縮小了的古廟,隻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忽然,客棧的三樓亮起了一盞幽幽的燈光,在黑夜中分外顯眼。

那線燈光看起來就如同鬼火一樣。

我睜大了眼睛,終於放下了捂在耳邊的手。

聲音消失了。

奇怪,我又在山頂上轉了一圈,再也聽不到那歌聲,隻有破廟繼續矗立著,看起來隨時都會倒塌的樣子。難道剛才是耳朵的幻覺?

我不敢想下去,立刻離開了這裏,按照原路下山。

下山的路很順利,我很快就回到了幽靈客棧中。

大堂裏繼續亮著那盞白得刺眼的燈,隻是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喘了幾口粗氣,然後就跑上了二樓,拿了幾件換洗衣服下樓去洗澡了。

我來得正是時候,沒有碰到其他人。我走進浴室打開了熱水龍頭,迅速地鑽進了木桶裏。

熱騰騰的水蒸汽很快就籠罩了這個小房間,也許是剛才爬山的緣故,我隻感到渾身乏力,身上出了許多虛汗。我閉上眼睛讓全身浸泡在熱水中,就像一條睡著了的魚。漸漸的,我全身都進入了放鬆的狀態,剛才在山上的那一幕,此刻已經難以想象了。

躺在熱水中,我的意識開始恍惚起來,真的像條魚一樣遊到了我的身體之外。

於是,我想到了小曼。

我說過,我永遠都忘不了她。葉蕭,你也不會忘記的,在我們17歲那年的春天,還有那台永遠都不會再上演的戲。

還記得那個舞台嗎?我記得清清楚楚,小曼站在舞台上,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而背景全部都是黑色,黑與白顯出強烈的色彩對比。刺眼的白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光滑的額頭上泛出一片亮色,那張臉給人的印象太深刻了,仿佛這種美麗人間所不能有的,隻有在另一個世界才能找到。她的眼神是那樣迷離,虛無縹緲地看著遠方,然後她緩緩地伸出了手,指向座在第一排的我的眼睛……

不!

那麽多年來,這個畫麵就像是烙印一樣深深刻在我心裏,永遠都無法磨滅。

我一下子從熱水中跳了起來,努力讓自己的腦子逐漸清醒回來。

不能再泡下去了,否則會發瘋的。我立刻擦幹淨了身體,隻穿著一條褲子,光著上身跑出了浴室。

然而,我剛一打開門,迎麵就見到了一張美麗的臉。

——水月。

我立刻就僵住了,呆呆地站在門口不知所措。而她也很尷尬,看了我一眼以後,就馬上靦腆地低下了頭。

不對,我還光著膀子呢,頭發上滴著水,赤著上半身站在這女孩的麵前。

她忽然又抬起了頭,和我四目相對。在燈光下她睜大了眼睛,似乎能用目光來說話,可我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麽。當時我心跳得厲害,卻什麽話都說不出,隻能閃到旁邊,為她讓開了一條路。

於是,她低著頭快步走進了浴室,然後緊緊地關上了門。

我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迅速穿上衣服,來到了大堂裏。

不知道為什麽,這時候我卻不想回房間,隻是怔怔地站在這裏。水月現在已經在洗澡了吧——我的腦子裏突然冒出了這個念頭,真是該死啊。

我走到了大堂的櫃台裏,看到裏麵隻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單冊和發票,全都是早就過期了的,並且發出一陣刺鼻的黴味;離開了櫃台,又看了看牆腳下的那台電唱機,不過現在我再也不敢放了。就這樣晃了20多分鍾,直到那扇木門打開。

水月出來了。

浴後的她頭發披散在肩上,渾身冒著熱氣,臉色也紅潤光澤了許多。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衣,手裏還拿著一個連著水管的淋浴噴頭。我這才明白,原來她自己帶著蓮蓬頭和水管,接在水龍頭上再吊起來就能夠洗淋浴了,這樣要比盆浴幹淨了許多。

她看到我以後也吃了一驚,低著頭輕聲說:“你怎麽還在這裏?”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猶豫了一下說:“晚上沒什麽事,在這裏走一走。”

“嗯,這裏常會有奇怪的風,洗好澡以後當心別著涼了。”

“奇怪的風?”我聳了聳眉毛,不禁微笑著說,“謝謝。”

她的嘴角微微一撇,用輕柔的聲音回答:“沒關係,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自然應該互相關照的。”

“你說得對。”我點了點頭,改變了話題,“水月,怎麽沒見你的兩個同學?”

“她們已經洗過了。其實,她們並不喜歡和我一起洗澡。”

“為什麽?”

“因為——”水月停頓了好幾秒鍾,“她們覺得我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我沒聽明白:“怎麽不太一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停頓了下來,然後微微一笑,“對不起,我上去了。”

很快,她就像隻小鹿一樣消失在樓梯裏。

10分鍾以後,我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時候一股奇怪的風吹進了窗戶,讓我不停地發抖,我連忙關掉了窗戶。我趴在窗前,這才注意到那輪明月已經不見了。

然後,我一頭倒在席子上,很快就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後半夜吧,我忽然被一陣淒厲的慘叫聲驚醒了。

若是在平時聽到這種慘叫聲,就足夠我們顫抖的了,何況這是在後半夜的幽靈客棧。我立刻從**跳了起來,很快就聽出這聲音是從樓上傳來的。

我衝出了房門,來到黑暗的走廊裏。在通往三樓的樓梯口,我猶豫了幾秒鍾,但最後還是跑了上去。通過搖搖欲墜的木板樓梯,我來到了充滿一股特殊氣味的三樓。

這裏同樣一片黑暗,但我確定那慘叫聲就是從這裏發出的。我茫然地在走廊中摸索了片刻,似乎冥冥之中有什麽在指引著我,使我推開了那扇房門。

一道柔和的燈光照射在我的眼睛裏,我終於看到了她——懸崖上的那個女人!

這是一個寬敞的大房間,有著與城市裏相同的裝修,房間布置得簡潔而幹淨,與幽靈客棧的整體風格格格不入。她就躺在一張西式的大**,長發披散著,麵色蒼白無比,雙目緊閉。

更致命的是,她的手腕上有一道傷口,鮮血正汨汨地往外流淌。

幸好那道傷口很淺,而且沒有割到要命的地方,離動脈還遠著呢,所以她的失血並不怎麽多,我立刻就衝到了她身邊,腦子裏已經來不及多想,毫不猶豫地脫下我的汗衫,然後再把它撕碎了,我按照過去軍訓時學過的包紮法,用衣服代替紗布緊緊地紮住傷口,很快就為她止住了血。

看起來她已經沒事了,呼吸也漸漸平緩了下來,隻是雙眼還緊閉著。這時候我注意到地上有一把小小的刀片,刃口還沾著一些血跡,看起來是她想用這把小刀割腕自殺。不過嘛,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完全割錯了位置,隻能算是皮肉傷而已。

她終於睜開了眼睛,看到了我的臉以後,她似乎有些迷茫,兩眼無神地搖了搖頭,輕聲地說:“我沒死?”

“放心吧,你死不了。”我坐在她身邊說,這時候我才注意到自己正光著上身,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並不在意,點了點頭說:“是你救了我。”

“我早就懷疑你想自殺,果然不出我所料。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死呢?”

“不,不是我要死。”她的臉上忽然露出了無比恐懼的神情,“是他要我死。”

“哪個他(她)?”

但她並不回答,隻是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房間,似乎我的身後站著一個人。我嚇了一大跳,立刻轉過身來,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陰影。瞬間我的心裏一顫,但很快就發現,那隻是我自己的影子而已。

我苦笑了一下說:“看到了吧,這房間裏什麽都沒有。”

“不,他就在這裏,剛才我看到他的眼睛。他要把我帶到另一個世界去。”

“他究竟是誰?”

忽然,又一陣陰冷的風吹了進來,她的頭發全都飄散了起來,她用驚恐的氣聲回答——

“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就是鬼了?”

她不置可否,用更加神秘兮兮的聲音說:“他就在幽靈客棧裏,就在我們身邊。”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感到一陣冰涼,也許是因為光著膀子的緣故吧。看起來她已經沒事了,於是我站起來說:“我建議你明天早上到西冷鎮上去一趟,那裏一定有醫院的,如果需要我會送你去的。”

“謝謝,不用了。”

“我走了,不管這是不是你自己幹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地活著。”不等她的回答,我迅速地離開了這裏。

回到二樓的房間裏,我馬上換上了一件衣服,又躺倒在了席子上。

原來她就住在我的樓上,但她為什麽不願意見人呢?就像一直生活在劇場頂層的宋丹萍,可是她活得好好的又沒被毀容。我實在是想不通,就連她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或許這幽靈客棧裏還藏著更多的秘密。她剛才說的那個不是人的他(她)又是誰呢?一想到她的那種見到了鬼似的眼神,我就感到毛骨悚然,好像我自己也見到了鬼。

帶著種種疑問,我漸漸沉入了睡眠中。

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不到6點我就醒來了,到底樓的大堂裏獨自吃完了早餐,然後就回到房間裏給你寫信。

葉蕭,現在是上午10點鍾,我的手腕都快寫斷了,就到這裏吧。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於幽靈客棧

讀完來自幽靈客棧的第四封信以後,葉蕭的眼眶竟忍不住有些發熱,他把頭埋到了這疊厚厚的信紙中,仿佛能聞到周旋筆尖的墨水味。

過了許久葉蕭才站起來,看著窗外被黑夜籠罩的城市,從窗玻璃的反光裏,他看到了自己的臉。瞬間,那張臉似乎改變了,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小曼。”

於是,那張臉再度清晰起來。

一切的回憶宛如電影畫麵一樣,呈現在葉蕭的眼前。

那一年,他和周旋都是17歲。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然而小曼的到來,改變了他們的人生。

葉蕭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下半學期開學的日子,一個陌生的女生出現在了教室的門口。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膚色有些蒼白,臉頰被一些黑色的發絲覆蓋著,她低垂著眼簾,似乎有些靦腆。當時她吸引了全班所有人的目光,她忽然抬起頭來,向葉蕭的方向看過去,但他卻沒有那種四目對視的感覺。於是他又回頭看了看,原來,她的眼睛正盯著周旋。葉蕭一下子就瀉了氣,然後便聽到老師的介紹,這女生是從別的學校轉學過來的,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小曼。

小曼是學校裏最美的女孩子,許多男生都暗暗地喜歡她,於是葉蕭再也不敢靠近她。但他很快又發現,小曼的性格非常內向,幾乎所有向她獻殷勤的人,都會吃到她的軟釘子。而其他女生出於天生地嫉妒,都故意地排斥她。所以,她很少和別人說話,一個人行單影隻,幾乎沒什麽朋友。於是,就有了關於她奇怪個性的許多猜測。而那些被她拒絕過的男生,還有嫉妒她的女生們,總是在背後說她的壞話,而她即便聽到了也不在意。

不久以後,學校為了慶祝五四青年節,準備排一出新編話劇。劇本是葉蕭他們的語文老師寫的,劇名叫《自由花》,寫的是女中豪傑秋瑾一生的傳奇。演員則全部從學生們中間挑選,好幾個活躍的女生都想競爭秋瑾的角色,但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女主角落到了小曼的身上。

劇中還有其他兩個重要人物,一個是秋瑾那懦弱的丈夫,由葉蕭來扮演,另一個角色是革命家陳天華,則由周旋扮演。

雖然小曼很美麗,但氣質卻過於憂鬱,與秋瑾自由豪放的性格有天壤之別。大家都擔心她會演砸,就連她自己都沒有信心。在排演之前的一天,周旋與葉蕭商量要和小曼談一談,幫助她建立自信。雖然葉蕭認為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他還是跟著周旋一起去了。

小曼馬上就答應了周旋的要求,跟著他們來到了學校的實驗劇場裏。那是中午休息的時間,學校的劇場很大,沒人的時候坐在前排座位上,看著黑色的幕布和穹頂,總會產生一種壓抑的感覺。葉蕭已經記不清那次談話的細節,小曼幾乎沒什麽話,全是周旋在滔滔不絕地說著。而葉蕭一直都默默地注視著小曼,在劇場昏暗的光線下,她的眼睛裏閃動著一些東西。

第二天放學以後,他們開始在劇場裏正式排練。寫劇本的語文老師兼任導演,在他的安排下,小曼第一個登上舞台。當她站在舞台中間、燈光把一身白衣的她照亮時,坐在下麵的葉蕭和周旋都看呆了。舞台上的小曼簡直與平時判若兩人,她春光煥發活力四射,兩眼神彩飛揚,活脫脫就是一個女革命家。然後,小曼按照劇本念出了秋瑾的《寶刀歌》,顯然她作了充分的準備,第一次排練就半字不差地念出了全部冗長的台詞。沒人會料到她的狀態會如此之好,就連那些嫉妒她的女生們也投以讚歎和羨慕的目光。在排練結束以後,老師甚至還鼓勵小曼明年去考上海戲劇學院。

但是,小曼隻要一下舞台,立刻就變回了平時的自己,身上再也看不出半點秋瑾的英姿,依然是一個美麗而憂鬱的女孩。在排練間隙的時候,葉蕭偷偷地問她:“小曼,為什麽你台上和台下就像兩個人呢?”

“我也不知道,隻要走到舞台上,我就仿佛不再是自己。那感覺非常奇怪,就好像……”她皺著眉頭停頓了好一會兒,就連語氣都變了,“就好像有另外一個人突然進入了我的體內。就在那瞬間,我所看到的一切也都變了,不再是這間黑暗的劇場,而是春日裏的公園,周圍有一大片的櫻樹,枝頭全都開滿了白色的櫻花,突然一陣風吹來,花瓣如同飛雪一樣飄落,簡直美極了。”

在劇場黑暗的角落裏,葉蕭隻覺得她的聲音越來越細,最後竟變成了假聲,說得就像靈魂。小曼似乎從來都沒有一口氣說過那麽多話,她自己也有些驚訝。

“你真的看到了櫻花?”

“是的,但當燈光滅掉以後,一切又恢複了原樣,我又從櫻花樹間回到了黑暗的劇場裏。”

葉蕭知道剛才小曼那場戲,就是表現秋瑾在日本留學的場景,可是像小曼那樣的奇怪經曆,恐怕是任何一個演員都不會有的。

從那天開始,葉蕭覺得自己與小曼成為了好朋友,在每次排練的間隙或結束以後,他和小曼還有周旋,都會坐在一起聊天。開頭他們主要是談排戲的事情,但慢慢地就扯題了,到最後他們甚至無話不談。隻要和他們在一起,小曼就會表現出一個少女應有的活力,似乎秋瑾身上的豪氣,通過排戲滲透到了小曼的體內。

因為這個戲是給青年節獻禮的,排練足足持續了一個多月。而他們3個人總是形影不離,老師也並沒有太在意,因為他們是戲裏三個最重要的角色,在一起談戲也是正常的。葉蕭的話並不多,有時他會傾聽小曼和周旋講話,他發覺小曼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孩,她在藝術方麵有著某種天才的氣質,常常讓立誌要成為作家的周旋自歎弗如。

無論男孩還是女孩,17歲總是多愁善感富於幻想的年紀,自然也讓葉蕭陷入了對小曼的癡迷之中。有幾次排練的時候,他和小曼在台上演對手戲,他扮演的是秋瑾那懦弱的丈夫,當看到“秋瑾”充滿感情地講述一片愛國心時,葉蕭竟情不自禁地盯著她,以至於把台詞全部忘光了,結果挨了導演的老師一陣痛罵。那時候,葉蕭還不懂這種感覺意味著什麽。幾年以後,當他深深地喜歡上一個叫雪兒的女子時,才終於明白了這種感覺的意義。

可是,在葉蕭和小曼中間,還有周旋的存在。更讓葉蕭感到鬱悶的是,小曼更願意同周旋說話,也許周旋身上的氣質更能吸引女孩子吧。而且,周旋在戲裏演的是革命家陳天華,正好與秋瑾誌同道合,葉蕭演的角色恰恰相反,是被秋瑾瞧不起的男人。葉蕭隱隱感到了某種酸味,但他又不敢當麵說出來,因為他和周旋的關係實在太好了,無論在任何情況,葉蕭都不願放棄與周旋的友誼,這使他陷入了尷尬的兩難境地。

“周旋——”

想到這裏,他輕輕地念出了他最要好的朋友的名字。直到今天,葉蕭依然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麵對他。現在,周旋正在神秘的幽靈客棧中,每天給他寄來一封信,敘述那離奇的經曆。

葉蕭搖搖頭,天知道明天的信裏又會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