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冰釋(下)

陳緋因時候還早,還請大家去她船上耍。紫萱本待要去,想到她原是來助忙的,先吃醉就睡了一覺,極是不好意思,就不肯去。送她們幾個到碼頭回轉,羞答答站在明柏身邊。

管家們在大竹匾上攤煮熟的番薯,幾個雇工帶來的孩子縮在一邊看著熱氣騰騰的番薯吞口水。紫萱有些不忍,借著要吃茶走出來。明柏也瞧見了,問她:“可是還頭痛?”

紫萱搖頭道:“不痛,那幾個孩子與他們點吃的吧?”

明柏道:“中午飯時已是與他們吃過一餐了。這是饞呢,倒不好開這個頭。”他看紫萱不以為然的樣子,就轉移話題,“方才麻煩了張家,咱們送點子什麽到對過去?”

紫萱嗯了一聲,問得利媳婦討了一個食盒,親自裝了些肉脯、蝦仁、魷魚絲、烤魚片。因大家都忙,她就親自捧著出來。

張家鋪子的布簾早已拉起,滿子兩隻大袖子使繩子捆起,光著一對白胳膊,正跪坐在那裏包餃子。張公子係著圍裙也在一邊助忙,看見紫萱進來,止不住的笑意湧到臉上,側著臉笑道:“狄小姐貴客。”

他偷聽可惡,紫萱實是想在他臉上搗一拳,隻對滿子笑道:“這是幾樣小點心,送與姐姐嚐嚐。”轉手交與一個倭婆,就道:“姐姐忙,改日得閑到舍下去耍。”跟滿子對福了一福就出來。

張公子在邊上笑的一朵花似的,人家看都不看他一眼,待人去了,他就有些懊惱地問妹子:“我不招人喜歡麽?”

滿子低低的笑起來,道:“哥哥,你也有眼睛,看不出她合那位明柏少爺……麽。”

張公子將一隻劑子拍扁,佯怒道:“你當我是什麽人?哥哥隻是覺得她有趣罷了。我們這樣的人家,嫁娶豈能如意。”他嘴上說的硬,其實心裏卻是覺得可惜,若是他們張家出過個把做官的,去狄家提親何等容易。母親的意思是娶陳家的小姐,不然就在外家替他聘一位小姐。似狄家這般的人家,勢必不會跟商人家結親。隻是他越明白此事絕無可能,越覺得狄小姐一怒一惱都招人喜歡。

狄小姐送了一盒點心來,他就打著回禮的幌子裝了一盒餃子親自送過去。那個話極多的管家娘子出來說主人已是回宅了。他心中失落,不肯回去叫妹子笑話他,順著小坡走到棧橋上看海。琉球的海邊並無腥臭氣味,沙白水清,阿慧坐在一塊礁石上看風景沉思,卻不防也有人當他是風景。

陳緋家那隻船在近海打個轉就回來,小姐們站在船頭指點風景,遠遠瞧見岸邊有個少年。崔小姐與晴姑娘都當是明柏,不錯眼珠隻看那邊。倩姑娘有些替姐姐難為情,沒話找話,問陳小姐:“緋姐姐,你家的船回中國,可是還有人要來?”

陳緋道:“還有些,我家的屋子空著一小半呢,隻怕都搬了來不夠住。你家呢?”

倩姑娘看著天邊一朵流雲,歎息道:“我們家李家死的死,賣的賣,實不曉得我爹爹此去能尋回幾個。”

陳緋想到她的三位兄長,也自歎息,小聲道:“若是早些搬到琉球來,我三個哥哥也不致送命。”諸位小姐都有兄長扶持,隻有她兄死父老無依可靠,偏生琉球又無合適的男子與她為配。想到此,她對崔李兩位倒不似方才那般看不慣,走到艙中取了茶壺倒茶。爹爹是個粗人,就不曉得替她張羅親事,她心中苦楚,那茶水傾滿了杯子也不曉得,卻是流了一桌子。

倩姑娘在門口看見,輕呼一聲,陳緋才回過神來,笑道:“你可吃茶?”

倩姑娘笑道:“不吃,你快來看笑話兒。”

陳緋不想出去,倩姑娘進來拉她,指著張公子那邊笑道:“你看,張公子叫兩個乞兒纏住了。”

此時陳家的船已是將靠岸,陳緋一眼就看到那位張公子身上的綢衫上有兩個泥巴手印,卻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崔小姐跟晴姑娘先當是明柏,還替人家著忙,待看清是張公子,南姝就咬著嘴唇道:“活該。”

晴姑娘愛他人物兒風流,覺得他比明柏活潑討喜,隻啐:“他就似個活猴!”

轉眼船靠了岸,早有管家牽著驢接上來,幾位小姐跨上驢回去,一路無話。

過得幾日紫萱閑下來,寫了帖子請幾位小姐賞菊,第二日李小姐回請,第三日陳小姐回請,第四日本是崔小姐要請的,偏生那日她病了,約了過幾日再聚。

誰知崔老爺自高麗回來,帶了許多造紙的工匠,還有兩房姬妾並幾十戶家人,買地蓋房子忙個不休,崔老爺偶爾得閑,聽說狄家把玻璃手藝傳給大家,隻有他家無份。村中建新碼頭卻要他家出錢,卻是氣得要死。把四老爺痛罵了一頓,又禁住南姝,再不許她合中國人耍。

張夫人見崔家起作坊造紙,她也就在家裏建了個玻璃作坊,每日親守著幾個工匠,製些花瓶杯碗之類的小物件,要運回倭國賣。

張公子勸她:“母親,狄世叔雖是不禁大家借此生財,到底也等別家先動手,大家臉上才好看呢。”

張夫人心中大怒,道:“兒子,你怎麽不問問那幾日你不在家,我為何要搬回家來住?”

張公子本也有些懷疑,聽得母親這樣問她,惱道:“你不說,人家不說,我怎麽曉得?”

張夫人待要說是狄舉人調戲她,又說不出口,隻道:“我搬回來原有搬回來的緣故。那狄家上下都不是什麽好人,隻有狄舉人老實,偏又做不得主。”

張公子叫母親說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說母親是倭國婦人見不得旁人比她強的脾氣,也不曾真往心裏去。因他合小全哥曾說過此事,此時要辦玻璃作坊也不算太失禮,是以也就由著母親了。

他家船到倭國一月一來回,轉眼又去運貨,裝了幾十樣狄家的木器,還有小半船玻璃碗盞。南山村的人看著眼熱,合計了兩日,公推黃村長合李保長來尋狄家、李家、陳家說話,狄希陳聽說是要合夥辦作坊,不肯來,隻說大家隨意。那李家還不想合崔家撕破臉,也退避三舍。因屋舍是陳家一家之力,就是他家占大頭,與眾村民合夥辦作坊,擇了吉日開工,吹花瓶,製碗盞。打算積多了賣到高麗去,那原來的公共作坊就成了一句空話。狄家三個大些的孩子都不大快活,覺得島上再無一個好人。

尚氏王族原是學會了就辦了個小作坊的,先是製玻璃片裝窗戶,再是瓶碗缸盆,諸樣試製下來,首裏王族已是家家用玻璃碗了,聽說還在試製玻璃家俱。

這麽一陣風兒辦玻璃作坊,狄希陳跟素姐在書齋裏翻書的人都聽說了。他二人相對大樂,他們穿來的那個時代,農村裏說養成兔子賺錢,一窩蜂的去養兔子,待家家雌兔伴著雄兔滿院走,兔毛已是不值錢,家家都是賠錢,兔子俱是吃一刀吃肉了事。又一陣風的去養狐狸,最後狐狸養多了也不值錢了又棄掉。如今琉球辦玻璃作坊就合那養兔子一般,賠大錢倒不至於,賺錢卻是不可能了。

這一日中午吃飯,紫萱看爹娘都是滿麵笑容,好生不解,問道:“他們都拿著俺家教的手藝辦作坊呢,為何爹娘還這般快活?”

小全哥使筷子敲她,笑道:“且等著他們虧本賠錢罷。”

紫蒙天生性子直,看全家都滿麵笑容,她想了一想轉過彎來,也不惱了,道:“那俺們家的作坊待如何?”

狄希陳笑道:“俺們家的麽,製些小瓶小罐家裏使用麽,外邊的生意一概不接。待明年糖廠建成,咱們家收果子製果脯,隻怕家裏的玻璃瓶還不夠用呢。”

素姐也道:“咱們家收上全島的甘蔗來製糖,做果脯,放一年半載不在話下。隻要這一樣做得好就使得。這裏的田地麽,夠全家吃飯就完了。聽說崔家占了北島一大塊地,想必李家跟張家也要從中國運人來?”

紫萱點頭道:“都是這樣說話,就是陳家,聽說也有不少人要來,家家都在蓋房呢。”

小全哥笑道:“碼頭的事不提了?我們家如今正好有八艘漁船,已是將小碼頭擠得滿滿的。俺們家隻用得上四艘,那四艘李蟹他們來求租,俺尋思著不如租把他們。”

狄希陳笑道:“兩艘與他們,那兩艘與土人。”小全哥會意。

明柏也將這些日子木匠作坊的收支說與大家聽,道:“張公子前日來尋我,說木器不要了,問能不能拿辣椒玉米等種子換糧食,俺依了他,隻是聽說張夫人將種子轉手就賣把崔家運到高麗去了,甚是惱人!”

素姐笑勸道:“這些東西不過這一年稀罕罷了,哪裏買不到?就是咱們家不賣,他們到山東去隻怕買的還便宜些,上回你舅舅的信裏還說呢,他在鬆江這幾年,番薯極賤,一個錢兩斤,窮人都不肯吃的。休那般小家子氣。這些都不如你翻出來的那個製糖法值錢呢。”

不知不覺那個鋪子又到了明柏哥管,紫萱突然發現自己又無事可做,卻是急的慌,道:“你們都這等忙,偏俺無事可做。”

明柏合小全哥對看一眼,小全哥就道:“紫萱,俺問你,張家那個鋪子交給張家小姐管,旁人怎麽說?”

紫萱想到她也不樂意哥哥娶這樣的嫂嫂,心裏歎息一聲,皺眉:“他家……算了,俺不管鋪子了。”

素姐看女兒這般,心中有些失望,笑道:“以後家務交給你管罷。人情往來,你拿不準來再來大家商量,外邊的事還是交給男人們罷。世道如此,又能如何?”

“合別家小姐比,我家紫萱已是極能幹的了,”狄希陳看女兒的扁著嘴心灰意冷的樣子,替她打氣,道:“你看島上這幾家,除去張家小姐打理鋪子,那幾位可不是除去吃穿就是耍?你也合她們耍了幾日,總抱怨沒意思,是不是?”

紫萱點頭道:“爹爹說的是,俺總說俺不比哥哥們差多少,憑什麽家裏那些事體不讓俺出頭?可是看張小姐管鋪子,又覺得女子整日拋頭露麵實是不雅,想著要出頭,就想做些事,想著怕人笑話,就不想出門。”

明柏輕輕道:“紫萱,俺們聽張公子說過,倭國的天皇還有女子當,所以婦人開鋪子也常有。然此處閩人最多,實是重男輕女,所以人多說張小姐不當出頭。俺們也是不想人家那般說你,所以把你的事都搶了去,不然鋪子還交給你管,隻是每次你去俺們陪你去,可使得?”

紫萱想了想,搖頭道:“不了,古人雲男主外女主內,俺以後隻管家罷。”她想想自個從前也狠覺得張小姐住在鋪子裏不妥當,那出頭露麵的事實是不能再做,可是為何她跟哥哥一般兒的人,她就隻能在家裏打點家務?

她心灰意冷出來,無意中走到學堂後邊一棵大樹下坐著發呆。小全哥合明柏來看了幾回,俱叫素姐攔了回去。素姐待要去勸,狄希陳把她拉過一邊小聲道:“就是咱們穿過來的兩千零幾年,還有不少女大學生情願一畢業就結婚做家庭主婦的。這個年代,紫萱跟那些小姐們比已經很超前了,現在她自己覺得不大好,我們還是讓她自己想吧,想得通自然好,想不通,還有明柏呢。”

紫萱這般,若是嫁出去必是與婆家合不來的,素姐想到還有一個明柏,那提著的心放下一半,提高了聲音問道:“明柏,將來怕他娶妾呢!”

狄希陳笑道:“小全哥是不肯娶妾的,自然不會由著妹夫納妾。這事兒呀,你就別操心了,咱們出去走走,這幾天涼涼的,倒像個秋天的樣子。”兩口子手拉著手出門耍去了。

遠遠躲在後邊的小全哥聽見了父母最後兩句,曉得確是把紫萱許給明柏了,喜歡的拿手肘拐他,道:“聽見了?俺娘是怕你納妾呢,所以不敢把妹子就許你,並不是為著別個。”

明柏心中大樂,紅著臉道:“你為什麽不肯納妾?你當明白我也不肯納妾的緣故兒。”他覺得自己這般說話就合求婚似的,臊得不得了,說完了掉頭就走。

小全哥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八字樓後,也是大樂,想了一想來找妹子。紫萱跟一個穿紅衣的少女站在門口說話。那少女半身都叫大樹擋著,小全哥隻當是家裏的使女,道:“紫萱,哥有話與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