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扇門

名詞解釋之“六扇門”:中國古代的衙門都是三開間,每間各安兩扇黑漆門扇,總共有六扇門,所以衙門俗稱“六扇門”,俗諺“衙門六扇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衙門差役、書吏之類的工作也被稱為“六扇門裏的勾當”。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6月1日淩晨0點

倫敦的子夜。

小徑分岔的花園門口,春雨嚇得渾身動彈不得,眼睜睜的看著地上的白發老人——他真的死了嗎?

夜風吹透了她的衣衫,剛才的恐懼讓她的後背滿是冷汗,寒意徹入了骨髓。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還留著一道明顯的握痕,腕口的靜脈處隱隱作痛。再度晃晃悠悠的蹲下來,手電筒照著老頭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還在凝視著她,要把什麽重要的話告訴她。

但春雨必須確定他是否死了,要是老頭還剩下一口氣,她就要想辦法救活他。她伸手摸了摸老頭的脈搏,完全沒有反應。又摸摸老頭的頸動脈,就像一條幹涸的河流,再也不會流動了。

終於確鑿無疑了,老頭已變成了一具屍體,靈魂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下春雨坐倒在了地上,她的靈魂仿佛也要出竅了。幾天前弗格森教授猝死在她身邊,此刻又有一個老人在她麵前死去,難道自己真是厄運的化身,誰碰到她就會被詛咒嗎?

半夜的花園裏萬籟俱寂,隻有晚風搖動樹葉的聲音,旁邊是個中國式的涼亭,後麵是道生鏽的大鐵門,前麵還有道半敞開的月亮門——小徑分岔的花園就在門裏,那彎彎曲曲的迷宮小道在等待著她。這一切宛如博爾赫斯的小說,春雨似乎成了阿根廷老頭筆下的女主人公。

淚水悄悄從眼眶滑落,與其說是麵對死者的恐懼,不如說是身處絕境的無助與淒涼。

現在該怎麽辦?深更半夜,一個老頭死在這裏,春雨唯一可做的就是報警了——讓警察來處理這些事情吧,或許他們會發現更多的秘密。

但她出來時並沒有把手機帶在身上,必須得到飯店大堂裏打電話。她回頭看了一眼死去的老頭,便循著來路往回跑了。

春雨飛快地跑出小樹林,好像有個幽靈在追逐著她。

回到飯店裏,大堂空無一人,她徑直跑進前台,撥通了英國的報警電話:999.在說清了地址和具體情況之後,警方讓她在原地等待。

春雨放下電話便沒了力氣,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仿佛天花板就要塌下來了。

忽然,她感到臉上還有些異樣,才想起剛才老頭嘴裏吐出來的髒東西,可能還有一些沒擦幹淨。她掙紮著又站起來,跑到底樓的衛生間,看了看鏡子裏自己可怕的臉,果然還有些白色的殘漬,想到那是死人嘴裏吐出來的,就讓她對著池子幹嘔起來。

她終於嘔出了一些胃液,冷汗又冒上了額頭。她打開水龍頭,拚命衝洗著自己的臉,頭發也濕了許多。當她重新把頭抬起來時,鏡子裏的女人就像個瘋子似的,讓她聯想到了可憐的吉斯夫人。

這時外麵傳來了警車的聲音,春雨來不及擦臉就跑了出來,大堂裏走進一男一女兩個警察。春雨這副樣子讓警察也嚇了一跳,已經沒有時間多說話了,她趕緊帶著警察跑向飯店後院。

警察對這裏也很陌生,走近黑暗的小樹林,都不免提高了警惕,男警察還掏出了一把手槍。女警察一路拉著春雨,關切地問她發生了什麽事情,可能以為春雨遭到了什麽侵犯。

到了那扇生鏽的鐵門,中國式涼亭已在眼前了。春雨喊道:“就在這裏!”

男警察率先衝了進去,用手電照了四周一圈,但地上什麽都沒發現。接著女警察也過來了,她又照了照旁邊的涼亭,沒有什麽異常的東西。

“就在這裏嗎?”

“是啊!”

春雨有些糊塗了,究竟是怎麽回事?她睜大了眼睛,在兩隻大號手電的光束下,方圓十米之內被照得一清二楚。地上全是一片空白,除了泥土就是鵝卵石,旁邊是涼亭和樹林。

男警察甚至還鑽到樹林裏,非常仔細地找了一圈,最後鑽出來聳聳肩膀:“什麽都沒有!”

老頭到哪裏去了?死人不可能自己走路!春雨茫然地注視著地上,抓了抓已經浸濕了的頭發,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警察。

女警察搭著她的肩膀問:“發生了什麽事情?你確定這裏真的有人死了嗎?”

忽然,身後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喬治?艾伯特和服務生傑克都跑過來了,想必是被剛才警車的聲音驚醒的。他們驚慌失措地問警察怎麽回事。

在得到警察的回答後,艾伯特搖了搖頭:“我是這家飯店的老板,絕對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

警察又問春雨那個老人長得什麽樣?

春雨便在現場詳細描述了老頭的模樣,以及他死時的情況。

可艾伯特又一次搖搖頭:“真是莫名其妙,我們這裏沒有這樣的客人。”

這句話讓春雨有些急了:“可我明明在前幾天還看到他的呢!”

“也許你看錯了吧,雖然最近這裏是住了很多老年人,不過他們不是禿頭就是剃光頭,沒有你說的長發老頭。而且這裏的老人都很注意穿著體麵,怎麽會穿成嬉皮士的樣子呢?”

“不對,你為什麽說謊?”

這是春雨已經無法控製自己了,激動地後退了幾步,女警察扶住了她的肩膀。

艾伯特也對她現在這個樣子感到很驚訝:“今晚你怎麽了?看看你的頭發啊,像什麽樣子?究竟發生了什麽?”

“不知道!我不知道!”

春雨低下頭抽泣起來,女警察怕有不測繼續摟著她。

然後,艾伯特對男警察耳語了幾句。隻見男警察會意地點了點頭:“沒事了,我們走吧,艾伯特先生會照顧好這位小姐的。”

女警察有些疑惑,但還是放開了春雨,跟著男警察走了。

艾伯特拉起春雨的手要離開。忽然她大叫了一聲:“等一等!”

她奪過艾伯特的手電,跑到半開的月亮門裏。警察也跟著跑了過來,隻見門裏是一條幽深的小徑,兩邊是茂密的樹叢,其他並無任何東西。

現在女警察也搖搖頭說:“什麽都沒有,我們走了,再見!”

艾伯特冷冷地看著春雨,然後扶著她的肩膀往回走去。

傑克在前麵用手電開道,而春雨再也沒有力氣了,跟著他們一同回到飯店大堂。

艾伯特又與警察們寒暄了幾句,最後順利地把他們打發走了。

隨著警車的聲音漸漸遠去消失,春雨瞪大了眼睛盯著艾伯特:“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這幾天太累了,應該好好休息。”

但春雨並不甘心:“他是從小徑分岔的花園裏跑出來的,那個迷宮裏麵究竟藏著什麽?”

“傑克,送她回去休息吧。”

說畢,傑克就抓住了她的左手,但她開始掙紮起來,艾伯特搖搖頭又抓住了她的右手,就這樣,兩個人把春雨架上了三樓。

回到春雨的319房間,艾伯特按著她的肩膀說:“可憐的spring rain,看看你自己的頭發啊,你不應該是這個樣。快點洗個澡吧,明天我要看到你美麗的樣子。”

當他們全都離開,春雨一個人坐在門後,絕望地看著天花板。

那個老頭真的死了嗎?難道他又活過來自己走掉了?或者真的是她的幻覺和臆想?還是她到英國以後遇到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春雨深呼吸了幾下,走近衛生間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容顏蒼白再加濕亂的頭發,果然像個女瘋子啊。

現在她可以猜到了,剛才艾伯特對警察的耳語,大概是“這女孩精神錯亂了”的意思吧。

趕緊打開蓮蓬頭,熱水衝刷著身體,快點把那一切不幹淨的東西都洗掉。

幾分鍾後,當熱氣彌漫在浴室時,耳邊響起了老頭死前說的那句話,正與飛機上佛格森教授臨終的話相同——地獄……地獄……門……要開了!

北京時間2005年6月1日上午9點15分上海。

這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坐上孫子楚的越野車,駛往滬寧高速公路的方向,我們的目的地是蘇州西山。

孫子楚最近沒有課,不用每天都到S大教書,正好利用今天出去踏青,故而興致不錯,穿著打扮就像去戶外登山似的,開車的同時嘴裏還哼著小曲。

上午出門前,我收到了春雨從倫敦發來的電子郵件,她詳細記述了這兩天來發生的奇遇,尤其是她和龍舟在檔案館裏,發現的一戰時期餘準的自述。這更加證明了我的推斷——《小徑分岔的花園》確有其事,原址就在今天倫敦郊外的旋轉門飯店,而小說裏的漢學家艾伯特也確有其人,他的後代喬治·艾伯特至今仍是飯店和花園的主人。

餘準在他的審訊記錄裏,也提到了他的曾祖父“T‘s ui Pen”公,他的材料都是用英文寫成的,春雨自然不知道那就是餘問天的字“崔鵬”。同時,也證明中國版“小徑分岔的花園”確實存在,就在餘氏家族的故鄉——蘇州西山。

現在我們的越野車,就是要趕往“人間天堂”蘇州,太湖中的美麗小島西山。不知在那裏會發現什麽新的秘密?

孫子楚看起來心情不錯,我卻一直忐忑不安,越野車駛上高速公路了,窗外景色也漸漸由城市變成了郊區。

這就是博爾赫斯一生向往的國土,可惜他從未踏上過一步,不知如果他從墳墓中醒來,麵對今天的中國又是怎樣的感覺?博爾赫斯喜歡中國文化,尤其崇拜莊子,他還將《紅樓夢》稱為“優於我們近三千年的文學中最有名的一部小說”。

不過,昨晚我又仔細讀了兩遍《小徑分岔的花園》,還是發現了其中一些虛構成分——比如說小說裏餘淮是青島大學前英語教師。但我查了青島大學的資料,青大是20世紀20年代始建的,德國殖民時代青島並沒有大學,所以這一點肯定是博爾赫斯虛構的。

小說還寫到:餘淮小時候住在Hai Feng的老家。中國叫“Hai Feng”的地名,應該是廣東省的海豐,距離蘇州西山非常遙遠。博爾赫斯筆下的小徑分岔的花園,位於英國中部的Stafford(斯塔福德郡),距離倫敦幾百公裏之遙,這很有可能是作者的障眼法。

另外根據餘淮自述的內容,艾伯特的古董房間應該在飯店二樓。但在小說裏,博爾赫斯為了讓場景更加集中,把那個房間從飯店搬到了花園——其實小說裏並沒有寫到旋轉門飯店,更從未出現過“Revolving Door”(旋轉門)。

或者,“旋轉門”本身就是博爾赫斯所要表現的重要內容——就像他在《小徑分岔的花園》裏寫的那樣:“設一個謎底是‘棋’的謎語時,謎麵唯一不準用的字是什麽?”

“‘棋’字。”

根據這一理論,如果一部小說通篇都沒有提到某個詞,那麽其主題很可能就是這一未被提到的詞!這個古怪的阿根廷老頭,就是用了這種方式,透露出了隱藏在《小徑分岔的花園》背後的重要道具——旋轉門。

博爾赫斯還借小說人物之口,道出了自己的心聲:“寫小說和造迷宮是一回事。”

那麽春雨在倫敦經曆的是小說還是迷宮呢?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

就這樣在車上胡思亂想了一個鍾頭,直到我們的眼前出現一座彩虹般的大橋,這是從蘇州通往西山的太湖大橋,橋下就是煙波浩淼的美麗太湖。

孫子楚把著方向盤嘖嘖稱奇:“景色真好啊!幸虧帶上了照相機,跟你出來果然沒錯。”

西山島是丘陵地形,山上山下種了許多果樹和茶樹,記得以前曾帶過很多話梅回家。按照老馬給我們的地址,轉過兩道彎就到了一個村口——餘家村。

相比附近許多旅遊景點,這個村子顯得冷清落寞,全村都是餘氏家族後代。孫子楚把越野車停在村口,帶著照相機和一大包旅遊用品下車了。

我們找到村子裏一幢老宅,宅子的主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也是餘家村的村長。

孫子楚向餘村長介紹了來意,聽說我們是老馬的朋友,村長就顯得比較熱情了,因為老馬經常向他收購古籍和明清家具。

餘家老宅顯得很破敗,許多雕花的門窗都已經被拆掉了,廳堂裏也沒有留下多少古物,如果餘問天泉下有知,一定會斥責這些不肖子孫吧。雖然老宅風光不再,但仍是大戶人家的格局,特別是一棟藏書樓,不過裏麵一本書都沒了,“文革”時期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村長翻出一個厚厚的大本子,這是西山餘氏的族譜。他戴上眼鏡查了十多分鍾,果然查到了餘淮的名字。

族譜上赫然記錄著“餘淮”這個名字,竟和《小徑分岔的花園》裏的譯名一模一樣。原來我還估計可能是“餘順”、“餘村”等名字呢,這個應該就是冥冥中的巧合了吧。

根據族譜的記載,餘淮出生於光緒十年(1885年),沒在家鄉娶妻生子,卒於民國5年(1916年)。這些記錄和春雨在英國檔案館裏發現的材料全部相符。

餘村長還告訴我們,將近一個月前,有個英國教授帶著翻譯到過餘家村,向他打聽一本叫做《迷宮夢》的書。

這立即讓我提起了興趣:“真的有這本書嗎?”

“聽祖上說確實有這本書,是我們餘家大名鼎鼎的崔鵬公所著,你看族譜上還有他的名字——餘問天。”

我注意到他稱餘問天為“崔鵬公”,看來“崔鵬”這個字,要比餘問天的名字還有名。

村長還想再講述一下先輩的顯要事跡,卻被孫子楚打斷了:“謝謝你的介紹,這些我們大多已知道了。《迷宮們》這本書現在還有沒有呢?”

“哎呀,我也從來沒看過,就連我的父親和祖父也沒看到。據說在崔鵬公歸天之後,那本書就再也沒出現過了,關於書中的內容,倒有許多神乎其神的傳說,有說讀了這本書就會飛黃騰達,也有說讀了就會死掉,還有說這是本‘無字天書’,塵世的凡人是看不懂的。”

孫子楚悄悄對我耳語了一句:“簡直是扯淡!”

餘村長繼續說下去:“我也是這樣對英國教授說的啊,但他看起來還是很感興趣,並要我帶他去看一看後麵的花園。”

“後麵的花園?是迷宮花園嗎?”

“對,就是過去傳說中的迷宮花園,可惜現在已經毀掉了啊。”

我的心頭馬上一沉:“怎麽會毀掉了呢?”

“還是我帶你們去看吧。”

餘村長帶我們穿過一道院子,便來到後麵的一片空地上。

這裏就是迷宮花園嗎?一片好幾畝大的地,但到處堆滿了亂石,還豎著一些殘垣斷壁,並沒有莊稼或果樹,看來像個建築工地。幾百米外的中心,有棟破舊的老屋孤獨的佇立著。

“唉!抗戰的時候日本軍隊到了西山島。日本人也想得到崔鵬公的《迷宮夢》,他們認為這本書就藏在迷宮花園裏,就派人進花園搜查。所有進去的日本兵,沒有一個能活著出來的,全部在迷宮裏被活活困死了。日本軍曹一怒之下,便放把火將花園燒掉了。”

孫子楚急得直跺腳:“太可惜了啊!”

時間已近正午,陽光照射在這片荒涼的亂石堆上,從太湖吹來涼爽的風,弄亂了我們的頭發。忽然,我感到自己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似乎有什麽聲音從腳底下傳來,那是烈火中絕望的掙紮,還有某個靈魂的仰天狂笑。

我獨自走了進去,腳下殘留著當年燒焦的瓦礫,四周長著一些野草,許多樹樁的根基還留在原地。心裏古怪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背後有座幾十米高的小山丘,再往前幾千米就是無垠的太湖了。當年餘氏族人就是在這裏詩書耕讀,培養出了餘問天這樣的大文人,最後又默默地敗落下去,一如這座被大火毀滅的迷宮——它吞噬過多少人的肉體和靈魂。

忽然,腳下出現了一條鵝卵石鋪成的路,卵石底下則是大塊的青石板,與周圍叢生的野草形成鮮明反差。

我意識到這就是當年迷宮中的小徑。雖然花園已經燒毀了,但道路看起來卻愈發清楚,因為所有遮擋視線的屏障都已消失。孫子楚也跟我走了進來,我們向前走了幾十米,小徑彎彎曲曲確實很特別。

眼前出現了一道岔路口,分成左右兩條小徑,我們麵麵相覷不知怎麽走法,孫子楚看了看遠處的那棟房子,但因為平視的緣故,所以也看不清道路走向,我們隨機拐向左麵那條路,沒走多遠又碰到了一個三岔口。走了七八個路口,卻發現幾乎還在原地打轉,那棟房子離我們卻更遠了。

終於感到了迷宮的威力,像現在這樣走下去,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到頭。不禁想到一百年前,當這座花園還完好無損時,小徑兩邊應該都是茂密的樹木和圍牆。沒有人能夠看到五米以外,所有的視線都被遮擋了,一進來就會迷失方向,如果找不到出去的路,恐怕就會永遠留在這裏了。

也許整個迷宮花園就是個大墳墓,埋葬了許多好奇心過分強烈的人。

能製造出這種迷宮的餘問天,究竟是傑出的文人,還是殘忍的魔鬼呢?

孫子楚拉住了我:“不要再沿著小路兜圈子了。索性直接向那棟房子走去吧。”

他說得的確有道理,反正所有的遮擋物都沒了,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最有效的。我們離開鵝卵石小路,走進荒草地裏。十分鍾後順利走到那棟房子前,隻是鞋子裏鑽進了許多小石子。

這是棟用青石條壘砌起來的房子,而不是一般磚木結構的瓦房,所以有幸逃過了大火的劫難。但門框和窗戶都被燒光了,房頂差不多也被燒穿了,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我們小心翼翼地走進屋子,陽光直接從頭頂射下來,仿佛走進了上古某個遺址,房子裏已沒有任何東西了,隻剩下幾根石頭柱子——這裏就是當年餘問天寫小說的書齋嗎?

仰頭看著焦黑的牆壁,我似乎感到了某種氣場,一百多年前這裏應該有張書桌,後麵的書架上擺滿了各種珍稀圖書。一個辭官回鄉的老人,將稿紙鋪在桌上,他自己磨好了墨,在紙上寫下他的書名——迷宮夢。

是的,我確信這裏就是《迷宮夢》的誕生地,無數的想象力匯成迷宮中心的燈光,照亮了太湖邊的每個黑夜。

“注意看你腳下。”

孫子楚突然叫了起來,還讓我以為踩到了古代陷阱呢。我低頭一看,卻發現在積滿灰塵的地麵上,露出了某些深刻的線條。

趕緊蹲下來仔細端詳,原來地麵是用光滑的石板鋪成的,雖有些被燒過的痕跡,但基本上還完好無損——石板上刻著許多線條,像某種奇異的圖案,隻是被一層厚厚的灰塵蒙著。

牆角正好有把掃帚,大概是現在的村民留在這裏的。孫子楚立刻拿起掃帚掃了起來。

這樣子實在是有些搞笑,他全副武裝穿成攀岩的樣子,卻拿著把爛掃帚在拚命掃地。一時間屋子裏滿是灰塵,我趕緊退到房子外麵。幾分鍾後,隻聽到屋裏傳來孫子楚疲憊的聲音:“好了……我掃完了……”

我又等了片刻才進去,隻見在陽光下塵土飛揚,整個屋子簡直成了工地,而孫子楚還在不停地咳嗽。我捂著鼻子走到他身邊,眯起眼睛看著石板上的圖案。

“這些弧線和球體是什麽意思呢?”地上刻出了幾十個球體,彼此間用巨大的弧線連接起來,看起來就像地球運行的軌道。

可地上有許多跟弧線,球體分布在不同的位置,此外還有許多個小點,是用鑿子在地上鑿出來的,就像在夏夜裏的滿天星鬥。

瞬間,我想到了中國古代的渾天儀,想到了張衡的宇宙說,想到了北京古天象台上的那些儀器。

我幾乎半跪在地上,仔細看看那些球體的分布,果然發現了七顆星體,它們以勺狀連在一起,明顯就是北鬥七星的形狀。

這個發現證明了我的推測,地板上刻著的圖案竟是天象圖!

孫子楚也已經看出來了,他目瞪口呆地退了一步,顧不得滿天的灰塵說:“太難以置信了!地板上刻著整個宇宙!”

過去在天文台看到過中國古代天象,但明顯不如眼前巨大的圖案,以我有限的天文知識來看,這幅地板上的天象圖非常精確,包含的星係也非常全,把黃道十二宮都標示出來了,我甚至認出了自己所在的摩羯座,孫子楚也看到了他的雙魚座。整個三桓二十八宿都在地板上,此外還有一些中國古代天文學裏從沒出現過的星座,簡直就是包羅萬象。

看著地板上的宇宙,我的頭都有些暈了,似乎那些星星和軌道都旋轉了起來,把我帶到了浩瀚的太空裏。

灰塵讓喉嚨很難受,後退幾步,忽然發現腳下還有文字,就是刻的淺一些,我俯身念了出來——生之徒

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於死地亦十有三……

這段文字好奇怪啊,聽起來像是某種先秦的籍典。我又拉著孫子楚蹲下來,仔細地看了看這幾塊地板,才發現密密麻麻刻滿了字,粗粗估計下竟有好幾千字之多。

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全篇文字的開頭——

道可道非常道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微!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天哪!居然是……居然是……

我和孫子楚彼此看了一眼,表情都是不可思議,隨後異口同聲地說了出來:“《道德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這十二個字正是老子的《道德經》的開篇,接下去的文字也與我們的記憶相符,從頭到尾總共是五千多個字,卻幾乎是一部中國古代哲學的百科全書。

老子是與孔子同時代的人物,也是影響中國兩千多年的大哲學家。民間傳說老子母親懷孕八十一年,他生下來就須發皆白,故名“老子”。老子晚年在函穀關留下一篇五千多字的奇文,之後便往西方遠遊去了。這篇奇文上篇以“道可道,非常道”開頭,被後人稱為“道篇”;下篇以“上德不德,是以有德”開始,被後人稱為“德篇”,總共八十一章合稱《道德經》,又稱《老子》。

太不可思議了,老屋地板上竟鐫刻著宇宙圖和《道德經》,餘問天還是道家信徒?

越來越感到詭異,當年這裏是迷宮的中心,餘問天用了十五年的光陰,完成了巨著《迷宮夢》,然後便隨著他的小說一同消失了。他的曾孫餘淮竟成了一戰的間諜,而這對祖孫的故事,都被博爾赫斯寫進了《小徑分岔的花園》。趁著現在還看得清,孫子楚掏出數碼相機,將地板上的天文圖和《道德經》都拍了下來。

走出這間令人窒息的屋子後,我們馬上深呼吸起來,再晚幾分鍾恐怕要活活嗆死了。

徑直走出迷宮遺址,餘村長一直在外麵等著,看到我們灰頭土臉的樣子,他還拿來了毛巾和水杯。擦了擦臉和頭發,總算像個人樣了,又喝了幾杯水,仿佛剛做了激烈的戶外運動。

村長搖著頭問:“你們發現屋子裏的地板了嗎?”

“對,地板上刻著天象圖,還有老子的《道德經》全文。”孫子楚依然在大口喘氣,“這些圖案和文字都是什麽人留下的?”

“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了,傳說是崔鵬公留下來的。誰都看不懂那些奇怪的圖案,但《道德經》我還是知道的。”

我忽然問道:“你帶英國的弗格森教授去那兒看了嗎?”

“是的,英國教授一定要看看迷宮花園,我就帶他過來,還陪他到了那屋子裏。”

“他也看到地板上的天象圖和《道德經》了嗎?”

“嗯,英國老頭看到那些以後,也是非常吃驚。那個翻譯還把《道德經》解釋了一遍給他聽。然後,我就把他們送走了。”

我和孫子楚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餘村長留我們吃了午飯,農家飯菜特別香,竟是這幾個月嚐到的最佳美味。原來,他想請我們多寫寫文章,給他們餘家老宅宣傳一下,這樣就能吸引外麵的遊客,把這裏開發成旅遊景點了。孫子楚滿口答應下來,不知是認真還是敷衍。

與餘家村作別後,我們來到村口的越野車旁。我拉住孫子楚,指著旁邊一座小山丘說:“想不想爬上去看看?”

孫子楚搖了搖頭:“這個山沒有攀岩的價值啊。”

“哎呀!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們先爬上去再說吧。”

說著我就把他給扔下了,自顧自地跑向了那座小丘,孫子楚也跟在後麵過來了。

山丘上種了許多枇杷果樹,坡度也不是很陡,我們很快就爬上到了丘頂上。

頂上是一下塊平地,沒種什麽果樹,四周望去視野開闊。正前方是浩浩****的太湖,對岸隱約可見東洞庭山,山腳下正好就是迷宮花園的遺址。

從這裏看下去一馬平川,迷宮所有的道路都一覽無餘,感覺像坐在飛機上,俯視某個戰爭工事。

孫子楚已明白了我意思:“怪不得你要上來啊,這下整個迷宮都暴露在我們眼前了。”

其實,剛才我在下麵是,就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小山丘。

果然不出所料,正午的陽光照在遺址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金光。迷宮中心的那個屋子特別顯眼,有一天小徑正好通到它的門口,我從孫子楚手裏接過望遠鏡,仔細看著那條小徑,它彎彎曲曲的繞著屋子,還有許許多多條岔路從旁邊伸出去,其中有的路就成了死胡同。但那條小徑始終沒有中斷,經過無數個圈子和岔路之後,終於通到了迷宮花園的最外麵。

就是這條路!

如果站在底下是絕對看不出來的,也隻有站在這個小山丘上,居高臨下俯瞰,才有可能發現這條路。但在迷宮燒毀以前,花園裏一定種滿了高大茂密的樹木,還有許多高牆,即便站在小山上,視線也會被樹木和牆遮擋,小徑也會被龐大的樹冠覆蓋住。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就這樣我們找到了通往迷宮中心的道路。

我讓孫子楚用數碼相機把下麵的遺址全都拍下來。他用了最大的圖像尺寸,模仿航拍角度,將整個迷宮都收入了鏡頭裏,尤其是那條最關鍵的道路。

雖然沒找到《迷宮夢》這本書,但破解了中國版“小徑分岔的花園”的迷宮道路,也算是一項額外的收獲。

我們迅速下了小山丘,孫子楚發動他的越野車,想要開往最近的旅遊景點,卻被我硬拉到了最近的小鎮上。

當孫子楚一百個不滿意時,我已經找到了一家網吧,把數碼相機裏的照片全部輸到電腦上。

我仔細看了看丘頂上拍的那些照片,整個迷宮花園的遺址都進來了,而且拍得非常清晰詳實,凡是道路都有卵石或石板鋪著,旁邊則長滿了荒草,看上去一目了然。

隨即我打開了電腦裏的Photoshop軟件,使用畫筆功能編輯那些照片,將通往迷宮中心的那條小徑勾了出來,這樣就可以盡量方便觀看了。

孫子楚坐在我旁邊,搖著頭說:“你到底在幹什麽啊?”

“我有一種預感,這些圖片將對春雨有幫助。”

接著我又檢查了一遍,將圖片編輯到最方便查看的程度,幾乎等於畫了一張迷宮路線圖。

然後,我打開我的電子郵件,將今天孫子楚拍的那些照片(包括小屋地板上的宇宙圖與《道德經》),連同剛才編輯過的迷宮地圖,一同發到了春雨的郵箱裏。

我拍了一下大腿,今天算是大功告成啦!仰頭靠在座椅上,感到都快要累趴下了。

接著,我被孫子楚拖出了網吧,坐上越野車,開始了今天的西山半日遊……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31日淩晨0點倫敦以南的薩塞克斯郡。

距離大都市區有幾十英裏了,兩邊的景色也由工廠和別墅,變成了鄉村和田野。春雨坐在空曠的巴士上,整輛車隻坐了不到十個人。她撐著下巴,注視著英格蘭南部的天空,一些雨點正打在車窗上,遠方的視野漸漸就在雨霧中模糊了。

經曆了昨晚之後,她對旋轉門飯店更感到恐懼了——明明目睹了一個老人死去,幾分鍾後屍體卻不翼而飛了,真不知道還會再發生什麽!顯然那老人從小徑分岔的花園裏跑出來,奇怪的是他如何走出迷宮的呢?但也有可能他剛進去就出來了,但不管怎麽說,他的死至少印證了艾伯特的話:小徑分岔的花園“極度危險”。

清晨醒來的時候,她一度想要離開旋轉門飯店。但她確信高玄就在這裏,已經跨越了幾萬公裏來尋找他,現在幾乎已近在咫尺了,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

該怎麽辦?忽然又想起了龍舟,他昨天來告訴春雨,今天上午就是弗格森教授的葬禮,還給了她一個地址,是倫敦南麵薩塞克斯郡的一個公墓,距離旋轉門有數十英裏之遙,實在太遠了。

春雨思前想後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去參加葬禮,因為教授生前最後接觸到的人就是她,在教授身上還後許多謎沒有解開,或許都會對她有用。至於昨天龍舟對她說的那句話,就當做是普通的讚美吧。

巴士開了將近一個鍾頭,在上海都快到蘇州了。終於巴士停了下來,黑人司機提醒春雨該下車了。

下車後是條寬闊的岔路,春雨遠遠地看見教堂的十字架。在英格蘭鄉野的小路上,她穿著一身黑色的正裝,撐著傘孤獨地走了十分鍾,來到了一座靜謐的公墓。

這片墓園並不大,大約矗立著幾百個十字形墓碑,有十幾個人正圍在其中一處,全都穿著黑色的西裝,看來是在舉行葬禮儀式。

走近果然看到了龍舟,他在一群洋人中特別紮眼。春雨悄悄的走到他身邊後,拍了拍他的肩膀,龍舟嚇得亂叫了一聲。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們,當龍舟看到是春雨以後,表情也特別尷尬,急忙把她拉到了旁邊,低聲說:“唉呀,你可把我給嚇死了。”

春雨看著他驚魂未定的滑稽樣子,差點要笑出聲來了,但因為這裏是墓地,她隻能強忍著:“你的膽子怎麽這麽小啊?”

“拜托,這裏是墓地啊。你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在背後拍我一下,我還以為是哪個女鬼,從棺材裏爬出來了呢。”

這句話讓她又好氣又好笑:“你才是鬼呢!”

龍舟也撐著傘,表情又恢複了葬禮的嚴肅:“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呢。”

“我不知道。”春雨的眼神有些茫然,細雨中的墓地朦朦朧朧的,似乎有些幽靈的呐喊此起彼伏,“還是來看看吧。”

“今天來的人這麽少,難道也是人走茶涼?”

龍舟有些心寒了。教授活著時常領取各種科學獎項,參加許多國際學術會議,也算是科學界的大腕人物了。沒想到他的葬禮竟如此冷清,再加上這陰慘的雨天,龍舟忍不住掉了些眼淚。畢竟教授帶了他整整三年,若沒有教授的提拔,他今天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牧師來到墓前,為馬克。弗格森教授做了最後的祈禱,撐傘的人們都在胸前畫了十字。然後,人們把教授的棺材放入了墓穴中。龍舟作為教授的學生,也拉著一根繩子為他入葬。

忽然,他想到教授幾天前做過屍檢,大概肚子上還留著解剖的疤痕吧——這個可憐的老頭啊,一輩子無親無故的,最後隻能由他這個學生來送終,想到這裏不禁低聲抽泣了起來。

終於,棺材安放在了墓穴中,參加葬禮的人拿起鏟子,將泥土鏟到墓穴裏麵,漸漸覆蓋了棺材,直到墓穴被填平為止,也和中國人的習俗一樣入土為安了。

葬禮就這麽簡單地結束了,龍舟交給春雨一束白花,讓她放到教授墓碑前。

春雨看著教授的墓碑,半晌都沒有挪動腳步,冰涼的雨點打到她臉上,回頭環視墓園一圈,其他人都已散去了,偌大的墓地上,隻剩下她和龍舟兩個年輕的中國人。

這裏總和淒涼的起場比較接近,春雨又想起昨晚可怕的經曆,覺得和弗格森教授有些相像,便全都如實地告訴了龍舟。

聽完春雨詳細的講述後,龍舟自然倒吸了一口冷氣,在墓地聽人說這種事情,感覺又與平時不同。他低頭想了想說:“你說那個老頭身材高大,長長的白發,衣服上都是補丁,像個老嬉皮士?”

“沒錯,就是他。”

龍舟摸了摸自己後腦勺:“好像在哪兒見過,又記不起來了。”

忽然,春雨感到有雙眼睛似乎在盯著他們,她回頭看了看身後,隻見幾十米外的一個墓碑後麵,站著一個男人的身影。

她立刻就認出這個人,他蓋博式的胡子式最明顯的標誌了。

沒錯,是旋轉門飯店的老板——喬治·艾伯特。

他怎麽會在這裏?

當春雨和艾伯特的目光相撞時,他馬上轉身離開了墓碑。

不,一定要跟上去問個明白。春雨立即拉了拉龍舟,向艾伯特的方向追趕過去,而龍舟還沒有明白過來:“你在幹嗎?”

“有人在監視我們,快一點!”

跑出墓地,來到了教堂底下。她看見艾伯特鑽進了一輛汽車,迅速的離開了此地。

同時,春雨也看到了龍舟的藍色POLO,便催促他趕緊上車去追趕。

龍舟雖然摸不到頭腦,但還是飛快地鑽進了車子。春雨坐上副駕駛位置後,便猛踩油門追了上去。

鄉間小路不是很好開,與前麵艾伯特的車子,始終保持著十幾米的距離。龍舟跟著他駛上了公路,沒想到艾伯特並未向倫敦城區方向開,而是轉向了南麵。

這不是離旋轉門越來越遠嗎?龍舟來不及想這些了,加大油門跟在後麵。

雨中的公路上沒什麽車,艾伯特的車子一直都在視野範圍內,而且是輛紅色的沃爾沃,在灰色的背景中特別醒目。

“他是誰啊?”

“旋轉門的老板,艾伯特。”

於是,龍舟加大油門追上去。但前麵艾伯特也開的飛快,兩輛車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

往南開了半個多小時,景色漸漸開闊起來,蒼涼的天際下,飄來帶著鹹味的空氣。

“前麵就是英吉利海峽了!”龍舟握著方向盤喊道,春雨的心一下子緊起來了,公路越來越狹窄了,兩邊的景色越來越荒涼,漸漸連樹木都看不到了。

突然,前麵出現了一個彎道,紅色的沃爾沃拐彎後就消失了。

等到龍舟的POLO拐過彎,才發現四周是一片亂石堆,隻有艾伯特的沃爾沃孤獨地停著,但車裏卻空無一人。

“人到哪裏去了?”

他們兩個麵麵相覷,亂石堆前分出了兩條岔路,艾伯特肯定走進了其中的一條路。

龍舟擰起眉毛問:“你一定要追下去嗎?”

春雨猶豫了幾秒種:“是的。”

“那好,你走左邊的路,我走右邊的路,必然有一個人能追到他。”

“這個主意不錯!”

在兩人分頭出發之前,龍舟又問了她一句:“你一個人走害怕嗎?”

春雨冷靜的回答:“不害怕。”

說罷她就走進了左麵那條岔路。陰鬱的天空依然飄著雨絲,她撐著傘越走越快,腳下很快變成了一條碎石小路徑,隻能容納兩人並排通過。

四周都變成了單調的灰色,視線盡頭是波濤洶湧的大海——英吉利海峽,不遠的對岸就是歐洲大陸了。她發現眼前的景色竟如此熟悉,就像幾萬公裏外的那片東方海岸,同樣的荒涼,同樣的顏色,同樣的古老。

“荒村?”

她情不自禁地念出這個地名,腿肚子竟有些軟了。

不能停下來啊,春雨逼迫自己繼續向前追去。又轉過兩個彎,眼前又一次豁然開朗,驚濤駭浪聲從腳下傳來,似乎大海已撲到眼前。

喬治?艾伯特站在高高的海岸邊上,冷峻地注視著匆匆趕來的春雨。

他並沒有撐傘,而是戴著頂寬大的禮帽,穿著件黑色的風衣擋雨。

終於追到了他!春雨喘了口氣,舉著傘緩步地走到他跟前,身邊有許多黑色的礁石,海浪正撲打到她腳下。

也許是經曆過這種環境的緣故,她並沒有任何懼色,但沒想到先說話的卻是艾伯特:“為什麽跟蹤我?”

“這句話應該我問你。”

“現在我告訴你。”艾伯特在細雨中搖搖頭,“我並沒有跟蹤過你。”

春雨冷笑了一聲:“那你如何解釋你在墓地出現?”

“我是來參加好朋友葬禮的。”

葬禮?上午在那個墓地裏,好像隻有教授一個葬禮啊。

“弗格森教授是你的朋友?”

“沒錯,教授是我很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葬禮我當然來參加。”他略帶哀傷地點點頭,然後又盯著春雨的眼睛,“讓我奇怪的是,你怎麽也會在那裏?”

這個問題倒讓春雨有些為難,她低下頭猶豫了片刻,但還是說出來了:“我也認識教授,盡管時間很短。”

“你怎麽會認識他?”

“說來話長——我會慢慢告訴你的。”春雨看了看這陰雨綿綿的海峽說,“為什麽要到這個地方來?”

艾伯特微微搖晃了一下,禮帽下的臉更加陰沉了:“因為這裏是我認識卡特琳娜的地方。”

“Katrina?”

她想到了昨晚吉斯夫人說過的話,還有那個神秘房間裏的女子照片——卡特琳娜。

“是吉斯夫人的女兒?”

艾伯特有些意外:“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沒有,我還有很多不知道。卡特琳娜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她是個完美的女子。”

春雨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吉斯夫人的話:“她是在迷宮裏消失的嗎?”

“不,卡特琳娜一直都在,她並沒有消失過!”艾伯特看著腳下的礁石,那樣子更像《亂世佳人》結尾時的蓋博了,“我第一次遇見卡特琳娜時,她就站在這個位置,眺望海峽遠方的輪船。她穿著一條粉紅色的裙子,黑色的長發被海風卷起,眼睛就像地中海的珍珠。”

他說這些話的表情是如此神往,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和卡特琳娜的關係非同一般。

海風越來越大了,春雨站在岸邊漸漸有些支持不住:“對不起,我想回飯店去了。”

“好的,我送你回去。”

艾伯特終於微笑了一下,帶著春雨離開了海岸。

當他們回到小路分岔的亂石堆是,看見紅色的沃爾沃和藍色的POLO都在,她給龍舟打了手機,但鈴聲響了許久卻無人接聽。

“是不是開車送你的過來的那個男生?”

春雨點點頭,看著右邊那條岔路說:“我們是在這裏分開的,他怎麽不接我電話呢?”

艾伯特皺起了眉頭:“這條路很難走的,我們找找他吧。”

說完他們走上了右邊的路,果然要比左邊難走了許多,兩邊都是巨大的石頭,而且坡度也越來越陡。在彎曲的小道上走了十幾分鍾,春雨隻覺得耳朵兩邊寒風嗖嗖,海浪好像就在腳下洶湧,但眼前卻什麽都看不到。

忽然,灰色的天空如油畫般鋪展開來,艾伯特猛然拉住了她的手臂,原來這裏是一塊懸崖峭壁,幾十米以下就是大海了。

春雨心頭一陣狂跳,幸好被艾伯特拉住了,不然要是再往前跨一步,恐怕就要掉下去了。

這塊懸崖的形式果然無比險要,腳下就是一方小小的平地,海浪的怒號震耳欲聾,強勁的風雨直撲他們身上,春雨挽好的頭發都被吹散了。

這下春雨有些著急了,小路的盡頭就在這裏,再往前便是萬丈深淵,龍舟究竟到哪裏去了?會不會原路返回跑出去了呢?可他的POLO車明明在啊!

她又給龍舟打了電話,卻聽到懸崖上響起了手機鈴聲。她記得是龍舟的手機鈴聲,循著聲音在腳下找了找,果然發現了龍舟的手機,就在懸崖邊的石頭縫隙裏。春雨剛要俯身去撿,艾伯特立即抓住她,意識她不要亂動。

艾伯特向下看了看,臉色一下子變的煞白:“糟糕了!”

“你說什麽?”

她已經想到了最壞的可能性,但不敢自己親口說出來。

“我猜他是掉下去了吧。”“不——”

春雨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半蹲著把頭探了出去,懸崖下麵幾乎與海麵垂直,驚濤駭浪拍打著黑色的礁石,發出攝人心魄的轟鳴。如果有人在這裏掉下去,多半要粉身碎骨了。

“這個懸崖非常危險!每年夏天,都會有人在這裏發生意外。”

“別說了!”

她丟下手裏的雨傘,半跪在懸崖上,緊緊捏著龍舟的手機,絕望地看著大海——真的掉下去了嗎?都是她讓他跟過來的,如果不墜追艾伯特的話,龍舟也不可能到這個危險的地方。

艾伯特打了報警電話,請求緊急救援。他讓春雨回到車子裏休息一下,但她不原意離開,繼續看著下麵的大海。

仿佛心髒也掉下了懸崖,在海底的礁石上摔得粉碎。寒冷的風雨打在春雨頭上,眼淚混著雨水從臉頰流下,耳邊似乎響起龍舟說的那句“你真漂亮”——她當然明白這個男生的心,但她什麽都不能給他,直到他為她掉下——艾伯特也無奈地搖搖頭,脫下身下的風衣,披在春雨的身上。

在懸崖上等了十幾分鍾,警察和救援隊才匆匆趕到。他們先詢問了春雨和艾伯特,又仔細勘查了一下地形。救援隊長有著豐富的經驗,他發現了龍舟的腳印,再結合周圍的環境,還有春雨撿到的手機,推斷剛才確實有人掉下了懸崖。

警方展開了救援工作,雖然天氣非常惡劣,但還是開出了巡邏艇。但懸崖底下布滿了暗礁,海流又非常湍急洶湧,稍有不慎就會把小艇撞沉,所以救援工作異常艱難。

春雨終於被艾伯特帶了下去,回到停車的地方。藍色的POLO依然留在原地,隻是主人已留在了大海中。

警方還在繼續打撈援救,但到底什麽時候有結果還不知道。艾伯特讓春雨坐到他的沃爾沃上,然後開車駛離了這裏。

中午1點了,天氣更顯得陰沉。刮雨器再玻璃上掃來掃去,車窗外的一切都已模糊了。

忽然,春雨注意到車廂離貼著一張艾伯特與弗格森教授的合影。照片裏兩個人還顯得年輕,教授四十歲溫文爾雅的樣子;而艾伯特更加英俊瀟灑,正是三十歲的黃金年齡。至少這張照片可以證明,艾伯特並沒有欺騙她,他和教授確實是多年的老朋友。

她緩過一口氣,抹幹臉上的眼淚:“都是我害死了龍舟!我為什麽一定要追上你呢?”

“唉!其實我也有責任。”艾伯特的語氣也很沉重,“要是我從墓地出來,直接回旋轉門飯店,不去海邊的話,也就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了。”

“或者,我和龍舟再岔路口換一換,我走後麵的路,他走左麵的路,這樣也不會出事了。”

艾伯特盡量安慰她:“不要再自責了,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我們自己無法決定的。”

“可是龍舟太無辜了,剛剛參加完教授的葬禮,便踏上了懸崖的不歸路——”

“他是你的男友嗎?”

這個問題讓春雨有些心慌,她搖搖頭說:“當然不是,龍舟是弗格森教授唯一的學生,我和他隻是萍水相逢而已。”

“哦,原來他是教授的學生,那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呢?”

春雨忽然愣了一下,現在除了龍舟以外,諾大的倫敦已沒有一個人可信賴了。索性就告訴艾伯特吧,他確實是教授的老朋友,雖然感覺有些太巧合,但又沒有理由不承認這一點。艾伯特不也是遭到詛咒的人嗎?瞬間,腦子裏閃過了艾伯特家族的傳說,他很快就要過四十五歲生日了吧。

於是,春雨把自己和龍舟認識的過程,全都如實告訴了艾伯特,尤其是從上海到倫敦的飛機上,她與教授坐在一起的經曆。

“原來教授竟是死在你的身邊!而你又來到了旋轉門飯店,這個世界實在太小了。艾伯特把車停在公路邊的一家餐廳,已經下午1點30分了,他和春雨都已經餓得不行了。”他點了頓還算豐盛的午餐,但春雨一點胃口都沒有,敷衍了事地吃了一些,忽然抬起頭問:“你不是教授的好朋友嗎?那他有沒有告訴你,他為什麽要去中國呢?”

“一個月前教授確實告訴過我,他要去一趟中國,但並沒有告訴我什麽原因——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實在太可惜了。”

“對了,他臨死之前向我提到了地獄,還說什麽門要開了,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我也不明白,或許是他預感到自己要不行了,所以才說‘地獄’的吧。不,他是一個善良的老人,現在一定在天堂裏。”

春雨忽然想到了另一個人:“可是昨天半夜,在小徑分岔的花園入口,那個長頭發老人死前也說了同樣的話!”“但我親眼看到過他!”

艾伯特很傷腦筋地搖搖頭:“這個問題我沒辦法解釋,下次再說吧。”

“小徑分岔的花園裏究竟又什麽秘密,告訴我!”

“我會在適當的時候告訴你的,好了,我們現在可以回飯店了。”

艾伯特說完走出了餐廳,春雨無奈隻好跟在後麵,坐上了紅色的沃爾沃。

英格蘭的陣雨依然在繼續,隻是不知龍舟在哪個角落。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6月1日晚上10點20分旋轉門飯店。

春雨在319房間,窗外的夜雨還在繼續,就像英吉利海峽的晚潮。下午3點,她和艾伯特一起回到飯店,便呆坐在房間裏不動了。她還在為龍舟的意外而內疚,心頭越來越沉,仿佛已跌落到萬丈懸崖之下。

晚飯也沒心思吃,完成任務似的喝了些湯。餐廳裏那些老頭依舊麵無表情,似乎不關心他們中的一個已氣絕身亡,連屍體也不翼而飛了。

現在,春雨狠狠捏著衣角,卻不知能做些什麽。她隻能打開電腦,上網看看有沒有郵件回來。

收件箱裏果然有一封新郵件,是幾分鍾前剛剛收到的,發件人正是萬裏之外的本人。

春雨打開郵件,發現了許多照片——雖有些模糊,但還是看清了拍的是地板,刻著一些奇怪的圖案,之後幾張還有些文字刻在地上。接下來,是居高臨下俯拍的景色,一大片空地中有許多條小道,中心還有間破舊的房子。

最後一張圖片顯然經過了處理,在那些不斷分岔的路線中,有一條彎曲的小道被勾畫了出來,最終直通中心的小屋,就像迷宮路線的示意圖。

下麵還有一段文字說明:這是蘇州西山的餘家老宅花園遺址,畫出來的道路可以直通迷宮的中心,或許對你有用。

她明白了這張圖片的意思,原來是西山的迷宮路線圖——中國版“小徑分岔的花園”。

春雨拿出一張十六開白紙,照著電腦屏幕上顯示的圖片,來了個“依樣畫葫蘆”,絲毫不差地畫在白紙上。

仔細看看這幅“迷宮線路圖”。所有的岔路口都顯示了出來,而那條小徑則清晰地直通中心圓點。

子夜前或許還來得及——旋轉門飯店的小經分岔的花園,極有可能是根據蘇州餘氏的迷宮花園仿造的,如果這個判斷成立的話,就可以根據路線圖進入迷宮了!

也許艾伯特活著的時候不多了,而她和高玄的時間也不多了,不管怎麽樣必須要試一試。

春雨把這幅圖揣在口袋裏,悄悄走出了房間。

走廊依然不見一個人影,她在底樓拿了把傘,以及一個大號手電,還多拿了幾節電池以防萬一。

接著她走出了飯店後門,麵對著那片黑夜中的樹林。

現在她要再度“夜闖迷宮”,盡管前天晚上她幾乎在花園裏送了命,昨天晚上又目睹了一個老人死去,艾伯特幾次警告她迷宮“極度危險”。但現在一切都無法阻止她,隻要高玄存在一線希望,她就會奮不顧身地衝進去,宛如撲火的飛蛾。

在茫茫的雨夜中,春雨走進了樹林中的小徑。

這條路已駕輕就熟了,她很快穿過那道生鏽的鐵門。中國式的涼亭前,依然保持著昨晚的樣子,她用手電照了一圈,最後落到了那道月亮門上。

依然是半開著的木板門,她小心翼翼地踏了進去,迎接她的是條卵石小徑,兩邊高大茂盛的樹叢。雨點紛紛落在傘麵上,春雨打著手電向前走去。

沒多久就遇到了第一個岔路口,她拿出“迷宮線路圖”看了看,根據這幅圖裏畫的路線,在第一個岔路口應該向左拐。那麽她上次走的沒錯,於是她走了左邊那條路。

很快來到第二個岔路,上次她還是走了左邊。但根據路線圖的指示,第二個路口應該是向右走,怪不得上次她走錯了啊!

於是,春雨拐向右邊,撐著傘走在風雨交加的迷宮裏,她也感受到了九十年前,一個名叫餘淮的中國人的恐懼與好奇。因為不斷低頭用手電照著地圖,所以更像在完成某件技術任務,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核對路線上了,反而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害怕了。

她每走過一個岔路口,就在路線圖上寫一個記號,表示剛才走過了這裏,以免到最後自己都搞不清楚。小心翼翼地走過了十幾個岔路口,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最後有三次是連續向左。轉了無數個彎道頭都暈了,幸好手頭有“迷宮線路圖”,可以清楚地標出目前所在位置,這樣自己心裏就有底了。忽然,腳下好像踩到了什麽東西,同時發出一陣清脆的碎裂聲。她低頭用手電照了照,才發現竟然又是個骷髏頭!

但這回她並沒有尖叫,隻是跳到旁邊大口喘氣。不過她已經有了這種心理準備了,這個迷宮如此複雜,年代又如此古老,那麽多年來一定有人進來過,若迷路就多半會困死在裏頭,變成了這樣的枯骨。

然而她忽然又想到:既然這是條正確的道路,那麽為什麽還有人死在這裏呢?

也有另外一種可能——這是當年被謀殺在這裏的遇害者遺骸?迷宮花園是個天然的藏屍窟,人要是死在裏麵,是極難被找到的。

頭蓋骨已被她踩破了,裂開了幾道口子,旁邊還隱約可見碎骨。春雨馬上低頭默念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定會找出這個迷宮的真相,如果你是被壞人害死在這裏的,我也一定會給你報仇雪恨的!”

繼續往前走去,經曆了剛才的插曲後,她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前進的速度也快了許多。隻是走過每個岔路口時,她還是非常小心,仔細核對示意圖選擇方向,並且留下標記。古人的智慧真是厲害啊,說不定現在許多迷宮類和過關類電子遊戲,靈感都是來源於古人呢。

小徑分岔的花園似乎無窮無盡,手電筒裏的電池早就用光了,春雨又換了兩節新電池,兩條腿也已酸痛異常了。

當她轉過又一個岔路口,發現手頭的“迷宮路線圖”上,已被標記到了第81個!

天哪,居然已走過了81個岔路口,前麵依然是條曲折的小徑。

“81”——中國人常說“九九歸一”,在數學上就是9X9=81,這個數字在中國人看來具有特殊的意義,《西遊記》裏唐僧師徒也經曆了“九九八十一難”。

不知道前頭是地獄還是天堂?

在這種預感的驅使之下,春雨緩緩地向前挪動著雙腿,手電發出的光圈也在顫抖著,兩邊的樹葉在風雨中發出恐怖的呼嘯。

終於,她走到這條小徑的盡頭,迎接她的並不是第82個岔路口,而是一片開闊的空地。

她低頭看看“迷宮線路圖”,目前所在的位置,正是迷宮中心的那間房子!

沒錯,這裏正是小徑分岔花園的花園中心,那個極度神秘極度危險的原點。

春雨無法壓抑自己劇烈的心跳,她用手電光圈照射著眼前的空地,在黑夜的無數雨點中間,漸漸露出了一個建築物的輪廓。

一道幽暗的光線從那裏射了出來,同時她感到前方吹來一陣陰冷的涼風。

小心地往前走了幾步,發現這是個兩層樓高的老房子,看起來像19世紀的別墅。

但真正把春雨眼睛刺痛的,是老房子底樓的那扇門。

旋轉門這不是幻覺,不是臆想,而是真實存在一扇旋轉門——它就在老房子底樓敞開著,飛快地來回旋轉,四扇玻璃門如水晶般剔透,在一道神秘的光線照耀下,發出旋轉中的寒冷反光。

麵對眼前這幕奇景,春雨差點雙膝跪倒在地上,她抓著自己胸口說:“神啊,救救我吧!”

小徑分岔的花園中心竟然是旋轉門!它就孤獨而驕傲地矗立在這裏,這迷宮小徑的終點站,在時間與空間的圓心。

這突如其來的旋轉門,宛如救世主彌賽亞的聖光,重新照亮了她悲傷的心靈。

飛快旋轉的四扇玻璃門,宛如鼓風機似的扇出許多旋風,充滿了這棟房子四周。旋風從地麵一直吹到天上,掀起了春雨的衣裙,也吹亂了她的頭發,許多樹枝被吹在地上,仿佛回到深秋時節。眼裏滿是旋轉門的反光,就像地獄裏的火焰,在暗夜裏來回掃射,在瞳孔中深深刻下某人的烙印。

此時此刻,她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該是狂喜地讚美上帝?還是倒在地上放聲痛哭?

而在1916年的夏夜,中國人餘淮也來到了迷宮的中心,就是在這個地方,開槍打死了漢學家艾伯特,隨後被趕來的馬登上尉逮捕。

近九十年前的槍聲,似乎仍在旋轉門的上空旋轉……

忽然,槍聲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耳邊似乎響起了另一種聲音。

那是幾天前的夜晚,大本鍾下高玄的聲音——高玄說自己就在旋轉門。

因為他這句話,春雨才會千辛萬苦找到這裏,並經曆了那麽多可怕的事情,最終發現了這個秘密的所在。

他說的沒錯,旋轉門確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它不僅僅是一個飯店的名字,還是迷宮裏的一扇終極之門。

高玄就在這扇旋轉門裏。

子夜12點整。

春雨將“迷宮路線圖”揣回到衣兜裏,丟掉手中的傘和手電筒。她緩緩走到旋轉門前,門裏神秘的光線直刺眼睛,迎麵而來的旋風讓她舉步維艱。

“我來找你了。”

她眯起眼睛說出了這句話,轉眼就被呼嘯的旋風聲吞沒了。此時春雨已經完全忘卻了恐懼,臉上露出了美麗的微笑。

四扇玻璃門越轉越快,最後變成了模糊一團的東西,就像飛速旋轉的電風扇葉片,根本看不清該從哪裏鑽進去。

然而,春雨微笑著走進了旋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