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扇門

“假若我們知道什麽是時間的話,那麽,我相信,我們就會知道我們自己,因為我們是由時間做成的。造成我們的物質就是時間。”

——博爾赫斯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31日淩晨0點送走龍舟,春雨放下繃緊的神經,洗了個熱水澡。如雪的肌膚依然緊致,蓮蓬頭的水珠下,顯出嬰兒般的紅嫩,每個毛細孔都張了開來,貪婪地吸收水分。飛濺的水花落在身上,再高高的彈起,消失在浴室的蒸汽中。青春還剛剛到來,怎能讓她輕易流走呢?春雨閉著眼睛,享受著片刻的安寧,雖然知道此刻更需要的,是一個寬闊的肩膀。

躺在**想早點睡著,耳邊似乎又響起了他的聲音,就像淩晨的那個夢,還有清晨森林裏的小屋。心跳越來越快,仿佛他就要來敲她的門了。

春雨索性從**爬了起來,已過了子夜0點,她撩起窗簾的一角,注視著黑夜裏的花園,隻聽到淅瀝的細雨聲。窗外不就是博爾赫斯筆下小徑分岔的花園嗎,那裏埋藏著什麽秘密?值得旋轉門飯店如此神秘,留著個吉斯夫人不知何方來曆?值得弗格森教授為之而遠赴中國,最終在回家的路上送了自家性命?

她忽然確信無疑——在小徑分岔的花園裏就能找到謎底。

或者找到高玄任何力量都已無法阻止她了,無論在那神秘的花園,藏著多麽可怕的妖魔鬼怪。

“夜闖後花園!”

春雨在心底對自己默念著,仿佛某個傳統戲曲的曲目——古時候癡情種的書生,要將心愛的女子從妖怪手中救出。

拿起雨傘,披上件黑色的外套,當然也沒忘了帶手電筒,她衝出了319房間。

走廊和樓梯一片寂靜,大堂裏空無一人。春雨悄悄走到飯店後門,闖入迷離的夜雨。

冷風冷雨打在臉上,雖有傘卻擋不住涼風,雖有手電卻隻能看到眼前幾米遠。畢竟是女孩子,孤獨與恐懼又襲上了心頭。但已走到花園門口,她不想再退回去了,再說最近這一年來,她的神經已鍛煉得很堅強了借助手電筒的光線,春雨走進了花園的小徑,這條路前天早上還走過,但現在感覺與白天完全不同。風雨交加中隻記得腳下的路,是一條鋪著卵石的小徑,她沿著腳下的卵石往前走,路有些濕滑,她就扶住旁邊的樹幹。

很快看到那扇生鏽的大鐵門,裏麵還是中國式的涼亭,手電光線隻能照出一角。涼亭後就是那道月亮門了,雖然在國內的園林裏,常見到這種月亮門,但是在雨夜還是第一次。這場景讓她想到了《聊齋》裏的種種鬼故事,美麗的女鬼或狐仙,不是習慣於出沒這種古園子嗎?

她幾乎忘了自己正身處國外,便壯著膽子推開月亮門——原來兩塊木板門隻是虛掩著,裏麵飄出一股植物腐爛的氣味。

春雨戰戰兢兢地走進了月亮門。裏麵是條鋪著卵石的小徑,裏邊是更加茂密的樹木,枝葉全都伸展到了頭頂,擋住了天上的自然光線。好在雨已經越來越小,也許很快就會停下。

大約兩分鍾後,她看見了第一個岔路口。小徑分出兩條路,她用手電往兩邊照了照,全都是黑咕隆咚的一片。

京戲裏有一出名為《三岔口》的著名段落,兩個男人在黑暗中打鬥,誰都看不清對方,就像麵對一條道路的三岔口。

向左走,還是向右走?

忽然,耳邊似乎跳出了一個聲音:“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

這是博爾赫斯的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裏的文字,主人公餘淮就是循著這個原理,找到了艾伯特的花園。春雨趕緊點了點頭,這也許是抵達迷宮中心的基本準則之一。

嚇死你恐怖論壇於是,她選擇了向左走。

走進左邊岔路,依然是彎彎曲曲的卵石路,走了大概幾十米,又出現了第二個岔路口。

還是向左走、向右走的問題。

春雨依舊選擇向左走。

就這樣她走到了第三個岔路口,依然按照既定的原則左走。這樣的好處在於——當她從迷宮退出來時,也能按照每個路口向右走的原則。最簡單的原則最管用,迷路的可能性也越小。

半個小時過去了,春雨已走過了十幾個岔路,看來這迷宮真的非常大。還好她的手電耐力很強,可以連續幾十分鍾不用換電池。

腿肚子有些酸了,撐著雨傘的手也有些晃悠,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不會是肚子又餓了吧?早知如此晚飯應該多吃些。

忽然,手電光束裏照到什麽,靠近看,發現地上堆著一個圓圓的東西,她小心翼翼地蹲下來,把那個東西撿了起來,手感是那樣冰涼,有些粗糙不平,表麵還有幾個洞眼,像一個用舊了的保齡球。

春雨把它放到眼前,在手電筒近距離的照射下,才看清楚自己的手指,正抓著兩個深深地眼窩,那凸凹不平的球體正是一具頭蓋骨。

一聲慘叫劃破了凱旋門的上空。

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她,立刻將手裏的骷髏頭甩了出去,隻聽見一陣樹葉搖晃聲,那個東西再也看不到了。

老天啊,剛才自己竟然抓起了一個死人骷髏頭!

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她看到自己手指上,分明還殘留著頭骨裏的一些汙泥。

胃裏一陣難受,她幾乎倒在地上要吐出來了——這是又開始慶幸晚飯沒有吃飽了。

經過這樣的驚嚇,她的腦子已經迷迷糊糊了,本來應該向後退去的,她卻慌不擇路的向前跑去。更要命的是,她居然把“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的原則給忘記了,接下來的幾個岔路口,她自己都搞不清走了左邊還是右邊。

這回春雨徹底迷路了,雨傘不知被扔到哪兒了,手臂也被樹枝劃破,她才想起自己連手機都沒帶,已失去了任何求救的機會。四周的風雨聲中,仿佛不停有人在哭泣,甚至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頭發上、臉上弄得都是樹葉。

在手電神秘的光束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張少女的臉龐,在夜幕中有一種詭異妖豔的美麗。

春雨馬上叫出了這個女孩的名字:“清幽!”

清幽——竟然在這裏看到了她?半年多前就死去了的大學室友,春雨還清晰的記得,當初這位室友的死狀極慘,是咬斷了自己的舌頭而亡的。

活見鬼了!

不,徹骨的恐懼籠罩了春雨,似乎要把她的三魂六魄都給逼出軀殼。

她把手電轉到另一方向,照出了一個中年男人,他用一雙陰冷的眼睛盯著她,獰笑著向她走近——這是她的繼父,一個醜惡到極點的男人,春雨十幾歲時曾幻想殺死他。

現在魔鬼又複活了過來,在這小徑分岔的花園現身,想要得到他沒有得到過的東西。

春雨驚叫著調頭就跑,在跑過一個岔路之後,手電光束下漏出了另一個男子的臉。他大約三十多歲的樣子,麵帶微笑的看著她,然後向她伸出了手。

她一下子愣住了,怎麽會——怎麽會在這裏見到他,這個對春雨來說非常重要的男人,那個許多年前就已經永遠失去了的男人。

但她並沒有害怕,而是含著眼淚同樣伸出了手,同時輕輕的喊了出來“爸爸!”

是的,這個男人是她的爸爸,在春雨很小的時候,就因為車禍而離開了人世。

就當他們的手就要觸到一起的時候,春雨卻跌倒在地上,手電筒也滾到了一邊,眼前恢複了一團漆黑。

她流著眼淚大喊著:“爸爸!你在哪裏?”

終於,春雨在地上摸到了手電筒,當眼前的光束重新亮起時,她又看到了一張新的臉龐。

那是媽媽的臉。

媽媽在輕聲呼喚著春雨的乳名。

可憐的媽媽一輩子都沒有享過福,死去了丈夫之後又嫁給了一個可惡的男人,如今永遠的長眠於地下了。

難道媽媽是從歐亞大陸底下挖了一條地道才來到倫敦的嗎?

春雨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想靠近媽媽,但是剛走近一步媽媽就消失不見了,她伸手抓去隻摸到幾十片樹葉。

這是她徹底失去了力量,跪倒在地上仰望天空,雖然漆黑中什麽都看不到,但是她感受到雨水正無情地墜落下來,像箭一般射到她的臉上,讓她遍體鱗傷,無藥可救。

淚水混著雨水一同從臉頰落下,此刻恐懼已不再重要了,就算再有十個八個骷髏頭在旁邊也沒什麽,她現在隻感到深深的絕望,在這迷宮的深處無人知曉,隻有被她恨過的和愛過的,那些死去的幽靈們聚集在身旁,恐嚇她安慰她傷害她庇護她。而她隻是隻任人宰割的羔羊,在黑夜裏發出最後的淒慘長嘯。

當她最後一次抬起手電筒時,奇妙的光圈裏出現了一個年輕的男子。

是他?

春雨揉了揉被雨水模糊的雙眼,終於看清了那張熟悉的臉,他露出了帶著酒窩的笑容,走過來要扶起她的樣子。

“高玄!”

在頻臨絕望的時刻,她喊出了這個帶給她唯一希望的名字。是的,她看到了高玄,那雙誘人的眼睛,她全心愛著的這個男人,已經緩緩走近了她的跟前。

自從三天前在大本鍾下匆匆一別,他是否也知道她日思夜念呢?無論他來自人間還是地獄,這一回都不能讓他再溜走了。

就當春雨要抓住他的時候,手電突然暗了下來。

糟糕,電池用光了!

眼前依然伸手不見五指,許多雨水直接打進了她的眼睛裏,但是她依然用最後的力氣喊著高玄的名字。

然而,她並沒有摸到高玄的臉。

力氣差不多已經用光了,她感到自己渾身虛脫了下來,癱軟在充滿雨水的地上,如此絕望而無助。

當最後失去知覺時,春雨的腦子裏隻掠過了一個字——死。

也許今晚就會死在這裏吧,死在這小徑分岔的花園裏,死在博爾赫斯老頭給她設下的陷阱裏,死在所有她恨過與愛過的幽靈懷裏……

北京時間2005年5月31日上午10點10分

同一時刻,在地球的另一端,上海。

鏡子裏的人是我,對鏡子外麵的我說:“不知道春雨在倫敦怎麽樣了?”

十五分鍾前,我接到孫子楚的電話,他說已聯係到了他的同學老馬,也就是介紹給弗格森教授的清史專家。老馬說弗格森教授確實來找過他,孫子楚決定帶我去造訪一番。

窗外響起一陣刺耳的喇叭聲,樓下停著輛紅色的越野車,孫子楚站在車門前揮了揮手,像要出門遠足的架勢。可惜越野車在市內全無用武之地,走了足足一個鍾頭,才趕到浦東高橋一個住宅區裏。

老馬是孫子楚的研究生同學,年齡比孫子楚大幾歲。他雖在社科院供職,但最近一直在家寫論文,書房裏堆滿了各種書,許多都是線裝的古籍善本,散發著一股清朝的味道。

他開門見山的說:“大約一個月前,弗格森教授確實來找過我,說他要找一個名叫Ts,ui Pen的清朝人,曾經做過雲南總督。”

“但清朝沒有雲南總督這樣的官職。”

“我也感到很奇怪,這個英國老頭不懂中文,搞不懂他為什麽來查這個?我問他原因,他也含含糊糊不肯說,可誰讓我熱情好客呢,再說人家也是著名科學家。我查了清朝雲南巡撫與雲貴總督名單,並未發現Ts,ui Pen或Pen Ts,ui的姓名。我想會不會是巡撫以下的官呢?比方說提學使、布政使、按察使,再往下是道員、知府。”

老馬語速極快,我聽得有些頭暈了:“到底是誰呢?”

“我已經收集了清朝五品以上官吏的全部資料,兩百多年總共有好幾萬人。我把清代雲南提學使、布政使和按察使的材料全找出來了。結果還是沒有找到,但是我也有些傻了,難道那英國老頭在耍我?我仔細想了想,忽然想到了Ts,ui Pen這兩個字未必就是姓名!”

“不是姓名?”刹那間我的腦子好像也開竅了,“難道是字嗎?”

老馬拍了一下手:“對了!加十分!中國古時候除了姓名以外,還有字某某的習慣,比方諸葛亮字孔明,劉備字玄德。”

當他說到“加十分”時,特別像某位著名電視主持人,不禁讓我暗暗好笑。

“Ts,ui Pen也是字?”

“我查了清代雲南的督、撫、提學使、布政使和按察使得名字和字——終於查出來了!餘問天,字崔鵬,蘇州吳縣人,嘉慶十四年生,道光十八年進士及第,鹹豐二年任雲南大理知府,鹹豐九年任雲南布政使,同治十年辭官還鄉,卒於光緒十年。”

老馬後麵那幾句話,就像計算機口令一樣跳了出來,著實讓我目瞪口呆。

顯然“崔鵬”的英文名“Ts,ui Pen”。餘問天做過雲南布政使,掌管一省的民政與財政,在外國人看來和總督也差不多。

餘問天他還做過大理的知府。大理啊,我想到了蒼山洱海,想到了《天龍八部》裏的段譽,想到了《射雕英雄傳》裏的南帝,這神奇的地方會給與餘問天造成什麽影響呢?

老馬得意的笑了笑:“我確定餘問天就是英國老頭要找的人,而且這個人的確不同一般,在當時的文壇還是小有名氣的呢。”

我想起了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主人公餘淮的曾祖父“Ts,ui Pen”既是高官,同時也是小說家。不過,我也讀過很多版本的《中國文學史》,在清代文學一章裏,似乎並沒有餘問天的名字。

“有什麽作品留世嗎?”

“弗格森教授運氣不錯,正好撞到我的槍口上了——我在寫關於晚清小說的論文,發現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小說,有些作者還是政治舞台上的風雲人物,現在人們很推崇曾國藩的文章,其實文章在曾國藩之上的還大有人在。許多大人物或使用筆名,或根本沒有讓作品發表,人們並不知道他們的小說才華。”

孫子楚實在憋不住了:“兄弟,你還是直奔主題說說餘問天吧。”

“布政使官階從二品,也算是封疆大吏了。餘問天在雲南做官多年,至今在大理和昆明,還可以看到他不少真跡。餘問天真正有名的還是小說,我手頭就收集過他的作品。”

說著老馬從書櫃裏拿出一本線裝書,還沒看清封麵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黴味,揉了揉眼睛終於看到了書名——《幽冥夜談》。

“《幽冥夜談》聽名字像是聊齋那樣的鬼故事。”

“Yes,再加十分!”老馬的表演欲越來越強烈了,“就是本鬼故事集!還是光緒年間的暢銷書。雖然這種文章被主流社會看不起,可偏偏有許多人喜歡。像《聊著》出於破落文人蒲鬆齡之手,大才子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從頭到尾都是鬼魂和狐仙,連隨園先生袁枚都寫過《子不語》。可惜,文學史裏麵留下了蒲鬆齡和紀曉嵐,卻漏掉了餘問天。這本《幽冥夜談》與《聊齋》不同的是,餘問天下了狠勁去寫,有幾篇非常恐怖。看了都讓我做噩夢了,似乎小說裏寫的幽靈,爬到我身上來了。”

孫子楚忽然捅了捅我:“遇到同行了啊。”

“據說餘問天的這些鬼故事,全都是他本人親身經曆,是不是不可思議啊?但我覺得有可能。《幽冥夜談》的故事大部分發生在雲南,餘問天在那裏做官多年,有第一手的原始記錄。像施蠱殺人和降頭術等等,都是今天依然有的巫術。餘問天把這些內容寫的栩栩如生,帶有大量當地的民風民俗。”

他的介紹讓我有了濃厚的興趣:“這本書能借我看一看嗎?”

“對不起,恕不外借,這可是我的珍藏呢。”老馬撫摸著書皮,微微一笑道,“其實,餘問天一生的文學創作中,《幽冥夜談》不過是一小部分,他最重要的作品,還是在辭官回鄉以後寫的。許多曆史學家都很奇怪,餘問天為什麽在仕途一帆風順,很有可能升為雲貴總督的時候,卻突然辭去官職,兩袖清風的回到了家鄉?”

“確實很奇怪啊。”

“根本原因就是為了寫小說。或許他已看透了功名利祿的虛無,陷入到小說的世界而不可自拔了。餘問天返回蘇州吳縣老家閉門不出,用十三年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他聲稱這部小說要比《紅樓夢》更偉大,至少有幾百萬字,他還說曹雪芹如果再世看到這本書,也一定會甘拜下風俯首稱臣,而未來的人看到這本書,更會洞徹人間與天地的奧妙。”

顯然老馬說得天花亂墜,孫子楚仍然笑了起來:“這位老兄怎麽一點都不懂的謙虛呢。”

但我還是被他震住了:“這本書叫什麽名字啊?”

“千萬記住了啊,餘問天唯一的長篇小說,也是最後一本書的名字叫——”

在拖了很長很長的尾聲之後,他終於說出了三個漢字:《迷宮夢》聽到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我霎時就愣了一下,然後就聯想到了博爾赫斯,這個阿根廷老頭所有作品,幾乎都可以用“迷宮夢”三個字來總結。

“《迷宮夢》?”孫子楚也深深地吸了口氣,“嗯,這本書聽起來還真不錯,既有些明清小說的味道,又像是後現代的西方小說。”心底默念了幾遍這書名之後,我忽然問道:“哪裏能看到這本書呢?”

“雖然《迷宮夢》的名字,始終都在學術界流傳著,但是誰都無緣一睹其廬山真麵目。現在能肯定的是,餘問天在辭官回鄉十三年之後,被一名雲南的仇家刺殺身亡。在餘問天最後的十三年裏,他在老宅後麵造了一個神秘花園,布局就像迷宮一樣,沒人能自己走進去。餘問天就在花園中心的書齋內,整天與世隔絕,潛心寫他的小說。”

我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竟和《小徑分岔的花園》一模一樣!”

也許老馬並沒有看過博爾赫斯的小說,他繼續說下去:“隻有少數餘問天的摯交密友,被帶到書齋裏看過這本書。有人認為《迷宮夢》乃是‘天書’,亦是‘曠世奇葩’,可以‘通天地之靈氣,吸日月之精華’,總之要勝過《紅樓夢》千百倍。也有人說這是本‘妖書’,將會**人心墜入地獄,更有人稱‘此書一出,國之將亡不久矣!’”

“也許這句評價沒有錯,在餘問天死後二十多年,清朝就宣告滅亡了。”

“是啊,其實在餘問天死後不久,就再沒有《迷宮夢》的消息了。”

孫子楚不能讓老馬這樣喋喋不休下去了,他做了總結性的發言:“好了,謝謝你告訴了我們這麽多,這些話你也全都告訴弗格森教授了嗎?”

“沒錯啊。但是這位英國老頭還意猶未盡,他似乎對《迷宮夢》極其感興趣,希望我提供更多的線索,我隻能推薦他去餘家老宅看看了。”

“餘家老宅?還在嗎?”

“當然還在啊,去年我還去實地考察過,是個值得一去的地方,就在蘇州西山。”

“蘇州西山?”

我知道那是太湖中的一個小島,全稱西洞庭山,因為距離上海很近,所以去過很多次了。

“對,我還把那個地址抄給了弗格森教授,讓他自己去考察一下。”

這時我拍了拍孫子楚的肩膀:“對不起,明天能不能再借用你半天?”

“不會吧,難道你要——”

“沒錯,明早9點在我家樓下集合,我們一起去蘇州西山,探訪餘家老宅!”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31日上午10點45分

倫敦的上午。

春雨從黑暗的海底浮起,睜開雙眼,天花板像書頁般覆蓋了視線。後腦勺還有些疼,耳邊是淅瀝的雨聲,還有時明時暗的手電筒光圈,不停地在腦袋裏閃爍。

但肺葉裏呼吸到的空氣,卻分明告訴她——自己還活著。

眼睛睜得更大了,春雨記得這個房間,旋轉門飯店319房,她正躺在自己客房的**。窗簾沒有放下,昨晚的雨早就停了,天光直射在臉上,這就是活著的感覺,多麽單純而美好。

還記得子夜時發生的一切,她走進了旋轉門飯店後麵,神秘的小徑分岔的花園。在那裏她拾起來一個骷髏頭——這個可憐的家夥,也許是當年在花園裏迷路的人吧。同時,她還看到了許多早已死去的人,想到這裏便又毛骨悚然起來。難道天底下的幽靈,無論古今中外,都聚集在這個迷宮裏了嗎?

最後,她還看到了高玄。

接下來黑暗便籠罩了她,一切的知覺都失去了,她隻記得自己倒在了地上,死神似乎已貼上了她的嘴唇……

但她還活著。

女人的生命力才是最頑強的。

春雨看了看時間,已經接近上午11點鍾了。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了,自己是如何回到這個房間裏的?沒有理由啊,為什麽醒來時會躺在這張**?

難道隻是一個噩夢嗎?

然而,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果然有一道細細的傷口,這是被樹枝劃破的痕跡。從**爬起來,發現自己的膝蓋和腳腕處,都有些淤青塊和擦傷,現在還感到隱隱作痛。床下放著她的運動鞋,在鞋底粘滿了濕潤的泥土,那是花園裏才會有的。

所有這一起都證明了,她確實去過小徑分岔的花園,至少手臂上的血痕不會說謊。

那麽她是怎麽回到房間裏來的呢?

這時,她才發現身上穿著件寬大的睡袍,但她並沒有這樣一件衣服。她記得昨晚出去的時候,穿了件黑色的外套。早已在雨裏淋得濕透了,是誰幫她換下來的呢?想到這裏她捂了捂心口,天哪!有人在她沒有知覺時,幫她把衣服都換好了,那個人大概看到她的身體了,或者對她做了些什麽?

不,那個人一定是高玄!

春雨的心頭忽然一陣狂喜:“也許他一直都在暗中保護著我,隻是因為某種原因而躲在暗處不願出來。但是,當我遇到危險的時候,他一定會奮不顧身地來救我的!”

究竟是高玄的真人還是幽靈,這個對她來說已不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他就在她身邊。

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的綠蔭,後麵就是小徑分岔的花園,布滿了無數岔路口的迷宮,還有她深愛的人。春雨打開筆記本連上網線,給遠在上海的本人發了封郵件。她把這兩天來經曆的一切,包括昨天在檔案館發現的餘準的自述,還有淩晨時在迷宮裏的奇遇,全都原原本本寫在郵件裏了。她希望能得到我的幫助,覺得已離那個秘密不遠了。

發完郵件,她打開客房裏的衣櫥,才發現昨晚的黑色外套,還有其他一些被淋濕了的衣服,都被整整齊齊地掛在裏麵。

走近衛生間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頭發依然潮濕蓬鬆,臉上還殘留著一些汙泥。昨晚的經曆讓她憔悴不堪,這樣的容顏還能讓高玄愛她嗎?

不,他才不會在乎這些呢。但春雨自己在乎,蓮蓬頭裏迅速放出了熱水,她脫去睡袍站到水流底下,就像古希臘瀑布底下的浴女。昨晚留在她身體上的雨水,以及所有髒東西都被衝刷掉了,皮膚又恢複了溫暖紅潤,她依然是那個迷人的春雨。

換身幹淨的碎花布衣服,頭發重新挽在腦後,她嫋嫋下樓去餐廳了。

正好是午餐的時間,幾十個老頭靜靜地坐著用餐沒人注意到春雨的到來,她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低著頭吃起了午餐。

快要吃完的時候,忽然發現餐桌對麵坐了一個人,她看到了那兩撇蓋博式的小胡子。

旋轉門飯店的老板,艾伯特家族的第32代繼承人——喬治?艾伯特,他那雙灰色的大眼睛眯了起來,嘴角微微抿起,露出一種難以言說的表情,好像要把春雨的衣服看透了似的。

她終於忍不住了:“對不起,為什麽這麽看著我?”

“你受傷了?”

艾伯特揚了揚下巴,目光對準春雨的手臂,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手上的傷痕,那是昨晚在迷宮花園裏被樹枝劃破的。

她趕緊把手捂了起來,低頭道:“今天早上在房間裏不小心弄傷的。”

“可我怎麽感覺像是被花園裏的樹枝劃的啊。”

“啊,這個——”

春雨不是個會說謊的人,她不敢看著艾伯特的眼睛說話,早就露出了破綻來。

艾伯特把笑容收斂起來,靠近她輕聲地說:“你是不是去了後麵的花園?”

“我,我……”

“你不僅去了後麵的花園,還擅自闖進了那扇中國式的月亮門,跑到了小徑分岔的花園裏,是不是?”

她注意到艾伯特用了“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這樣的短語,直譯成中文就是“小徑分岔的花園”,與博爾赫斯的小說名一模一樣。

想到這裏她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沒錯,你確實進入迷宮了!”艾伯特依然壓低著聲音,不讓其他老人們聽到他們的對話,“不過你真的非常幸運,能夠活著跑出來,上帝真的很眷顧你啊!”

不知哪來的勇氣,春雨也挺直了身子,頂著他的眼睛問:“艾伯特先生,請你告訴我——迷宮裏麵藏著什麽?”

艾伯特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臉色立時變得難看了:“無可奉告!”

“一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他起來高聲說:“Ms.Spring rain,我警告你不要再去後麵的花園,那裏對外人來說極度危險!如果你下次再擅自闖入的話,就不會有今天這樣好的運氣了,你永遠都不會走出來的。”

艾伯特說完就離開了這裏,後背微微有些顫抖,不像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挺拔了。

過不了幾天,就是他四十五歲的生日了。

這時春雨想起了吉斯夫人,還有那個三百多年來的魔咒。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31日下午1點55分

藍色的POLO又開始“甩尾”了,龍舟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道路,全然不顧被他超過車輛的鳴笛咒罵。

現在他要趕去旋轉門飯店,像要立刻見到春雨,至於原因隻有一個——他想她。

是的,就這麽簡單的原因,一切借口都是多餘的。昨晚龍舟送她到飯店,隻在她的房間裏待了不到半分鍾,就被春雨請出了門外。當他看到319房門重重關上時,心裏湧起深深的失落感,舉起手剛要敲門卻落不下去,僵硬了許久還是搖搖頭,離開了深夜的旋轉門。

當龍舟在夜雨下回到車裏,無奈地轉動鑰匙踏下油門時,心卻已跌入了冰窟。多麽奇怪,他和她僅僅是萍水相逢,從5月27日到現在不過三四天,隻因為他的教授猝死在她的身邊,便把他們的命運連在了一起。

他承認她確實迷人,在英國幾乎找不到這樣的女子,但隻有這些還不足以打動他。真正讓人難以抗拒的,是她眼睛裏的憂鬱和堅強,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卻會合在同一個人身上。她悲傷時就像受傷的小鳥,而龍舟就會把自己想象成仁慈的獵人,不但沒有傷害她還要保護她安慰她,讓她脫離種種危險,回到溫暖的世界來。而當她決定做某件事時,眼神裏的勇敢與堅強,足以讓任何男人相形見絀。在英國德三年,龍舟苦行僧似的生活著,詹姆士大學女生很少可,中國女生的數量為零。英國本地女孩就免談了——中國女孩在國外向來很吃香,而她們的男同胞就非常寂寞了。在刻板沉默的弗格森教授身邊,一天都說不到十句話。為擺脫生活的孤獨,也為避免成為教授那樣的人,龍舟看了所有周星馳的電影,堅持每天和自己說話。如果碰到國內來的留學生,他就故意油嘴滑舌,顯示自己的玩世不恭。雖然拿到了全額獎學金,不用辛辛苦苦在外打工,但還是打了份開車送快遞的活,在倫敦的街頭橫衝直撞。在快遞司機的幫助下,他學會了超車和“甩尾”的技術,現在他隻要握上方向盤,就會有飆車的欲望。

POLO拐進旋轉門飯店的小路,龍舟下車看著午後的飯店,心裏忽然一陣忐忑不安。

走近飯店大堂,不安的情緒越來越強烈——他知道春雨還念著另外一個男人。在他們相遇的第一天晚上,她就在大本鍾下拚命尋找那個人。盡管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但龍舟明白她的癡情。他不知道她和那個男人的過去,也不知道她的思念有多深。不過,他陪她去過維多利亞精神病院,又去了公共檔案館,說明那個人對她來說極其重要。

想到這裏,龍舟的腳步又慢了下來,他抬頭看著狹窄的樓梯,還是繼續走了上去。

忽然,樓梯上下來一個高大的身影,這西洋老頭留著滿頭白發,長長地披到了腦後,身上穿著一件打著許多補丁的衣服,看起來像上世紀60年代的老嬉皮士。

這老頭對龍舟視而不見,在樓梯上還撞了他肩膀一下。龍舟隻能躲到旁邊,目送著老頭下樓。看著老頭飄飄的長發,他總覺得有些眼熟,搖搖頭卻又記不起來了。

來到319房間門口,龍舟呆站了片刻。他並沒有和春雨通過電話,不知此時她在不在。

他還是按響了門鈴。

等待了幾秒鍾,房門緩緩打開,他看到了春雨驚訝的臉。

“你怎麽來了?”

龍舟本來嚴肅的表情,一下子又變得嬉皮笑臉了:“不歡迎我嗎?”

春雨搖搖頭把他讓進了房間:“你發現什麽新線索了嗎?”

“啊——”他實在想不出什麽新線索,昨晚回到宿舍後,他就躺在**不動了,“對了,我來告訴你一個消息。”

她狐疑地打量著他:“那就說吧。”

“明天就是弗格森教授的葬禮了。”這句話倒是真的,龍舟是上午才聽說的,然後他把葬禮的時間和地點抄給了春雨,“教授一個親人都沒留下,我是他生前唯一的學生,可能沒有多少人來參加他的葬禮,是不是也挺可憐的?如果你有空的話,也可以去一下。”

春雨皺了皺眉頭,“你那麽遠跑來,就是為了請我去參加一個葬禮?”

“哦,當然不是,還有其他的……其他的很多事情。”

“奇怪,你好像有些緊張啊,先喝些水吧。”說著她給龍舟倒了一杯水,“對了,弗格森教授的死因查出來了嗎?”

他拿過杯子咕咚咕咚喝光了:“教授的屍檢已經完成了,但報告要過兩天才能收到。”

這時春雨轉過身,拿出了綠封麵的書說:“這就是教授在飛機上送給我的書。”

“《Borges Novels Collection》?”龍舟念出了封麵上的書名,搖搖頭說:“我從沒看過教授有這本書。”

“這就是《博爾赫斯小說集》,你要拿回去嗎?”

“不必了吧,這是教授生前送給你的,還是留在你這裏吧,也許對你有用。”

龍舟這麽一說她又隻能拿回去了。她想了想飛機上那幾幕場景後說:“對了,你看過教授的筆記本電腦嗎?”

“已經過去三天了,到現在我都沒有打開它。不知道什麽原因,教授給筆記本電腦加了密碼,而且還加在了BIOS係統裏,我用盡了各種方法都沒解開密碼。”

“教授在飛機上一直盯住電腦看,那裏麵一定有什麽非常重要的內容。”

龍舟並沒有回答,其實他早已心不在焉了,低下頭沉默了半天。

春雨越來越覺得奇怪,又給他倒了一杯熱水,他還是仰起脖子就喝光了,抹了抹嘴角的水漬,頂著她的眼睛說:“你……你真漂亮。”

這句話來得實在太突然了,春雨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她後退了一大步,低垂著眼簾:“你到底想說什麽?”

龍舟深呼吸了幾下:“我已經說出來了。”

“你說完了嗎?”

“說完了。”

春雨轉過頭去:“那你可以回去了。”

“嗯,好的。”

“再見!”

龍舟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呆呆地退出房間,迅速離開了旋轉門飯店。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31日晚上10點20分

春雨依舊在自己房間裏,手裏攥著那枚刻著“19”和“XUAN”的鑰匙,高玄在哪裏?小徑分岔的花園?還是森林中的白色小屋?或者他無處不在,就像彌漫在四周的空氣。

窗簾開著,樹枝的陰影投在她的額頭,就像此刻的心情那樣紛亂。下午龍舟跑到這個房間裏,表情和語氣都一反常態,除了告訴她教授明天葬禮外,還說了句無比曖昧的話:“你真漂亮。”

要是平時有人對一個女生這麽說,她一定會感到很溫馨。但在這個節骨眼上,這樣一句話從龍舟嘴裏說出來,又落到春雨耳朵裏,就像大石頭扔進了激流的漩渦,無論是石頭還是漩渦都受不了。

龍舟這個男生啊,春雨不知該如何評價他,難道又是個小冤家?也許不該這樣傷他的心,但又不知如何回答他。

她煩躁地在房間裏來回走著,忽然聽到門外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她停住不動側耳傾聽,外麵的腳步一直在響,聽得出隻有一個人。五六分鍾過去了,那腳步聲並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依然在走廊裏回響著。

春雨大著膽子打開一道門縫,隻見外麵亮著微弱的廊燈,像鬼火一樣在牆上閃爍。廊燈下有個白色的背影,腳步聲就是從那裏發出的。隻見背影越來越近,在隔壁的房間門口停了下來,伸手打開房門,就進去亮起來燈光。

春雨記得那個房間——318房,就是前天上午她被困在裏麵的房間。

進去的人是誰?會不會是318房的主人呢?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她打開了門,小心翼翼地走到318房門外。

忽然,318房裏的燈光一下子熄滅了,同時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經曆了昨天半夜的事情之後,春雨的膽子似乎更大了,她情不自禁地推門走了進去。

房裏還是一片漆黑,但她明顯感到有個人存在,她在牆壁上摸到了開關,電燈瞬間照亮了房間。

她看到了吉斯夫人。

老婦人穿著條長及腳踝的白色長裙,滿頭枯發梳得還算整齊,站在大床邊渾身顫抖。

春雨迅速走到她跟前問:“你怎麽了?”

吉斯夫人眼睛瞪得駭人,嘴裏發出恐怖的氣聲:“我看到她了!”

“她?你看到誰了?”

難道這個房間裏還有第三個人嗎?老婦人緩緩轉過頭去,指了指窗戶的方向。

這時春雨才發現窗戶正敞開著,一陣涼涼的晚風正從窗口襲來,讓她打了一個冷戰。

吉斯夫人戰栗著說:“她就坐在窗台上,她在對我微笑。”

“什麽?什麽都沒有啊。”

春雨有些糊塗了,不會是老婦人的幻覺吧。

“就在剛才,她還坐在那窗台上麵。”吉斯夫人向前走了幾步,輕輕撫摸著窗台,任憑晚風吹亂她的枯發,“是的,她穿著件粉色的連衣裙,那是她最喜歡穿的一件衣服,上麵還綽著蝴蝶的花紋。她那黑色的長發垂在胸前,還有雙烏黑的大眼睛,美麗的睫毛俏皮地卷起,就和她小時候一模一樣。”

她的表情非常陶醉,一直盯著窗台的位置,好像那裏真的左著一個美麗的女孩。

吉斯夫人繼續說下去,似乎忘記了春雨的存在:“她的後背就緊靠著窗框,一條腿放平在窗上,另一條腿自然地垂了下來,光著的腳丫上塗著彩色的趾甲。她那樣子就好像是畫框裏的女子,坐在窗台上吹著夏夜的風,是那樣慵懶而愜意。她仰著光滑的脖子,回頭向我微笑著。上帝啊!她笑起來美極了,就像傳說中的天使,終於來到人間拯救我們了。”

真不可思議,她說得那樣栩栩如生,一定投入了心底最深的感情,讓春雨完全忘卻了對她的恐懼,此刻她更像一個慈母,在稱讚自己美麗的女兒。

春雨被她的語言迷住了,也走過去摸了摸窗台,似乎還摸到了陣陣熱氣,好像剛才真有人坐過啊。她又把頭探出窗外,後麵是茂密的樹林,小徑分岔的花園就隱藏在其中。

“吉斯夫人,你說的人到底是誰啊?”

“Katrina.”

老婦人緩緩吐出這個名字,翻譯成中文就是“卡特琳娜”,這是歐美女子的常用名。

“卡特琳娜又是誰呢?”

吉斯夫人依然保持著原來的表情,離開窗口回到梳妝台邊上,指了指玻璃台下的照片說:“就是她。”

春雨趕緊回到她身邊,看到了這張彩色照片——美麗的拉丁風情的女孩,有著地中海式的頭發和眼睛,身後是一扇旋轉門。

是啊,剛才老婦人形容她的樣子時,就應該想起這張照片了。

“這裏是卡特琳娜的房間,對嗎?”

老婦人點了點頭:“是的,我一直在等待她回來。”

“她是什麽人?”

“卡特琳娜是我的女兒。”

她說這句話的語氣很悲傷,手指顫抖著觸摸台板,好像撫摸她的女兒。

春雨已明白幾分了,她大膽地碰了碰老婦人,看著照片裏的人說:“她到哪裏去了呢?”

“小徑分岔的花園。”

吉斯夫人喃喃著吐出了這句話,春雨差一點兒還以為是小說名字呢。

春雨轉過頭指了指窗外:“是不是後麵那個花園?”

“對,那裏就是小徑分岔的花園。”

“那裏是不是一個迷宮?”

“你千萬不要去!當年卡特琳娜就是走進了那個花園,便再也沒有走出來。”

這句話讓春雨又害怕了起來,她忽然想到了昨天半夜裏,在迷宮小徑裏撿到的骷髏頭,那雙深深陷下去的眼窩,它會不會就是卡特琳娜的呢?

想到這裏胃又有些難受了,她捂著自己的嘴巴卻嘔不出來。這時吉斯夫人倒像個慈母般,牢牢抓住了春雨的手說:“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我沒事。”春雨大口喘息著,抬頭看著老婦人蒼白的臉,“你剛才真的看到卡特琳娜了嗎?確定那不是什麽幻覺嗎?”

“我當然看到了!我怎麽會看錯自己的女兒呢?她明明就在那裏對我微笑,但突然燈光一下子熄滅了,當燈光再亮起的時候她就不見了。”

難道是她幽靈嗎?春雨沒敢把這句話說出來,或者卡特琳娜又從迷宮裏走出來了?

似乎一切都已經亂套了,她又低頭看了看台板下的照片,卡特琳娜確實是個拉丁美人,毫無疑問具有南歐的血統,美的是那樣的懾人心魄,不免讓春雨生出了暗暗的嫉妒。

不過,最吸引她注意力的,卻還是照片背景的旋轉門。

她低下頭想了片刻,腦子裏依然是一團亂麻。然後春雨關上窗戶,將吉斯夫人送回到301房間裏。至於這老婦人究竟是什麽來頭,她已經不敢再多問了。

已經半夜11點40了,春雨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來到了飯店的後門。

盡管耳邊猶在響著艾伯特和吉斯夫人的警告,但已沒有什麽能再阻止她了。剛才得知的卡特琳娜的事,讓她對小徑分岔的花園興趣更濃了!至於危險對她來說並不重要,她相信吉人自有天相,高玄隨時都會出現在她身邊拯救她。

春雨的手電筒昨晚已丟在花園裏了,剛才從前台偷偷拿了個手電。舉著手電走進黑暗中的樹林。循著那條鵝卵石小路,穿過茂密的枝葉向花園前進。

穿過那扇大鐵門,手電光圈裏露出了涼亭,還有後麵蘇州園林式的月亮門。

她深呼吸了一下,準備要推開月亮門的門板。

忽然,那兩塊門板竟自己打開了,把春雨嚇得心驚肉跳,往後退了一大步。

在手電的光圈照射下,月亮門裏跑出了一個高大的人影,一下子就撲到了春雨的身上。她隻感到眼前一黑,天旋地轉,便重重地摔倒在泥地上。

幸好春雨的神誌還很清醒,她感到自己身上壓這個重重的人,嘴裏還發出沉悶的哼哼聲。

接著更可怕的事降臨了,她感到一些**流到了臉上,黏黏糊糊的惡心至極。她根本來不及去擦,便拚命地把那個人推開了。

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若換作其他女孩,恐怕就當場嚇暈過去了。但春雨還是大口喘著氣,從地上摸起手電筒,照亮了那個壓在她身上的人。

原來竟是個白人老頭,身高起碼有一米九,腦後滿是白色長發,身上卻是打滿了補丁的衣服。春雨想了起來,那天在飯店走廊上見到過他,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老頭渾身都在發抖抽搐,已經有些翻白眼了,嘴巴裏吐出許多白沫——春雨立刻摸了摸自己的臉,差點大聲尖叫起來,原來那些**就是嘴裏的白沫!

胃裏又是一陣劇烈的惡心,但看到眼前老頭的樣子,似乎是需要急救,她便用手背和衣袖擦了擦臉,急忙蹲在老頭的身邊。

春雨用手電照了照老頭的眼睛,發現他已經瞳孔放大了,正當她手足無措之際,老頭竟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將死之人的力量卻出奇的大,春雨沒有辦法掙紮,隻能俯下身子靠近了老頭。

這是老頭竟然開口說話了,從喉嚨裏擠出幾個混濁的英文單詞:Hell(地獄)……(地獄)……門……要開了!

這斷斷續續的話,讓春雨有些耳熟,尤其是“Hell”(地獄)這個詞,更刺痛了她的心。

當春雨再一次低下頭時,老頭抓著她的手已經鬆開了,整個人一動不動趟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仰望星空,再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了。現在是子夜0點。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