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扇門

上帝不擲骰子——愛因斯坦

旋轉門內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6月2日淩晨0點01分,春雨走進了小徑分岔的花園中心的旋轉門。

當她走進旋轉門的刹那,眼睛下意識地閉了起來。這時耳邊隻聽到呼嘯的風聲,仿佛有什麽強烈的光線閃爍著,整個身體似乎一下子輕了許多。

這樣的感覺隻持續了不到0.1秒鍾,也就是春雨向前走了一步的距離。當她感覺自己已身在門內時,立即睜開了眼睛。

然而,眼前的景象令她目瞪口呆,難道旋轉門內的空間竟如此巨大,能夠把整個夜空都容納進來?

春雨驚訝地搖了搖頭,因為她不但看到了頭頂的雨夜,還看到了大本鍾的鍾樓!

鍾樓下便是雄偉的國會大廈,如電影幕布般展開在眼前。而在大廈底下是片廣場,有幾千人站在廣場上,大多抬頭仰望著大本鍾。

這是怎麽回事?旋轉門裏竟然出現了大本鍾和國會廣場?她驚惶失措地回過頭去,卻發現旋轉門已消失不見了,身後是泰晤士河的欄杆!

居然回到了泰晤士河邊?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會不會是旋轉門裏的逼真環幕電影?於是她伸手摸了摸欄杆——天哪,是真正的鐵欄杆,一股冰涼滲入手指,讓她不得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她已經吃驚得走不動路了,環視著周圍得世界,確鑿無疑是在倫敦得國會廣場上,著名得大本鍾就在幾十米高處俯視著她。

這不是夢吧?她從小接受過得教育和常識,讓她無法理解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僅僅幾十秒之前,她還在倫敦郊外得旋轉門飯店,迷宮密布得小徑分岔得花園裏。然而,當她走進一扇神秘的旋轉門,卻瞬間來到了倫敦市中心的大本鍾下?

此時春雨心底的感覺,已無法用“恐懼”來形容了,而是一種掉到絕境中的茫然,對於自己以及整個世界真實性的懷疑,這或許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狀態。

雨依然在下,她抬頭看了看大本鍾,注意到鍾麵上的指針,正好停在10點07分的位置。

10點07分——那是5月27日晚上大本鍾停擺的時間。

周圍的人們紛紛對著大本鍾指指點點,這幕場景似曾相識,春雨甚至注意到,旁邊有個穿紅衣服的黑人女孩,她還記得那個女孩,那天晚上與她同坐一節地鐵過來的。

“上帝啊,難道我又回到了5月27日晚上?”

這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假設!

必須搖問一問別人了,她走到黑人女孩跟前問道:“請問今天是幾號?”

“5月27日啊!”

雖然女孩的回答如此清楚,春雨還是又問了一遍:“你確定嗎?今天是2005年5月27日嗎?”

黑人女孩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春雨,好像在看一個精神病人,她舉起手中一份《The Guardian》(《衛報》)說:“這是今天的報紙,你看一下日期吧。”

果然,在《衛報》的報頭下麵,赫然印著今天的日期:2005年5月27日。

春雨終於死心了,她確實回到了5月27日晚上,回到了曾經來過的大本鍾底下。

她指了指大本鍾說:“請問現在幾點鍾?”

“你說大本鍾吧,的確很奇怪,它已經十幾分鍾都不走了!”黑人女孩抬腕看了看手表,“現在是晚上10點25分。你怎麽了?遇到什麽麻煩了嗎?”

這女孩倒是挺熱心,但春雨尷尬地苦笑了一下:“沒,沒什麽……謝謝你了。”

春雨低下頭向前走去,任由雨點打在頭發上,仿佛自己正懸浮在空中,這個時間這個空間並不屬於她。難道從5月27日晚上大本鍾停擺開始到現在,所經曆的一切都是一場噩夢?而現在不過是夢醒了的時候?

當她重新抬起頭來時,眼前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不,這不是夢!

永遠都不會記錯這個背影,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風衣,緩緩側轉過身來,露出半張臉的輪廓。

就是他——春雨立刻向前衝去,來到那個男人的身後。

沒來得及叫他的名字,他已自己轉過了身來。

她看到了他的臉。

高玄的臉。

他就是高玄。

雨點打濕了他們的臉,春雨又開始顫抖了。眼前這張臉無比真實,清澈而迷人的黑眼睛,臉頰上那兩點酒窩,都明確無疑地說出了他的名字。

他微笑了一下說:“Hello?”

為什麽要這樣說呢?春雨搖了搖頭:“你不認識我了嗎?”

“原來你也是中國人啊?”

“我是春雨啊!”

“春雨?”他眯起眼睛想了想,“很好聽的名字啊!”

這下她真的著急了:“你是不是把我忘記了?”

“對不起,小姐。”高玄很無奈的笑了笑,似乎很緊張地看了看四周,“我還有些事情要走了,再見!”

當他無情地轉過身去時,春雨拉住了他的風衣,硬是把他拉了回來。

高玄滿臉疑惑地搖著頭說:“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大聲地說:“你知道嗎?我從上海到倫敦,跨越了幾萬公裏,這些天嚐盡了各種辛苦和恐懼,就是為了重新與你見上一麵!”

“重新見麵?我們見過嗎?”

“高玄,你怎麽了?就是在這個地方,你說你在旋轉門裏——好的,現在我穿過小徑分岔的花園,終於找到了旋轉門,也重新找到了你,而你卻想對我說我們不認識?”

聽到這句話高玄愣住了,他驚訝地看著春雨,一字一頓地說:“你說什麽?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還有小徑分岔的花園?旋轉門?你怎麽會知道這些?”

“我當然知道你的名字,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小徑分岔的花園,還有旋轉門都是我親身經曆的,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問題要問你。”

“等一等。”高玄又轉身看了看周圍,好像有人在追捕他似的,他低聲說,“現在下著雨我可不忍心讓你淋濕著涼。”

他帶著春雨離開國會廣場,來到旁邊一條大街上。春雨還記得,就是在這裏差點被龍舟的汽車撞到,她才把高玄跟丟了的。

這是高玄把風衣脫下來,蓋在春雨頭上遮擋風雨。在他溫暖的手臂下,春雨感到無限幸福,仿佛又回到了半年前的上海,便順勢靠在了他身上。

可他表情卻有些尷尬,壓低聲音說:“對不起,我的時間非常有限,請盡快把情況告訴我。對了,我們可以到對麵去嗎?”

高玄指了指馬路對麵一個星巴克咖啡館。

“好的,我再也不會讓你從我手上溜走了。”

春雨的聲音那樣柔和,仿佛能融化一切。

在路口橫道線前等了片刻,直到紅燈變成了綠燈。春雨第一個衝了出去,高玄舉著風衣跟在她後麵。突然,她聽到一陣尖厲的刹車聲,下意識地轉過頭去,隻見一道強烈的大光燈,立刻感到一陣眩暈。

隻有半秒鍾的瞬間,春雨停在了橫道線上。

正好有一隻手,在她身後猛推了一把,她感到自己飛出去了好遠,重重地跌在了水泥地上。

與此同時,恐怖的刹車聲仍在嘯叫著,並發出了一記沉悶的撞擊聲。

倒在地上的春雨回頭望去,隻看到高玄的身影彈了起來,底下是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

她張大著嘴卻發不出聲音,視線裏一切似乎都模糊了,隻剩下高玄的身體,姿態優美地在空中飛舞。是的,他被汽車撞得飛了起來。

高玄掉在了地上。

頭朝下。

尖叫從春雨的口中發出,持續了十秒鍾後,她看到高玄的腦袋底下,緩緩流出了一攤暗紅色的鮮血。奔馳車裏的司機已然暈了過去,這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半個小時前剛喝下了三瓶伏特加。當他迷迷糊糊地開到路口時,紅燈驟然亮了起來,這時已經開到了橫道線,他才突然意識到踩刹車。但在這個糟糕的下雨天,一切都已來不及了,奔馳車以不可抗拒的慣性衝了出去,撞向正在過馬路的一對年輕男女……

災難就這樣發生了,高玄為了就她的性命,勇敢地將她向前推去,而把自己留在了呼嘯的奔馳車前。

春雨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路**通很快堵塞起來,許多遊客與路人撐著傘圍攏過來。冰涼的雨就像高玄的血水,無情地打在她的臉上,直到她像彈簧般跳了起來。在上百雙目光的注視下,她撲到了高玄身上,隻見他仰天睜大著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春雨把手伸到他的脖子下麵,努力想要把他抬起來,但受傷即刻沾滿了鮮血。雨水衝刷著倫敦的路麵,高玄身下流出一條暗紅色的小溪,汩汩地流向街邊的下水道。

“高玄!”

她聲嘶力竭地呼喚著他的名字,淚水和著雨水一同滴進他的眼睛裏。終於,高玄的眼皮眨了一下,眼球裏出現了春雨的影子。

身後似乎有人在撥打急救電話,她抽泣著喊道:“親愛的,你會沒事的,一定要堅持住!”

後腦勺依然在止不住地流血,高玄的嘴角微微動了動,發出一陣輕微的聲音——“我們曾經愛過嗎?”

嘈雜的人聲和雨聲無法掩蓋這句話,似乎整個倫敦都沉默了下來,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是的,她為這句話已等待了無數個日日夜夜,如今終於從他口中聽到,她覺得就算自己立時死去也值得了。

“我們當然愛過,誰也無法把我們分開。”

高玄蒼白如紙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甜甜的微笑,酒窩也雨中的花朵綻開。

然後,春雨也微笑著低下頭,深深地吻了他的嘴唇。

他的最後一口呼吸留給了她。

當春雨把頭抬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睛已再也不能轉動了,靜靜地注視著倫敦蒼茫的夜空。

他死了。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6月2日淩晨0點01分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晚上10點44分14秒,高玄死了。

在大本鍾的眼皮底下,一個繁華的交叉路口上,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下來。

春雨倒在高玄身上,昏迷了過去。

然後,又睜開眼睛。

她看到一個昏暗的房間,奇怪的光線從身後射來,並沒有雨點琳下來,天空竟然變成了老舊的天花板。

現在春雨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站著,兩條腿好像要邁開來走路,卻突然一下子定格住了。

緩緩抬起自己的雙手,除了汗水之外,並沒有任何血的痕跡。

大本鍾消失了,倫敦的天空消失了,四周的人群和建築都消失了,就連——親愛的高玄也消失了。

大腦又一次變得空白,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似乎並沒有什麽異樣。

感到身後不斷吹來旋風,回頭看了一眼,才發現身後竟然是——旋轉門。

旋轉門正在飛速轉動著,四扇玻璃不斷發出耀眼的閃光,一如她多舛的命運。

難道剛才隻是個夢?

春雨又向前走了幾步,困惑地環視了周圍一圈。這裏看起來是間客廳,有一些破舊的沙發和家具,正麵的牆上鑲嵌著一個掛鍾,指針正走到12點01分的位置。

看到這個時間,她一下子都回憶了起來,剛才自己拿著“迷宮路線圖”,穿過了小徑分岔的花園。在花園中心有一間老房子,終於讓她見到了傳說中的旋轉門。

當春雨走進這扇旋轉門的瞬間,竟突然回到了大本鍾腳下,時間也倒退到5月27日晚上10點鍾,她又一次目睹了大本鍾的停擺。接著,她與自己日思夜念的人——高玄重逢了。就在他們要過馬路時,突然開來一輛發了酒瘋的汽車,高玄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春雨,然後死在了她的懷裏。

她還清楚地記得最後她吻了高玄,接著便天旋地轉地失去了知覺。

然而,當春雨重新睜開眼睛時,卻又回到了6月2日淩晨0點01分。

剛剛經曆了那麽多事情,但在這裏隻過了十幾秒——或者一刹那而已。

究竟怎麽了?是世界一下子變得荒謬了,還是命運給她開了個大玩笑,抑或自己得了嚴重的妄想症,應該被送進維多利亞精神病院呢?

春雨覺得自己簡直要崩潰了。

忽然,她聽見什麽奇怪的聲音,從客廳的黑暗角落裏,突然出現了一個白色的影子。

她不但沒有後退,反而向前走了幾步。白色影子立刻跳出來,露出了一張蒼老的臉。這張充滿皺紋的臉讓春雨幾乎摔倒,但她還是認出了老婦人。

原來是吉斯夫人。

老婦人的臉上也寫滿了驚恐,她長大了嘴巴卻沒有喊出聲來。幾秒鍾後她伸出了幹枯的手指,那長長的指甲幾乎刺向了春雨的眼睛,而春雨卻絲毫都沒有反抗的樣子。

然而,吉斯夫人的手指突然停了下來,慢慢落到春雨的眼角上,抹去了她的一滴淚珠。

到這種時候,任何堅強的女孩,都無法禁止自己哭泣了。淚水繼續在臉上流淌,她輕輕地靠在老婦人肩頭,而吉斯夫人也攬住了她,兩個人就像母女般擁抱在了一起。

本以為自己的眼淚剛才在大本鍾下流盡了,這時卻打濕了老婦人的衣衫。春雨嘴裏含糊不清地喊著什麽,似乎世界又一次倒塌了下來,接著黑暗便接管了一切,讓她漸漸失去知覺,沉入大西洋的最深處……

北京時間2005年6月2日中午12點整今天,上海陽光明媚。

“什麽?春雨在大本鍾下見到了高玄?”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葉蕭如此失態,他像個大猩猩一樣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竟脫下了身上的襯衫,打開電風扇吹著自己的腦袋。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她發給我的郵件裏就是這麽寫的。”

“本來大本鍾停擺,就是一件讓全世界都驚呆了的事情。春雨居然在同一時間,又見到了高玄——這不是天方夜譚嗎?”

葉蕭又隨手關掉了電風扇,坐倒在沙發上再也不說話了。

十分鍾前,我來到表兄葉蕭警官家裏,告訴他這幾天來我的發現。然而,當我才說到5月27日的晚上,春雨在大本鍾下遇到高玄時,葉蕭就已按捺不住火氣了。

我暫時不說話了,直到他漸漸冷靜下來。

“會不會是春雨的臆想呢?”他忽然抬起頭來,又恢複了警察的敏銳的眼睛,“其實,像這種臆想的案例還是不少的,有些人因為深深思念自己的親人,而在強烈的自我暗示心理下,就會產生見到那個人的錯覺——該不會一切都是她的想象吧?”

“她的想象?”

葉蕭自信地站起來:“也許她根本就沒有見到過高玄,僅僅隻是在大本鍾下目睹了停擺的奇觀,在這一離奇事件的強烈刺激下,使她產生了與高玄重逢的想象,或者說幻覺。”

“半年前,你見到過高玄的屍體嗎?”

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問出了這樣一個弱智的問題。

“沒有——”葉蕭沉默了半晌,“當時高玄從樓上摔下來,掉進了蘇州河裏,打撈了很多次都沒有撈上來。後來請專家分析,認為他多半被河水帶進了黃浦江,在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匯處,江底有個極深的漩渦,高玄極有可能被吸了進去,最後沉在江底的淤泥中,這種情況是極難打撈的。”

“既然沒有看到屍體,那麽就不能確定他已經死了。”

“那是冬天的晚上,天上下著大雪,河水極其寒冷,接近零度冰點,我是看著他沉下去的,就算不淹死也會凍死,不可能再回到人間了——除非真是他的幽靈重現!這不是小說,我也不相信什麽幽靈。”

“如果高玄還活著呢?”

“不!絕不可能!我想是春雨瘋了吧,你應該叫她立即回國,接受全麵的心理治療。”

我還是搖了搖頭:“至少弗格森教授不是她的想象!還記得S大的曆史老師孫子楚嗎?我向他證實過了,弗格森教授確實到過中國的S大,而且還來找過孫子楚。”

葉蕭擰起了眉毛,停頓了片刻:“你還沒吃午飯吧?”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走進廚房開始煮方便麵了,這就是單身漢的可憐生活。

二十分鍾後,我們消滅了兩大包康師傅“大食袋”,兩人都已油光滿麵了。

在腸胃消化麵條的時候,我又將在蘇州西山的發現告訴給葉蕭。

聽完這一切之後,他差不多目瞪口呆了:“你在騙我吧?我猜這是你新書的構思。”

無論我如何解釋,葉蕭都不敢相信。最後我拿出U盤,裏麵存儲著昨天中午,我和孫子楚在蘇州西山拍的照片。

葉蕭把U盤插進電腦,顯示出了那些數碼照片——幽深的餘家老宅,中國版“小徑分岔的花園”遺址,刻在地板上的宇宙和《道德經》,從山丘上俯拍的迷宮道路全貌……

這些照片準確清晰,讓我不得不佩服孫子楚的攝影技術。

意想不到的是,葉蕭看到我這些照片愣住了,眼睛幾乎貼著顯示器,連續搖著頭。

我拍拍他肩膀:“怎麽了?”

“好奇怪,我好像曾經看到過類似的照片。”

“什麽?你在哪裏看到的?”

葉蕭低下頭想了想:“在高玄的房間裏。”

“高玄的房間?”我心裏一陣興奮,有門了!“什麽時候?”

“還是在半年前,高玄死去以後,我代表警方整理他的遺物。其中就有一些照片,壓在寫字台的玻璃下,與現在的這些照片內容非常像。”

全都連起來了,我拍了一下手掌:“現在能去高玄的房間看一下嗎?”

“好吧。”

十分鍾後,我們趕到蘇州河邊一排老舊大樓。底樓有個狹窄的門麵,高玄出事後就一直空關著,暫由附近物業代管。葉蕭出示警官證,順利拿到了鑰匙。

二樓本來是高玄的畫廊,現在早已人去樓空,所有的畫都被搬走了,隻有一片積滿灰塵的空地,還有空空如也的畫架。我們又上到了三樓,高玄生前就住在這裏。

這裏是高玄祖傳的房子,裏麵的陳設還和半年前一樣,隻是發散著一股濃烈的陳腐味。我趕緊打開窗戶透透氣,可以見到下麵靜靜流淌的蘇州河,高玄就是從樓頂掉到了河裏。

原本還有些值錢的畫,後來都被拍賣公司拿走了,剩下的都是些破爛。葉蕭帶著我走進了高玄生前的臥室,那張寫字台至今還在,透過玻璃台板可以看到底下的照片。

玻璃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我用布擦了擦才看清楚照片。總共是七張照片,兩張是古老的宅子,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正是蘇州西山的餘家老宅。還有一張照片是荒蕪的空地,鏡頭遠方佇立著一棟房子——迷宮花園的遺址,我絕對不會認錯的。另外兩張照片用了閃光燈,似乎有片飛揚的塵土,鏡頭對著下麵的地板,照出了深深刻著的奇異圖案。毫無疑問,這就是老屋裏的宇宙圖。和孫子楚拍的角度幾乎一摸一樣。旁邊另一張照片,則是地板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雖然看不清楚那些字到底寫了什麽,但我仍然可以確定那就是老子的《道德經》。

最後一張照片,明顯是從小山丘上俯拍的,將整個中國版“小徑分岔的花園”都攝入了鏡頭。迷宮內的道路非常清晰,與昨天我們拍的照片一樣。照片上還有用記號筆畫的路線,將那條通往花園中心的小徑,明白無誤地顯示了出來。

“真實沒想到啊!”我摸著自己的心口說,“這些照片毫無疑問地告訴我們,高玄去過蘇州西山的餘家老宅,凡是我們發現過的秘密,他早就已經知道了,或許還有很多我們所不知道的。”

葉蕭輕歎了一聲:“我最早看到這些照片的時候,也感到有些古怪,不過想到高玄人都已經死了,也就沒有在意了。”

“我想高玄在西山還發現了其他東西,說不定就藏在這個房間裏。”

兩人彼此看了一眼,即刻開始尋找了。葉蕭說他當初曾經翻過一遍,除了畫以外並無特別的東西,大部分都是些書籍和素描草稿。

沒想到高玄的藏書還真實很多,在那個夾層房間裏,幾十個壁櫥全部裝滿了書,中文與外文都有,涉及文學藝術天文地理,一應俱全,簡直趕上私人圖書館了。此外就是大量的草稿,主要是過去的畫稿,通常在油畫動筆之前會打個草稿,就在素描畫在紙上。還有一些簡單的人物和風景速寫。

當我把最後一遝手稿拿起來的時候,忽然發現底下還有一個木頭盒子。我馬上把葉蕭叫了過來,這個盒子看起來像是個老古董,而且散發著一股奇怪的臭味。盒蓋上還掛著把小銅鎖,像這樣舊式的掛鎖,今天已經非常罕見了。

葉蕭輕輕碰了碰掛鎖,感覺已經非常脆弱了,於是他拿出一樣特別的工具,放在掛鎖中輕輕一扳,還沒等我看清他是怎麽做的,木盒已經被他打開了。

他微微笑了笑說:“不過是些很簡單的技巧,但不能告訴你,否則被你寫進小說就不好了。”

木盒裏又一次散發出那股黴爛的氣味,裏麵躺著一遝厚厚的舊稿紙。我掩著自己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將那遝稿紙捧了出來。

這遝稿紙看起來非常厚,相當於四五本《辭海》疊在一起,而每張紙都和一般的雜誌封麵差不多大。稿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全都是直排版的繁體字,用毛筆寫出的小楷。字體雖小,但一筆一畫寫的很工整,墨跡也非常清晰,隻有幾十年功力的書法家才可以做到。

此刻,我和葉蕭都屏住了呼吸,因為我們看到手稿第一頁,在右上角寫有三個隸書大字——迷宮夢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6月2日上午8點20分

倫敦。

一切都已經亂了,包括永無休止的時間。

上午,雨已經停了,天光透過一扇狹小的窗戶,照射到春雨的眼皮上。

沉睡的神經終被喚醒,漸漸感到自己還活著,世界仍然躺在身下,時間仍然在繼續。

睜開眼睛,她並沒有看到高玄,隻有窗格裏射進來的刺眼的光,還有小屋斑駁的牆紙。

我在哪兒?

當春雨心裏提出這樣的疑問時,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咖啡香味。然後,視線裏出現了一張老婦人的臉。

“Good morning,親愛的。”

吉斯夫人坐在她身邊,手裏端著咖啡和三明治。

春雨不知該說什麽,隻看到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肚子果然餓了,食欲迫使她接過了三明治。

不消十分鍾,她吃完了早餐,咖啡也喝的一滴不剩。

老婦人微微笑了笑:“休息的還好嗎?”

嘴唇顫抖許久,終於發出了聲音:“這是哪兒?”

旋轉門這兩個神奇的單詞——Revolving door,從吉斯夫人口中緩緩地飄了出來,似乎又變成了巨大的回聲,宛如昨晚那四片飛速旋轉的玻璃門,不斷旋轉在春雨的耳邊。

“Revolving door?”

鬼故事,恐怖小說,科幻小說春雨又重複了一遍,迅速從**站起來,扒著高高的窗戶向外往去。

沒錯,外麵是排高大茂密的樹木,這就是小徑分岔的花園,底下是一塊空地,雨後的地上非常潮濕。

這裏是迷宮的中心——旋轉門。

“孩子,你怎麽了?”

吉斯夫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現在老婦人的頭發都梳理整齊了,穿一件幹淨合身的衣服,完全回到了慈母的形象。

春雨再也無法控製自我了,她像個小女孩似的靠在床頭,緊緊抓著吉斯夫人的手,呢喃道:“他走了,他又來了,可是他又走了,他究竟在哪裏?”

“這個他——是不是你深愛著的人?”

老婦人的眼睛直視著她,讓她無法抗拒地點了點頭:“是的,可就在昨天晚上,當我走進旋轉門的一刹那,我居然回到了大本鍾底下——是5月27日晚上的大本鍾底下!然後,又見到了他,但我轉眼間失去了他,回到了這裏。”

“人生,本來就是由無數次得到,與無數次失去組成的。既然有得到。也必然會有失去。”吉斯夫人輕輕撫摸著她的長發,“可憐的孩子,你何必要讓自己受苦呢?”

“可是我不能失去他。”

然後,春雨把昨天晚上的奇遇,包括回到大本鍾底下,全都告訴了吉斯夫人。雖然,說的時候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但說完後卻覺得這一切似乎早已注定。

老婦人聽完感動的點了點頭:“確實不可思議,世上像你這樣癡情的女孩子真的不多了。”

忽然,春雨抬頭問道:“旋轉門究竟是什麽地方?”

“好吧,我告訴你。”吉斯夫人就像母親那樣柔和地說,“這棟房子是19世紀中葉建造的,樓下的那扇旋轉門也是當時所造,它是目前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一扇旋轉門。”

“那為什麽我一走進這扇旋轉門,就回到了幾天前的大本鍾腳下呢?”

吉斯夫人茫然地搖了搖頭:“這個原因隻有上帝才知道了。”

“我能下去看看嗎?”

“好吧。”

說完她們離開了小房間,門外是一道陡峭的樓梯,小心地走下去便是客廳了。春雨記得昨晚就是在這裏遇到吉斯夫人的。

但奇怪的是,那扇旋轉門卻停止了轉動。

春雨大膽地走到旋轉門旁邊,在四扇金屬的門框裏,各自鑲嵌著大塊玻璃,中間有一根圓柱,分出四扇玻璃門,從頭頂看就好像個十字形。這扇門果然夠古老的,門框底下甚至還可以看出“1871”的字樣,那還是巴黎公社起義的年頭。

此刻,旋轉門就靜止在原地,似乎是具死了的屍體,或者是老得再也走不動的人,抑或是陷入了深海長眠之中。

眼前的感覺與昨晚完全不同,她記得昨晚旋轉門在高速旋轉著,扇出強烈的旋風,四片玻璃發出旋轉的反光,讓人以為是唐吉柯德要挑戰的風車。

她屏著呼吸。伸手推了推前麵的玻璃門,它緩緩轉動起來,但很快又停下來,似乎門軸裏的油不夠了。

於是,春雨走進兩片玻璃門之間,本以為會產生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卻什麽都沒有感到,這不過是一扇普通的門而已。

輕輕推動前麵的門,她跟著一同向前移動,很快到了外麵。等她回頭再看時,旋轉門依然靜靜地停著。

吉斯夫人也用同樣的方法出來了,她拉著春雨的手走了幾步,這裏就是小徑分岔的花園中心,是這個巨大迷宮的原點,也是一切秘密隱藏的所在。

春雨繼續癡癡地看著旋轉門,忽然覺得在哪兒見過——瞬間,她想起了她在隔壁318房間,玻璃台板下壓著一張神秘照片,那是吉斯夫人的女兒卡特琳娜。她記得那張照片的背景就是旋轉門。

沒錯,就是從這個角度拍的,卡特琳娜站在古老的房子前麵,身後就是白天的這扇旋轉門,她在門前微笑著,顧盼生姿,風情萬種。

忽然想起一首唐詩:“去年今年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隻不過這扇門變成了旋轉門,而桃花就是這小徑分岔的花園。

“你在想什麽?”

吉斯夫人拍了拍她,春雨失魂落魄地回過頭來:“隻是有些傷心。”

“讓我帶你出去吧,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說著,老婦人便向一條小徑走去,春雨記得這是昨晚她進來的地方,她悄悄摸了摸口袋,那張“迷宮路線圖”好像還在,便跟在了吉斯夫人後麵。

雨後的小徑非常濕滑,走起來要十分小心。她們一前一後回到迷宮,很快就遇到了第一個岔路口,吉斯夫人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正確道路。接著,她又駕輕就熟地穿過好幾個岔路,似乎整個迷宮都已牢記於心中了。春雨暗暗有些吃驚,但也不敢發出聲音。

白天的迷宮裏同樣彌漫著一股薄霧,與子夜相比又是另一種感覺。老婦人不時回頭看著春雨,示意不要緊張。兩人就這樣走了一個小時,終於準確地通過81道岔路口,沿原路走出了小徑分岔的花園。

此刻,前方出現了那道月亮門,春雨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終於走出迷宮了。”

她拉開月亮門的門板,剛向外跨出一步,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張男人的臉。

春雨幾乎摔倒在門上,幸好吉斯夫人扶住了她。

“你們在幹什麽?”

喬治·艾伯特微微把頭後仰,凝視著春雨的眸子,像是在審問一個竊賊。

這時,隻聽到身後的吉斯夫人發出一聲驚恐萬分的尖叫,便丟下春雨扭頭向回跑去。還未等春雨回過神來,老婦人已消失在了迷宮的小徑裏。

“啊!她這樣跑會迷路的。”

春雨剛想要追過去,便被艾伯特牢牢地抓住了手腕。

“不必去追吉斯夫人了,我保證她不會有事的。”

在他有力的大手下,春雨已經動彈不得了,她掙紮著喊道:“放開我!”

終於,艾伯特漸漸鬆開了手,語氣也柔和了下來:“你又進入迷宮了?我不是說過了嗎?小徑分岔的花園極度危險,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春雨的臉色已變得蒼白,但仍然鼓起勇氣說:“這是一個殺人的花園吧?”

艾伯特顯然沒想到她會這麽說:“什麽?你在迷宮裏看到了什麽?”

“那些骷髏,都是你的受害者,對嗎?”

他猛然搖了搖頭:“你並不明白。”

“是的,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比如迷宮中心的旋轉門。”

聽到這裏,艾伯特仿佛被扇了記耳光,目瞪口呆地盯著春雨,似乎臉上已經寫出了三個大字——不可能。

“旋轉門——不,不可能的,你不可能看到它的。”

春雨的勇氣越來越足:“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已經看到了旋轉門,它就在迷宮的中心,那個老房子的底樓。”

這回輪到艾伯特一臉蒼白了,他一直退到那個涼亭裏,半晌說不出話。

她真的豁出去了:“告訴你,我不但看到了旋轉門,而且還走進門裏麵去了。”

“是……是什麽時候?”

“昨天子夜!”

這句斬釘截鐵式的回答,讓艾伯特徹底被打倒,呆坐在涼亭欄杆上不動了。

忽然,他抬頭問道:“我有一個很大的疑問——你是怎麽走通迷宮小徑的?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抵達旋轉門。”

春雨總算被問住了,她的手就插在口袋裏,手指觸摸著“迷宮線路圖”,一種莫名的恐懼自指尖傳遍全身。

“我不知道。”她決定為這張圖保密,“我就是自己一個人走的,天昏地暗也看不清那些岔路,也記不清到底是怎麽走了,反正走了一個多鍾頭,才終於看到了旋轉門。”

艾伯特幾乎要咆哮了:“你撒謊!”

他第一次顯出如此的狂怒,仿佛接著要把春雨撕得粉碎。春雨真的被他下著了,後背靠著涼亭的柱子,腦中忽然掠過前天晚上,那個長發老人死於此地的場景。

雖然從小就厭惡撒謊的孩子,但此刻春雨隻能自己厭惡自己了,她臉色鐵青地頂了回去:“我沒有撒謊。”

她已經作了全部準備,等待著艾伯特的爆發。然而,一分鍾過去了,艾伯特卻始終保持著沉默,隻是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

“走,你跟我來。”

艾伯特又出人意料地恢複了平靜,他走下涼亭做了個“跟我來”的手勢。

這樣的突然變化讓春雨忐忑不安,不知道會把她帶到什麽地方,但雙腳好像已不聽自己的使喚,就這麽跟著艾伯特走了。

回到旋轉門飯店的大堂,春雨看了看前台的鍾,現在是倫敦時間10點15分。

然後,艾伯特帶她上到三樓。當走到319房間門口,她掏出房卡準備開門,艾伯特卻突然推開了隔壁的房門。

神秘的318房間。

春雨隻能乖乖跟著他走進了這個房間,依然是上次看到的樣子,華麗的裝飾外加溫馨的床鋪,而且還纖塵不染,應該是每天都有人打掃的。

“卡特琳娜的房間。”

“沒錯。”艾伯特看著梳妝台玻璃下的照片——美麗的卡特琳娜正在旋轉門前微笑。

他的聲音變的異常柔和:“你知道我為什麽不讓你看到旋轉門嗎?”

“因為卡特琳娜?”

“她是我的未婚妻。”

艾伯特緩緩地說了出來,接著又是一臉苦笑。

“原來——如此。”

一開始她的表情非常驚愕,隨後又慢慢平靜了下來。她低頭看著梳妝台玻璃下的照片,卡特琳娜確實是個迷人的拉丁女郎,但又帶著一股恬靜和優雅。不似一般印象中西班牙人或意大利人的狂野。尤其是那地中海式的頭發和眼睛,讓她瞬間想到了高玄。

“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什麽要保留這個房間,並且一直收留吉斯夫人了吧?”

“我都明白了。”

春雨點了點頭,如果卡特琳娜真是艾伯特的未婚妻,那麽吉斯夫人不就是他的嶽母了嗎?

“十五年前,吉斯夫人帶著女兒卡特琳娜,來到了旋轉門飯店。卡特琳娜的父親是個意大利人,當時剛去世不久,她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我出於同情便收留了她們。”

原來卡特琳娜的父親是意大利人啊,怪不得那麽像某個意大利明星呢。春雨隨即又想到了一點:“昨天,你不是說第一次見到卡特琳娜是在海邊嗎?”

“對,自那一刻起我就深深地迷戀上了她,然後又邀請她們母女到我的飯店裏來。”他低頭撫摸著那張照片,雖然隔著一層玻璃,但手指就好像真的觸到了她的臉,“你瞧她多麽迷人,我根本就無法抑製自己對她的愛。”

“後來你們就訂婚了?”

“嗯,在我們認識五年以後。”

“也就是整整十年前?”春雨忽然指了指照片說,“那麽這張旋轉門前的照片呢?又是誰拍的?”

“就是我拍的,那天正好是我們訂婚的日子。”

“你不是說小徑分岔的花園極度危險嗎?不是說任何人都不能到那裏去嗎?”

這兩句話顯然刺激了艾伯特,他開始大口喘氣:“你聽我說,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樣的危險,直到我和卡特琳娜訂婚的當天晚上,旋轉門突然飛速旋轉了起來,這讓我們都感到非常吃驚,卡特琳娜就被這扇旋轉門迷住了,她說要到門裏麵去看看,便自己走進了旋轉門。”

聽到這裏,春雨的胸口不斷起伏,想起了昨天子夜自己的經曆:“她看到了什麽?”

“她消失了!”

艾伯特的回答讓春雨渾身僵住了,無法想象人怎麽會消失呢?

“不,怎麽可能呢?”

“當時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旋轉門很快就停了下來,又恢複為一扇普通的古老旋轉門。我推開門走進去,卡特琳娜卻連個人影都看不見到了。我甚至還牽來了獵犬,希望靈敏的狗鼻子能夠找到她,但就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狗,也都沒有能夠找到卡特琳娜。”

春雨的嘴唇有些打戰了,十年前卡特琳娜走進了旋轉門,隨後就如“人間蒸發”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那麽昨晚她進入旋轉門,先是來到大本鍾下,最後能夠回到旋轉門,還算是運氣非常好了。

“十年了……”艾伯特繼續著悲傷的語調,“我一直等待卡特琳娜出現,有好幾次我覺得她就在我身邊。也許她還在小徑分岔的花園中某個角落,還在迷宮中悠閑的散步。”

“這樣的感覺,我同樣也有。”

她低下頭又想到了高玄,她來到旋轉門不也是同樣的原因嗎?

艾伯特自言自語道——“我相信卡特琳娜總有一天會出現的。”

沉默了許久之後,春雨說話了:“因為卡特琳娜消失在了旋轉門,所以你才會說小徑分岔的花園極度危險,對不對?”

“是的,迷宮是第一重危險,而旋轉門就是第二重。”

“所以你不讓任何人進入,是害怕有人會在裏麵消失?”

但他搖搖頭,神情異常嚴肅:“不單單是這個原因,還有更可怕的在後麵,如果你再敢闖入旋轉門的話,很可能會引起大禍!”

春雨不知道這算是恐嚇還是真的關心她:“那麽吉斯夫人呢?她怎麽也會在旋轉門裏?”

“她是卡特琳娜的媽媽,女兒的消失令她萬分難過,所以精神就有了一些異常,十年來她早就摸透了迷宮的道路,所以經常在旋轉門過夜,期望能夠重新見到女兒。其實吉斯夫人很可憐,你知道她的實際年齡嗎?”

“六十多歲吧?”

艾伯特苦笑了一下:“她隻有五十八歲!看上去卻如此蒼老,據說她年輕時也是個大美人呢。”

“難以置信,看來悲傷確實能使人變老。”

“好了,現在你能告訴我,到底是怎麽走進迷宮的嗎?”

春雨又緊張了起來,她轉過身去回答:“我已經說過了,是我自己走進去的。”

“你真的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嗎?告訴你,那天晚上你昏倒在迷宮裏,是我把你救回去的。”

“是你?”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個“蓋博”式的男人,“不,這不可能。”

“那天半夜裏算你命大,正好倒在正確道路上,被我路過時碰到了。如果你倒在旁邊分岔的小徑裏,那肯定會死在裏麵,幾年之後變成了一堆枯骨,就像你看到的那些骷髏頭。”

居然會是他?還以為是隱藏在黑暗裏的高玄救了她。春雨不停地搖著頭,仔細回想著當晚,不是走錯路了嗎?怎麽會回到正確道路上來呢?也許迷路後轉圈子又轉回去了吧。

她又想到第二天早上起來時,發現身上的濕衣服都已被換過了,如果是艾伯特救了她的話,那麽——“那晚你把我送回了房間?”

“是的,我把你背出了迷宮,一直把你送回到你的房間裏。”

“等一等!當時我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是誰幫我換了睡衣。”

她希望聽到的答案是吉斯夫人。

然而,艾伯特的回答卻是:“我。”

春雨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不知道是害羞還是憤怒。居然是艾伯特幫她換的衣服,那麽她的身體也一定被他看過了?她感到一陣深深的恥辱感,就好像自己正光著身子,站在這個男人麵前似的。

她狠狠的打了他一個耳光。

艾伯特並無任何準備,完全被她打懵了,臉上出現了五道明顯的印子。

但春雨似乎還沒完,又舉起手準備打第二下。艾伯特不能再等著挨巴掌了,他立刻抓住了春雨的手腕。她拚命地掙紮,又舉起了另一隻手,於是兩個人就撕打在了一起。到底是艾伯特力氣大,他很快就製服了春雨,將她緊緊地抱住。

這是他們都不動了,春雨大口地喘著氣,能感到艾伯特的胡碴兒,在輕輕地刺著她地頭頸。

突然,艾伯特放開了她。

春雨沒有繼續反抗,而是靠著牆邊一聲不吭。艾伯特地表情則有些尷尬,把頭轉向了窗外。

房間裏沉默了一分鍾,氣氛令人窒息。

她不知道剛才什麽感覺,當“蓋博”的胡子刺激到她時,力氣竟然一下子消失了。

終於,還是她先說話:“那個詛咒,是真的嗎?”

“哪個詛咒?”

艾伯特淡淡地反問,語氣變得異常消沉。

“是吉斯夫人告訴我的,艾伯特家族的詛咒。”

“真的。”

春雨的心忽然一沉:“你要過四十五歲生日了?”

“就是後天。”他仰起頭笑了起來,他笑了足足有半分多種,最後卻又帶了一些哭腔,“你是不是在想——我也許或不過後天了?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隻是傳說而已。”

他冷笑了一聲:“哼,但願隻是傳說吧。我父親是四十五歲生日那天早上,突發心髒病去世的。我的祖父是皇家陸軍中校,參加了二戰諾曼底登陸,他剛剛踏上法國海岸,就被德國的機槍打穿了腦袋,時年四十一歲。我的曾祖父是位漢學家,曾經在中國住過很長時間,四十四歲那年在小徑分岔的花園裏,被一個中國人開槍打死了。”

“啊,Stephen Albert!”

春雨念出了博爾赫斯筆下,《小徑分岔的花園》中漢學家斯蒂芬·艾伯特的名字。

但艾伯特就非常驚訝了:“你怎麽會知道我曾祖發的名字?也是吉斯夫人告訴你的嗎?”

她本來不知該如何回答的,但聽到後半句問題,便順水推舟地點了點頭。

窗口的光影打在艾伯特的臉上,似乎是一半亮一半暗,他淡淡地說:“其實,本來就沒有多殺可怕的。唯一遺憾的是,有些重要的願望還沒有完成。不過,艾伯特家的詛咒不會再繼續下去了,因為我沒有留下兒女,所以我可能是旋轉門的最後一位艾伯特了。”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6月2日下午3點10分

終於,雲層的縫隙間露出了一絲陽光,照射在波濤洶湧的灰色大海上,一艘懸掛著星條旗和巴拿馬國旗的巨輪,正載著四萬五千個集裝箱,駛向北海的泰晤士河口。

在船頭站立著一個年輕的中國人,穿著身水手的衣服,焦急地眺望著前方的航道標誌。

他就是龍舟。

是的,他還活著。

此時此刻,腦中不斷回放昨天的場景——他和春雨從弗格森教授的葬禮出來,看到了旋轉門飯店的老板艾伯特,然後他開車載著春雨追趕艾伯特。直到海邊的一處亂石堆,眼前出了兩條岔路,春雨走左邊,他走了右邊。龍舟走的路陡峭危險,小道盡頭竟然是一處懸崖絕壁。突然,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剛剛拿起手機,就感到背後被人推了一把——隨即整個人失去了平衡,翻下了萬丈懸崖。在身體懸在空中的一刹那,龍舟的腦子變空白了,眼前隻有飛速爬升的岩壁,還有猛烈呼嘯的風聲,以及越來越震耳欲聾的海浪聲。他四肢徒勞地在空中舞動著,想要看清懸崖上的那個人是誰,視線卻在天旋地轉,讓他似乎在半空中吐了出來。

最後,隻感到海水撲到身上,便一頭栽到了冰涼的大海裏。這裏布滿了尖銳的暗礁,經常有人在這裏摔死,但幸好龍舟命大,掉進了一處深水窪子裏。在距海底半米的地方停住了。龍舟是個水性極佳的人,小時候每年夏天都是在遊泳池裏度過的,一入水便徹底清醒了過來,他馬上改變身體方向,腳尖輕輕一點海底礁石,迅速浮出了水麵。

雖然死裏逃生,但海浪實在太大,稍有不慎就會被打到礁石或岩壁上,結果非死即傷。龍舟隻能拚命向外遊去,離懸崖和礁石越遠越好。盡管海浪洶湧駭人,心裏充滿了恐懼,但他還是遊出了很遠,漸漸遠離了海岸。

當他想要再折返回陸地是,忽然遇到了一股強勁的海流,在每年的這個季節,都會有海流穿過英吉利海峽。海流就像海中的江河,單憑他個人的力量很難抗拒,便隻能“隨波逐流”了,這樣反而可以節省很多體力。

龍舟隨海流漂了許久,再也看不到英格蘭的海岸線了。海麵上布滿了陰雲,舉目四望全是茫茫的波濤,海天之間偶爾有海鳥掠過。還好英吉利海峽不是鯊魚經常出沒的海域,否則他一定會膽戰心驚。天色已近黃昏,手腳再也劃不動水了,隻能利用海流漂浮。一旦入夜海水溫度就會更低,被船隻發現的可能性也幾乎為零了,死亡很快就會將他吞噬。

絕望的龍舟終於流下了眼淚,首先他詛咒將他推下懸崖的混蛋,詛咒那家夥永生永世淹死在水裏;其次他自己的爸爸媽媽,後悔當初不該不聽父母的話,一個人跑到英國來讀書;最後他想到了春雨,不知她是否也遇到了危險?這個美麗的女孩究竟怎麽看他的?

正當他幾乎要放棄希望時,希望卻自動撞上門來。一艘八萬噸級的集裝箱貨輪駛過英吉利海峽,有個船員正好望到海中有個黑點,他拿來望遠鏡一看居然是個大活人。於是,船長下令放出救生艇,就這樣龍舟得救了。

被救上貨輪的龍舟早已渾身虛脫,船員們給他實施了各種急救措施,擦幹淨身體後換上件水手服,便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當龍舟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貨輪剛在法國的敦克爾刻停泊了一下,正開往不遠的倫敦。這是艘巴拿馬籍的美國貨輪“魯濱遜”號,船員來自世界各地,他們對龍舟都很好,到中午龍舟的身體已經恢複差不多了。

此刻,貨輪已進入泰晤士河口的航道,因為滿載噸位過大,吃水深度使它不能再往內河駛入,集裝箱碼頭便在這個位置。

龍舟謝過船長與全體船員後,告別了“魯濱遜”號。但他被港口警方攔了下來,差點被誤以為偷渡客。他隻能給詹姆士大學打電話,學校派人帶證明來碼頭,總算將他接了回去。

幾經折騰後,晚上8點多鍾,龍舟才回到學校宿舍,整個人的樣子與昨天已完全不同了。

剛在**躺下不到十分鍾,他立刻跳了起來,雖然手機已經掉了,但腦子裏仍記得春雨的號碼。他打了春雨手機,但被告知“你撥打的號碼已關機”。

春雨不會出什麽事吧?

他越想越著急,索性撥通查號台,問到了旋轉門飯店的電話。他直接給旋轉門飯店打了電話,但這破飯店的電話不能轉到房間,隻能由前台來轉接。接電話的是個男人,他把電話轉到春雨的319房間,隨後告訴龍舟無人接聽。

龍舟當即就著急了:“那麽春雨今天在不在飯店裏呢?”

“她當然在飯店裏,今天中午我還看到她了呢。”

這句回答總算讓他放心一些了,至少她平安回到了旋轉門飯店。現在他的POLO車還在薩塞克斯郡的海邊,旋轉門又在倫敦的另一頭,今晚肯定是見不到她了。

忽然,龍舟覺得房間裏有些不對,但也說不清楚緣由,因為本來就亂得一塌糊塗。

他看到房門邊有個信封,估計是白天塞進來的。信封拆開才發現,竟是弗格森教授的屍檢報告。

這是倫敦最權威的法醫實驗室作的報告,三天前就已經發出了,所以昨天教授才能被安葬。根據這份報告,教授並非死於心髒疾病,真正的死因是腦血管破裂。

報告內容更令人震驚——原來教授腦子裏長了一個很大的惡性腫瘤,迅速擴展壓迫著大腦血管。根據法醫分析,在飛機降落時,弗格森教授的鼓膜和顱腔,都受到了較大程度的壓力,這對正常人來說並不要緊,但對弗格森教授來說卻是極其致命的,壓力導致大腦血管突然破裂,當場死亡。

沒想到教授是因為腦瘤而死的,可為什麽沒告訴過龍舟呢?這才想起最近半年內,教授經常去醫院看病,但不透露具體情況,讓人以為隻是一般疾病。

是啊,弗格森教授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絕症,或許這也是他去中國的原因之一吧。通常在生命即將終結之前,人總想完成自己得心願,那麽去中國找那個什麽清朝人,大概也似教授的一個心願吧。而同樣的道理也可以解釋,春雨在飛機上教授的種種古怪舉動,那就是腦瘤所折磨的痛苦吧。

想到教授在肉體和精神上忍受的煎熬,龍舟心裏也越來越難過了。忽然,他想到了教授的筆記本電腦,他記得是放在電腦台下麵的。

然而,電腦台下麵卻空空如也。

心又被懸了起來,龍舟翻葙倒櫃地找了半天,急得他滿頭大汗,教授的筆記本電腦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它自己長翅膀飛了?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6月2日晚上10點45分倫敦。

旋轉門飯店。

319房間,窗外是黑夜中的樹影,春雨孤獨地站在床前,宛如古寺裏的幽靈女郎。

樹林的夜色後,是小徑分岔的花園,這迷宮的花園中心,就是神秘的旋轉門。艾伯特說十年前卡特琳娜走進旋轉門就消失了,而十年後春雨也走進了旋轉門,卻瞬間來到了大本鍾底下,見到了自己最想見到的人。

她還想再見一次。

無論艾伯特說的那樣“極度危險”或“引起大禍”,春雨都必須要再進入一次。她知道高玄還在等她,旋轉門是她唯一的機會,為此她願付出任何代價。

出發之前,她想起兩次都沒帶手機,萬一有什麽危險就沒法求救了。但這時才發現,手機竟然不亮了——她換了塊電池板依然沒亮,不知什麽緣故,手機壞了不成?

來不及多想,春雨披上外衣走出房間,那張寶貴的“迷宮路線圖”就揣再口袋裏。深夜的旋轉門死一般寂靜,前台已找不到手電了,她一個人摸到餐廳,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手電。

春雨走出飯店後門。進入了黑夜中的小樹林。

還好今晚沒有下雨,穿過鐵門來到涼亭邊,當她要推開花園月亮門時,卻發現木板門紋絲不動,再用手電照一下,才發現大門已被牢牢鎖住了。

一定是艾伯特為了防備她進入迷宮而鎖的門,她看著緊閉的大門一籌莫展。

忽然注意到圍牆邊有塊假山石,或許是從中國太湖運過去的。假山頂正好與圍牆平行,如果爬過去正好夠的著。

這個想法真瘋狂!難道真要翻牆過去嗎?

女人有時候確實比男人更瘋狂。

雖然黑夜裏看不清楚,但春雨還是咬咬牙,手腳並用爬上了假山。牆外有個大樹,她抓住樹幹保持平衡,然後伸腳踩到了圍牆上。胸中小鹿怦怦亂跳,好像已變成了一個女飛賊。牆裏正好也有棵樹,春雨便抱著樹幹,緩緩滑落到了地麵。

翻牆成功!

進入小徑分岔的花園,春雨靠在樹上喘氣,額頭上已滿是汗珠了。回到小徑,後麵是緊閉的月亮門。

還和昨晚走過的路線一樣,第一個岔路口先向左拐,第二個再向右拐……春雨一路用手電照著前方,每遇到一個岔路口,就在路線上重新寫個標記,就這樣足足走了一個鍾頭。

深夜小徑分岔的花園,隻有這一點光亮在緩緩的移動,若有人看到一定會以為是幽靈。但此刻的春雨,已完全消除了恐懼感,無論是風中搖曳的樹枝,還是地下可能出現的骷髏,都不再值得害怕了。

走過第81個岔路口,春雨終於進入了迷宮的中心。

她看到了旋轉門。

是的,那棟古老的房子依然在那兒,一樓的旋轉門正在飛快地回旋著,燈光像被打碎的玻璃,向四處飛濺過來,一直被拋到她的眼睛裏。

旋轉門扇出了冷颼颼的風,將春雨的頭發都吹了起來。她緩緩走到這扇神秘的門前,而門裏就是另一個世界。

子夜12點整到了。

旋轉門就在眼前。

春雨向自己點點頭,閉上眼睛,向前跨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