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扇門
當夜晚還未來臨時,別去讚美白天;當女人還未焚身殉葬時,別去讚美女人;當刀劍還未經受考驗時,別去讚美刀劍;當少女還未出嫁時,別去讚美少女;當冰層還未被跨越時,別去讚美冰層;當啤酒還未被品嚐時,別去讚美啤酒。——維金古諺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8日上午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8日上午8點倫敦大本鍾停了?
醒來後心裏一直念著這件事,我在窗邊看著上海的早晨,再一次打開手機,讀著春雨從萬裏之外發來的短信。
到現在也沒想好該怎麽回複她短信,但我相信她不會是亂開玩笑的人,尤其是大本鍾停擺這種大事件,也不是任何人能開玩笑想得出的。
但願能從網絡上證實這一消息,在國內幾家門戶網站裏,還沒發現這樣的報道。我又登陸了英國的網站,看到了幾條即時消息,說大本鍾在近兩小時前突然停擺,十幾分鍾前剛剛開始走動。
春雨的短信沒錯,大本鍾確實停了。
“大本鍾——昏然睡去。”
神秘預言至少已應驗了一半,那麽後幾句呢?
“黑暗中的主宰——將為我開啟——地獄天堂旋轉門。”
地獄天堂旋轉門?
我終於可以說出來了,四年前在英國留下神秘壁畫的那個人,他的名字叫——高玄。
或許你們早已經猜到了,但請允許我把關子一直保留到現在。
打開搜索引擎,我鍵入“大本鍾”三個字,顯示出幾千個相關網頁。
瞬間,曆史凝固在電腦屏幕上,如魔鏡再現——1843年,倫敦威斯敏斯特宮毀於大火,宮中一口大鍾也被燒成廢鐵。政府決定重造一個世界上最大最好的鍾。皇家天文官擬定大鍾規格,要求報時誤差不超過一秒鍾。1856年大本鍾落成,為紀念工程負責人本傑明。霍爾,人們把大鍾叫做“大本鍾”(BigBen),又譯“大苯鍾”。
大本鍾有四個鍾麵,每個直徑6.8米,各由312塊乳白色玻璃鑲嵌而成。鍾麵外有2.75米長的時針和4.27米長的分針,每件重達200磅。二戰中倫敦經曆無數次空襲,但大本鍾始終未間斷過鍾聲。後來每年11月第一個周日上午11時,成為悼念二戰陣亡英國軍人的時刻,大本鍾的鍾聲會響徹倫敦,全城交通都要停止,約翰牛們脫帽肅立,仰望雄偉的大本鍾。
過去看過一部叫《三十九級台階》的電影,結尾有個極其驚險的鏡頭,主人公雙手吊在大本鍾的時針上。後來才知道,這部與大本鍾有關的《三十九級台階》,並非希區柯克導演的經典懸疑間諜片《三十九級台階》,不過是兩部同名電影。
從遐想中抽出來,我又回到窗邊。此刻的上海已是朝陽東升,而倫敦應該正是鬼魂出沒的午夜吧。
不知彼地此刻春雨在做什麽?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淩晨(1)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淩晨0點01分午夜十二點。
車窗外已從繁華的城市變成了幽靜的郊外,寬闊的馬路上車輛不多,隻有龍舟開著他的POLO在不停地“飄移”。
春雨不像剛才那樣害怕了,拉著車窗上的把手,默默看著子夜的倫敦。這是惡魔傑克出沒過的城市,也是福爾摩斯坐著馬車碾過的城市,更是丘吉爾拿著手杖走過的城市。
突然,慣性使身體往前衝去,幸好安全帶把她固定在座位上,同時耳邊傳來尖利的刹車聲。
龍舟拍了一下方向盤:“哈,隻用了二十八分鍾半!”原來他還準備了一個秒表掐時間呢。
後排的春雨解開安全帶,發現POLO已拐到一條小路上,兩邊都是黑壓壓的樹林,車前燈照出了一棟建築物的輪廓。
路邊豎著一塊指示牌,龍舟跳下車用手機屏幕光照了照:“Revolvingdoorhotel——對,就是這裏!”
春雨也下了車,子夜的倫敦郊外有些寒意,一陣莫名的大風刮來,她的頭發如絲綢般揚起,仿佛在召喚荒野的精靈。
POLO的大光燈一直打著,但看不清楚那棟建築,前方好像傳來幽幽的聲音,“拽”著春雨的衣角走去。
“等一等,不要亂闖!”
龍舟在身後叫了起來,但她沒聽到,依舊癡癡地走向那棟房子。
是的,那個聲音就在前麵,他在旋轉門裏召喚著她。
而她無力抗拒,這命中注定的一劫。
眼前一切都仿佛沉入了黑暗,隻剩下一扇十字旋轉門在不停的回旋著。從正麵看是從左向右轉,一道幽冥般的光線照射在門上,四扇玻璃都發出耀眼奪目的反光。它就這樣飛快地轉啊轉啊,似乎從世界誕生那一刻起就沒有停過。旋轉門扇出了許多風,直撲到春雨的臉上,似乎還有高玄身上的氣味——這僅僅隻是她的想象。
看著春雨像中邪一樣繼續向前走,龍舟隻能把她的行李提出來,服務生般跟在後麵。
終於,她來到了那棟建築物跟前。
旋轉門?
不,春雨並沒有看到想象中的景象,根本就沒有那扇十字形的旋轉門,眼前就是一棟灰撲撲的三層樓房,看起來已很有些年頭了。
底樓掛著個不起眼的招牌:Revolvingdoorhotel——旋轉門飯店,就是這裏了!
不過,令春雨大失所望的是,飯店大堂隻有兩扇普通的玻璃拉門,裏麵透出暗暗的光線,沒有看到服務生,也沒有看到一個客人,好像都睡著了似的。
當她拉開那扇普通的玻璃門時,再也難以掩飾心底的悵然,要是一扇旋轉門該多好啊:她可以從容地從兩扇門之間插入,再跟著旋轉門的節奏“轉”進大堂?或天堂……。
可惜,“旋轉門”裏沒有旋轉門。
這是個名不副實的“旋轉門”飯店。
龍舟踉踉蹌蹌跟在後麵,把行李拉進了門。
天花板上吊著一盞大燈,但光線十分昏暗,隻能大致看出一個賓館大堂的格局:玄關處鋪著幾塊陳舊的地毯,角落裏是沙發和茶幾。正對著賓館大門的是前台,旁邊好像還有道走廊,但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後麵牆上掛著一排大鍾,表示現在全球各個地方的時間,這個倒是在國內的酒店大堂裏常見的。
也許是剛從大本鍾腳下過來的原因,春雨借著昏暗的燈光,凝視著這些掛在牆上酷似槍靶的鍾麵——此刻的London正是12點10分;New?York是7點10分;Los?Angeles是4點10分;Tokyo是9點10分;Beijing是8點10分。
而那個人是在幾點鍾呢?
地球上的男男女女們,到底是生存在相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還是相同的空間,不同的時間呢?
在這死寂的飯店大堂內,春雨得不到答案。深呼吸了一下,似乎嗅到什麽古怪的氣味,漂浮在大堂的空氣裏。
兩人走到前台跟前,裏麵空無一人,電腦和賬本之類一切用具齊全,難不成誤入了鬼店?
伴隨著渾身上下的哆嗦,龍舟清了清嗓子叫道:“Excuseme!”
幾秒鍾後,隻聽得前頭黑暗的走廊裏,傳來了幾下幽幽的回聲,宛如走入地底或山洞。
春雨卻毫無懼意,麵不改色地看著前方,仿佛未卜先知必然會有服務生前來。龍舟忽然發現台子上有個小鈴,趕緊按了一下。
午夜鈴聲回**在旋轉門飯店。
又等待了片刻,走廊深處傳來一陣沉悶的腳步聲,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漸漸浮出了黑暗。
果然有人來了?或者是鬼?龍舟心裏嘀咕了一下。
那人緩緩走進前台,才看清了模樣,是個三十多歲的白人男子。他有著灰色的頭發和眼睛,相貌看起來很是普通,就像倫敦街頭隨處可見的那些英國男人,但他穿著件大紅色的服務生製服,在這昏暗的夜色裏分外紮眼。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淩晨(2)
他似乎沒睡醒的樣子,惡狠狠地盯著來人,嘟囔出一句:“Goodnight!CanIhelpyou?”
春雨先讓自己鎮定下來,問他有沒有空房間。
服務生看了看電腦問:“請問你的姓名?有沒有預訂?”
“ChunYu”
“What?”
老外聽不慣中國人單音節的姓和名,更談不上拚寫了。
於是,春雨自己動手填上了“ChunYu”這幾個字母,隨即把護照拿了出來。
服務生看看護照,隨後為她辦理了入住手續。春雨不知道要住幾天,便先交了兩天押金。雖然倫敦的物價貴得嚇人,但這間飯店的房費卻異常便宜。
“歡迎你光臨旋轉門飯店!”
服務生走出櫃台,從龍舟手裏搶過行李,引著春雨踏上了樓梯。
龍舟有些鬱悶,向春雨喊道:“喂,你就這麽上去啦?”
“謝謝你。”
她繼續向樓上走去。龍舟又叫了一聲:“記住我的手機號碼——”
他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大聲地報了一遍。
春雨已默默記在心裏了。
“都是中國來的留學生,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就給我打電話!”
龍舟說完這句話時,樓梯上已看不到春雨了。諾大的飯店裏,傳來幽幽的腳步聲。
他忽然有了種莫名的失落感,悵然地歎了一聲。最後再環視一圈,總覺得四周的空氣在死寂中蠢蠢欲動,仿佛有什麽會在寧靜中厲聲尖叫。
究竟是什麽黑店啊?春雨這惹人憐愛的女孩會遇到麻煩嗎?她是第一次出國……心煩意亂中走出飯店大門,後半夜的天空下,烏雲蓋著月光,隻有幾隻螢火蟲在草叢中飛舞。
回頭仰望黑暗中的飯店,除了底樓全是一片漆黑,不知春雨被帶到了哪個房間?
小POLO依然停在那裏,他看了一眼路邊的指示牌——Revolvingdoorhotel下地獄去吧!
龍舟詛咒著這家飯店,坐進車裏飛快地駛上了公路。
但願這次不要再被警察攔下……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清晨(1)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清晨7點那個人在空氣裏漂浮,從壁畫裏走出來,從地底下鑽出來,從雲朵裏生出來,從指縫間長出來。
他時而宛如一團火焰,時而又好似一泓清泉,每當她要擁抱那個人時,就會在烈火中燒成灰燼,或是在洪水裏沉入泥沼。
這是她最近幾天做的相同的一個夢。
或許這才是真實的——隨著嘴邊呢喃的這句話,春雨漸漸從夢中蘇醒了過來。
她已回到人間。假設這裏不是地獄的話。
睜開眼睛,她看到了黃色的天花板,貼著紅白格子牆紙的牆壁,還有一扇緊閉的窗戶,外麵是青色的天空,還有幾根樹枝突兀在這幅畫麵裏。
我在哪裏?
心裏默念著這個問題,從上海到北京到荒村到公寓到地獄再到天堂都問了個遍,最後得到的答案都是NO.忽然,她看到牆上掛著幅大本鍾的風景照,才想起自己正在一座大西洋中的孤島上,孤島的名字叫不列顛。
這裏是倫敦的郊區,某個偏僻的不知名的角落,旋轉門飯店——充滿曖昧的名字,將她引到了這個房間。
回憶漸漸解凍,想起昨晚所有細節——她沒來得及向學校報到,去了倫敦最著名的景點大本鍾,未曾想大本鍾竟停擺了。隨後她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高玄。她確信那就是高玄本人,不管是幽靈還是活人,她絕不能讓他再離去。在他說出“旋轉門”三個字後,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無故闖入的龍舟幫助了她,帶她來到了“旋轉門”——Revolvingdoorhotel,這家位於倫敦郊區的古老飯店。
昨晚子夜和龍舟道別後,春雨隻記得那服務生高瘦的背影,她小心翼翼地走上三樓,未看到一個人影。她的房間在三樓走廊的最裏間,廊燈正好照亮了門牌——319服務生幫她打開房門,把房卡交給她,說了聲“Goodnight”就下樓去了。
他在房間裏等著她嗎?
冰涼纖手在牆上觸摸,當電燈如炬般照耀房間,她臆想中的幽靈,卻悄悄鑽入了空氣。
環視二十多平米的房間,忽然感到肩膀如此的冷,她將孤獨地度過這第一個異國的夜晚。
房裏一切都很幹淨,和普通的賓館並無二致,窗外黑糊糊的一片。兩小時前,她剛在大本鍾底下淋過雨。雖然已換過了衣服,頭發差不多也幹了,但還是得洗個澡。
有人對國外的衛生間有恐懼感,生怕有什麽不幹淨的細菌。不過現在春雨什麽都顧不上了,在蓮蓬下衝了個熱水澡,蒸汽霧蒙蒙地環繞她的身體,一如雨霧永遠籠罩著倫敦。直到皮膚被熱水衝得紅紅的,整個身體溶化在浴缸中。
洗完澡一頭倒在**,任憑旋轉門不停地轉啊轉啊,帶著她轉向那個致命的圓點……。
然後,她從惡夢中醒來。
深深吸了口清晨房間裏的空氣,就當和他交換著鼻息。春雨理了理亂亂的頭發,心想現在一定很醜吧。
雙眼朦朧來到窗前,才發現是個“看得見風景的房間”——窗外是春意盎然的花園,長滿了鬱鬱蔥蔥的橡樹和櫟樹,不知名的鳥兒在樹葉間鳴叫。花園和林子非常幽深,高大的樹冠遮擋了三樓的視線,看不清後麵還藏著什麽。
看來並沒有你們想象中那麽恐怖吧。
春雨走進衛生間,麵對著鏡子裏的自己,這個楚楚可憐的美麗女孩,眼角竟有了一絲憔悴損。她撫摸著自己的臉,指尖劃過薄薄的白皙皮膚,幾乎可以看出底下青色的毛細血管,這是誰撫摸過的臉?她給了自己一個無奈的苦笑,輕聲吟出了一句話:紅顏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既然高玄說他在“旋轉門”,那就當隨時都能看到他吧。“女為悅己者容”,無論地獄是否已在腳下,即便是想象中的希望,她也要讓自己美麗起來。
沒有再把頭發挽在腦後,而讓它如瀑布般飄在肩頭。臉色也比昨天剛到時好了一些,兩隻眸子恢複了誘人的明亮,誰都不舍得讓她們藏在深閨裏。
走出319房間,走廊裏亮著微暗的光。春雨仔細看了看飯店的內部裝飾,無論牆紙還是天花板都是十九世紀的,就連壁燈都那麽精致,充滿維多利亞時代的風格。
下到底樓,昨晚的服務生正端坐在前台,對她笑了笑說:“Goodmorning!”
他請春雨到餐廳去用早餐,還做了自我介紹,他的名字叫Jack(傑克)。
春雨知道Jack也是臭名昭著的“開膛手”的名字。
“Thankyou,Jack!”她突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對不起,請問這裏有沒有住著一個叫Gaoxuan的客人?”
“Gao——xuan?”
“高玄”這兩個漢字的發音在傑克耳中聽起來實在太怪異了。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清晨(2)
“或者是Mr.Gao或Mr.Ko?”
她把這兩組詞寫在紙上,因為老外的習慣一般是單說姓氏。
傑克看了看這兩組詞,然後把它們輸入電腦:“Sorry,我們沒有登記這位客人。”
春雨心裏一涼:“那會不會已經退房了呢?能不能查查過去的記錄呢?”
“最近三個月的記錄都已經查過了。”傑克還是搖了搖頭,“沒有住進過這位客人。”
“他會不會是用了其他姓名呢?”
對啊,或許高玄不敢用自己的本名,而使用了某個化名。
傑克還是聳聳肩膀無能為力。
春雨依舊不放過他:“那最近有沒有中國人或者說亞洲人到過這兒?”
“很少有亞洲客人會來旋轉門飯店,總之在最近的幾個月裏,我不記得接待過東方人麵孔的客人。這裏前台都由我一個人接待。”
老天,怎麽會呢?她還想再問什麽,但突然什麽都不想說了。
她不相信高玄會與這家飯店無關,一定還有什麽其他原因,或許他正隱藏在飯店中的某處,隻是連飯店服務生都不知曉罷了。
餐廳就在底樓大堂的後麵,沒想到這家老飯店的餐廳,竟如此富麗堂皇,足有一百多個平米,中間豎著十幾根柱子,天花板上吊著銀色的大燈,窗戶正對著飯店後麵的花園。牆上懸掛著十幾幅巨大的油畫,全是十八、十九世紀的人物肖像,每個人都穿著那個時代貴族的服裝,表情威嚴肅穆地俯視著清晨進餐的人們——沒錯,春雨看到了一群老頭子。
這一幕真讓人意外,昨晚來到這裏還空無一人,但眼前的餐廳卻坐了十幾桌,粗算下起碼有五十個。這些人裏看來年紀最年輕的,也足夠做她的爸爸輩了,大多不是頭發花白就是頭頂寸草不生。至於其中最老的幾個,臉上已布滿了皺紋和老人斑,張開嘴假牙就會掉出來,估計已經“奔八”了。
這場景更像國內的老幹部活動中心,不過這些“外國老幹”都非常安靜,除了餐具碰撞的聲音外,整個餐廳一片死寂。每個人都麵無表情,彼此間沒有交談,隻是專心致誌地吃著自己那一份。與中國人吃飯的聲勢相比,簡直天壤之別,安靜得仿佛在葬禮聚餐。
或許是國外常見的老年人旅行團吧,歐美的老人大多既有錢又有閑,常用豐厚的退休金到世界各地遊山玩水。不過看他們吃飯的樣子,實在與旅行團沾不上邊。
沒人注意到春雨的存在。她悄悄坐到餐廳角落,有人給她端上了早餐:牛奶和三明治。
她發現餐盤上印著個特別標誌:一扇敞開的十字大門,背景似乎是某個城堡或莊園,粗看起來還有些像旋轉門。不過這個圖案很是古樸,有些像英超足球俱樂部的標誌,或者是什麽悠久品牌的商標。
春雨又趁人不注意,悄悄看了看其他桌子上的餐盤,發現全都有這樣一個標誌,甚至連勺子和刀叉上也打上了這個圖案。她低下頭看到桌布底下,也印著同樣的標誌——也許這是旋轉門飯店的什麽標記吧。
看著餐盤和刀叉上的“門”,春雨在滿腹疑惑中吃完了早餐,便匆匆“逃”離了餐廳。
她沒有回房間,而是來到底樓走廊盡頭,推開小門便到了飯店背後,迎麵正是綠樹蔥蔥的花園。清晨郊外涼爽的空氣直撲鼻孔,使她感到一絲難得的愜意。
一道矮矮的籬笆擋住了去路,旁邊有個敞開的口子,兩棵高大茂盛的橡樹,如大門一樣守在左右。這裏就是花園的入口吧,她回頭看了一眼飯店,背後看來和正麵沒什麽不同。
在入口猶豫了幾秒鍾,春雨還是決定進去看看,或許能找到高玄的蛛絲馬跡。走進花園,腳下是柔軟的綠草,身邊是纏繞大樹的常春藤,露水還聚集在四周樹葉上,幾隻鳥兒從她的頭頂掠過。這小徑似乎仍停留在十九世紀,那時的貴族小姐們常常散步於此,或與心上的人兒幽會,或在孤獨中傷春吟詩,一如身後那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腳下是鋪著卵石的小徑,在疑惑中繞過一個彎,視線豁然開朗,出現了一扇生鏽的大鐵門。
鐵門並沒上鎖,隨手就可推開,門裏竟有一個中國式的涼亭,上下都被茂密的樹葉簇擁起來。亭子有四根木柱支撐,即便放在國內也有些年頭了。春雨坐在涼亭的欄杆上,再看看周圍的綠色,差點忘記了自己正身在歐洲,仿佛已回到中國南方的山水間。
忽然,她注意到涼亭後麵還有道門,它有著奇怪形狀,圓圓的就像輪十五的滿月——這是蘇州園林裏常見的月亮門,開在中國式粉牆中間。月亮門有兩扇木板門關著,白色的圍牆向兩邊的樹林蜿蜒過去,看來隻有這一道門才能進入。
春雨走下涼亭,停在這扇充滿中國味的月亮門前,聞到了一股濃鬱的植物氣味,難道門後麵還別有洞天?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清晨(3)
花園裏的秘密花園。
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似乎有個聲音在門內向她呼喚,**著雙腳邁向裏麵。然而,越來越快的心跳卻如某種警告——禁區!禁區!你不可越雷池一步。
但是,春雨的手指還是緩緩伸向了門板。
“Stop!”
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差點讓她踉蹌倒地。
心驚肉跳地回過頭來,隻看到一個高瘦的男人,身材挺拔地站在涼亭正中。
他不是高玄。
涼亭裏站著個典型的英國男人,穿著筆挺的西裝,大約四十多歲的樣子,柔軟的灰色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還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那雙大而有神的灰色瞳仁,正盯著春雨的眼睛。
“你是誰?”
春雨搶先問出了這句話,因為這雙灰色的眼睛讓她感到不安。
他擰起眉毛搖搖頭,不動聲色的回答:“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就是春雨小姐吧。”
更讓她想不到的是,“ChunYu”的發音還比較標準。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他微微笑了下,唇上兩撇灰色的小胡子,顯然經過精心修剪,頗有幾分《亂世佳人》裏克拉克。蓋博的扮相。
“蓋博”從涼亭裏走下來:“飯店前台登記著你的名字——ChunYu,那麽特殊的名字,當然令人印象深刻了。”
春雨警惕地問:“你憑什麽偷看客人的登記信息?”
“因為我是旋轉門飯店的老板,我叫GeorgeAlbert.”
George和Albert都是英美常見的姓名,中國大陸通常將George譯成“喬治”,將Albert譯成“阿爾伯特”或“艾伯特”。
中國人喜歡簡短的姓名以便於記憶,所以春雨決定叫他喬治·艾伯特。
喬治·艾伯特向她伸出了手。
這隻骨節細長的大手放在春雨麵前,讓她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春雨將綿若無骨的手抬了起來,立刻被握在艾伯特的大手中。他握手的力量恰到好處,體溫傳遞到手背的皮膚,讓她心跳得更加厲害了。
“讓我猜一猜——”他轉到了春雨的身後,正好擋在那道月亮門前,“你來自中國對嗎?”
春雨本能地後退了一步,點頭不語。
他又露出了蓋博式的微笑:“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在中文裏是什麽意思?”
“Springrain”。
她再一次把“春天的雨”告訴了對方。
“啊,多麽有詩意的名字。”
但春雨並不領情,她指了指艾伯特身後的月亮門,意思是你擋了我的去路。
“對不起,飯店對客人開放部分到此為止,小姐你可以回去了。”
“這道門後麵是什麽?”
艾伯特還是笑笑說:“是我的私人花園,我不希望有外人打擾。”
“好吧。”
春雨還是疑惑地看了月亮門一眼,那道高高的粉牆後麵藏了些什麽呢?該不會是一座穿越時空的蘇州園林吧。
艾伯特陪著她一起向外走去,轉到那條幽靜的小道上,她忽然問道:“艾伯特先生,我有一個問題。”
“Ms.Springrain,有什麽問題請盡管問,我會全力為您效勞的。”
好一個“春天的雨”小姐,叫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略顯靦腆地問:“這裏為什麽要叫旋轉門飯店?”
“因為從許多年前起,這裏就叫旋轉門了。”
春雨注意到他用的是“Revolvingdoor(旋轉門)”這個詞,而不是飯店的全稱“Revolvingdoorhotel”。
“對不起,你還是沒有告訴我原因。”
他的小胡子翹了一下:“旋轉門不需要原因。”
這句話讓春雨啞然了,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能茫然地跟著他走出花園。
回到飯店大堂裏,艾伯特風度翩翩地說:“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就告訴我。”
說罷他迅速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裏。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8日下午(1)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8日下午5點整上海。
外灘朝向東麵見不到落日,隻有黃昏時分的餘暉,灑在黃浦江對岸的無數摩天大樓上,金茂的玻璃外牆發出金色的反光,倒映在波濤洶湧的江麵,也倒映在我的臉上。
此刻,我正趴在外灘防汛牆上,也是許多年前被稱為“情人牆”的地方,隻是現在的周圍都是旅遊團隊了。
手腕上的表針正一格格邁向整點——那個聲音響起來了,從我的身後幾十米外的高處,洪亮地播放著《東方紅》的旋律。
北京時間下午五點整。
回頭仰望海關大鍾,鍾聲從高高的鍾樓裏傳出,方圓幾公裏內的浦江兩岸,都被這聲音籠罩。小時候,我家就住在外灘背後的江西中路,時常聽到海關大鍾的巨響,也常常從背後眺望鍾樓的背影——幻想那上麵究竟隱藏著什麽秘密,某個神秘的人物隱居於其中,每到整點就會用力地敲響大鍾。
鍾樓是種奇特的建築,至今我仍幾乎每天都在鍾樓下度過幾小時。鍾樓裏具有宇宙賴以存在的基本元素——時間,還有包含人類智慧的機械裝置,時鍾的發明本身就是曆史進程中的大事件。古今中外許多文學作品裏,大鍾依然是重要的道具,就像巴黎聖母院裏醜陋的敲鍾人卡西莫多,也許每個鍾樓裏都有一個詭異的故事,一顆痛苦的心靈——大本鍾也有嗎?
上午,我已從網上證實了大本鍾停擺的消息,春雨發給我的短信沒錯,她確實親眼目睹了大本鍾停擺——從而證實了高玄在倫敦留下的預言沒錯。
我仍然仰望著海關大鍾,據說這是亞洲第一大鍾。不知春雨現在做什麽?她從亞洲第一大鍾腳下走出來的,在萬裏之外目睹了世界第一大鍾的停擺,不曉得還會有什麽離奇的遭遇。
黃浦江麵上傳來遊輪的汽笛聲,我快步走下外灘防汛牆。你猜中我要去找誰了嗎?
半小時後,我敲開了我的表兄葉蕭警官的房門。他還沒有完全把時差倒回來,一臉倦容地給我泡了杯茶。但與昨晚相比,他的表情平靜了一些,望著窗外傍晚的暮色。
“你看到網上的報道了嗎?倫敦時間昨晚十點,大本鍾停了將近兩個小時。”
原來葉蕭也上網了,從BBC的新聞裏看到了這條消息。美聯社和法新社也在第一時間做了報道,還有大本鍾停擺當晚的照片,看來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實了。
“是的,我看到了。”
然後,我把今天清晨接到春雨的短信也告訴了葉蕭。
他像大多數警察摸摸自己下巴,眯起眼睛自言自語:“四年前高玄究竟是怎麽知道的?”
“隻有天知道吧。”
“陰謀!”他冷冷地吐出了這兩個字,也許是出於警察特有的敏銳,“你覺得那行預言真是高玄寫的嗎?”
“難道不是嗎?”
我心裏嘀咕這些不都是你告訴我的嗎?
“一定——一定有個很大的陰謀。”
葉蕭煩躁地在房間裏踱步,同時嘴裏喃喃自語,顯示出了職業本性。
忽然,他拍了一下肚子說:“哎呀,我餓了。”
我偷笑了一下,他的廚房裏隻有方便麵,這就是單身漢的可憐生活。
手機短信鈴聲響了兩下,立即打開手機一看,沒想到又是那熟悉的名字——春雨。
葉蕭從我眼裏察覺到了:“是她嗎?”
我緊張地點點頭,打開了春雨的這條信息——“幾年前高玄在英國一家醫院住過段時間,你能告訴我那家醫院的名稱和地址嗎?謝謝。”
看著這條從幾萬公裏外發來的求助,我心神不寧地將手機交到葉蕭手中。
葉蕭警官看完短信,“啪”的一聲合上了手機,麵部表情異常嚴肅。
沉默了許久,葉蕭搶先說話了:“她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是誰告訴她這些事的?”
“是我——”我有些尷尬地低聲道,“當初高玄出事後不久,我就把他在英國的事情都告訴了春雨,當時覺得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春雨有權利知道這些事。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對她來說是福是禍。”
“她為什麽去英國?該不會就是為了尋找高玄在那裏生活過的痕跡的吧?”
“昨晚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春雨是去英國讀書的,想在那邊攻讀心理學博士。”
“嗬,她想學弗洛伊德嗎?”
“你別笑啊,我覺得春雨經曆過這些事情後,肯定能學好這門學問的。”
葉蕭苦笑著揮了揮手:“別說這個了,先想想怎麽答複她的短信吧。”
“把醫院的地址告訴她。”
“你肯定這合適嗎?我怕她卷進這件事會更麻煩。”
“春雨是個外表柔弱可憐,內心卻異常堅強的女孩,我相信她能夠應付的。況且她現在人已在倫敦了,遲早會找到那個地方的。”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8日下午(2)
窗外,夕陽已漸漸消失,不知此時的霧都倫敦有沒有太陽?
葉蕭倚著窗台說:“好吧!”
他不太會用我這台新買的手機,便把它扔回給了我,然後找出倫敦維多利亞醫院的地址。
我即刻將這個英文地址輸入在回複給春雨的短信中。
瞬間,數字沿著空氣中的電磁信號傳遞到夜空中,再通過無數條光纜穿越歐亞大陸,跨過英吉利海峽抵達那個美麗女孩的手邊。
耳邊似乎響起了她的短信鈴聲。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正午(1)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正午沒有陽光的正午。
陰沉的天空下,倫敦被染成深綠色的電影畫麵,宛如十個世紀前“諾曼征服”的景象。大概是周六的緣故,中產階級們紛紛去歐洲大陸度假,通往希思羅機場的高速路照例堵成一條長龍,再加上頭頂的愁雲慘霧,許多人不耐煩地按起了喇叭。
龍舟緊緊握著方向盤,蜷縮在他的小POLO裏,見縫插針地超過前麵一輛歐寶,繼續爬行在無數小車中間。他正趕往機場,兜裏揣著倫敦詹姆士大學的證明,委托龍舟作為馬克。弗格森教授的研究生,領取教授昨天在飛機上留下的遺物。
汽車音響裏放著那首好聽的老歌《Yestdayoncemore》。但對龍舟而言,昨天並不怎麽美好,昨天——黑色星期五,大本鍾停擺,還有弗格森教授的死,這一切似乎都與他有關。當然,也與那個叫春雨的中國女孩有關。
還是Yestday,他在機場第一次見到春雨,這個坐在出口處的女孩在抽泣,憐香惜玉的龍舟最見不得女人哭了。雖然他已舉著牌子,苦等了教授兩個鍾頭,但還是油然而生了拯救她的勇氣。她看來是第一次出國,長得還不錯——應當說是相當不錯,甚至用“漂亮”來形容還是俗氣了,尤其那雙動人的憂鬱眼睛。
然而,他並不能幫助她,倒是她告訴了他一個糟糕透頂的消息——教授在飛機上死了!這女孩竟和教授同一班飛機,就坐在教授身邊,看著教授在飛機降落時猝死。怪不得那麽晦氣啊,她並沒給他留什麽機會便走了。一開始還不知道真假,當他找到機場值班經理後,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龍舟提出要認屍——看一眼弗格森教授的遺體,但隻有死者家屬才能看。龍舟說教授沒有家屬,幾十年來孑然一身,他是目前教授唯一的研究生兼助理。警方說他不能證明自己,除非得到大學開出的證明。龍舟隻能開車返回學校,第二天拿到證明後再來。
詹姆士大學離此很遠,回到學校肯定已是晚上了,龍舟索性去了市中心的威斯敏斯特。晚上十點半,他經過國會大廈,POLO差點撞上了一個女孩——又是春雨。接下來,龍舟被她折騰到半夜十二點多,才從那個叫旋轉門的飯店回到了住處。
躺在**已是淩晨一點半了,翻來覆去都睡不著,不論是飛機上猝死的弗格森教授,還是初到倫敦的美麗女孩春雨,都不斷在龍舟腦子裏閃過。2005年5月27日究竟是什麽日子,該不是前世的討債鬼都聚到一起了吧?
早上八點醒來,他確信自己沒睡足三個鍾頭。起床後找到學校辦公室,通報了弗格森教授的死訊,所有人都很震驚,學校給龍舟開了張證明,讓他現在就去認屍。龍舟強打精神,給POLO加滿了油,踏上了去機場的漫漫征程。
當Carpenters在音響裏結束他們的吟唱時,希思羅機場的候機大樓已近在眼前了。
龍舟停好車,找到處理昨天事件的警官。在檢查完學校證明文件後,警官帶他去了機場警局的臨時停屍房,要是再晚來半個鍾頭,教授就要被拉去市裏的法醫實驗室做屍檢了。
第一次到這種地方,難免提心吊膽。他被警官引入一間屋子,在白色的燈光下,一具屍體被從抽屜裏拉出來——龍舟緊張地屏著呼吸,雖然這裏溫度很低,額頭卻沁出了汗珠。
隨著警官掀開裹屍布,弗格森教授的臉龐呈現在了燈光下,他的嘴巴微微有些張開,露出裏麵森白的牙齒,龍舟感到一陣惡心。盡管這張死者的臉已有些變形,皮膚呈現出植物般的青色,屍斑在皮下隱約可現。但龍舟還是回想起一個多月前,他開車送教授坐飛機去中國,在機場臨別時看到的那張臉。腦海中活人的臉和死人的臉重合在一起,就像站在自己的墳墓前,注視著墓碑上的照片。
“沒錯,這是弗格森教授!”
龍舟喘出幾口粗氣,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小房間,麵孔青一陣白一陣的。警官輕描淡寫地安慰著他,說這是大多數認屍者的正常反應。
好久才緩過來,龍舟再也不想呆在這種地方了,而警官叫他領取一下教授的遺物。
警官打開教授的旅行包讓他清點一下,龍舟當然不清楚包裏該有什麽,不過他看到了幾件教授常用的衣物,還有教授生前用的筆記本電腦,龍舟便代表學校全部簽收了。
腦中不停地回放剛才死者的臉龐,龍舟扛著教授的遺物回到停車場。他將大包扔在POLO的後備箱裏,坐在駕駛座上發呆了許久。巨大的地下停車場裏停滿了各種汽車,而他的POLO像個小不點,讓他覺得這裏像個巨大的墳墓。
突然,他的臉向左邊轉了轉,竟發現教授就坐在他身邊,還是那張停屍房裏的臉,張開嘴露出了森白的牙齒……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正午(2)
“不!”
龍舟一下子叫了起來,不寒而栗地睜開眼睛,才發現副駕駛座位上空空如也——原來他剛才困得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做了一個可怕的夢而已。
又一次深呼吸起來,他摸著額頭的汗珠,慶幸自己還在停車場裏,要是開到公路上睡著了,豈不是要闖下大禍了。
在腦門上塗了些萬金油,這是春節回國時媽媽特地塞到他包裏的。總算醒了一下神,當他轉動車鑰匙時,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號碼,龍舟接起手機說了聲“Hello”。
“喂,是龍舟嗎?”
手機裏傳來了悅耳動聽的中國話,而且還是個女孩子的聲音,聽起來還有些耳熟,好像是昨晚的——“你是春雨嗎?”
電波那頭停頓了一下,然後給出了令他滿意的回答:“是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快說吧,別不好意思。隻要你在歐洲,任何忙我都可以幫啊。”
“你知道維多利亞精神病院怎麽走嗎?”
啊?龍舟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春雨要去精神病院?瞬間,腦中聯想到昨晚她的古怪舉動,似乎也並非沒有這個可能啊,難道她是來英國看精神病的?
天哪,老天怎麽對美女如此殘忍啊——他幾乎就把這句話給喊出來了:“聽我說,不管你得了什麽病,我都會幫助你的。”
“你說什麽啊!”電話那頭似乎隱約傳來春雨的嘀咕:“你才是精神病呢!”
龍舟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急忙尷尬地說:“對不起,我還以為——”
“算了,你現在能過來嗎?我在切爾西區,我們昨晚到過的那家商場門口。”
“沒問題,我這就過來!”
放下手機,龍舟風馳電掣般地開出了機場。
同時他的腦子裏還在想:維多利亞精神病院?究竟是什麽鬼地方呢?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下午(1)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下午3點切爾西。
今天是周末,好在英超聯賽已於本月結束了,阿布的切爾西拿下了冠軍,要是斯坦福橋有比賽的話,周圍的街道恐怕會被擠爆吧。
春雨在商場門口等了許久,她穿著一件青色的衣服,就像這個綠色的季節。兩小時前,她來到附近一條街道,是學校接待留學生的辦公室。千辛萬苦辦理好入學手續,卻被學校告之宿舍還沒騰出來,暫時要學生自己解決住宿。一個半月後,學校會舉行統一考試,之前幾周將安排學生補習相關課程,這將決定留學生的新學年計劃。
一輛藍色的POLO呼嘯著停在街邊,車喇叭響了幾下後,車窗裏露出一張年輕的中國人的臉龐:“喂,快點上車!”
龍舟終於趕到了。她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謝謝你。”
“係好安全帶!”說罷他踩下油門,飛快地開過前麵的路口,“昨晚睡得好嗎?”
“還不錯。”
“不錯,真不錯啊,不過我沒有睡好!”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接著開上了大名鼎鼎的國王路,六十年代這裏是歐洲朋克和嬉皮士的大本營,而今卻成了庸俗時尚商品的集散地,“我還以為,你到了旋轉門那個鬼地方,就把我忘記了呢。”
“差不多吧,隻剩下你的手機號碼還沒忘。”
龍舟聳了聳肩膀:“哦,那你記性蠻好。對了,你不是要找什麽精神病院嗎?”
“維多利亞精神病院,一個非常古老的醫院,據說當年很多名人都在那裏麵住過。”
接著,春雨打開手機,念出了那條來自中國的短信,裏麵有我親自鍵入的一條英文地址。
“原來是那個地方啊。不過我想不明白,你萬裏迢迢來到英國,就是為了要找一家精神病院?”他忽然一臉壞笑,“還以為你是來看病的呢。”
“我沒病!”
“沒病去什麽精神病院?”
“這是秘密,不能告訴你。”
龍舟加大了油門:“蠻會賣關子的嘛。不過,你怎麽就知道我會幫你呢?”
“因為昨晚你的出現,打亂了我的一件重要事情。”春雨冷冷地回答,就像遭受了深深的委屈,“而且,當時你還差點撞死了我。所以——你欠我。”
“好一個討債鬼,你好像已經給我烙上原罪了。”
她瞪了龍舟一眼,不再說話了,任由他把著方向盤向南飛馳……。
下午四點。
POLO停在郊外的一條林蔭道上,迎麵是那道維多利亞時代留下的大門。
他們下了車,陰冷的風從大門裏吹來,高牆後綠樹搖曳,詭異的靜謐。龍舟走到大門前,像囚犯般隔著鐵柵欄向裏麵看:“這裏適合拍恐怖片。”
“衝出瘋人院。”
她隨口念出了一部美國電影的名字。
鐵門上掛著大鎖,看門的警衛攔住了他們的去路,詢問有沒有預約?春雨想了想說:“請問院長先生在嗎?我想和他通電話。”
警衛很快撥通了院長辦公室的電話,春雨戰戰兢兢地對院長說:“Hello,請問四年前有沒有一個叫高玄的中國人在這裏住過?”
“GaoXuan?”電話那頭傳來了院長沉重的聲音,“是的,我記得這個中國人的名字,不過他早已經離開了這裏,女士,請問你是哪位?”
春雨低下頭顫抖了幾秒鍾,輕聲回答:“我是——高玄的未婚妻。”
“Oh,原來你是——”院長顯然很是驚愕,隨即聲音柔和了下來,“那請進來吧,我在院長辦公室等你。”
院長又在電話裏向警衛關照了兩句。於是,警衛給春雨和龍舟做了簡單的登記,便把他們放進維多利亞精神病院的大門了。
走進這扇古老的大門,龍舟似乎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氣味,他忽然低聲問春雨:“喂,剛才你在電話裏對院長說了什麽?”
原來龍舟並沒有聽清剛才春雨說的“我是高玄的未婚妻”的話。
“沒什麽。”
她淡淡的回答,低著頭繼續向前走去。
龍舟皺起了眉毛,快步搶到春雨前麵,穿過一片幽靜的樹林,來到醫院辦公樓前。
他們走上石頭砌成的樓梯,看到院長已經頂著一個禿頭,等在辦公室門口了。
院長依然保持著驚訝的表情:“小姐,你就是——”
“對,是我。”
春雨立刻點了點頭。院長的驚訝是有道理的,因為這裏從沒來過一個東方美人,他也不會想到“高玄的未婚妻”竟是這個樣子。
龍舟怔怔地跟著他們進了辦公室,然後春雨提出了她的問題:“我想知道四年前,高玄在這裏生活的情況?他離開這裏以後,還有沒有關於他的消息?”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下午(2)
院長摸摸頭頂說:“奇怪,幾天前這裏還來過一個中國警官,也問了我差不多的問題。”
“中國警官?”她的眼前浮現出了葉蕭的臉,“是不是叫Ye警官?”
“對,你們認識?”
春雨點點頭,心裏疑惑更大了,為什麽葉蕭也來過這裏?一切越來越混亂了。
院長輕歎一聲道:“高玄這個中國人確實不同一般,雖然隻在這裏待了不到半年時間,但從他進來的第一天起,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後來還有沒有他的消息?比如最近一段時間?”
“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當年他是自己逃出去的——你知道嗎?他創造了一個紀錄,在維多利亞精神病院一百多年的曆史上,這是唯一的一次成功逃脫。至今都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手段,現在想來真是可怕啊。”
春雨卻覺得不能理解:“你覺得高玄可怕?”
“也許有一些吧——好了,讓我帶你們去看一個地方。”
院長把他們帶出辦公室,下樓穿過一大片草地,來到另一棟古老的樓裏。
幾分鍾裏龍舟一直沒有說話,隻是默默觀察著周圍一切。當他們走進一道昏暗的走廊,他在春雨耳邊說:“你難道不擔心嗎?”
“擔心什麽?”
春雨用厭煩的口氣回答。
龍舟指了指走在前麵的院長的背影:“他會不會引誘我們進入病房,然後把我們作為精神病人關起來呢?”
心想這人好煩啊,她隨即衝了一句:“不錯,你正適合這個地方。”
“你們在說什麽?”
原來院長也聽到了後麵嘀嘀咕咕的中國話,好在聽不懂什麽意思。
“沒,沒什麽。”
春雨瞪了龍舟一眼。
終於,他們來到那個屋子前。院長打開一扇小門,他怕驚動旁人,壓低聲音說:“四年前,高玄就住在這個房間裏。”
沒錯——春雨似乎聞到了那個人的氣味,正從小門裏彌漫而出。她深吸一口氣,就像鑽進某個溫暖的懷抱,緩緩走進了房間。
就像幾天前另一個中國人看到的,這是個三十多平米的房間,光線透過鐵窗照在臉上。
同時也照亮了牆上的壁畫。
春雨仰頭看著牆壁,仿佛看到了他的眼睛。
對,她看到他了,他也看到她了。
他在這堵牆麵前,**上身,皮膚上布滿油彩,手中畫筆在牆上勾勒著輪廓。而那些鮮豔的線條,在陰鬱的天空下,堆積出一個夢中才有的世界,而他就是那個世界的主宰。
她也屬於那個世界。
龍舟走進了屋子,隨即瞪大眼睛愣在牆壁前,巨大的壁畫烙進他的眼裏,畫裏的大本鍾如定格的電影鏡頭,大鍾的指針擺向十點整的位置。
院長打開了電燈,壁畫中的夜景顯現出來,在高高的鍾樓上方,他們看到了滿天的星鬥,混沌的宇宙螺旋形扭曲上升,直到接近天花板處的那扇門——旋轉門。
這是壁畫裏的旋轉門,在宇宙蒼穹的中央,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從門轉出來了……。
“別看那扇門!”
在春雨和龍舟都看得發呆時,院長突然疾聲打斷了他們的遐想。
她感到後背沁出了汗珠,剛才仿佛自己飄到了畫裏,鑽進了那扇小小的旋轉門。
龍舟退到了窗邊,光線照亮了他的半張臉,突然想到了囚籠中的基督山伯爵。
春雨回頭向院長問道:“是他畫的嗎?”
“是的,是他四年前留下的壁畫。”
“嗯,我認得他的風格,這樣的顏色和線條,隻有他才能夠畫。”
院長指了指壁畫的下端:“你們還可以看看下麵這幾行中國字。”
春雨這才注意到下麵的字,她半蹲下來用中國話輕聲誦讀——“睜眼地獄/閉眼天堂/一雙神秘眼/關門天堂/開門地獄/一扇旋轉門/地獄/天堂/旋轉門/天堂/地獄/四載之後的五月/第二十七天/大本鍾/昏然睡去/黑暗中的主宰/將為我開啟/地獄/天堂/旋轉門/天堂/地獄”
龍舟也過來念了一遍,馬上倒吸了一口冷氣:“四載之後的五月/第二十七天——那不就是昨天嗎?2005年5月27日。”
“對,昨天晚上大本鍾不是停了嗎?”
“沒錯!看接下來幾句話。”他的嘴唇都有些發青了,“大本鍾/昏然睡去——你看壁畫裏的大本鍾,不是正好指著晚上十點鍾嗎?”
接著她念出了最後幾句話:“黑暗中的主宰/將為我開啟/地獄/天堂/旋轉門/天堂/地獄”
“地獄天堂旋轉門?”說罷龍舟又看了看壁畫頂端,“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就在旋轉門,看來我找對地方了。”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下午(3)
“Revolvingdoorhotel?”龍舟念出了旋轉門飯店的英文名字,“你是說昨晚那個飯店?”
她的表情像冰塊一樣點點頭:“對,就是那裏了。”
院長聽不懂他們的中文對話,忍不住插話了:“對不起,你們看好了嗎?”
春雨最後貪婪地深呼吸了一口氣,似乎要把壁畫裏的油彩味全都收入胸中。
出來後感覺又回到了人間。院長帶著他們下了樓,穿過一片草地,這時才看到一些穿著病人服的人們。院長介紹說他們現在出來放風了,但天黑又得回到病房裏去。
經過一片石砌的平地,據說這是一百多年前鞭撻病人的地方。忽然,龍舟發現有個人坐在地上,手裏居然拿著根中國的毛筆,在地上畫著什麽東西。
龍舟好奇地走近,原來那人用毛筆蘸著水,在地上寫著中國字。他急忙拉了拉春雨的衣角,她原本有些生氣,但一看到地上寫字的人,也感到十分奇怪了。
院長把春雨拉到一邊輕聲說:“這個在地上寫字的人,叫斯科特(Scott),本來是心理學教授,四年前高玄進來後,斯科特便誌願到此治療他。斯科特每夜都與高玄長談,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當時斯科特對我說,他在對高玄實施催眠治療,並已發現高玄內心的地獄妄想。但幾個月後誰都想不到——斯科特開始聲稱自己是天使長迦百列,每夜都會到地獄中拯救痛苦的人們,還能直接與撒旦對話。”
“他瘋了?”
“沒錯,斯科特突然患上了嚴重的妄想症,從一個對別人實施治療的心理學教授,變成被關在這裏接受治療的精神病患者了。我認為是高玄通過與斯科特的長期接觸,從他身上學會了催眠術,並且掌握了斯科特的心理弱點,對他實施了反催眠。哦,可憐的斯科特,你看他到現在還沒有康複,終日沉溺於他的天使妄想之中。”
院長的話令春雨毛骨悚然,但她不相信自己愛過人的會是惡魔。
坐在地上的斯科特四十歲左右,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戴一副金絲邊的眼睛,身上穿著幹淨的病人服裝,若換身西裝和大學教授沒啥區別。他拿著一支中國毛筆,筆尖蘸了些清水,在地上“畫”出了兩個歪歪扭扭的漢字——地獄居然是中文繁體字“地獄”!
這兩個神秘的漢字,如燒紅的鐵絲伸入春雨的眼睛,她感到腦中一陣炙熱,差點沒站穩。
龍舟抓住她的胳膊,但她迅速掙脫:“別碰我,我沒事。”
突然,斯科特站起來,睜大一雙藍眼睛問:“Chinese?”
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Yes”。
緊接著龍舟用英語對斯科特說:“你知道剛才寫的中國字的意思嗎?”
斯科特看著地上漸漸幹涸的“地獄”,重重地吐出了一個英文單詞:“Hell.”
Hell=地獄春雨盯著斯科特的眼睛說:“你認識高玄嗎?”
“GaoXuan?”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見到了那個故人,目光裏有些興奮,“當然,我當然認識高玄,他是我在這裏最好的朋友。”
“我們能聊聊嗎?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春雨懇切地看著斯科特,他忽然給了她一個微笑,坐到大草坪的一張石桌邊。他們圍繞石桌就像開什麽會,隻有院長站在遠處,樹蔭下頂著個醒目的禿頭。
“很高興認識你,小姐。”
斯科特極有禮貌地伸出了手,春雨不得不與他輕輕握了一下,接著問道:“斯科特教授,你看到過高玄房間裏的壁畫嗎?”
龍舟倒暗暗吃了一驚,心想這號精神病人怎麽還是教授?
斯科特點頭回答:“是指他房間裏的藝術傑作嗎?我當然看到過,事實上在他創作那幅壁畫期間,我每夜都與高玄促膝長談,我也可算是看著那幅畫誕生的。”
龍舟突然插話了:“畫裏有大本鍾。”
“對,我很喜歡那幅畫裏的大本鍾。”斯科特說話時的眼神裏滿是向往,“可惜,當時我看不懂他在壁畫底下寫的那些中文詩。後來高玄離開這裏以後,我就開始自學中文,每天都會在這裏用毛筆練習一下。雖然是一門極其難學的語言,不過到現在我也學會了幾百個漢字。但幾年來院長再也沒能準許我去那個房間,否則我一定會把那首詩翻譯出來的。”
但春雨還有疑問:“剛才你在地上寫的‘地獄’兩個漢字,也是你自己學的嗎?”
“不,這兩個字倒是四年前高玄教給我的。”
“那他還對你說過什麽呢?”
斯科特眯起眼睛想了想說:“地獄——有很多層,每一層裏都會有人遭受酷刑,因為人人都犯有罪行,在地獄的第……。”
“夠了,這我知道。”春雨突然打斷了斯科特的話,臉色都有些不對了,但她迅速平靜了下來,“對不起,除了地獄以外,高玄還說過什麽?”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下午(4)
“他對我說過很多,讓我想想——”斯科特低頭沉思了片刻,“對了,還有一個中國間諜的故事。”
“中國間諜?”
龍舟不由自主地叫了出來,怎麽突然從懸疑片變成間諜片了呢?
斯科特點點頭:“是的,一個中國間諜!不過你們不要緊張,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多久以前?”
他的眼神飄忽不定起來,似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那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
“第一次世界大戰?”龍舟終於用自己的母語脫口而出,這個故事可真的說遠去了,難不成還與1914年薩拉熱窩的槍聲,或1917年十月革命的炮聲有關?他悄悄對春雨耳語道,“喂,他可是個精神病人啊。”
春雨不屑地回答:“我相信他的話!”
然後,她又用英文對斯科特說:“請繼續說下去吧,我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
“好的,那個中國人其實是個英語教師,但暗地裏為德國人服務,潛伏在英國刺探各種機密軍情。1916年他被英國諜報部門逮捕了,不久後就以間諜罪被處以絞刑——事實上這個故事非常複雜,高玄說他到英國來的目的,就是要找到當年那個中國間諜的秘密,甚至不惜為此而冒險。”
“有什麽秘密?”
斯科特神情凝重地搖了搖頭:“他沒有告訴我,但這個秘密據說非常重要,關係到上千萬人的生命。”
“上千萬人的生命?拜托啊。”
龍舟又一次說出了中文,他覺得眼前這個精神病人的話,簡直就是危言聳聽了。
但春雨的心已被懸了起來:“那高玄有沒有說過那個中國間諜叫什麽名字呢?”
“有,那個中國間諜的名字叫——”
斯科特忽然拿起了毛筆,蘸蘸水在石桌上寫下了幾個字母:YuTsun春雨和龍舟都很意外,他們還以為會看到中文呢。
“念‘愚蠢’嗎?”龍舟撲哧一聲自己笑了出來,“不可能,不可能有這樣的名字。”
斯科特不懂他在說什麽:“高玄沒告訴我這兩個音節是什麽意思,你們知道嗎?”
“中文裏有許多發音相同但字形和意思都不一樣的字,尤其是人的姓名,單聽讀音是很難確定意思的。而且,不知道這個姓名的排列是按照中國還是歐美的習慣,如果按照中國人姓氏在前的習慣,那麽他應該姓‘於’。”
不過即便是“Yu”這個讀音,也有“於”、“餘”、“俞”、“虞”、“鬱”等許多個字呢,龍舟搖搖頭:“那麽後麵的‘Tsun’呢?可能是港台的漢字音譯,天知道有沒有這樣一個人。”
天色已完全昏暗下來了,草地上隻剩下他們三人,所有的病人都回房間去了。
“你們可以回去了。”
身後突然響起了院長的聲音,傍晚降臨他給春雨和龍舟下了逐客令。
院長又對斯科特說:“我的朋友斯科特,你也應該回去吃晚餐了。”
斯科特聽話地走到院長身邊,向春雨他們揮了揮手說:“再見,歡迎常來這裏作客。”
龍舟不禁苦笑:“要是常到精神病院來作客,豈不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春雨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龍舟,然後揮手向斯科特告別。
傍晚六點,院長將他們送到了大門口。院長向春雨問道:“小姐,請等一等,能最後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
“你真是高玄的未婚妻嗎?”
這個問題讓春雨怔住了,她咬著自己的嘴唇半晌沒說話。
龍舟同樣也給怔住了,兩小時前進大門的時候,他並未聽清春雨在電話裏說的這句話。刹那間,心裏好像被什麽紮了一下,接著掉進了深深的地洞。
院長盯著她的眼睛追問:“我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從來不知道什麽是撒謊。請你回答這個問題。”
春雨的嘴唇被自己咬得發紫了,幾秒鍾後緩緩吐出那個單詞——“No”
得到了這個答案,院長微微頷首:“Thankyou,Bye.”
“Bye.”
春雨有些感激地點點頭,快步走出了大門。
緊跟著的龍舟心情很複雜,剛才那半分鍾,仿佛從人間墜到地獄,再從地獄爬回了人間。
坐進POLO車裏,龍舟輕聲問道:“未婚妻?”
春雨滿臉疲憊地低下頭:“別問了,快點開吧。”
車子迅速開出林蔭道,回到通往倫敦市區的道路上。龍舟並沒有像昨晚那樣飛快飆車,而是保持正常車速,繼續說:“你是高玄的未婚妻?到底是還是不是?”
“我不是已經回答過了嗎?不用再說第二遍No了吧。”
但龍舟依然不依不饒:“高玄是誰?”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下午(5)
“你管不著!”
“昨天晚上你在大本鍾底下,拚命尋找的就是這個人對嗎?”
她閉上了眼睛,微弱地說了聲:“對。”
“你和他究竟是什麽關係?”
春雨不再回答了,她係著安全帶,頭靠在座位上邊,像是睡著了似的。
該死!龍舟心裏暗暗罵自己:為什麽會這樣?這個女人是誰的未婚妻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幹嘛為這個而揪心呢?我和她不過萍水相逢而已,想當年白居易同誌不是說過嗎:“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正是傍晚的交通高峰時期,通往市區的道路上車滿為患,任憑龍舟再大的本領也動彈不得。他煩躁地看著眼前的滾滾車流,旁邊的春雨一句話也不說,夜色籠罩蒼茫大地,每個人每輛車都如塵埃,消失在無邊的星空下。
晚上七點半,POLO終於回到切爾西區,下午他們碰麵的地方。龍舟問她晚上要去哪裏?春雨隻是癡癡的搖了搖頭。
於是,龍舟繼續向前開去,停在附近一家西餐館門口,隻是與周圍鋥亮的寶馬和奧迪相比,這輛又舊又小的POLO顯得寒酸了許多。
“如果有國內的朋友第一次到倫敦,我都會帶他們來這裏吃晚餐。”
他領著春雨到了餐館二樓,找了一處安靜的座位。雖然菜單上的價格很是嚇人,但龍舟點了幾樣最便宜實惠的,幾乎就隻能填飽肚子了,費用比麥當勞大叔高不了多少。還好這裏沒有規定最低消費,要不然可能會被趕出去的。
餐廳侍者悄悄對他翻了下白眼,然後給他們在餐桌上點了盞蠟燭。
春雨確實餓了,顧不得女孩子的矜持,不一會兒就吃光了這頓可憐的燭光晚餐。
龍舟尷尬地喝著湯,輕聲提醒說:“你應該吃得慢些。”
“我知道。”她輕歎了一聲,幽幽道,“可惜,現在沒這個心情。”
“至少吃得下還是好的。”龍舟調皮地笑了一下,雖然覺得不適合在餐桌上講,但他還是說了出來:“今天上午,我去看過弗格森教授的遺體了。”
沉默了片刻後,春雨冷冷地說:“你應該等我把晚飯消化好再說。”
他吐了吐舌頭:“哦,對不起。”
“你是故意的吧!”
春雨皺起眉頭有些惡心的樣子。
“不,不是。”
龍舟像被抓住的小偷那樣為自己辯護。
她擺了擺手:“算了。教授的死因查出來了嗎?”
“還沒有,他們說要把教授送到倫敦警局去做屍檢,也就是——”
然後他舉起明晃晃的餐刀比劃了一下,做了個用刀剖開肚子的動作。
“拜托!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要這樣比劃好嗎,你是在故意嚇唬我還是惡心我呢?”
龍舟埋下頭吃了口沙拉:“哎!真是太意外了,教授怎麽會在飛機上猝死呢?他一年要坐近百次飛機呢,從沒說過有什麽不舒服。”
“他就是在我的身邊死去的!當時他給我的感覺像是心髒病突發。”
“可是教授很健康,並沒有心髒病啊。”他搖了搖頭,忽然一本正經地盯著春雨的眼睛,“告訴我,在飛機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春雨低頭沉默了片刻,喝下一口涼水,腦中如電影放映機般,將昨天下午飛機上一幕幕場景又過了一遍,弗格森教授那藍色的眼睛,正在臆想中凝視著她。
此刻他正在停屍房中,抑或法醫的解剖台上。
一個冷戰讓她從回憶中驚醒,微蹙蛾眉,輕啟紅唇,將昨天在飛機上的所見所聞,主要是弗格森教授的種種奇怪舉止,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龍舟。
像一部懸疑片開頭十分鍾的劇情,他已完全被吸引住了,忽然發現她竟有某種說故事的天才,仿佛小時候圍坐在夏夜樹蔭底下,聽人講述那些神秘的傳說。好久都沒這種身臨其境的感覺了,一幀幀畫麵從她口中放映出來,似乎令人置身於三萬英尺高的機艙之內。
隻不過,這是一部紀錄片。
當這些事情全部說完之後,她仿佛拔出了插在胸口的一根毒刺,三十多個小時來的緊張和恐懼,竟一下子釋放出了許多。麵對眼前這個傾聽者,春雨還有了一分感激之心。
“不可思議,教授怎麽會這樣?”
龍舟也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順便把最後一點水果咽了下去。這時他忽然同情起春雨來了,這可憐的女孩還沒降落到英國的地麵,就已經曆了如此的磨難,接下來等待她的還不知道有什麽厄運呢。
“我也想知道原因。”她猛喝了一大口水,“他對我說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教授是個非常冷靜謹慎的人,在公眾場合很少說話,通常喜怒不形於色,更是從來不會和陌生人說話的。你說的這些狀況真是反常,我想他一定是有某種原因才對你說那些話的。”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下午(6)
春雨越來越迷惑了:“你是說教授是有意要和我說話?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我和他又從來不認識,幹嘛偏偏對我說呢?”
“你的‘為什麽’好多啊!”
但她還是又問了個‘為什麽’:“對了,教授為什麽去中國呢?”
“抱歉,這個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盡管我是教授生前唯一的學生。”龍舟使勁撓了撓頭說,“弗格森教授是歐洲最著名的科學家之一,在國際物理學界非常知名。他是在一個多月前啟程去中國的,之前他並沒有告訴我去中國的原因。對此我也感到很奇怪,因為他過去從沒去過中國,這次也沒有得到中國方麵的邀請,也不是學校讓他去的,完全是他自費出行,又沒有跟旅行團旅遊,不知道去做什麽?”
“哦,一定有些事情不想讓你知道吧。”
“我猜也是。本來我想跟他一起走的,順便可以回到上海的家裏住幾天,因為——我媽想我了。”龍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尷尬地說,“不過,教授卻沒有同意,他要求我繼續留在英國,完成手頭那超級無聊的論文。”
春雨忽然覺得這男生有些可愛了:“好不盡人情啊。”
“英國老頭大多如此固執,你要是在這待久了就明白了。我發覺教授在去中國之前幾個月很反常,但也說不清為什麽,總覺得他藏著什麽心事,一直掩飾著不讓別人看出來。”
“那教授到了中國以後,還有沒有和你聯絡過呢?”
“他上了飛機後就渺無音訊了,到了中國也沒有和我聯係,還是過了幾天我給他打電話,他告訴我:他正在上海的S大學。”
“S大?”她忽然覺得世界真小啊,“那是我的學校啊。”
“哦,怪不得,聽說S大出來的人都有些神經質啊。”
龍舟又插科打諢了一下,其實是為了緩解一下春雨緊張的情緒。
“哼!”
果然春雨一臉不屑。
他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繼續說下去:“教授沒說他在S大做什麽,很快就把電話給掛了。後來我幾次打他手機,不是無法接通就是關機。直到前天晚上,教授從上海給我打了電話,把他回國的航班號告訴了我。第二天嘛——我就遇到了你。”
“遇到了你,算我倒黴。”春雨心裏嘟囔了一句,嘴上卻說,“你好了嗎?我想回賓館了。”
龍舟看了看表:“九點鍾,倫敦的夜晚才剛剛開始——好吧,我送你回去,就是那個叫旋轉門的鬼地方?”
“不用送了,我可以自己打車回飯店。”
“你知道倫敦的物價嗎?打車到那個地方巨貴啊,反正我的車也是借來的,不用白不用嘛。再說都是中國學生,應該彼此幫助的。”
說完他迅速結完帳,帶著春雨下樓了。走到馬路邊,終於看到外國的月亮了,龍舟說在倫敦的陰雨季節,月亮和星星都難得一見。春雨仰望著天上半圓的月亮,心底忽然潮濕起來。
坐進POLO車,龍舟動作麻利地開出一堆跑車的包圍,駛上了前往郊外的道路。
月光下的倫敦別有風味,車子飛一般穿過夜色,春雨隻感覺渾身疲憊,半闔著雙眼靠在座位上,任憑龍舟放肆地“甩尾”發飆。
不知不覺接近十點了,車子已開入了郊外的公路,兩邊的房子越來越稀少,黑黝黝的樹叢在風中搖曳。就在昨天的同一時間,春雨來到大本鍾腳下,不久就看到了停擺的百年奇觀,然後便是那個人的出現。
今天,她還會看到他嗎?
這時POLO拐過一道彎,又一次停在了“Revolvingdoorhotel”的路牌前。
他們跳下車,才發現月亮已被雲擋住了,五月末的涼風從遙遠的海邊吹來,眼前那古老的樓房裏閃著點點幽光,似乎還傳出一些奇怪的喧鬧聲。
又是一個月黑風高夜。
走到旋轉門飯店大門口,昏暗的大堂裏照樣空無一人。龍舟站在門口側耳傾聽,突然拉住了春雨的胳膊:“等一等,裏麵是什麽聲音?”
“不知道。請不用再送我了,今天——”胳膊慢慢從他手裏脫了出來,春雨的聲音也柔和了許多,輕聲道,“借用了你半天的時間,真是麻煩你了,非常感謝。”
此刻她的嗓音能溶化一切,龍舟自然也不能抵擋,他抓了抓後腦勺說:“不用謝,你不是說過嘛,這是我欠你的。”
“對不起,是我太沒禮貌了。”
“別客氣嘛,你說的沒錯,我確實欠你的。好了,我不送你了,晚上要小心些。”
“嗯,再見。”
春雨點了點頭就往裏走,身後又傳來了他的聲音:“這房子裏有股妖氣啊。”
她回頭看了他一眼,但什麽也沒有說,便走進了飯店大堂。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下午(7)
龍舟搖著頭後退了好幾步,依舊仰望著整棟飯店,夜空下的叢林一片死寂,隻有飯店深處傳出的那些奇怪聲音,好像在呼喊著某個人的名字。
突然,飯店三樓的一個窗戶亮了起來,某個人影映在了窗玻璃前。
絕對不可能是春雨,她剛剛走進大堂,沒有那麽快就到三樓的。
那個人又是誰?
他靠近幾步但依舊看不清楚,那個人的臉似乎正貼在玻璃上,注視著飯店外的龍舟。
但彼此都看不清楚,仿佛在黑夜裏摸著一場京戲“三岔口”。
轉眼間窗口裏的燈又滅了,整個三樓回到了黑暗裏。
“我會把你找出來的!”
龍舟向那裏點了點頭,然後回到了POLO車裏,飛速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鏡頭切回到春雨身上。
和昨晚一樣大堂裏沒有人,奇怪的聲音越來越明顯,似乎是某種音樂聲,好像是華爾茲?
她在大堂裏轉了一圈,尋找聲音的來源。循著聲音進入了底樓的走廊,原來音樂聲是從這裏發出的,她輕輕推開一扇隔音門,眼睛便被天花板上打下的旋轉燈光刺痛了。
就是華爾茲——耳邊清晰地響著華爾茲舞曲的旋律,明亮的燈光照得這裏宛如白晝,腳下竟是上等的東南亞木地板,隻有在專業的舞池裏才能看到。
舞會進行時。
是的,呈現在眼前的就是一場華爾茲舞會,幾十個人站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對不起,用“翩翩”這樣的詞實在不貼切,因為跳舞的全是頭發花白或沒有頭發的老頭子們。
這一幕令春雨驚呆了,甚至懷疑自己的視力是不是出了問題,那些跳著華爾茲的老人們,分明就是早上在餐廳用餐的那些人,其中幾張臉還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是個足有幾百平方米的巨大舞廳,還保留著維多利亞時代的遺風,牆壁和柱子都裝飾得富麗堂皇,天花板正中有盞精美絕倫的吊燈,隻是太過久遠而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這是高級貴族才有的氣派,再加上華爾茲本就是宮廷舞蹈,更有一股皇家風範,難不成當年還和王室有關係?唯一的缺憾是沒有樂隊伴奏,音樂是從音響裏出來的。
本來華爾茲應該男女成對跳的,但舞池裏清一色全是老男人。他們一律身著晚禮服,按照身高不同搭配起來,由其中較矮的人扮演女士角色。雖然年紀都很大了,但他們的舞步倒還是不錯,或許年輕時都是“舞林高手”,隨著音樂不停地旋轉著——每一對都像是一扇旋轉門,在春雨麵前開了又閉,閉了又開,**著她闖入門內。
雖然華爾茲還是保持著適中的節奏,但春雨卻感到他們在越轉越快,最後似乎連天花板也隨之而轉了起來。盛大的舞會開始了,誰是舞會皇後?
眩暈令她後退到了牆角裏,這一切究竟是幻覺還是夢境?
忽然,一隻骨節細長的大手伸到了她麵前,她依舊低著頭問自己:“是他嗎?”
緩緩仰起脖子,卻沒有看到期望中的那雙眼睛那張臉,而是一張克拉克。蓋博式的臉。
他正是飯店的老板喬治·艾伯特。
那雙灰色的眼珠盯著春雨,瞳孔裏閃爍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她又把眼簾垂了下來,卻看到那隻大手離她更近了,慢慢伸向她的心髒……。
背後緊貼著牆壁,她已無處藏身。
“Ms.Springrain,能允許我請你跳個舞嗎?”
艾伯特露出了英國式的矜持微笑。
“啊?”
春雨又抬起了頭,眼前的艾伯特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穿著一身白色的禮服,蓋博式的氣質從眼睛裏露出來,散發著中年男人的風度和魅力。
那隻手不可抗拒。
終於,她緩緩抬起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裏。
隨後春雨就被他帶到了舞池中央,在一大群老頭子中間,年輕的春雨和白衣的艾伯特分外醒目,仿佛是宮廷舞會上的國王與王後,而周圍都是謙卑的貴族與大臣。
艾伯特向她點了點頭,然後就帶著她轉了起來。華爾茲的旋律就像是深海中的漩渦,永遠不知疲倦地旋轉著,握著艾伯特那雙冰涼的大手,仿佛握著旋轉門的門把,它將她帶入門與門之間,玻璃與玻璃之間,時間與時間之間。
不僅僅是華爾茲中的艾伯特與她,還有整個舞池連同飯店,都變成了一個碩大無朋的旋轉門,在音樂聲中盡情地狂歡——國王與王後戴著麵具翩然起舞,鐵麵人隱藏在眾人身後,弄臣發出搞笑的尖叫,唐璜悄悄與公爵夫人調情,瑪格麗特穿上了新娘的婚紗……。
而春雨似乎已不屬於自己了,她被艾伯特帶著旋轉在舞池中央,四周的老頭們向她投來古怪的目光,似乎狼群在盯著一頭可憐的小母鹿。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8日下午(8)
不知道轉了多久,華爾茲的音樂聲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呆呆地站在原地注視著春雨和艾伯特。
“蓋博”的胡子微微翹了翹,然後他舉起春雨的左手,高聲道:“今晚的舞會皇後——Ms.Springrain!”
周圍那些老頭都發出了同樣的喊聲:“Springrain!”
他們像是在歡呼得到了某件戰利品。
忽然,舞廳的大燈滅掉了,隻剩下幾盞昏暗的壁燈。人們紛紛轉頭離去,不消半分鍾已全都走光了,隻剩下春雨和艾伯特還站在舞池中央。
空曠的舞池裏鴉雀無聲,不知從哪打出的幽光射在艾伯特臉上,他神情凝重地對春雨說:“舞會散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