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扇門

倫敦泰晤士河畔,國會廣場屹立百年的大本鍾在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10點07分毫無征兆地突然停擺。此時此刻,留學英國的春雨與戀人高玄擦肩而過,在發現高玄完全喪失記憶後又親眼目睹他遭遇一場車禍;此時此刻,春雨正抱緊高玄躲過飛車,自己卻卷入銀行劫案,中槍倒在街頭;此時此刻,沒有撞車巨響,沒有子彈呼嘯,春雨和高玄登上同一節地鐵節廂,卻因為分別來自不同時間,即使對麵重逢,也終將分別……

蔡駿以天馬行空般的想象力、嚴密緊湊的邏輯思維,在曆史與現實、愛情與驚悚、懸念與推理之間展開故事。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道德經》第四十二章

題記

然而否認時間的連續,否認天文學的宇宙,是表麵的絕望和暗中的安慰。我們的命運並不因其不真實而令人恐懼;它令人恐懼是因為它不能倒轉,堅強似鐵。時間是組成我的物質。時間是一條載我飛逝的大河,而我就是這條大河;它是一隻毀滅的老虎,而我就是這老虎;它是一堆吞噬我的火焰,而我就是這火焰。不幸的是,世界是真實的;不幸的是,我是博爾赫斯。——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LuisBorges,1899——1986)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7日夜晚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7日夜晚9點30分“黑色星期五。”

一大排書架的陰影下,葉蕭的目光像山洞裏的獵人,嘴裏發出深沉的氣聲。

“什麽?”

雖然被他一驚一乍搞得莫名緊張,但我仍故作鎮定。

“今天是星期五,2005年的5月27日。”

“還好不是13號。”我又打開兩盞燈,讓房間變得更亮些,“這又如何呢?黑色星期五——拜托,每隔七天我們就要過一次,一年裏我們要過五十多個星期五,我想我們的世界沒那麽多黑色日吧。”

我的表兄葉蕭警官揚了揚眉毛,這些年他愈發成熟,膚色也有些深了:“但今天是2005年5月27日。”

“什麽紀念日?”

“今天不是過去的紀念日——而是未來的紀念日。”

我忍不住搖了搖頭。十分鍾前葉蕭風塵仆仆地敲開我的房門,背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他剛從浦東機場出來,坐了十幾個小時的國際航班,身上還帶著股英國的味道,就直接到他表弟家裏來報到了。

“天哪,你也變得神神秘秘賣起關子了?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

“地——獄——天——堂——旋——轉——門——開啟之日。”

隨著葉蕭一字一頓的嗓音,這小小的書房刹時沉默了,宛如他黑得深不可測的眼珠。

忽然,微涼的夜風卷入窗戶,把我雙臂的汗毛揪了起來。我拉著自己的耳朵問:“嗯,什麽——門?我親愛的表兄,你能再說一遍嗎?”

“地獄天堂旋轉門!”

葉蕭狠狠地重複一遍,短促有力的話語,再也不會使人產生歧義了。

“這個‘門’又在什麽地方?”

“不知道。”

“這算什麽?你剛從英國千裏迢迢飛回來,晚上跑到我的房間,就為了告訴我有一個叫什麽的旋轉門,會在今天這個黑色星期五打開?”

“開始我也覺得無比荒謬,但這幾天思考了很久,越來越感到可怕。說來你也不會相信,你知道這是誰告訴我的?”

我搖搖頭,這個地球上有60億人,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吧。

然而,葉蕭卻說出了地球上現存的60億人口之外的一個名字——竟然是,那個人!

涼風從窗口鑽進來,似乎把那個靈魂帶到我眼前。

把窗戶關小些,我生怕有人偷聽到這荒唐的對話:“你知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嗎?”

“當然,天下看過你書的人都知道,而我葉蕭就更知道了,我是看著那個人——。”

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是啊,我們都知道他早就死了,半年前死在冬天的雪夜裏,這是個不可改變的事實——等一下,難道他是臨死前告訴你的?”

“不,是三天以前,在萬裏之外的英國。”

“你都快把我弄糊塗了,你說你三天前在英國見到了——”

我又一次吐出那個名字。

這名字已留在地獄。

葉蕭的眼神不置可否:“你聽我慢慢說。”

他起身踱了一圈,最後又坐到書架下,目光投射到窗外的黑夜,穿越上海的城市森林,穿越中國遼闊的國土,穿越漫漫的歐亞大陸,最後跨過波濤洶湧的英吉利海峽,直到遙遠的大不列顛群島……。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4日下午(1)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4日下午3點倫敦郊區。

葉蕭微微顫抖了一下,天空的陰雲就像那個人的黑發,整個天際似乎都是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以紀念那人在此地度過的短暫時光。

陰霾下矗立著維多利亞時代的大門,黑色的獅子威風凜凜仰天長嘯,露出征服者的傲慢目光。它既像威嚴的守護神,也像高舉皮鞭的看守,俯視所有走進這扇大門的人,誰敢不老實便要被送入地獄。

沒錯,這是精神病院。

進門後分外靜謐,除了高高的圍牆,還有茂密的橡樹林,深深的綠色——綠得有些可怕。

獨自穿過這片樹林,四周沒看到一個人,隻有天空下自己的影子。他好像回到了一百年前,病人們渾身肮髒發臭,在黑夜發出恐怖的呼救,然後在毫不留情的皮鞭下哀嚎。

呼吸著英國濕潤的空氣,葉蕭走進那棟古老的樓房。二樓的辦公室敞開著,一個禿頂老頭打著磕睡,想必就是維多利亞精神病院的院長了。

葉蕭帶著史密斯警長的介紹信,這封信使院長很熱情,據說史密斯救過院長的命。院長從電腦裏查到了四年前的住院名單,立刻就跳出了那個名字——GaoXuan.這個中國人的名字,在一大堆洋人名字裏特別醒目,仿佛要從電腦裏浮現出那張臉來——終於找到這個名字了,一個謎般的男人,長久來吸引著葉蕭一窺他的過去。

當然,葉蕭萬裏迢迢來到這裏,不單是為來找這個早已死去的人。他是作為一名優秀的中國警官,被公安部派到英國參加國際刑警組織的一個培訓,這還是葉蕭第一次到歐洲。

培訓隻有短短兩周,包括如何對付高智商犯罪及跨國網絡犯罪。幸好葉蕭這兩年英語進步不錯,很快成了培訓班教官史密斯警長的朋友——也拜那個早已進入墳墓的人所賜,葉蕭用了三個晚上的時間,向史密斯警長講述了半年前的故事……。

無論哪個國家的警察,好奇心都是他們最大的優點——偶爾也會是缺點,史密斯警長被這個故事俘獲了。葉蕭告訴史密斯:那人幾年前曾在英國生活過。

史密斯幫他找到了這座精神病院,據說在維多利亞時代,許多著名人物都在這被關過。

院長證實了葉蕭的判斷,那個人確實在此住過大約半年,從2001年的夏天到冬天。

葉蕭的英文操練得更流利了:“院長,他在這裏留下過什麽東西嗎?”(若無特別說明,本書一律以中文表示人物的英文對白)

“什麽都沒留下!”院長聳聳肩膀,但又拖出一句,“不過,除了——”

“除了什麽?”

他討厭這種吊人胃口的說話方式。

但院長依然保持著慢條斯理的風度:“除了他的房間。”

幾分鍾後。

醫院被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包圍著,看來更像個郊野公園,但矗立在中央的這棟房子,卻保留著百年前的風貌。若不知道這是精神病院,還會以為是死囚犯的監獄。葉蕭走在這監獄的走廊裏,巴羅克式花紋的鐵欄杆,使陽光以格子狀投到眼中,就像一張黑色的網。走廊如此安靜,除了偶爾從窗戶飄出的幽幽哭泣聲,幾乎使人聯想到停屍房。

院長肥碩的身體走在前麵,宛如一堵移動的牆。他在走廊盡頭打開一扇鐵門。

“就像囚牢一樣,他真在這裏住過嗎?”

葉蕭往鐵門裏瞥了一眼。

“是,有半年時間。”院長的表情忽然有些僵硬,“在他離開以後,我們把他住過的房間保留了下來,沒有安排其他病人住進來。”

“搞得像名人故居一樣?”葉蕭依然站在門口,沒有急著進去,“為什麽?”

“你進去看了就會知道。”

看著院長古怪的目光,葉蕭的眉毛不自覺地跳了跳。他知道這是自己的老毛病,盡管所有的警官都要求喜怒不形於色,但眉毛卻總是泄露了他的情緒。

他壓低眉毛,神情凝重地跨進鐵門。

“別去,裏麵是地獄……。”

一個聲音在心底浮起,但又被他強行按了下去——房間出人意料的大,足有三十多個平米,葉蕭還從沒見過這麽大的病房,幽暗的光線穿透鐵窗射進來,照亮了他的額頭。

——也照亮了他的眼睛,瞳孔瞬間收縮了一下,像被什麽銳器刺了進去。

刺痛他的不是光線,而是光線照射下的牆壁。

但牆壁不會傷人,傷人的是牆上的畫。

是的,整麵牆壁上都畫滿了畫,確切的說是壁畫。

在葉蕭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皮的刹那,黑暗的房子裏掠過無數影子,仿佛畫中的人或鬼都一個個走了下來,扭起腰肢手舞足蹈,唱出撕心裂腑的歌謠,宛如回到了那個古老洞窟。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4日下午(2)

重新睜開眼睛,壁畫依然如故。眼球適應了昏暗的光線,葉蕭看清了這幅巨大的畫——畫從窗口直至牆的盡頭大約十米長,高度從地板直到天花板起碼有三米,壁畫中出現的既不是地獄也不是天堂,而是倫敦最著名的景致——大本鍾。

壁畫裏是泰晤士河畔的大本鍾,那如夢幻般的高塔,在直聳雲宵的哥特式大樓一角,威嚴肅穆,是一個多世紀前“日不落帝國”的象征。大鍾坐落在英國的國會大廈,巨大的鍾麵俯瞰著倫敦的芸芸眾生,就連泰晤士河也隻能歉卑地悄悄流過。

幾天前,葉蕭還和許多國家的警官學員們一起遊覽了倫敦市區,大本鍾自然是必到的景點。當他在國會大廈腳下仰望大本鍾時,卻想起了上海的外灘,那麵朝黃浦江的海關大樓的大鍾。

走近幾步,似乎嗅到了牆壁上油彩的氣味。油彩早就凝固了,濃濃的筆墨像浮雕一樣鑲嵌在牆上,仿佛從牆壁裏“生長”出來。這是任何書本或圖片都無法表現的,惟有直麵真正的油畫才能體驗。

壁畫太大了,靠得太近就感覺變成了一堆顏料,後退幾步才重新看清全貌。整幅畫的色彩偏暗,籠罩在一片夜色中,周圍星星點點亮著燈光,原來是泰晤士河的夜景。在高高的鍾樓頂端,是一片混沌的紫色天空,再往上是滿天星鬥的宇宙,它們以奇怪的方式排列著,仿佛螺旋一樣扭轉上升,在最頂端變成一個巨大的漩渦蒼穹,籠罩著下麵的世界。

房間太暗了,看不清最上麵的部分。突然房裏亮起一盞燈,是院長大人打開的。葉蕭循著燈光,往壁畫頂端定睛看去,才發現在漩渦般的宇宙蒼穹中央,竟有一扇小小的旋轉門!

旋轉門?

眯起眼睛靠近了幾步,確實畫著一扇旋轉門,但又和平常在酒店門口見到的不太一樣,實在無法用語言表述這種特別。這扇門畫得栩栩如生,似乎正在旋轉之中,還有個模糊的人影在門口徘徊。

這種奇怪的感覺持續了幾秒,畫裏的旋轉門好像真的轉了起來,葉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麵牆壁變成了電影院的大屏幕,壁畫變成了一部彩色動畫片,而那個人影正向門裏“飄”進去……。

葉蕭喘息著靠近了牆壁,伸手向壁畫頂端摸去,可惜天花板太高了,惟有姚明這樣的高度才能觸到。

突然,燈滅了,房間恢複了昏暗,再也看不清那扇旋轉門了。

還是院長大人把燈關掉的,伸手把葉蕭拉了回來。葉蕭回過神來,茫然失措地問:“這是怎麽回事?”

院長的麵孔在昏暗的光線下毫無生氣:“這就是我們保留這個房間,不讓其他人進來的原因。”

葉蕭使勁轉著自己的脖子,覺得要不是院長拉了他一把,他就要衝到壁畫的旋轉門裏去了:“沒錯,這幅畫實在太令人震撼了,沒人願意毀掉它。”

“更重要的是,它具有毀滅一個人的力量。”

“真的嗎?”

院長語氣凝重地回答:“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幅畫時,也產生了與你剛才同樣的感覺,那扇門仿佛動畫片一樣活了起來。”

“他是怎麽做到的?”

“也許利用了某種視覺錯覺的原理,我們常常會在一些畫裏落入視覺陷阱。”

葉蕭記得自己也看過這樣一些畫,感覺好像看到了一個奇異世界,其實不過是畫家故意在畫裏施展了一些障眼法而已:“也許世界並不是我們看到的這個樣子。”

“我當時也非常震驚,為了不讓其他病人受到這幅畫的影響,便在他離開後把這房間封閉了。”

“他還留下什麽東西嗎?”

“我已經說過了,什麽都沒有,除了這個房間。”

葉蕭沒再問下去,他仔細環視了房間一圈,甚至還看了一下衛生間。裏麵布滿了灰塵,模糊的鏡子上映出葉蕭的臉,好像戴著一張厚厚的麵具,這張臉屬於葉蕭還是那個人?

塵封許久的衛生間令人窒息,葉蕭立刻閃身退了出來。當他搖搖頭要退出時,院長忽然說:“等一等,你還漏了一樣。”

這句話把葉蕭揪回到壁畫前,院長指著靠牆壁的一個角落說:“就在那裏!”

這是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怪不得剛才被忽略了。院長又打開電燈,葉蕭蹲下身仔細看了看,牆角處居然寫了幾十行小字。

“那是中國字吧?”院長的聲音從葉蕭背後響起,“我一直看不懂這些字,幾年來也沒有請懂中文的人來看過,你能告訴我這幾句話是什麽意思嗎?”

葉蕭半蹲著怔怔地看著這些字,毫無疑問這就是那個人留下來的筆跡,像是刀痕一樣留在這壁畫上——準確的說是一首詩。

他用漢語緩緩念出了這首詩——睜眼地獄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4日下午(3)

閉眼天堂一雙神秘眼關門天堂開門地獄一扇旋轉門地獄天堂旋轉門天堂地獄四載之後的五月第二十七天大本鍾昏然睡去黑暗中的主宰將為我開啟地獄天堂旋轉門天堂地獄這首詩——或者說分行的漢字,就這樣寫在壁畫的角落裏,特別是最後幾行像階梯般排列著。葉蕭的呼吸重新急促起來,一字一頓地念出了最後那幾句話——地獄天堂旋轉門天堂地獄這句話像針一樣紮進了葉蕭的眼睛裏,他後退半步幾乎坐倒在地上,整個大樓都似乎歌唱了起來:“地獄……。天堂……。旋轉門……。天堂……。地獄……。”

不!葉蕭捂住耳朵,身體彈回到了房間另一頭。

院長一把拉住了他:“到底寫的是什麽?”

幸好葉蕭有著強於常人的意誌,很快就清醒回來:“是一首中文現代詩——如果還能算是詩的話,因為它沒有韻腳。”

葉蕭將詩翻成英文念了出來。不過詩歌是無法翻譯的文體,再好的詩變成另一種語言都會完全變味。況且葉蕭隻能解釋大概意思,院長聽得雲裏霧裏的。

“四年之後的五月?”院長重複剛才葉蕭翻過的話,“他是在2001年離開這裏的,那麽他畫這幅畫,還有寫這首詩也一定是2001年,從那時算起四年之後就是2005年了。”

“對,就是今年的五月!”

不就是現在嗎?葉蕭感到後背一涼,似乎那個人正在壁畫的某處悄悄看著他。

“四年之後的五月——第二十七天。”

院長又把這兩行字連在一起念道。

“2005年5月27日!”

葉蕭迅速念出這個日期,今天是5月24日,再過三天就要到了!

“大本鍾——昏然睡去。”院長嘴裏自言自語,下意識地看了看壁畫中的大本鍾,“這是什麽意思?”

壁畫裏的大本鍾威嚴地看著他們,鍾麵上的時針指向十點:2005年5月27日晚上十點?

葉蕭搖搖頭,這已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範圍。

院長來回踱步沉吟道:“‘黑暗中的主宰’又是指誰呢?”

“也許是它?”

葉蕭抬頭看了看壁畫頂端的螺旋形宇宙。

話音未落,一根手指豎直著封住了他的嘴巴,院長極其嚴肅地告誡道:“不要亂說話!特別是在這個地方。”

這樣的警告確實厲害,萬一院長真的生起氣來,把他作為精神病人,就地關在這小房間裏,那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將為我開啟——地獄——天堂——旋轉門——天堂——地獄。”

後半句話近似於回文詩,隻是將詞匯作為了單位,仿佛旋轉門轉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葉蕭慢慢地用漢語念了一遍:“地獄天堂旋轉門。”

昏暗的光線照在院長臉上,宛如棺中爬出的僵屍,似乎壁畫裏的門已洞開,隻待他魚貫而入:“三天之後,地獄天堂旋轉門將開啟,所有的人都在劫難逃!”

諾查丹瑪斯已死,這又是誰的預言?

他在壁畫裏微笑。

時間,還剩下三天。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7日晚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7日晚上10點鏡頭切回到上海。

“真有這樣一扇門嗎?”

葉蕭用了半個小時,繪聲繪色地為我講述了三天前,他在倫敦郊外一家精神病院裏的離奇見聞。

“地獄天堂旋轉門!”

我的表兄用氣聲念出這七個字。他從機場直接跑到我家,把這樣一個沉重話題扔給了我,明擺著是讓我睡不好覺。我看著窗外的夜色,今年夏天來得反常得早,幾個穿著清涼養眼的女生如魅影般飄過。

“你認為他留下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也許隻有到墳墓裏去問他了。”

“你說壁畫裏寫的是2005年5月27日——不就是今天嗎!”

葉蕭停頓片刻說:“根據壁畫上大本鍾的時針位置,應該是晚上十點整。”

“2005年5月27日晚上十點鍾?”

下意識地看了看鍾——時針正指向十點鍾的位置。

現在進行時?

NO——兩秒鍾我就反應過來了,大本鍾晚上十點,是英國格林尼治時間,必須考慮到時差因素。

“英國與中國有多少時差?”

“讓我算算。”葉蕭低頭想了想說:“八個小時。”

北京時間位於世界時區的東八區,而英國倫敦的格林威治皇家天文台則是0度經線(本初子午線)起點。格林尼治時間也就是世界時,位於東八區的北京時間要比世界時早八個小時——當你在中國準點下班勝利大逃亡時,倫敦人剛開始慢條斯理地上班(假設上下班時間一樣)。

“現在是北京時間5月27日晚十點,那麽倫敦就是5月27日下午兩點——還有八小時。”

“黑色星期五的晚上,天知道會發生什麽。”

房間裏變得異常寂靜,我低頭不語了片刻。突然,腦海中閃過一個女孩的臉龐。

是她?

手忙腳亂地拿起手機,翻出了今天清晨收到的那條短信——“我在浦東機場的登機口,去倫敦的航班就快要起飛了,再見。”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1)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又是在三萬英尺的距離。

高空的豔陽直射進機艙,透過舷窗可以看到連綿的雲海,不知底下是中亞細亞沙漠,抑或遼闊的俄羅斯平原?

漫長的飛行使所有人疲憊不堪,從上海的浦東國際機場到倫敦的希思羅機場,兩百多人會在空中度過十幾個小時。忽然,一股亂流從底下襲來,空中客車巨大的機身開始顛簸。誰的咖啡杯一抖,濺到了旁邊的座位上。

“哎呀遭了!”

春雨情不自禁地用母語喊了出來,長途飛行了幾個小時,剛才竟端著咖啡杯睡著了。

還好濺出來的咖啡不多,但正好打濕了旁邊老頭的褲子——他隻得擱下手中的IBM筆記本電腦,因為腰上綁著安全帶,想站又站不起來。

春雨“sorry!sorry!”喊個不停,急忙抽出紙巾幫老頭擦拭。幸虧咖啡已經冷了,要不然老頭可真受不了。

她尷尬地看著老頭,本以為他會大發雷霆,卻不想老頭聳了聳肩膀說:“Nevermind.”

挨個坐著幾個鍾頭了,彼此卻沒說過一句話。春雨沒有隨便與陌生人搭訕的習慣,尤其是和這樣一個外國老頭,她更加臉紅起來。

這個滿頭白發的西洋老頭,高鼻子藍眼睛,皮膚如牛奶般白,戴著一副金絲邊眼睛。他身材高大,稍微有些啤酒肚,但比起通常大腹便便腦門鋥亮的西方老頭來已不錯了。

也許在中國人眼裏,所有歐美老頭都一個樣吧。春雨並不很在意旁邊的人,隻要身上沒異味就行了。但這個老頭與眾不同,眼睛藍得有些嚇人,幾乎透明的一樣,銳利地掃視著周圍。飛機起飛前對號入座,他緊盯著春雨的臉,似乎要從她眼睛裏挖出些故事來,盡管這雙眼睛確實目睹過太多往事。

飛機平飛沒多久,老頭打開了筆記本電腦。除了用餐與喝水外,幾乎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他肯定不是在看什麽視頻,因為手指一直在摸鼠標打鍵盤,春雨猜想他大概是跨國公司的經理吧。老頭的表情很奇怪,緊咬著嘴唇仿佛被人打了一拳,偶爾嘴裏還會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像念什麽咒語。

春雨頭靠著舷窗,盡量離老頭遠一些,盯著外麵的天空,像在雲中漫步。她難得把頭發挽在腦後,擦了淡淡的眼影,讓色彩掩蓋這雙清澈動人的眼睛裏的秘密。如此她看起來更成熟一些,不像大四女生的樣子,一襲黑色的裙衫正好到膝蓋。

這還是春雨頭一次出國,便去往遙遠的英倫三島。在她的想象中,那是個陰冷潮濕**雨連綿的國度,如果用一種顏色來形容的話就是灰色——就像籠罩在倫敦上空的霧,或許還有生於倫敦的希區柯克,以及十九世紀英國女作家們的哥特式小說。她曾經那麽喜歡勃朗特姐妹,愛米麗的《呼嘯山莊》讀了兩遍,夏洛特的《簡愛》讀了四遍。

當她沉浸在對羅切斯特伯爵城堡的想象時,卻被英國空姐的問候打斷了,沒有那陰暗的夜晚,也沒有古老的荒原,隻有那一臉燦爛的微笑。春雨迅速把思維的頻道調到英文,原來還是供應飲料,她隻要了杯熱咖啡。

小心翼翼地越過鄰座老頭的白發,春雨接過暖和的咖啡杯,腦子裏有些恍然若失,似乎瞬間忘掉了所有英文單詞,寧願背著降落傘跳下飛機回家,盡管飛機底下可能是俄羅斯。

後悔了嗎?

春雨喝下一口咖啡,低頭默默問自己。

她是幾個月前突然決定要去英國讀書的,用最快的速度聯係留學中介,七拚八湊了一大筆費用。至於英文水平完全沒問題,她能熟練地與老外對話,語言考試也早就過關了。中介聯係的學校在倫敦切爾西區,很快辦妥了簽證等一切手續。

誰都不能理解,她為何在這個時候出國讀書?她並非出身小康人家,籌集留學費用絕非易事,許多錢還是借來的。今天的海歸不比以往,22歲出國讀書有很大風險。當然,一門心思想要綁老外的女孩除外,但春雨絕不是這樣的人。

是因為那本以春雨為女主人公的暢銷書嗎?雖然那確實打亂了她的生活,讓她在許多人眼中成為了不可接近的女孩,但她出國的念頭卻在那本書之前就有了。

原因隻有一個:她深愛過的那個人。

他們在去年的深秋相遇,在S大圖書館的書架中,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雙地中海式的迷人眼神。

從相遇的第一眼起,她就被這雙眼睛**了。

他也是。

她曾經想要抗拒,但無能為力。

短信電波在校園中潛行,她坐在他的畫架前,成為油畫中的美人。當他們一同闖過所有險惡的關口,知道了地獄的第19層是什麽時,她卻麵臨了生離死別的選擇。

絕望中的呻吟,是暗夜裏綻放的花骨朵。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2)

他說要和她永遠在一起。

但永遠有多遠?

終於,他永遠離開了她。

留在了地獄。

心裏永遠烙刻著那個人的名字——高玄。

對了,請記住這個名字。

而高玄曾經在英國生活過,那已是另一個故事了。

今天清晨的上海浦東機場,她即將登機時,還記得發了一條短信,告訴那個將她的故事寫成小說的人。

現在,你們該知道春雨為何選擇去英國讀書了吧。

三萬英尺。

既是他和她之間的距離,也是她和地麵之間的距離。

就像迪克牛仔的歌,這場突襲的亂流,似乎隻是為了打斷春雨的回憶。飛機停止顛簸,那個叫高玄的她深愛過的男人的臉龐消失了,這裏是空中客車的機艙,她正懸浮於雲端之上,前往遙遠的倫敦。

旁邊的外國老頭依然盯著她的眼睛,用英文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春雨不喜歡陌生人問她的名字,但老頭的目光裏看不出惡意,於是她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what?”

顯然外國人不明白中國人名字的意義,覺得“CHUNYU”念出來實在太古怪了。

春雨把自己的名字臨時意譯了一下:“Springrain”。

“哦,春天的雨?很好聽的名字,果然和你的人一樣。”

對於陌生人的誇獎,春雨總是心懷戒意,尤其是一個外國老頭,不過她還是禮節性地點了點頭:“Thankyou.”

老頭擠出一絲笑容,隨即又恢複了嚴肅,繼續看著筆記本電腦。他幾乎要把頭塞進液晶屏裏了,春雨不禁又向舷窗邊靠了靠。

高空的陽光有些刺眼,她拉下遮光板。過一會兒眼皮慢慢耷拉下來,似乎周圍一切都不複存在,化入三萬英尺上的團團白雲中。於是,她以上千公裏的時速進入了夢境……。

又過去了幾個小時,飛機跨越黑海,進入歐洲大陸上空,底下可能是阿登高地的森林吧。

春雨恍惚地睜開眼睛,幹燥的機艙讓皮膚不太舒服,下半身幾乎都麻了。她剛想起來活動身體,卻發現鄰座老頭依然把頭埋在筆記本前,身體不停地起伏,嘴裏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麽,豆大的汗珠滴下來,好像在打擺子。

老頭會不會發什麽急病了呢?春雨忍不住碰了碰老頭:“CanIhelpyou?”

當她的指尖剛碰到老頭的衣服,老頭竟像觸電一樣,身體如彈簧般抬了起來,要不是有安全帶係著,大概會彈出座位吧。接著老頭渾身抽搐,麵色蒼白得就像剛見了鬼。周圍的乘客都回過頭看他,春雨也嚇得直哆嗦,難道自己手上真的帶電了?

顫栗了幾秒鍾,老頭突然恢複了安靜,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按在座位上。空姐走了過來,詢問老頭怎麽樣了?老頭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空姐狐疑地看著他和春雨,隻得離開了。

他的臉色還是很糟糕,汗珠沒有擦掉,目光渾濁可怕,猛然合上筆記本電腦,放到隨身小袋裏。春雨依然害怕地看著這個古怪的老頭,生怕他又會幹出什麽出人意料的事。

老頭掏出了一本書,但春雨看不清封麵和書名。

他看了半個多小時,翻書的速度極慢,幾乎十分鍾才翻一頁,好像不是在看書,而是在研究印刷油墨的化學成分。

突然,老頭合上書本,轉過頭來看著春雨的眼睛。

那張蒼白的臉,渾濁的眼睛,讓春雨幾乎後背貼在了遮光板上。

“Springrain?”

老頭的嘴唇嚅動著吐出了“春天的雨”。

她茫然地點了點頭。

“Springrain……。Springrain……。Springrain……。”

老頭又輕聲念了幾遍,仿佛機艙裏下起了四月的春雨。

但是,春雨已不能再忍受這樣的折磨了:“對不起,你到底想要什麽?”

他把眼皮低垂了下來,然後把書遞到春雨手中:“這本書送給你。”

“送給我?why?”

春雨萬萬沒想到老頭會送給她一本書,難道是老頭自己寫的書?她看了看封麵,赫然印著《BorgesNovelsCollection》。

中文意思就是“Borges小說集”,書名下麵著者的名字有些眼熟——JorgeLuisBorges他是誰?

難道就是眼前這位老人嗎?

著者後麵還有個括號,是著作者的國籍——Argentina春雨念出這個詞,耳畔瞬間響起了麥當娜的歌聲:“Don'tcryformeArgentina……”

阿根廷,別為我哭泣!

這才想起來,Argentina就是阿根廷的英文國名。

Argentina的JorgeLuisBorges究竟是誰呢?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3)

春雨一時想不起這個姓Borges的阿根廷小說家的中文譯名了,但念出來確實很耳熟啊。

“Borges?”她看看老頭蒼白的臉,小心翼翼地問,“請問就是你嗎?”

老頭無奈地苦笑了一下說:“當然不是!Borges早就去世了。”

這讓春雨特別尷尬:“哦,對不起。可是,為什麽要把這本書送給我呢?”

“需要理由嗎?”

老頭前額依然沁著汗珠,似乎仍未從痛苦中解脫。

春雨的指尖觸摸著書的封麵,上麵畫著一個草木茂盛的小花園,樹叢深處隱約可見一個中國式的亭子,整個畫麵呈現早期水彩畫的特點,還有幾分殖民主義時代風格。

忽然,她可怕地意識到:自己好像在夢中見過這樣一幅畫麵。

但一時又無法記起在何時何地,隻記得似曾相識,或許是前生?

其實許多人都有過這樣的感覺,麵臨某一種特殊場景,突然感到自己仿佛經曆過,或在夢中見過。任何一種科學方法都難以解釋,因為這隻存在於我們心中。

“不,請給我個理由,否則我不能接受這本書。”

春雨抬起頭,麵對著老頭渾濁的眼睛。

沉默片刻,老頭緩緩地說:“如果一定要給個理由的話,那就是你的名字:Springrain.”

這個回答讓春雨愣住了,她自己也在心裏默念著:Springrain……。

不知是他愛過叫這個名字的女孩,還是對春天的雨情有獨鍾,或者根本就是老糊塗了?

也許本來就不需要理由。

春雨下意識地點點頭,撫著書皮回答:“Thankyou.”

老頭痛楚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便靠在座位上,閉起眼睛,胸口起伏著深呼吸。

春雨心想老頭終於可以休息下了吧,在飛機上十幾個鍾頭,連續不斷對著電腦屏幕,就算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也吃不消。

她已沒有心情看什麽書了,便把這本《BorgesNovelsCollection》塞進小包裏。

廣播響起,告訴乘客正在飛越英吉利海峽。春雨打開遮光板,透過機翼下雲層的縫隙,可以看到波濤洶湧的灰色大海,陽光在海麵上打出閃閃反光。海峽對麵是那個叫做不列顛的大島,倫敦正在霧靄中等待著她降臨。

飛機調整高度準備降落,春雨感到心開始**了,仿佛坐高速電梯上上下下。下降的飛機發出巨大轟鳴,耳膜劇烈地疼起來,連口香糖都來不及吃了。

忽然,春雨聽到旁邊傳來“噝噝”的聲音,原來是老頭發出的呻吟。他雙眼睜得如銅鈴般大,額頭上滾著許多汗珠,身體如僵屍般挺直在座位上。這樣子要比剛才還要可怕,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的痛楚。雖然飛機降落會使人身體不適,但絕不至此。

“你怎麽了?”

老頭抓住自己的腦袋,眼鏡也掉到了地上,仿佛太陽穴被人打了一槍。他劇烈顫抖著轉向春雨,嘴唇嚅動了好一會兒,喉嚨裏像在開搖滾音樂會,卻沒說出一句話,倒是嘴角冒出了些白沫。

這回春雨真被嚇住了,她想要站起來幫老頭,才意識到綁著安全帶。飛機下降似乎遇到了氣流,正在空中不停顛簸。突然,老頭一把抓住春雨的手,冰涼的手掌讓春雨嚇得魂不附體。他萬分痛苦想要說出話來,卻好像咽喉被堵住了,他甚至還要把另一隻手伸進自己嘴巴,想要把什麽東西掏出來。

春雨要把手抽出來,但老頭的勁道出奇得大,那隻手還是紋絲不動,要換成其他女孩恐怕就當場昏過去了。

飛機高度降到一千米,機頭正對倫敦希思羅機場的跑道,張開巨大的機翼,轟鳴著俯降而下。

就在春雨感到自己的耳膜要被壓力撕裂時,憋了半天的老頭終於說出話來,帶著死亡氣息的音波穿破巨大的飛機噪音,直接鑽進了她的耳朵——“Hell……。Hell……。門……。要開了!”

最清晰的是第一個單詞:“Hell”

“Hell”的意思就是“地獄”!

這個音節如火藥般,引爆了春雨心底深埋的記憶,但此刻已不容她再回憶了。

因為老頭在說出這幾個單詞後,便直勾勾地盯著春雨的眼睛,嘴巴半張著靜止了。

春雨用另一隻手碰了碰老頭,他卻毫無反應,渾濁的眼睛睜大著,至於兩隻眼球則再也不動了——他死了。

飛機落地。

起落架的輪胎穩穩地撞擊在地麵上,同時隨著春雨一聲淒慘的叫聲,飛機上所有乘客都慣性地向前倒去。

登陸不列顛。

輪胎與跑道間的劇烈摩擦聲掩蓋了春雨的慘叫,老頭也倒在了前麵座位的靠背後。然而,老頭的手依然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腕,任憑她怎樣掙紮都無法脫開。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4)

空中客車在跑道上飛速滑行著,從地麵傳遞上來的顫抖讓春雨涰泣起來。她感到如此無助和恐懼,身旁坐著一個剛剛死去的人,而自己的手正牢牢握在死屍手裏。

幾分鍾後飛機停止了滑行,當人們紛紛站起來拿行李時,春雨依然留在座位上動彈不得。她的手再也沒有力氣掙脫了,想要大聲呼救,嘴裏卻發不出聲音,仿佛有隻大手捂住了她的口。她就這樣在座位上顫栗著,直到所有乘客都下了飛機,空姐過來檢查座位,才發現了春雨和旁邊的老頭。

空姐發現老頭死了也嚇得魂飛魄散,看來她也沒在飛機上見過這陣勢。很快機長也趕了過來,首要解決的就是如何讓春雨出來。身強體壯的機長,用了吃奶的勁掰老頭的手指,幾乎把幾根指骨掰斷,才得以讓春雨的手恢複自由,手腕上已多了幾道紅紅的印子。

但機長不讓人們抬開老頭的身體,以免破壞現場,他讓春雨從座位前麵跨出來。她隻能把裙子撩到大腿上,由空姐攙扶著跨過前麵的座位,千辛萬苦總算跑了出來。春雨止住了哭泣,意識到老頭還在後麵,趕緊跑到前麵再遠的座位上。

機長向機場方麵求助,很快有警察上了飛機,對老頭的屍體做了簡單的檢查。然後開始詢問春雨,驚魂未定的她語無倫次,她甚至連老頭的名字都不知道。這時機長才告訴她,老頭是英國人,全名叫MacFerguson,倫敦詹姆士大學的終身教授。

警察把春雨帶下飛機,第一次踏上英國的土地,做夢都想不到竟是這種方式。深深吸了口倫敦的空氣,仰望歐羅巴的蒼穹卻發現烏雲密布,這算什麽預兆?

跟著警察走進候機樓,她忽然感到一陣屈辱,淚水在眼眶裏轉了幾圈,卻還是沒流出來。她在一間辦公室做了筆錄,總算把事情說清楚了,並留下護照等證件的複印件。春雨終於可以離開了,但警察說隨時都可能再找她。

當她急衝衝地跑到取行李處,已是飛機落地後的一個半小時了,她的行李在傳送帶上轉了好幾圈,幸好還孤獨地躺在那裏。

突然,春雨想到學校會在機場接她的,再看看時間便心急如焚了,說好四點半接機,但現在已經五點半了!

謝天謝地過關還算順利,很快辦妥了一切手續。她拖著大拉杆箱,快跑著衝向出口處。眼前是一大片來接機的人群,各色人等舉著各種牌子,一時間看花了眼,到底哪一個才是來接她的呢?

唉!頭都大了,她不知所措地看著周圍的人,全都說著各種陌生的語言,此時才第一次有了異國他鄉的感覺。

她想到了最要緊的事——打電話!急忙跑到機場大廳裏一間小店,買了張英國本地的SIM卡塞進手機。

然而,電話打到學校卻令人失望,對方說早就有人到機場來接她了,但等了幾十分鍾她都沒出來。她的航班是準時降落的,人家以為她根本就沒上飛機,便在十分鍾前打道回府了。

果真是倒黴到了極點!

春雨絕望地仰起頭,想到今天是5月27日,又一個黑色星期五。她後悔自己為什麽不早一天或晚一天訂航班呢?都是那個叫什麽教授害的,為何偏偏要死在她旁邊呢?眼前不斷閃過飛機上可怕的記憶,再加上出口處嘈雜的人聲,仿佛有無數根針紮入了腦子……。

她快要崩潰了,坐倒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想要和世界隔絕開來。或許根本就不該來到這個大西洋上的島嶼,從一開始錯誤就注定了。

突然,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喂,你怎麽了?”

這句話立刻讓春雨睜開眼睛,因為她聽到了一句中國話,這也是此刻最能安慰她的語言。

說話的是個年輕男子,大概二十五、六歲,瘦長的身體,白皙的皮膚,長長的烏黑頭發,柔和的臉部輪廓,再加上一雙細長而有神的黑眼睛。

沒錯,中國人。

春雨茫然地注視著眼前的男生:“你怎麽知道我是中國人?”

“哈,你這個樣子一看就知道。”男生眨了眨眼睛,像老外一樣聳聳肩膀,“剛從國內來的留學生都這個樣。”

她不太喜歡他吊兒郎當的語氣,忽然發現他手裏還舉著塊牌子,上麵寫著很大的名字——“MacFerguson”。

心裏默念了幾遍,隻覺得這個名字好耳熟,似乎剛剛還聽到過。

MacFerguson——不就是那個老頭的名字嗎?

剛才在飛機上那個死在她身邊的老頭,英國什麽大學的終身教授,春雨的空中惡夢。

她指了指男生手中的牌子:“他——他是誰?”

男生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你是問教授嗎?他是我的老師,馬克。弗格森,詹姆士大學的終身教授。”

Mygod!倒黴的人怎麽都碰上一塊兒了。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5)

春雨扭過頭不想再和他說話了,似乎所有和弗格森教授沾邊的人都會染上厄運。

“為什麽問這個?”男生盯著春雨不走,大概被她略帶憂傷的眼睛迷住了吧,“奇怪,我已經等了快兩個鍾頭了,可教授還是沒出來,打他手機也無人接聽。”

“他不可能走著出來了。”

“什麽意思?”

春雨終於抬起頭,用冰涼的聲音回答:“他死了!”

酷酷地吐出這三個字,她把頭扭向一邊,宛如一朵冷酷的玫瑰。

男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猛地搖搖頭:“教授死了?開玩笑吧!誰都不是被嚇唬長大的。”

“信不信由你!”春雨還是沒有看他,自言自語一般,“反正就算你等到明天早上,也不會在這見到教授了。”

“你和教授一起飛回來的嗎?”

春雨緩緩抬起頭,說出了她飛過來的航班號。

“沒錯,教授坐的就是這班飛機。”

“我就坐在教授的旁邊,他在飛機降落的時候猝死了。”

“上帝啊!”男生似乎有些相信了,伸了伸舌頭說,“教授真酷啊,死都要死在天上。”

春雨皺了皺眉頭,她頂討厭男生吐舌頭了,於是提著行李獨自向外走去。

“哎,等一等。”

男生攔在她身前,那雙細長的眼睛睜大了一圈,正好對上了春雨的眼神。

她警惕著後退了一步:“要幹什麽?”

“你叫什麽名字?”

美麗女生常碰到這樣的糾纏,春雨若遇到一向是不理不睬的,何況她現在已走投無路了,這個男生正好撞上了她的槍口,於是心煩意亂間輕輕念叨:“有毛病!”

“哦,你的名字叫‘有毛病’啊。”

春雨被他說得哭笑不得,隻能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頭從他旁邊繞過了。

男生沒有繼續追趕,隻是在她身後喊道:“喂,你的眼睛真漂亮,我叫龍舟!端午節賽龍舟的龍舟。”

她本該憤怒地回頭,卻繼續低著頭向前奔去,從一群老外中穿過,跑出了候機樓。

快六點了,又一次麵對倫敦的天空,暮色籠罩大地,陰鬱的天空飄起了雨絲。

機場外人和車熙熙攘攘,春雨有些頭大了。一切都比想象中最壞的情況還要壞,不會再有車來接她了,隻能自己坐機場大巴去學校。她拖著重重的行李,好不容易找到大巴上車點,坐上了去切爾西區的車。

十幾小時的長途飛行,再加上兩小時前的空中驚魂,早已經讓春雨困得不行了。她把頭靠在車窗上,玻璃上的涼氣透過發絲進入頭皮。眼睛在半閉半睜間,外麵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機場高速路兩邊的燈光,化做了一團團白霧。

不願再回憶了,無論是兩個小時前還是半年前——夢裏不知身是客,但願隻是一場場惡夢,糾纏著這個可憐的美麗女孩。此刻,她已在不列顛島上,遠遠地離開了家鄉,分不清此時彼時了,究竟在夢中從上海飛到了倫敦,還是在倫敦做了一個關於上海的舊夢?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晚(1)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晚上7點50分在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中,大巴開進了倫敦市區。饑餓感迫使春雨醒了過來,隻見車窗外的道路上全是汽車,如烏龜般爬行在雨夜中。

終於,大巴停在切爾西區的Wellington街。春雨下車後拿出一把折疊傘,拖著行李茫然地尋找倫敦街道上的門牌。

倫敦人打著黑傘從她身邊走過,宛如福爾摩斯電影裏出現過的景象,不知貝克街離此有多遠?穿過兩條馬路,總算找到了學校留給她的地址,是一個專門接待外國留學生的辦公室,真正的校園還在幾十公裏外。

現在早已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裏空無一人,打電話也無人接聽。春雨絕望地看了看夜空,雨絲穿過晃眼的街燈,徑直墜落到她的眼睛裏。可是,她哭不出來。

在門前躊躇了幾分鍾,春雨低頭離開了這裏。在街的另一頭找到家地下商場,花了五英鎊把行李寄存了。

商場裏正好有家KFC,她匆匆解決了晚餐,然後回到倫敦的**雨底下。

現在要去哪裏?

仰望遠方模糊的大樓,春雨忽然想起了一個地方。就像刻在腦中的明信片,一幅畫麵緊隨著“倫敦”這個詞浮出水麵,那是飄滿了白霧的泰晤士河水麵,如鏡的微瀾中倒映著一座高高的鍾樓。

對,就是那個地方,她的夢中幾度出現的英倫之鍾。

春雨帶著個小背包輕裝上陣,撐著傘找到最近的地鐵車站——斯隆廣場站。倫敦地鐵雖然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但感覺還是很方便,她很快找到大本鍾所在的方向,登上那節坐滿了藍領階層和外國移民的列車。

列車在具有百年曆史的隧道裏飛馳,車窗外黑暗的地洞,還有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臉,讓她想到了荒村的結局。

就這麽飛奔下去吧,一直通向更深的地底,那裏是地獄的第N層,或許高玄就在燃燒的地下等著她……。

然而,沒有眼淚在飛。

21點45分,她混在一群東南亞遊客中走出了地鐵。雨水依然在下,她舉著傘穿過國會廣場邊的街道,忽然發現那座夢中幾度相見的鍾樓,就懸掛在自己的頭頂了。

大本鍾。

彼時彼刻彼地,春雨看到的是大本鍾,這座147歲高齡的大鍾,如古老的城堡般矗立在倫敦的夜色裏。

深深地吸了口氣,那混雜著濕潤的雨水的空氣,似乎還帶著一百年前的味道。就是這一刻,不可逃避的前定——腦子仿佛變成了一張白紙,而意識成了那個人曾經握過的一支畫筆,就這樣繪出了眼前的鍾樓,它是如此真實,又是如此虛幻,像一張永遠都洗不出的底片。

走到大本鍾底下,腳下就是國會廣場,眼前矗立著新威斯特敏斯特宮——英國國會大廈,這座哥特式建築在晚燈中金碧輝煌,宛如曾經的日不落帝國。

大廈的一麵正對著泰晤士河,無數燈光打在河麵上,讓春雨想起了黃浦江或蘇州河。大本鍾那尖尖的高塔,正在水波中微微晃抖,這是每個初到的倫敦的遊客必看的風景。

而此刻的春雨已成為了風景中的風景。

她撐著傘退到河邊的欄杆,在倫敦夜色的淒風苦雨中,她披上了一間紅色的罩衫,與黑色的裙子合在一起,宛如司湯達不朽傑作的名字。

仰頭眺望夜燈照射下的大本鍾,那朝向四方的鍾麵上,鑲嵌著幾何形狀的玻璃,兩根巨大的時針正指向十點鍾的位置。

晚上十點整,悠揚的鍾聲從雲端響起,大本鍾向全世界發出低吼:一、二、三、四……。

百多年來這鍾聲幾乎從未間斷過,送走了無數偉人英靈的離去,又迎來了無數生靈的墜地。這就是英國,倫敦,大本鍾。

當鍾聲漸漸平靜後,春雨依然仰望著大鍾,仿佛眼睛已被那長長的時針牽住了。

大本鍾的時針繼續運行,肉眼幾乎看不出動靜,但已從十點整走到了十點零七分。

依然是十點零七分。

春雨保持這樣的姿勢已好幾分鍾了,而大本鍾的時針停留在十點零七分的位置,也已是同樣的時間。

怎麽回事?時針忽然有些刺眼,她看了看自己手機的時間,已經22點12分了,再看看手表也是同樣的時間。

而大本鍾仍然是十點零七分。

已經過去至少五分鍾了,大本鍾的時針仍然停留在原來的位置,根本一動也沒有動過。

大本鍾停擺了?

天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奇觀——春雨使勁揉了揉眼睛,懷疑是不是今天經曆了太多的事情,讓自己產生幻覺或臆想了呢?

不,她的眼睛沒有欺騙自己,大本鍾的時針確實沒有繼續前進。它就像一個不知疲倦地奔跑了上百年的老人,突然之間倒地不起,默默地沉睡過去了。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晚(2)

手表上的時針已走到10點15分了,春雨發現身邊許多遊客都紛紛仰頭看著大本鍾,彼此間還交頭接耳指指點點,有人發出驚訝的呼喊聲:“瞧,大本鍾停了!”

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這一奇景,國會廣場上一片喧嘩,人們拿出照相機來拍個不停,還有人在十點零七分的大本鍾下擺出POSE以留紀念。

春雨茫然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再回頭看看泰晤士河裏大本鍾的倒影,一切都像是被顛倒了過來——今天到底是什麽黑色的日子?2005年5月27日,暮春凋花時節的星期五,她從上海飛到倫敦,飛機上有個教授死在她身邊,千辛萬苦出了機場,卻錯過了接機的人,忍饑挨餓趕到學校卻吃了閉門羹,當她跑到這夢中來過的地方,卻看到大鍾百年一遇的停擺了!

難道是上帝有意捉弄她?隻不過把可憐的弗格森教授,與古老的大本鍾作為了道具。

突然,春雨想起了一個人。

於是她高高舉起手機,拍下了此刻大本鍾停擺的照片。這是她上個月新買的手機,照片像素還是蠻高的,燈光下的大本鍾晶瑩剔透,指向十點零七分的時針非常清晰。

幾秒鍾後,春雨把這張照片發送到了萬裏之外的一個手機號碼上。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8日清晨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8日清晨6點20分這是我的號碼。

尖厲的鈴聲鑽進耳膜,仿佛從某個遙遠山洞傳來,將我從連續不斷的夢鏡中托出海麵。

睜開眼睛,我大口呼吸,仿佛某個人影就在眼前。

清晨的光線直射入瞳孔,我的腦子從混沌狀態中緩緩退出,猛然想起剛才是什麽在響?

對,短信鈴聲。

從床邊摸起手機,發現這條短信來自一個陌生的號碼,還不是中國大陸的,難道是香港的手機?眼睛睜大了一圈,想想會是哪個身在海外的朋友呢。

滿腹狐疑地打開短信,卻看到了一張圖片。

大本鍾。

手機微微晃動了一下,我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屏幕上清楚地顯示著大本鍾,這座舉世聞名的建築物,早已在《三十九級台階》電影的結尾,深深映入我的童年記憶了。

手機裏是大本鍾的夜景,一片晶瑩的燈光籠罩著它,時針指向十點零七或零八分的位置。

小小的屏幕裏閃爍著熒光,下麵還有一行文字——“我是春雨,我看到大本鍾停擺了。”

刹那間我把手機合起來,緊緊攥在手心,仿佛她就在手機裏和我說話——大本鍾停擺了。

是她說還是他說?

沒錯,昨天清晨春雨給我發了短信,告訴我她要登上去英國的飛機讀書了。現在她應該已在倫敦了吧——上海與倫敦的時差是八個小時,那麽現在她在那邊正是晚上十點多鍾。

他說的就是這個時候,不知不覺間額頭沁出了汗珠。難道又是一語成讖?

昨晚葉蕭風塵仆仆的麵容又一次浮現眼前,他在英國發現了那個人留下的壁畫和文字,預言了2005年5月27日晚十點,倫敦大本鍾將要發生的事情——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夜(1)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夜晚10點20分大本鍾停擺了。

剛才分針好像走動了幾下,但現在又徹底停了下來。越來越多的人圍攏在國會廣場,仰望大本鍾停擺這一百年難遇的奇觀。

春雨也在這人群中,背後不遠就是泰晤士河,不知萬裏之外的那個人,看到她的短信了嗎?

又過去幾分鍾,大本鍾絲毫沒有走動的跡象。路邊多了幾輛電視台轉播車,正用攝像機拍攝大本鍾,還有記者拿話筒采訪周圍的遊客,也許很快這個畫麵就會傳遍全世界。春雨但願自己的臉不要暴露在鏡頭下,她寧願被天下所有人遺忘,除了在地底的那個人。

仰視了大本鍾幾十分鍾,春雨的脖子異常酸疼。當她把視線放平下來後,在人群裏掃到了一個背影——瞬間,春雨的目光被凍住了,仿佛那背影是塊千年寒冰,凝固了她眼睛裏的一切**。

她捂著胸口向前走了幾步,那麽熟悉的一個背影,無數次夢裏在見到,如今卻在人群中忽隱忽現。白色路燈照著他茂密的黑發,下麵是黑色風衣豎起的領子。

是他嗎?

世界上有那麽多黑頭發的人,有那麽多相似的背影,甚至有那麽多酷肖的麵孔。記得有一回她在淮海路巴黎春天門口錯認了一個背影,差點被人家以為是輕浮的風塵女子。也許等那個人回過頭來,她看到的將不過是張拉丁人的臉而已。

可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用力撥開那些仰望大本鍾的遊客們。現在那古老大鍾上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管它將停擺多長時間,一個鍾頭或是一千年?

然而,人這一輩子或許隻能愛一次。

愛一次。

那個背影依然在各種發色的人頭間浮動,他微微側身,露出小半邊臉龐的輪廓——春雨幾乎就要喊出那個名字了。

但他又一次背過身去,似乎想要快點脫離這擁擠之處。不能讓他從眼前溜走,春雨揮開雙臂向前擠去,完全不顧別人的抱怨甚至咒罵。

終於追到他身後了,無論是不是那張臉,她都必須要看一看。

春雨用盡全身的勇氣伸出指間,輕輕拍了拍那個人的肩膀。

他停了下來。

三秒鍾的等待,電影的定格畫麵,他回過了頭來。

她看到了他的臉。

這不是夢。

他的臉。

臉。

朝思暮想的這張臉,令她癡狂的這張臉,曾經以為墜入地獄的第19層的這張臉。

臉。

他的臉。

這不是夢。

她看到了他的臉。

(請允許我重複上麵的文字,因為這張臉對春雨是如此重要!)

高玄的臉。

就像第一次在S大圖書館見到他的樣子:他穿著一件長及膝的黑色風衣,黑色的褲子和皮鞋,再加上黑亮的頭發,渾身上下都被黑色包裹著,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最具有殺傷力的是他的眼睛。這是一雙能吸引任何女生的眼睛,黑色的眼球和瞳孔顯得深不可測,很少有男人能具有如此誘人的眼睛,宛如古書上說的“重瞳”。

永遠都不會認錯的這張臉,如今確確實實呈現在春雨眼前,在白色的街燈照耀下,他雙眼炯炯有神,一如無數次深情的凝視。

倫敦的細雨打在他的頭發上,也打在她的眼睛裏。

眼眶終於濕潤了,她努力地吸著鼻子,不讓淚水打濕自己的臉頰。她想要說話,對他說很多很多的話,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然而,他搖了搖頭,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CanIhelpyou?”

著實讓春雨意想不到,他居然用英文問了她這麽一句。

“不!”她終於說出了中國話:“高玄!是你嗎?高玄!”

他吃了一驚,默默點了點頭。

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了,她又一次捂住自己的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這是表示承認嗎?他就是高玄,她日思夜念的高玄,她深深愛過的男子。

在這擁擠的人群中,所有人都抬頭仰望大本鍾,隻有他們兩個人癡癡地注視著對方。

而大本鍾則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他們兩個人。

她抓著他的肩膀,幾乎噙著淚說:“我是春雨啊,你不認識我了嗎?”

“春雨?”他的目光有些茫然,似乎落到了某個遠方的焦點,“春天的小雨?”

“嗯!”

他微笑了一下,嘴角還露出了一個小小的酒窩,那臉帥氣的樣子,再加上一身黑色風衣,宛如某個心不太冷的殺手:“啊,多麽美麗的名字。”

那酒窩更讓她確信,他已回到她身邊。她使勁點點頭:“對,就是我。我是你的春雨。”

“哦——”他繼續凝視著她的目光,似乎能在她的眼球裏看出自己的影子,“讓我好好的想一想,我們是不是——”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夜(2)

停頓讓人愈發著急,當他緊張地向四周張望時,春雨抓住了他的手:“看著我的眼睛!”

兩人僵持了十幾秒,他的目光驟然柔和了下來:“嗯——你的眼睛真漂亮。”

這句話終於擊碎了春雨最後的防線,她呡呡自己的嘴唇說:“高玄,你想起我了是嗎?我一刻都沒有忘記你,這半年你到哪裏去了?”

但他依舊茫然地搖搖頭。

春雨繼續緊追不舍:“你怎麽會在倫敦的?你現在住在哪裏?”

他的眼神有些怪,似乎飄向一個很遠的地方,然後又回到春雨眼睛裏,口中緩緩吐出三個漢字——“旋轉門。”

如同半小時前大本鍾的鍾聲一般,這三個漢字進入春雨的耳道後,就變得異常洪亮悠揚,來回反複地**漾,發出奇妙的共鳴,宛如童子唱詩班的讚歌。

她用手捂住耳朵,鼓膜都要被這聲音撕裂了:“你說什麽?旋轉門?”

他會意地點了點頭。

鍾聲終於飄向遠方,春雨大聲地問:“旋轉門是什麽地方?又在哪裏?”

然而,他卻顯出憂鬱的目光,盯著她的眼睛,輕輕地說了一聲:“再見!”

他突然轉身向人群後麵跑去。

不!春雨一把沒有抓住他,隻能緊緊跟在後麵。

“高玄,你要去哪裏?”

她高聲叫起來,周圍的人向她投來疑惑的目光,還以為是在抓小偷。在倫敦的夜色中,高玄的背影越來越模糊,春雨索性丟掉手中的傘,撒開雙腿跑了起來。

快跑!快跑!快跑!

春雨的心底默念著無數遍“快跑”。千辛萬苦尋找了半年,跨越了半個地球,怎能讓他輕易從眼前溜走?眼前是那穿著黑色風衣的高玄,她緊跟在後麵提著黑色的裙擺,伸手要觸摸他的後背卻始終摸不到。似乎周圍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了,隻剩下一大片空曠的廣場,一男一女在雨中瘋狂地賽跑,而高高的大本鍾則見證了這場比賽。

他們穿過擁擠的人群,前麵是條川流不息的馬路,高玄趁綠燈的機會跑了過去。

但在春雨麵前已變成了紅燈,她眼看著高玄跑到了馬路對麵。她的身體差不多失去了控製,仿佛身後有個怪獸窮追不舍,不由自主地向馬路上奔去。

一陣淒厲的刹車聲突然響起,耀眼的大光燈直刺她的瞳孔,原來怪獸從側麵撲了上來,幾乎已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腰。

心髒幾乎被這聲音揪出了喉嚨,瞬間眼前被一塊黑紗蒙了起來,隻聽到“撲嗵”一聲。

天旋地轉。

疼痛直刺胳膊和膝蓋,昏暗而模糊的視線裏,大地仿佛豎直站了起來,所有的汽車都側身“站立”,就連紅綠燈也橫著生長了。

——她倒在了地上。

僅僅幾秒鍾後,她恢複了感覺,睜開雙眼隻看到倫敦的夜空,路燈下雨點洋洋灑灑地墜落,打濕了她的臉龐和頭發。

突然,她感到一雙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和後背,將她從路上抬了起來。

是他又跑回來了嗎?是的,他怎麽忍心看著她跌倒呢?他是她的高玄。

她仍然沒有力氣,閉著眼睛順勢倒在那個溫暖的臂彎裏。

但是,耳邊卻聽到了另一個人的聲音:“咦!怎麽又是你啊!”

春雨警覺地睜開眼睛,眼前呈現出一張年輕的中國人的麵孔。

——他不是高玄。

但她記得他的臉,幾小時前還在機場裏見過,這張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臉。

他說他叫龍舟。

“啪!”

春雨揮起纖纖細手,在他的臉上留下五道指痕。

她從他懷裏掙脫出來,靠在路邊的一個郵筒喘息著。他則摸著自己的臉頰,一臉無辜的表情。

“喂,你幹嘛扇我耳光啊?”

衣服已被雨淋濕了,春雨抱著自己肩膀說:“不許你碰我!”

可他還是那副滿臉冤屈的表情:“我是好心把你扶起來的啊。”

這時,春雨才注意到了路邊的一輛小POLO車,車門還敞開著,剛才她倒在車前了。

“原來是你開車撞了我啊。”

她趕緊摸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幸好她並沒有被真的撞到,當汽車靠近她隻有十公分時,便自己摔倒在了地上。

不過還是好險——前車輪離她的小腿隻有五公分的距離,差一點就要被軋進去了。

“對不起。”他尷尬地點了一下頭,但轉眼口氣又硬了起來,“可你為什麽要亂穿馬路呢?剛才可是你闖紅燈啊。”

“紅燈?”

春雨忽然想起了什麽,再向馬路對麵看去,哪裏還有高玄的影子呢。正好現在路口是綠燈,她不顧身上的疼痛,走上了過馬路的橫道線。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夜(3)

此刻一輛奔馳汽車失控般衝了過來,龍舟立刻拉住了她的手臂,將她給拖了回來,否則就真的危險了。

奔馳車一直衝過紅燈,路麵留下了明顯的刹車印記,然後停在馬路中心,引起周圍司機們的一片咒罵。

但春雨並沒有任何感激,隨即甩開龍舟的手,跑到馬路對麵四處尋找。雨幕中人們撐著傘匆匆走過,抑或有人會停下來,仰頭觀望大本鍾的停擺奇觀。

但她找不到高玄。

她絕望地回過頭來,隻見那壞小子也跑過來了。春雨一把推開了他,對著夜空高聲喝道:“高玄!你在哪裏?”

周圍的人們大多向她瞥了一眼,或聳肩或搖頭,沒有一個人理睬她。

心頭一陣絞痛,春雨繼續向前跑去,宛如叢林深處迷失了方向的小鹿。

龍舟跟在她旁邊,不厭其煩地追問著:“喂,你在找誰啊?”

春雨忍無可忍了,回過頭來大聲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讓我找不到他了!”

“哎呀,這也不能全怪我啊,先是你亂穿馬路耶,要不是我眼疾腳快急刹車,說不定你就Gameover啦。”

“閉嘴!”

淚珠再度滑落下來,似乎渾身的力氣又被抽走了。

龍舟最見不得女人掉眼淚了,口氣立時軟了下來,哀求似的說:“對不起,你別哭了好嗎?人家還以為我在欺負你呢。”

但春雨並不領情,又一次推開了他,跑回到馬路對麵。

手表上的時間已是晚上十點四十分了。

大本鍾依然沒走起來。

這時龍舟才注意到大本鍾的停擺,他仰頭驚歎了一聲:“Mygod!今天究竟是怎麽了?”

夜雨越來越大,遊客們已經拍照留念夠了,國會廣場上人群漸漸散去,這讓春雨更無阻礙地跑起來。

她懷疑高玄剛才是為了擺脫某個人,也許是追捕他的警察或壞蛋,所以必須離開她片刻,說不定現在又回到了廣場上。

但任憑春雨如何尋找,廣場絲毫不見高玄的人影,倒是龍舟像影子一樣跟在她身後。

龍舟掏出一把傘來,撐在春雨頭頂。她也沒力氣再推開他了,黑色的裙子大半已經濕了,倫敦的晚風吹來陣陣涼意,她禁不住打了兩個噴嚏。

終於,她停在泰晤士河邊,抱著自己的肩膀抽泣起來。

“別再找了,先回到我車上坐一會兒吧,不然你會著涼生病的。”

春雨回頭瞪了他一眼:“不用你管。”

“是你自己亂穿馬路,當然不關我的事啦。”他挖苦似的笑了笑說,“不過,你剛剛到英國,可享受不到公費醫療,看病的費用都得掏自己腰包啊。”

她看著龍舟那雙細長的眼睛,終於點了點頭。

回到馬路邊,龍舟才發現在POLO的擋風玻璃上,貼了一張違章停車的罰單。

這輛藍色的小POLO看起來很舊,車皮掉了很多漆,保險杠上還有幾處明顯撞過的凹痕,再加上擋風玻璃上的罰單,簡直慘不忍睹。

“哎呀!今天真是出門大凶。”龍舟使勁拍著後腦勺,把罰單放到春雨眼前晃了晃,“全都是你‘作’出來的!我怎麽這麽倒黴啊。”

春雨已經不想說話了,隻是冷冷地瞥了龍舟一眼。

看到她這幅楚楚可憐的樣子,龍舟也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了,便為她打開車門:“請進吧,小姐,我送你回去。”

“記住,不要叫我小姐。”

說罷春雨坐進副駕駛的位置。龍舟無奈地把罰單收好,坐進車裏踩下油門。

再見,大本鍾。

龍舟的汽車從國會大廈外開過,春雨看不到高處的大本鍾了,但確信它依然還在停擺。

將近晚上十一點了,倫敦市中心的街道終於不象白天那樣堵了。龍舟提醒春雨係上安全帶,這輛1.6升的小POLO飛速穿過幾道路口,向切爾西區疾馳而去。

雖然坐在車裏,但身上還有些冷,春雨不停地哆嗦。再加上英國道路左駛的習慣,讓春雨的視覺很不適應,感覺隨時都會撞到對麵的車。

“不要害怕,很快就到了。”

龍舟緊握方向盤,在深夜的倫敦街頭做了幾個漂亮的“飄移”,居然超了前麵的寶馬和淩誌,心中暗叫過癮。

坐在車上的人卻嚇得心驚肉跳,剛才春雨就差點在輪下斷送了一條腿,她可不想在這個臭小子的方向盤底下再斷送一條命,便發抖著問道:“這是你的車嗎?”

“不是。”龍舟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猛打方向盤拐過一個大彎,“是從同學手裏借來的車——該死!這是我今年吃的第十九張罰單,下次他大概不敢再借給我了吧。”

晚上十一點零八分,POLO車飛一般停在了切爾西區一家大商場門口。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7日夜(4)

春雨已被他弄得快暈車了,心驚肉跳了好一陣才下車。她在這家商場寄存了行李,現在要把濕衣服換掉。商場還沒關門,她取出行李,跑到衛生間換了衣服。

龍舟再次看到她時,春雨已穿上一身白淨的套衫,寬大的袖管仿佛唱戲的水袖,隻是一頭烏發還有些濕。

他意識到了重要的一點:“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春雨。”

這回她不再回避,淡淡地吐出自己的名字。

他輕輕念了幾遍後說:“春天的雨?”

雨差不多已停了,她下意識地抬頭仰望,卻再也看不到大本鍾了——它還在停擺嗎?

“喂,你到底住哪裏啊?”

被龍舟打斷了遐思,春雨有些嗔怒,但又想不出自己該去哪裏?若一切正常的話,此刻她該在學校安排的宿舍裏,而現在她隻能茫然地搖了搖頭。

“原來你連住處都沒找到啊!不過你這樣的情況也不少見,到倫敦的第一晚找不著住處——包括我小人家當年也是,人人都有一把血淚史!”

聽這小子的口氣居然還有些幸災樂禍!

龍舟接著說:“要不就住到我學校那邊去吧,那裏有一些便宜的旅館,還算幹淨吧。”

這句話似乎居心叵測,春雨又送他一個白眼沉思片刻,她怔怔地說:“帶我去找一個地方。”

“哪裏?”

春雨幽幽地吐出三個字——“旋轉門。”

“什麽?”龍舟一時沒有聽明白,“你說帶你去哪裏?”

“我說的是——旋轉門。”

耳邊猶在回響著高玄的聲音——幾十分鍾前她在大本鍾下問他住在哪裏,他的回答是“旋轉門”。

“這又是個什麽鬼地方?”

或許龍舟說得沒錯,高玄住的地方當然是一個“鬼”地方了。

“我也不知道,但應該就在倫敦,你能幫我找到嗎?”

“沒有搞錯啊,你千裏迢迢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找一扇門?”

春雨無奈地點了點頭,眼前隻有這個中國男生可以幫她了。

龍舟想了想說:“如果‘旋轉門’是地名或路名的話,電話簿上應該會有登記吧——對,明天可以去查倫敦市電話簿。”

“但我現在就想查到。”

“哇,你好‘作’啊!”龍舟心想今晚就要“交”給這女孩了吧,他把春雨的行李塞進了車裏,“快點上車,我現在就帶你去查。”

過這回她不敢再坐前排了,而是坐到後排還係上了安全帶。

POLO在龍舟的方向盤下離開,開到附近一家24小時書店的門口。龍舟跳下車跑進書店,裏麵隻有幾個南亞模樣的年輕人坐著看書,興許是晚上沒地方睡覺,伴著書香熬一夜也算不虧待自己。

龍舟買了本最新版的倫敦市電話簿,便跑回車上塞到春雨手裏說:“這本電話簿很貴的,記得下次把錢還給我就是了。”

她“哼”了一聲便翻開厚厚的電話簿。“旋轉門”的英文是“Revolvingdoor”,先從索引裏找到“R”字母打頭的那些條目,很快看到了“Revolvingdoor”這一條,好像隻有一家登記,全稱叫“Revolvingdoorhotel”——旋轉門飯店。

果然有這樣一家飯店!“Revolvingdoorhotel”,春雨反複念了幾遍,像在念什麽咒語。

沒錯,高玄說他住在“旋轉門”,就是指這家叫“Revolvingdoorhotel”的飯店吧。

春雨把電話簿交給龍舟,Revolvingdoorhotel下麵有飯店地址和電話。龍舟點點頭:“原來在倫敦郊區的Gainsborough,白天開過去起碼要一個鍾頭。”

“那麽半夜要多久?”

龍舟被她輕描淡寫的這句話愣住了:“有沒有搞錯啊,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她看看時間,已將近半夜十一點半了:“反正今晚我要找一家旅館的,就去那家旋轉門飯店不是正好嗎?”

“拜托,小姐,我們隻是萍水相逢,怎麽我就成了你的專職司機了呢?”

“不要叫我小姐!都是因為你差點撞到我,耽誤了我重要的事情。”

後半句潛台詞春雨沒說出來——“要不是你開車到大本鍾下突然出現,像幽靈那樣橫插一杠,說不定我現在就和高玄在一起了。”

“哎,我怎麽那麽倒黴,碰上你這個蠻不講理的女人了呢。”龍舟搔了搔頭,“好吧,坐小心了啊。”

話音未落油門已踩了下去,POLO來了個“甩尾”,超過前麵兩輛大車,向西北方向疾馳而去。

春雨緊緊靠在後排座位上,看著半夜的倫敦街頭從車窗外掠過,似乎有無數個影子正蠢蠢欲動。

目標——旋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