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扇門
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易經·係辭上傳》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子夜(1)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子夜零點春雨不記得是如何從舞廳裏走出來的,她摸著樓梯欄杆和走廊牆壁,回到了319房間。
喝口涼水躺在**,回憶剛才跳舞的一幕幕畫麵——那些老頭那些表情,與其說是華爾茲舞會,不如說是一場祭祀儀式吧,而她就是被奉獻給神的犧牲,一頭等待宰殺的沉默羔羊。
還有那個長得像蓋博的飯店老板艾伯特,他究竟是什麽角色?是主持祭祀的巫師還是做人肉包子的廚師?
他為什麽不來救我?
春雨喃喃地問自己,眼角又有些濕潤了……。不能就這麽睡下,她艱難地從**爬起來,打開藏在行李箱裏的筆記本電腦。
這還是她上飛機以來第一次用電腦,找到客房裏的網線,插上後就進了寬帶。
但她並沒有登陸網站,而是打開了自己的郵箱,刪除了幾封垃圾郵件後,她給遠在萬裏之外的一個人寫了封郵件。
在這封郵件裏,她將白天發生的一切,全都原原本本地寫了進去——不管他是否會認為這是篇懸疑小說,或者認為她已經精神不正常了,她都要把這些寫出來。
寫完郵件已是子夜十二點半了,發送到那個人的郵箱後,春雨便關掉了電腦。
入睡後。
雖然人已躺在**,但似乎仍在跳著華爾茲的舞步,對麵是克拉克。蓋博的臉龐,身體懸浮在空中,在這旋轉門飯店裏旋轉著。
她失眠了,房間裏彌漫著股熟悉的氣息,仿佛他已在站在床前,凝視著他的睡美人。
要睜開眼睛看看他,眼皮卻無法動彈,黑暗如張大網籠罩著她,困在網中央拚命掙紮,網線在脖子上勒得越來越緊,直到窒息……。
聲音來了。
耳膜被門外那聲音深深刺了一下,心裏也揪著疼了起來,是他在敲門嗎?
黑暗的房間裏什麽都看不到,隻有門外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春雨屏聲靜氣到了門後,感到那個人或東西就在外邊,僅僅隔著一道幾厘米的門板,與她麵對著麵,眼睛對著眼睛。
手抓著門把了,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打開了門,迎麵仍然是一團漆黑,惟有兩隻眼睛閃著幽幽的光,宛如山洞裏狼的眼睛。
“你是誰?”
春雨用中文喊了出來。
那雙眼睛眨了眨兩下,然後開始向後退去。
不能再讓他溜走了。
她衝出門跑向那雙眼睛,黑暗中那個“人”轉過身體,再也看不到狼似的眼睛了,隻有走廊裏一個模糊的背影。
前麵傳來淩亂的腳步聲,背影倉惶地向樓梯口跑去,春雨跟在後麵心跳越來越快,似乎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手指上,想要把他一把拉住。
背影一下子消失了,但隨之傳來沉重的下樓梯的聲音。春雨在牆上摸了摸,卻摸不到電燈開關,隻能顫抖地摸著樓梯欄杆,循著前麵的聲音追下樓去。
一直追到底樓大堂,這裏始終亮著一盞昏暗的燈。她看到了那個背影,穿著件寬大的白色睡袍,還戴著頂白色的睡帽,如幽靈般向走廊漂移。
此時春雨毫無懼意,後背心已沁出了許多汗珠。她三步並作兩步追上那人,不顧一切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一聲淒慘的叫聲傳出,讓春雨打了個冷戰——那不是高玄的聲音。
接著那張臉轉過了過來。
她看到了一雙狼似的眼睛,以及如刀刻過般的皺紋,還有滿頭長發如雪。
竟是個老太太!
那深深的眼窩裏藏著詭異的目光,高挺的鼻子竟像格林童話裏的巫婆,而白袍下的肩膀竟沒有半絲熱氣,難道是傳說中的吸血僵屍。
“So—Sorry!”
麵對這張醜陋嚇人的臉,春雨居然有些結巴了。她不自覺地後退兩步,想象這老太太是否會伸出帶血的手指,張開嘴巴露出滿口的獠牙,白色枯萎的長發轉眼變成無數條毒蛇?
老太太不再逃避,反而走進了一步,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接著露出森白的牙齒說:“Goodnight!”
她的聲音像是從水底發出的,隻有即將溺死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聲音。春雨恐懼得能聽到自己牙齒間打架的聲音,掉轉身體就朝樓梯上跑去。
當春雨像個無頭蒼蠅般跑到二樓,卻突然撞上了什麽東西,接著一雙大手牢牢抓住了她。無論怎樣掙紮,她再也動彈不得。這時廊燈已經打開了,她看到了兩撇黑色的小胡子。
又是旋轉門飯店的老板艾伯特,他盯著春雨的眼睛問:“你怎麽了?”
這雙灰色的眼球讓春雨停了下來,她回頭指了指底樓說:“那是什麽——什麽怪物?”
艾伯特靠著欄杆向下望去,然後微微笑了笑說:“原來是MadameJess啊。”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子夜(2)
“Jess?”
“她也是這裏的客人。”本來還是微笑之中,臉色忽然一下子沉了下來,“對不起,太晚了,你應該回房休息了。”
艾伯特的語氣似乎無法抗拒,春雨低下頭走上了樓梯,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關好門怕不牢靠又掛上鎖鏈,她坐倒在門後大口呼吸。也許那張蒼老醜陋的臉還在門外,她趕忙爬回到**,鑽在薄薄的被窩裏頭,似乎回到了母親溫暖的子宮中。
剛才那個老太太是誰?艾伯特說她是“MadameJess”,也就是Jess夫人。
Jess可以譯作“吉斯”。
好的,就把那老巫婆叫吉斯夫人吧。
春雨把頭探出被窩,心跳也漸漸正常了下來,願後半夜不再有妖怪來打擾。
Goodnight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9日上午(1)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9日上午10點上海。
我的家中。
剛從信箱裏拿出早報,在今天國際的新聞裏,果然出現了大本鍾的照片,底下還有關於大本鍾停擺的詳細報道。報紙上也沒給出停擺的原因,據說經過工程師的檢修,至今仍無定論。有說天氣原因的,也有說機械故障的,也有人幹脆說大本鍾年紀大太了,偶爾“罷工”一下也很正常。
放下報紙我打開電腦,發現電子郵箱裏有新郵件,發件人竟是那熟悉的名字——春雨。
心裏“咯噔”了一下,打開這封來自萬裏之外的電郵。這還是我第一次收到春雨的郵件,屏幕上幾十行字,就像蠶寶寶吐絲般,將她在四十八小時之內,從上海到倫敦,從天空到地麵,從活人到幽靈,從大本鍾到旋轉門,所有一切的離奇經曆,絲毫不差地傾吐了出來。
雖然如此的不可思議,怎麽看都更像是部小說,不,根本就是天方夜潭——飛機降落時有個老頭猝死在她身邊;突然停擺的大本鍾下,見到了曾經深深愛過的,早已死去了半年的男子;在倫敦郊區還有個名為“旋轉門”的飯店,裏麵住著一群古怪詭異的老頭老太……。
隻有中世紀的阿拉伯人才有這樣的想象力,隻有偉大如博爾赫斯的天才方能寫出這樣的小說,隻有我們未知的外星人才可以創造出這樣的奇跡。
然而,春雨既不是阿拉伯人,也不是博爾赫斯,更不是外星人——所以,我仍然願意相信春雨。
相信她確實親身經曆了郵件中所寫的這些事情。
無法解釋,或許也不需要解釋。
低下頭來仔細想了想,這封郵件裏的一切內容,包括文字裏所包含的情緒,都能讓我觸摸春雨的心:她在顫栗,她在恐懼,同時也在渴望,哪怕隻有那麽一絲微弱的希望。
她隻是一個弱女子,美麗的弱女子,一個人在異國他鄉,舉目無親。
誰能告訴我,如何才能幫助到她?
郵件中所說的一切都發生在遙遠的倫敦,唯一能與中國有關係的,就是龍舟告訴春雨的那段話——弗格森教授在中國期間,曾經到過上海的S大。
又是S大,請原諒我的小說裏屢次出現這所大學,因為它正好是春雨的學校,也是我的好友孫子楚任教的學校。
弗格森教授究竟有沒有到過S大?如果到過的話他又是來幹什麽的?這個教授在飛機上猝死的真正原因是什麽?
這些問題對於春雨來說都很重要,至少我可以證實第一個問題:在S大當老師的孫子楚一定能夠幫上忙的。
列位看官:這個家夥又要登場亮相了。
我隨即撥通了孫子楚的手機,電波那頭傳來了他慵懶的聲音。我可沒功夫和他閑扯,馬上開門見山的提出了問題。
“弗格森教授?”孫子楚在電話裏停頓了一下,“哦,我想起來了,一個月前是有個英國的教授來我們學校,好像叫MacFerguson?”
他在電話裏準確地拚出了這個姓名,雖是個玩世不恭的家夥,但記性倒是讓我自歎弗如。
“沒錯!就是這個人。你在學校裏嗎?我現在就來找你。”
幾分鍾後,我衝出了家門。
中午十二點整。
又一次走進S大校門,五月底的校園綠意盎然,昨夜剛下過小雨,三三兩兩的男女學生,從沾著水滴的草坪邊走過,全然不像稼軒筆下“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
想起春雨也曾無數次走過這些地方,這方草坪也曾踩在她腳下過吧,旁邊那些花花草草也曾留過她身上的體香吧,她的眼淚與憂傷也曾駐留在這片空氣中吧……。
哎呀,趕緊打住,怎麽腦子裏信馬由韁到了這些,如今她已身在幾萬公裏外的不列顛島,這校園也不過是她的夢中回憶罷了。
孫子楚在教職工食堂等著我,自然他是不會請我在飯店裏吃飯的,無非是送我份兩葷兩素的餐盤而已。他的皮膚更黑了,原來在“五一”假期去了桂林,跑到陽朔的山間玩攀岩來著。
“那麽著急地找我,又想把我寫進哪本書裏啊?”
他嘻皮笑臉地給我端來了餐盤,撿了張清靜的桌子坐下。
“拜托正經一些好嗎,你好歹也是為人師表的大學老師啊。”
我隻能苦笑了一下。孫子楚的年紀長我三歲,如今已然整三十歲了。他在拿到曆史學碩士學位以後,便留在S大任教。雖然教書什麽還算過得去,卻整天在研究些曆史學上的“邪門歪道”,比如殷人東渡美洲、李陵西遷歐羅巴、古印度眾神之車等等。
“好吧!”
轉眼間,他就換了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的姿態,看起來倒有些搞笑了。
“現在問你正事了,上個月見到過馬克。弗格森教授嗎?”
北京時間2005年5月29日上午(2)
“對,是英國詹姆士大學的教授吧?”孫子楚已低頭扒起了飯來,“記得是四月底,學校外事辦找到我,說是來了一個英國的教授,想要查找中國清朝一個人物的資料。”
“清朝人的資料?”
好奇怪啊,春雨的郵件裏不是明明說了嗎,弗格森教授是物理學方麵的著名科學家,怎麽會到中國來查曆史資料的呢?
“我剛開始還以為他是曆史學教授,或者是國外的漢學家。但見麵後才知道他是研究物理學的,這讓我感到非常奇怪。”
“那麽你接觸的弗格森教授是個怎麽樣的人?”
孫子楚皺了皺眉頭:“一個與眾不同的英國老頭。雖然具有典型的那種英國人的外貌,但他的眼神卻給我特別的感覺,很難說清楚那是什麽。他的表情幾乎從來沒有變化過,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表情,好像戴著一副僵硬的假麵具。”
這番話已經為我勾勒出了一個英國老頭的形象,沉默的人皮麵具披在臉上,麵具後藏著一個天使抑或魔鬼?
“不過,你還是要相信我的眼睛,任何細節都無法從我的目光下逃脫。”他喝了口蛋花湯繼續說下去,“隻有一個瞬間,我從弗格森教授的眼睛裏發現,一種近乎於絕望的感覺。我猜想他一定有沉重的心事,卻又要處心積慮地掩飾自己。”
“嗯,我明白了。那他要查的是哪個晚清人物?”
“老頭隻知道那個人的姓名的音譯。”
孫子楚拿出紙筆,寫下一行字母——Ts'uiPen“這是什麽名字?”
現在的漢語拚音裏沒有“Ts'ui”的寫法,不過“Pen”倒是有的。我打開手機拚音看了看,發“Pen”音的漢字非常少,隻有“噴”和“盆”是常用字,但不太可能是人名。加個後鼻音“Peng”就多些了,“朋”、“碰”、“彭”、“鵬”都發這個音,其中“彭”是常見姓,而“鵬”則是常見名。
“不知道,老頭不懂中文,自然也不曉得這兩個字的意思。他說Ts'uiPen是清朝的一個大官兼著名文人,曾經當過雲南省的總督。”
“總督是很大的官銜,可算是封疆大吏了。”
“是啊,清朝雖然有近三百年曆史,但各地總督的資料都很齊全。”他差不多已經吃光了午餐,剝開一個桔子說,“不過除此以外,弗格森教授就隻知道這些了,我認為他對他所要找的人其實一無所知。”
“那你幫他找到Ts'uiPen的資料了嗎?”
孫子楚搖搖頭:“很遺憾,雖然清史不是我的專長,但起碼有一點我還是知道的,在整個清朝曆史上,從來沒有過雲南總督這個職位!雲南省隻有巡撫,沒有單獨設置過總督。清朝隻在貴陽置了雲貴總督,統轄雲南、貴州兩省。”
食堂裏人漸漸少了,我這才想起來動筷:“嗯,就好像兩江總督管轄江蘇、安徽、江西,而這三省都各設巡撫管理。”
“英國老頭當然搞不清清朝的官職,可能指的就是雲貴總督,或是雲南巡撫吧。”孫子楚喝了口湯,有些失望地說,“可惜,我幫他查了清朝所有雲南巡撫和雲貴總督的姓名,但沒有一個人叫Ts'uiPen,或者PenTs'ui.”
“那就是沒有這個人了?”
“也不一定,可能老頭給出的姓名拚音不對,或者這兩個音節隻是名字,而沒有包括姓。所以,我建議弗格森教授去找老馬——我的研究生同學,現在社科院主攻清朝政治史。”
我已經如風卷殘雲般吃掉一半了:“那教授去了嗎?”
“這我就不曉得了,反正我把老馬的電話號碼給他了,之後老頭沒有再和我聯係過。”
“教授一定去過!你幫我再聯係一下你的同學好嗎?”
孫子楚點點頭,剝開餐後的桔子:“幹嘛那麽著急?你認識那英國老頭嗎?”
“不,我永遠都不會再認識他了,因為他已經死了。”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清晨(1)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清晨7點英國的清晨。
露水灑在窗外的樹葉上,涼涼的空氣透過玻璃滲進來,讓蜷縮在**的春雨顫抖了一下。
睜開眼睛,昨夜的恐懼仍停留在視網膜上,吉斯夫人那張老巫婆的臉,連同那些詭異的老頭們,一齊撲到她眼前張牙舞爪著。
她徒勞地伸手擋著自己的臉,抵擋劈頭蓋臉的棍棒與刀子,直到在想象中血流滿麵。
在**喘了一陣後,春雨倉惶地起來洗漱了一下,隻感覺肚子裏餓得難受,來不及挽起頭發,便迷迷糊糊地走出了房門。
清晨的旋轉門飯店裏,照舊飄浮著那股氣味,引誘她緩緩走下樓梯。就在二樓的轉角處,半閉著眼睛的她撞到了一個什麽東西。她差點倒在地上,驚慌失措抓著欄杆,原來是一個長發的老頭。
這西洋老人身材高大,滿頭的白發長長地拖在腦後,身上穿著件極度邋遢的衣服,倒有幾分藝術家的派頭。但這老頭似乎失去了感覺,根本就沒注意到春雨的存在,即便撞到了他身上也沒反應,好像她已經學會了隱身術,或者已融化到了空氣中。
長發老頭繼續走下了樓去,緊接著他身後的是一群老人。他們魚貫下樓,相互間沒有一句話,隻有刺耳的腳步聲響徹飯店。每個人都對她視若無睹,盡管昨晚她還是他們的舞會皇後,除非那隻是一場夢。
早餐後回到三樓,春雨想再爬回**睡一小會兒。忽然,在昏暗的走廊裏,她看到了一道光線射在牆上,原來對麵有扇門露出了一條縫隙。
這是318號房間,就在她的隔壁,她在這扇虛掩的門外徘徊了幾步,睡意竟一下子全消了。然後,她輕輕地推開了318的房門。
一推開門就聞到了陣陣幽香,有些像熏衣草的香味,但又說不清加了些什麽,隻感到是某個女人的體香。
對,這是一個年輕女人的房間,牆壁上裝飾著粉紅色的花紋,天花板上吊著綠色的燈。進門就是一張精致古老的梳妝台,興許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董,給人溫馨柔和的印象。
春雨在梳妝台鏡子裏看到了自己,頭發自然地垂在兩肩,白皙的臉孔上鑲嵌一雙黑色寶石,或許這麵鏡子第一次照到東方女孩。這樣古老的鏡子或許有什麽魔法吧,傳說能把許多年前照過的人的形象永遠保存進來,偶爾半夜裏就會把那個人放出來。
是的,春雨似乎已經看到那個人了,白衣黑發,棕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有地中海的風味,那女孩就坐在梳妝台前,用一把長長的梳子,梳理著她那略微卷曲的頭發,她的頭發很長很長,就像幾千年前的美杜莎,長得能**所有的人,進而緊緊地纏住他們的脖子。
真的看到她了——就在梳妝台的玻璃台板底下,壓著一張彩色照片。有個女孩正在照片裏微笑,不同於北歐日爾曼人種的金發碧眼,而是更加性感美麗的南歐拉丁人種模樣。她看起來才二十多歲,黑色的頭發大大的眼睛,容易讓人聯想起某個西班牙女明星。
忽然,春雨的眼睛怔住了,不僅僅是照片裏的女子,更重要是那女子身後的背景。
照片裏女子身後有一扇門。
旋轉門。
春雨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以免自己失聲叫出來,她低下頭仔細看著這張照片,背景確實是一扇旋轉門——似乎正在旋轉之中,但門裏沒有人進出,四扇玻璃發出奇異的反光,隻是看起來有些陳舊。
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背景了,似乎是照片中的美麗女主角,有意要和旋轉門合影。
可是,這扇旋轉門究竟在哪裏?
雖然春雨正身處旋轉門飯店中,可到現在三十多個小時過去了,她連旋轉門的影子都沒看到。
不過,既然有這樣一張照片,那就證明旋轉門是存在的。
高玄說得沒錯,或許他就在照片上的這扇旋轉門中。
她終於把頭從台板上挪開了,梳妝台上還放著一些女人用品,比如化妝品和香水等等,但都是她從來沒有聽說過的牌子,看起來也非常舊了。所以,春雨猜想照片裏的女孩早已離開了這裏,或者極少使用這個梳妝台。
旁邊是一張帶有帳子的大床,就像中國的蚊帳一樣,把幔布放下來可以遮住床裏的一切。床頭有華麗的雕刻裝飾,鋪著幹淨的床單和潔白的枕頭,又不像很久沒人住過的樣子。
窗外就是那個小花園了,滿眼都是蒼翠的樹枝,感覺像是被囚禁在綠色的視野中。
忽然,外麵的走廊上傳來一陣沉悶腳步聲,讓春雨心跳驟然快了起來,她手忙腳亂地在房間裏轉了轉,該不該跑出去?
門把轉動了一下,外麵的人要進來了。她可不想被發現躲在別人的房間裏,或許英國人會把她看成是小偷?想到這裏她就渾身哆嗦,而那扇門已經緩緩打開了。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清晨(2)
正好身後就是一個大衣櫥,春雨下意識地打開櫥門,閃身藏到了衣櫥裏麵。
飛快關上櫥門,回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春雨屏聲靜氣不敢發出一絲聲音,甘心變成一具安靜的木乃依。
大櫥外響起關門的聲音,然後是一陣皮鞋的腳步聲,聽聲音顯然是個男人,估計是老板艾伯特吧,但也可能是那個高高的服務生。
躲在這個黑暗的封閉空間內,春雨仿佛回到了半年多前的大學女生宿舍內,她躲在上鋪的被窩裏,收發著來自地獄的短信……。
恐懼再度升上腦門,她似乎看到了外麵有雙手,正觸摸著大櫥的門把,隨時都會拉開櫥門,露出一張猙獰可怖的臉——不知道是大櫥裏的人嚇昏過去,還是大櫥外麵的人呢?
如果你打開衣櫥,發現裏麵站著一個美麗的女孩,是嚇壞了還是高興壞了呢?
春雨默默數著自己的心跳,櫥門始終沒被拉開。衣櫥裏麵散發著奇怪的氣味,好像並沒有衣服掛著。腳下是大櫥的木板,隻要一動彈就會發出聲音,她隻能紋絲不動,覺得自己更像個塑料模特。
忽然,她聽到外麵有人說話的聲音,但她確定並沒有第三個人進來,那個人究竟在和誰說話呢?難道是這間閨房的女主人嗎?她緊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對,他也有可能是在自言自語。
好像是艾伯特,但春雨聽不清他說些什麽,隔了一層大櫥的木板,那含含糊糊的說話聲,更像是外星人的詩朗誦。
那聲音越來越悲戚,幾乎帶著點哭腔,就更加聽不清楚了。躲在大櫥裏的春雨不敢想象,那個蓋博式的男人哭泣會是什麽樣子?
幾分鍾後,外麵的人不再發出聲音了,接著春雨聽到了出門並且關門的聲音。
他終於出去了。
慣性使然,她繼續在大櫥裏憋了半分鍾,然後長長籲出了口氣。
然而,當春雨要從衣櫥裏出去時,卻發現櫥門打不開了。
刹時驚出一身冷汗,她使勁推著大櫥門板,卻好像被什麽卡住了,無論如何都沒法打開。
不能用力推,否則大衣櫥會倒下來的,春雨隻能把力量集中在門縫,費了七、八分鍾卻仍未見分曉。
黑暗的大櫥宛如巨大的棺材,似乎隨時都會把她帶入地下,狹小的空間內空氣渾濁,越來越讓人感到窒息。
終於,春雨再也顧不得顏麵了,在衣櫥裏大聲地呼救。
“喂,有人嗎?”
她用英文高聲喊叫著,這還是前天晚上與高玄失散以來,她喊出的最大的嗓音。她確信雖然隔著大櫥和房間的門,但走廊裏如果有人經過,一定可以聽到這個聲音。
然而,又過去了十幾分鍾,外麵絲毫動靜都沒有,而她已經累得嗓子幾乎啞了。
春雨絕望地仰起了頭,卻依舊看不到天空,隻有山洞般的無邊黑暗。
再也站不動了,她沿著大櫥內壁緩緩地滑下去,坐倒在了大櫥底板上。眼睛已經失去了作用,她像個瞎子一樣靠著後麵,似乎那個幽靈就要來把她帶走了。
忽然,她用手撐了撐底下,屁股下突然騰空了,來不及尖叫便掉下了深淵。
腦中全被擦掉了,仿佛地獄就在下麵等著她。但隨即眼睛被光刺激了一下,眩得她睜不開眼皮。然後,春雨覺得自己掉到一片軟綿綿的東西上,隻是心髒幾乎跳出了喉嚨。
不知已墜入了地獄的第幾層?隻是身下不但沒覺得疼,反而還有些舒服。她緩緩抬起眼皮,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上午的光線照射在她臉上,這裏還是人間。
深呼吸——她張大嘴巴,貪婪地呼吸著空氣,剛才在衣櫥裏憋得太久了,仿佛在奧斯威辛的毒氣浴室中。
就這樣躺了幾分鍾,春雨這才發現,自己身下是張柔軟的大床,怪不得掉下來一點事都沒有。可自己是怎麽掉下來的呢?春雨仔細看了看天花板,似乎有道細微的裂縫,也許是一道自動打開的機關暗門,用力按大衣櫥底板就會打開,讓裏麵的人掉下來。
她走到了窗邊看了看外麵,依然是飯店後麵的花園,而且她確定這裏就是飯店二樓。沒錯,剛才她從飯店三樓的房間裏,通過大衣櫥底下的暗門,掉到了底下的二樓房間裏。
“幸好這張床還比較結實!”
春雨對自己苦笑了一聲。她又繞了這個房間一圈,發現這裏的裝飾古老而華麗,不像是飯店的客房,倒更像是個貴賓的書房之類。
這裏究竟是哪兒?
牆兩邊是精致的書櫥,裏麵擺滿了各種圖書,她隨手抽出幾本,發現都是一百年前的老書。還有個密封的玻璃櫃子,感覺像博物館裏的陳列窗,裏麵壓著幾卷中國的線裝書。在維多利亞風格的房子裏,看到中國的古書真讓人意外。春雨油然而生了一股親切感,她低頭仔細看了看,發現線裝書底下還有小標簽,注著一行繁體中文字——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清晨(3)
《永樂大典》抄本沒想到竟是《永樂大典》的抄本!要是原件的話早就價值連城了,因為當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時,《永樂大典》大部分都已毀於戰火。
玻璃櫃旁邊是個老式的留聲機,有個大喇叭發出金屬的光澤。留聲機邊上還有個青銅的鳳凰,或許是中國春秋時代的文物吧。在上麵的玻璃櫥窗裏,有一紅一藍兩隻瓷瓶,看上去耀眼奪目,帶有明顯西域的風格。
窗邊還有個落地的圓座鍾,不知道有多少年齡了,但那秒針仍然永不知疲倦地走動著,春雨抬腕看看自己的手表,竟然分毫不差。
這滿屋子的寶貝令人眼花繚亂,還好春雨不是個小毛賊,否則非得把這房間搬空為止。她攝手攝腳地走到門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壞了什麽東西。
當她打開房門時,迎麵卻看到了一張男人的臉。
蓋博式的小胡子翹了翹,立刻從微笑變成了慍怒。
春雨也嚇得不輕,腳一軟幾乎就摔倒了,她緊緊抓著門框,後仰著頭不知道說什麽。
兩人就這樣對峙了半分鍾,直到喬治·艾伯特冷冷地說了聲:“Hello!”
“Hello……。”
回答的聲音劇烈顫抖,她不知該怎樣解釋,自己是如何出現在這個充滿寶貝的房間裏的,難道要說她是從三樓大衣櫥裏掉下來的嗎?
“I‘msorry”
她羞愧地低下了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艾伯特把眉頭擰到了一起:“請問你是怎麽進來的?我記得早上出去的時候,明明是把門給鎖好的。”
“是嗎?可是我剛才路過的時候,這扇門卻是半開著的。”
春雨紅著臉撒了一個謊,盡管心裏像吃了個死蒼蠅一樣難受。
艾伯特盯著她的眼睛搖了搖頭,也許早已經看穿了吧:“好了,這次我原諒了你,以後請不要再擅自闖進別人的房間。”
她點點頭,輕聲細氣地說:“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請便。”
艾伯特閃到門裏,給她讓出了一條路。
春雨“逃”出了這個房間,像陣風似的跑回到了樓上319房間。當她經過隔壁318房門時,再也不敢看那扇門了。
鎖上門倒在**大口喘氣,腦海中卻浮現起了,隔壁房間那照片裏的女子。
她是誰?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下午(1)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下午2點還是在倫敦,春雨的房間。
午後的空氣不再那麽潮濕了,她枯坐在床邊關掉電視機,任何聲音都是多餘的,隻有自己的心跳聲還那麽真實,提醒她仍然活著。
剛來到倫敦的幾個小時,意外地在大本鍾下發現了那個男人,轉眼卻消失在雨夜中。為找回這唯一的希望,她來到旋轉門飯店,但那個影子依然遙遠,讓她一步步墜入絕望的深淵。
除了讓她魂牽夢縈的高玄外,還有一個男人也讓她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在飛機上歸天的弗格森教授。雖然素昧平生,但他生命中最後幾個小時,留給春雨的印象實在太深了。
仔細回想著飛機上那段噩夢——但願那隻是噩夢,可教授老頭的眼睛卻如此真實——好像還漏了什麽?是那本書,她居然差點忘記了。
教授在飛機上送給了春雨一本書!
她摸著自己的心口,卻無法禁止後背心的冷汗。那本書在哪裏?春雨趕緊打開行李箱,她記得前天在飛機上,自己把書放到隨身小包裏了,後來又放進了大箱。
謝天謝地,在一堆替換衣服裏找了半天,終於從箱底找到了這本書——《BorgesNovelsCollection》綠色的封麵上是個鬱鬱蔥蔥的花園,樹叢中隱藏著一個中國式的涼亭,仿佛是十九世紀歐洲人的中國印象。
弗格森教授在飛機上,將這本綠封麵的書送給了春雨,至今她仍然搞不清教授為什麽要這麽做?在他將這本書送給春雨後不久,便在飛機降落過程中猝死身亡了——這是他生命中最後的遺物,更確切地說是最後的贈送物,送到了春雨的手裏。
書名翻譯成中文就是“Borges小說集”。下麵是著作者的名字:JorgeLuisBorges(Argentina)
括號中是作者的國籍,“Argentina”也就是中文裏的阿根廷。
這個名叫JorgeLuisBorges的阿根廷人究竟是誰?她記得教授隻在飛機上告訴她:這個作者早已經去世了。除此之外,並未透露過關於這個JorgeLuisBorges的任何信息。
春雨緩緩打開書頁,在前勒口處看到了作者簡介,居然密密麻麻寫了一大堆英文,她試著將其譯成了中文——JorgeLuisBorges(1899——1986)
阿根廷文學家。1899年8月24日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個有英國血統的醫生家庭。一戰後全家移居瑞士,後就讀於劍橋大學,掌握英、法、德等語言。1921年回到阿根廷,1923年出版第一部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熱情》。1935年第一部短篇小說集《世界醜事》問世。1941年短篇小說集《小徑分岔的花園》發表,其他重要短篇集有《阿萊夫》、《死亡與羅盤》和《布羅迪埃的報告》。1946年,Borges因在反對Peron總統的宣言上簽名,被革去圖書館職務,派為市場家禽稽查員。1955?年Peron政權被推翻後,Borges任國立圖書館館長、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哲學文學係英國文學教授。1986年與瑪麗亞。兒玉結婚,同年6月14日在日內瓦逝世。
當她看完這段文字,一個名字立即從口中跳了出來:博爾赫斯!
沒錯,JorgeLuisBorges就是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的英文全名。
還好大二那年在《外國文學史》“現當代拉美文學”一章裏看到過博爾赫斯的名字,否則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
春雨又翻到了書的封麵:《BorgesNovelsCollection》——原來就是《博爾赫斯小說集》,隻不過是1999年的英文版。
記得大學時讀過一些博爾赫斯的小說,但幾乎沒有一篇能看懂,大多看了開頭兩頁就扔下了。春雨覺得那個阿根廷老頭的精神世界,不是普通人所能領會的,自己也是“凡女俗妹”,隻能敬而遠之。
現在最迫切的問題是:弗格森教授為什麽要在飛機上,把這本《博爾赫斯小說集》送給春雨呢?天知道,除非跑到地獄裏去問他。
她翻開了書頁,先翻到全書目錄頁,這裏收入了博爾赫斯的19部短篇小說。在博爾赫斯一生創作的眾多小說中,這19篇隻是一小部分,但是他最著名的精華,比如《沙之書》、《南方》、《圓形廢墟》、《巴別圖書館》。
沒有精神再閱讀這些文字了,況且春雨知道自己幾乎沒有讀懂的可能。她隻能隨意地翻了翻,忽然翻出了一枚書簽。
這是一枚泛黃了的小書簽,沒有商標和廣告性的文字,隻印著一個吹著“蓬蓬頭”的男人的黑白照片。不,不是“蓬蓬頭”,隻是一頭灰白的亂發,削瘦的臉上有著一雙睿智的眼睛,皺紋簇擁著唇上的胡須。雖有些其貌不揚,但氣度卻是非凡。
終於,春雨認出了這個男人——愛因斯坦。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下午(2)
毫無疑問,誰都不會認錯這張臉的: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她還從來沒見過印著科學家頭像的書簽,不過想想也不奇怪,弗格森教授是著名的科學家,說不定愛因斯坦就是他的偶像,用愛因斯坦頭像的書簽也就很正常了。
書簽夾著的這一頁是第119頁,正好是一篇小說的開頭,這篇小說的名字是《THEGARDENOFFORKINGPATHS》這個題目譯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小徑分岔的花園》。
奇怪的老頭寫的奇怪的名字。
雖然是英文版本的小說,但春雨還是看進去了——主人公居然是一個中國人,博爾赫斯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以中國人的視角和口吻說話。
《小徑分岔的花園》的故事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英國說起……。
這是一篇奇異又神秘的小說,如果你此前已經讀過它的話,那麽我向你表示欽佩及祝賀;如果你很不幸還沒有讀過這篇小說,建議你馬上去買一本《博爾赫斯小說集》,或者從網上下載也可以,隻要你能讀懂它。
回到英國,倫墩,旋轉門飯店,319室,春雨的指尖,這本綠封麵的書,第119~128頁。
45分鍾的閱讀過去了,當小說主人公中國人“YuTsun”,在“無限悔恨和厭倦”中結束了全部自述時,春雨仿佛也跟著他的靈魂一同走上了絞刑架。
好像閱讀了天條戒律,她合起手中的書本。這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故事,她甚至希望自己完全沒有看懂這篇小說。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心靈確實被打開了一道口子,那是博爾赫斯老頭用一把智慧的阿根廷鑿子鑿開的。在老人早已看不見的眼睛裏,射出兩道深邃的目光,通過這個口子射入了她的靈魂最深處。
春雨不敢解釋,也許一切的解釋都毫無意義,因為文本的存在已是奇跡。
呆坐了幾分鍾後,她終於挪動了一下身子,因為突然想起了一個名字——昨天下午,在維多利亞精神病院裏,她和龍舟見到了一個叫斯科特的病人,幾年前曾經與高玄深入接觸過。
斯科特昨天怎麽說來著?他說當年高玄到英國來,為了尋找一次大戰時期一個中國間諜,那個中國人為德國刺探軍情,1916年被以間諜罪處以絞刑。斯科特還煞有介事地說,這個秘密可能“關係到上千萬人的生命”,讓春雨搞不清這是真的?還是精神病人的臆語?
但最要緊的是,斯科特寫出了那個中國間諜的名字——YuTsun現在,請你再往上倒回去看幾十行,你發現了嗎?
博爾赫斯的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的主人公是個中國人,小說裏他的名字叫“YuTsun”。
小說主人公的身份就是間諜:一個為德國服務的中國間諜,1916年被英國軍情部門逮捕。整篇小說就是YuTsun被捕後的回憶筆錄,最後他被判處了絞刑。
斯科特說的高玄所要尋找的YuTsun=《小徑分岔的花園》裏的YuTsun假設這並非精神病人的瘋話,那麽高玄為何要尋找博爾赫斯小說中的人物呢?
除非——《小徑分岔的花園》的故事是真實的,YuTsun在曆史上也確有其人。
春雨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驚恐萬分地看著窗外。九十年前那個中國男人的臉龐,仿佛正貼在窗玻璃上。
那就是高玄要尋找的人嗎?
低頭喘出幾口氣,悶在房裏是想不出答案的。她隨即打開筆記本電腦,給遠在萬裏之外的本人寫了一封電郵,將剛才發現的這件事詳細地講述了一遍。她現在要求得遠程支持,也隻有這樣她才不會感到單槍匹馬。
然後,春雨又撥通了一個倫敦本地的手機號碼。
電波瞬間飛出了旋轉門……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下午(1)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下午3點鈴聲響起來了。
龍舟從自己的臂彎中抬起頭來,睜開迷迷糊糊的雙眼,心頭一陣狂跳。伸手在台子上摸了好一會兒,終於從一堆廢紙中找到了手機。
麵前是一台IBM筆記本電腦,液晶屏上閃著柔和的光線,剛才竟在電腦前睡著了。
鈴聲依舊急促,他打開手機發出枯啞的聲音:“Hello……。”
“是我啊,龍舟。”
竟是春雨的聲音,這幾個美妙的漢語單音節,即刻讓龍舟從恍惚狀態中醒來:“是要再謝謝我吧?嗬嗬,不用謝了,不過請我吃飯還是可以考慮的。”
“等我拿到學校的獎學金再請你吃飯吧。”聽到這句話龍舟心頭一涼,等她拿到獎學金還不知道要猴年馬月呢,電話裏春雨繼續著急地說,“還記得昨天晚上我跟你說過的,弗格森教授在飛機上送給了我一本書嗎?”
“對,你說是一本什麽小說集。”
“是《博爾赫斯小說集》!”
“博爾赫斯?好像是一個拉丁歌星的名字啊。”
電話那頭的春雨差點沒暈過去,這小子居然不知道博爾赫斯!不過,她還是在電話裏耐心地介紹了一遍博爾赫斯,然後把《小徑分岔的花園》裏YuTsun的事也告訴了他。
龍舟終於想起了昨天下午,在維多利亞精神病院裏聽到的斯科特的話。他想了想說:“會不會是那個神經病看多了博爾赫斯的小說後產生的妄想呢?”
“討厭!”
還沒等他說對不起,春雨已經掛斷了電話。
連說了幾聲“倒黴”,龍舟又把臉放在了台子上,對著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保護程序——想象中的宇宙黑洞圖像在閃爍著。
隨便按了一個鍵,屏幕上顯出了電腦桌麵,有一行密碼輸入的提示。
他閉著眼睛鍵入了一組圓周率數據:3.141592……。
但屏幕上跳出的仍然是出錯。
無奈地長出了一口氣,從上午十點到現在,龍舟已經在這台筆記本前坐了五個鍾頭了。但麵對他的始終都是這行密碼提示,他換了無數個可能的密碼鍵入,永遠都被告知是“出錯”。
這是弗格森教授的筆記本電腦,昨天從機場拿回來的教授遺物,也是教授在飛機上死去前最後使用過的物品之一。
聯想到昨晚春雨所說的:教授在飛機上連續幾個小時,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但在龍舟的記憶中,教授並不習慣用筆記本電腦,平時最多用幾十分鍾就關掉了,也沒有在電腦上看視頻或者其他文章的習慣。
所以,龍舟覺得教授一定有蹊蹺,或許筆記本電腦裏有什麽重要的內容,以至於讓他如此聚精會神——甚至教授的死也與筆記本也有什麽關係?
於是上午一起床,他就打開了教授的筆記本電腦,但迎麵卻被這行密碼攔住了。過去他常幫教授在這台電腦上收發郵件,但從來沒有過密碼提示,顯然這是教授最近才設置的。難道裏麵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需要這樣的密碼來保護嗎?
教授究竟是為什麽而死的?他的筆記本裏究竟隱藏了什麽?他到中國去究竟是要尋找什麽?他的臉似乎總在眼前晃動,就像三年前第一次見到教授。
那時龍舟剛從國內本科畢業來到英國,研究物質世界的物理係高材生,卻對自己生活中的物質世界一無所知,簡直是一個傻小子。他的行李箱裏沒帶多少東西,全被物理學著作和科幻小說塞滿了,其中儒勒。凡爾納的書就占了半壁江山,另外阿西莫夫的書也有不少。
至於他來英國的原因,現在想來十分可笑,讀書留學什麽都是其次的,最大的渴望就是見到他的偶像——史蒂芬。霍金,這個天妒英才而患有盧伽雷氏症,在輪椅上坐了幾十年的英國男人,以其驚人的智慧和毅力,無限接近了愛因斯坦追求過的真理,並以一本具有美妙文學語言的《時間簡史》震撼了全世界。
為此龍舟信誓旦旦要考入劍橋凱爾斯學院,這樣就有機會見到居住在劍橋的霍金了。然而,他剛到劍橋的第一場考試就失敗了,連霍金的氣味也沒聞到,便“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告別康橋了。在龍舟走投無路的時候,他來到倫敦的詹姆士大學,在這所以斯圖亞特王朝末代君主命名的學校裏,第一次見到了馬克。弗格森教授。
那是一間堆滿了書的屋子,教授深邃的眼睛注視著龍舟。他始終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態,但龍舟感到無法準確記清他的長相,似乎那個真正的他一直被什麽掩蓋著。教授沒有問他太多問題,對這個中國學生非常寬容,但對其他國家的學生卻異常苛刻,包括英國學生。最後,隻有龍舟一個人留了下來,成為弗格森教授唯一的研究生,這讓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下午(2)
龍舟對教授非常感激,他很快就拿到了全額獎學金,這讓他的學習和生活寬裕了許多。教授對龍舟很寬容也非常信任,但話一直不多,除了安排工作與輔導論文以外,很少談及其他事情,似乎他的世界隻是由數字和公式組成的。龍舟也從未見過教授的家人,聽說教授終生沒有結婚,也沒有情人之類的跡象。教授也沒什麽私人朋友,僅僅隻有工作上和學術上的關係,他是個標準的孤家寡人,把生活的百分之一百都交給了科學。
不過,龍舟倒是聽別人說過,教授終生不娶的原因——他多年前遭受過某段感情上的沉重打擊,曾經愛得死去活來,最後卻無疾而終,讓教授對愛情徹底死了心。
忽然,龍舟想起一首叫《戀愛症侯群》的中文歌。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晚(1)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晚8點旋轉門飯店。
窗外夜色迷離,春雨趴在玻璃後麵,看著花園裏樹葉的陰影。
她是在晚餐時間幾乎結束時才下樓去的,這樣就避開了那些神經兮兮的老頭子們,坐在餐桌上卻吃不下什麽東西,隻吃了半盤意麵就回到樓上了。
這令人窒息的地方!她打開了窗戶,倫敦清涼的晚風灌入房間,似乎帶來了他的氣味——那永遠難忘的味道,又一次讓春雨心亂了起來,披著頭發在房間裏來回踱步。
忽然,似乎冥冥之中有什麽刺激了她,使她猛然拉開了客房寫字台的抽屜,一片閃光的金屬立刻紮疼了她的眼睛。
抽屜裏躺著一枚鑰匙。
凝脂般的手指顫抖著伸進抽屜,將這枚鑰匙放到了自己眼前。這是枚粗大的黃銅鑰匙,在鑰匙柄上印著阿拉伯數字——19春雨緩緩念出了這個數字,這裏是319房間,應該是這個房間的鑰匙吧?可是這裏已經用房卡了,門上並沒有鎖孔可以插。房間裏也用不上鑰匙,所有的抽屜都沒有鎖。
但是,在鑰匙柄的另外一麵,還印著幾個大寫的英文字母——XUAN看到這四個字母春雨驚呆了,一個中國男人的名字脫口而出。
隻有漢語裏才有XUAN的發音,唯一的可能是高玄的“XUAN”。
手指繼續在發抖,她撫摸著鑰匙柄上的“XUAN”,還有另一麵的“19”。
對,“19”裏的“XUAN”,不就象征著地獄的第19層裏的高玄嗎?
一枚鑰匙,就是一組開門的密碼。現在春雨確信了,它就是高玄留給自己的密碼。
她將這枚鑰匙摟在心口,任憑它如此地冰涼,就像一把金屬匕首。春雨吻了吻這枚刻著高玄名字的鑰匙,這就是最好的證據了,至少可以證明他在這個房間住過,或者仍然就在這個旋轉門飯店裏。
也許高玄說得沒錯,她也沒有找錯地方,這裏就是高玄所在的旋轉門!
此刻,溫熱的淚水禁不住滑落下來,打濕了這枚冰涼的鑰匙。
女人癡情的眼淚可以溶化一切。
捏著這枚鑰匙,小女孩似的倒在**,閉上眼睛仿佛他就在身旁,撫慰她的頭發。
他已化身為空氣……。
不知多久過去,什麽聲音將春雨從沉睡中喚醒,原來是門鈴在響。
現在誰會來找她呢?是老板艾伯特還是那個前台的服務生?春雨手中依然捏著那枚鑰匙,她將鑰匙塞回到抽屜裏,整理一下頭發打開了房門。
走廊裏亮著昏暗的燈光,依稀看到外麵的人影,白色的卷發高高蓬起,下麵是一張巫婆般的臉。
吉斯夫人?
瞬間,春雨想起了她的名字,昨天半夜裏見到的這個老太太,讓人恐懼的吸血鬼形象。
“你——你要幹什麽?”
她差點就把中文給說出來了,手上緊緊抓著房門,苗頭不對就能迅速關上。
“WelcometoRevolvingdoor(歡迎來到旋轉門)。”
吉斯夫人的聲音倒並不像樣子那樣嚇人,是那種柔和的中年婦女的聲音,她的眼神不像昨晚那樣猙獰,看不出什麽敵意,倒有幾分街頭流浪者的可憐。
這讓春雨倒不好意思關門了:“CanIhelpyou?”
“我一個人感到好寂寞,能和你聊聊天嗎?”
雖然還是心存疑慮,但終究是心太軟,小心翼翼地將吉斯夫人讓進了房間。
“Thankyou.”
吉斯夫人微微一笑,優雅地走進房間,坐在一張椅子上,還整理了一下滿頭如雪的白發,與昨天半夜裏簡直判若兩人。
春雨有些詫異,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吉斯夫人就說話了:“你叫Springrain?”
“你怎麽會知道我名字的?”
“是傑克告訴我的?”
傑克?幾秒鍾後她才反應過來,不就是大堂前台服務生嗎?可春雨記得自己是用拚音登記的,並沒有把Springrain告訴前台啊,不過也可能是老板艾伯特說的吧。
“吉斯夫人,你也是旋轉門飯店的客人嗎?”
“是的。”
老婦人點點頭,露出了下巴底下深深的皺紋。
“我是從中國來的留學生,您呢?”
吉斯夫人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就是英國人,已經在這個飯店裏住了很多年了。”
“已經住了很多年?那你知道一個叫高玄的中國人嗎?”
“Gaoxuan?”吉斯夫人擰起眉毛想了好一會兒,“對不起,我記不清了,也許我真的老了。”
但春雨還在追問:“到底是記不清楚了還是沒有這個人?”
“我也不知道,很多過去的事情我都記不清楚了。”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晚(2)
“那你能告訴我旋轉門飯店的過去嗎?”
說著春雨給老婦人倒了杯熱水,吉斯夫人捧著杯子宛如慈祥的母親,她閉上眼睛想了好一會兒說:“很久很久以前,這裏還是一片荒涼的沼澤,泰晤士河要比今天寬許多,就從荒灘旁流過。沼澤中野獸出沒,飛鳥成群,由黑色的矮精靈所統治,牧羊人從不敢踏入一步。”
黑色的矮精靈?難不成變成老奶奶的童話故事了?春雨趕緊讓她打住:“對不起,這個很久佷久以前,到底是多久呢?”
吉斯夫人又想了想:“嗯——其實也不算很久啊,也就是八、九百年前吧。”
聽到“八、九百年”春雨不禁差點蹶倒,這實在也太“久”點了吧。
老婦人沒看春雨的表情,自顧自說下去:“後來啊,諾曼底公爵征服者威廉從法國登陸英格蘭,成為了英國的國王,就將這塊荒地賜予了手下的一位大將作為封地。得到這塊領地的人,便是第一代艾伯特侯爵——勇敢者愛德華。”
“也就是說艾伯特老板是侯爵的後代,他們家族從八、九百年前起,就成為了統治這裏的貴族?”
“你真是個聰明的女孩!”
吉斯夫人的誇獎令春雨感到有些臉紅,老婦人甚至伸出手要撫摸她的頭發,春雨趕緊往後縮回到**。
“艾伯特侯爵在此建起了城堡,荒涼的沼澤可以防禦敵人的進攻。隨著人口漸漸增加,黑色的矮精靈逃往了森林裏,野獸和飛鳥也不再出沒。幾百年裏,無論統治英格蘭的王朝改換多少次,位於倫敦北郊的艾伯特侯爵一直都是最重要的貴族,多次跟隨英王出征各國,甚至幾度卷入英國王位的爭奪戰。對了,你看到在飯店的餐盤上,有個十字大門的標誌嗎?”
她想起來餐廳裏的那些圖案:“對的,是旋轉門飯店的商標嗎?”
“不,這個十字大門的標誌,就是艾伯特侯爵世代相傳的族徽。”
“族徽?”
春雨倒想起了日本戰國片裏那些大名們的家族印記。其實在歐洲中世紀,每家貴族都會有自己的族徽,往往世代相傳數百年,有些族徽至今仍然保留。英國曆史上著名的內戰——紅白玫瑰戰爭,令人聯想到《紅玫瑰與白玫瑰》,實際上非常血腥殘忍。戰爭一方的蘭開斯特家族以紅玫瑰為族徽,另一方約克家族以白玫瑰為族徽,因此才以玫瑰得名。
“對,你看你的床單角上。”
她趕緊低頭看了看床單,果然發現在不起眼的角落裏,印著一個十字大門的族徽標記,背景的古城堡應該就是艾伯特侯爵的府第了。春雨又仔細看了看房間,才注意到在許多小地方,其實都印著這樣的族徽,簡直就是無處不在。
吉斯夫人這時又像個曆史老師了:“到了十七世紀英國革命時代,那時艾伯特侯爵誓死效忠國王,後來可憐的查理一世被議會送上了斷頭台。艾伯特侯爵因為是國王的死黨,在45歲那年的生日被斬首了,其後代的世襲爵位被剝奪,但仍然保留了這塊土地的產業。”
“好離奇啊,就像一部小說。”
“更離奇的事在後頭呢,自從第19代艾伯特侯爵被斬首後,艾伯特家族就好像遭到了什麽詛咒,到現在已經了三百多年了,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夠活過45歲!”
這才是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呢,春雨忍不住抖了一下:“真有這種事嗎?”
“沒錯,從第20代到第31代,每一個艾伯特家族的成員,都在45歲之前死去了。有的年紀很輕就死了,有的是在43歲或44歲死去。死因也五花八門,有戰死的,有病故的,也有不知為什麽自殺身亡的。最奇怪的要算第28代艾伯特,也就是現在的老板喬治·艾伯特的高祖父,他在自己45歲生日晚餐上突然猝死,死因至今不明。”
春雨的心又被老婦人揪了一把,照這麽算來現在的老板艾伯特應該是第32代了。
忽然,吉斯夫人發出了令人恐懼的冷笑聲:“親愛的,你知道嗎?再過七天,喬治·艾伯特就要過他的45歲生日了!”
“啊——”
再過七天……。七天……。
春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是為吉斯夫人還是老板艾伯特呢?她隻是怔怔地看著老婦人,仿佛一下子又變得如此陌生了。
此刻,她覺得自己頭都大了,本想從吉斯夫人口中問出高玄的下落,沒想到卻越說越遠,還是把話題轉移開吧:“對不起,我還想問一下,隔壁的318房間是誰的?”
就是今天上午她誤入的那個神秘房間,讓她被關在大衣櫥裏,又掉進了二樓。
然而,吉斯夫人的表情卻瞬間凝固了,眼球幾乎都要爆出了眼眶。她猛抓自己的頭發,剛理好的白發又給弄成了“鳥窩”,低下頭佝僂起身子,觸電似的劇烈顫抖起來。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晚(3)
這副樣子讓春雨嚇得不輕,一時手足無措,難道剛才那句話問錯了?看來吉斯夫人對這個極度敏感。她剛想讓老婦人冷靜下來,吉斯夫人卻發出了淒慘的尖叫。
眼前的臉又恢複了巫婆的容顏,再加上這刺耳駭人的聲音,讓春雨聯想到了千年之前,當這裏還是荒涼的沼澤地時,黑色的矮精靈獵殺牧羊人時的恐怖長嘯。
吉斯夫人的慘叫聲穿透了牆壁和房門,穿透了走廊和樓板,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旋轉門,甚至連夜空中的星星都被她嚇得躲到了雲層中。
麵對這樣的場麵,春雨已經完全無能為力了,她後退到了牆根裏,似乎這老婦人已變成了妖孽,幾分鍾前的那些慈祥和友善,隻不過是為了騙得受害者的信任。
突然,客房的門被打開了,一個男人的身影飛快地闖了進來,還沒等春雨看清楚,一雙大手已捂住了吉斯夫人的嘴巴。
慘叫聲戛然而止。
旋轉門又回到了死一般的寂靜中。
春雨這才看清楚那個人,原來就是喬治·艾伯特,旋轉門飯店的老板,古老的艾伯特家族第32代繼承人。
這時春雨想到的卻是:還有七天就是他的生日了,七天……。
艾伯特那雙大手是如此有力,無論吉斯夫人如何掙紮,都再也無法動彈了,但他也隻能保持這樣的姿勢,顯得非常困難。
他犀利的目光注視著春雨:“快點幫幫我!”
而春雨已被這一幕驚呆了,走上來卻不知該做什麽。
“看在上帝的份上!幫我抓住她的兩條腿。”
艾伯特用命令的語氣對春雨說,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麽,雖然對吉斯夫人的腿充滿了恐懼,但還是硬著頭皮蹲下去。試了幾下險些被踢到頭,最終還是抓住了老婦人的腿。
“好的,用力抓住抬起來。”
艾伯特艱難地指揮著春雨,她隻能照辦抬了起來。
接著,艾伯特竟把吉斯夫人的上半身抬了起來,讓春雨抬著她的雙腿向門走去。就這樣兩個人一個抬頭一個抬腳,將老婦人抬到了走廊裏。一路上吉斯夫人拚命掙紮,天知道她哪來的力氣,春雨緊緊抓著她的腿,臉都已經煞白了。
走到301房間,艾伯特用通用的房卡開門,將吉斯夫人抬了進去。
這是個狹小零亂的房間,艾伯特把吉斯夫人按在**,指了指床頭櫃:“快點打開它。”
春雨手忙腳亂地打開了櫃子,看到裏麵堆著許多藥瓶。
“把注射器和那個綠色的小玻璃瓶拿出來。”
她摸了會兒找出這兩樣東西,注射器就像醫院裏常見的針筒,綠色的小玻璃瓶則是注射專用的。
艾伯特高聲命令道:“你來按住她!”
春雨隻能用力地壓住了吉斯夫人,卻把頭別過去不敢看她的臉。
他熟練地將藥水打入注射器,抓著老婦人的手臂,給她做了靜脈注射。然後拿出酒精棉花擦了擦,便把注射器扔掉了,原來櫃子裏還有十幾支未開封的一次性注射器。
打針的效果出乎意料得快,隻有幾分鍾的功夫,吉斯夫人就漸漸平息了下來。艾伯特鬆下了一口氣,額頭早已經布滿汗珠了,聲音也柔和了下來:“請倒一杯開水好嗎?”
接過春雨遞來的水杯,艾伯特拿出一粒藥片,塞進吉斯夫人嘴裏,然後給她喝了口水。春雨也已經滿頭大汗了,怯生生地站在旁邊,眼前的一切都讓她摸不著頭腦。
吉斯夫人終於不再動彈了,那蒼白的臉龐讓春雨更加害怕——她會不會死了呢?艾伯特剛才給她打的是什麽針?
春雨顫抖著摸了摸老婦人,還好脈搏呼吸什麽都很正常,看來她隻是睡著了而已。
“Thankyou.”
說話的是艾伯特,他靠在旁邊的椅子上,解開胸前襯衫的扭扣,果然流了不少汗,顯得疲憊不堪。
“不用謝我。請你告訴我,你剛才給吉斯夫人注射了什麽?”
“一種強效鎮靜劑而已,很快就能使人平靜下來並入睡。”
但她依然有些懷疑:“會不會對人體有害呢?”
“放心,這種藥副作用很少。隻有在最危險的狀況下,我才會給她注射。”
“那剛才算什麽狀況?”
艾伯特剛放鬆的表情又凝重了:“最危險的狀況——你不需要知道得太多。”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吉斯夫人究竟是什麽人?”
他又露出了蓋博式的微笑:“對不起,你問得太多了。”
“不,告訴我!”
“噓——”艾伯特把食指豎直放到唇邊,做了個禁聲的動作,“Ms.Springrain,請別這麽大聲,會把老人家們都吵醒的。已經快十二點鍾了,你該回房間休息去了。”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晚(4)
春雨不再說什麽了,她瞪了艾伯特一眼,又看了看**睡著了的吉斯夫人,扭頭就走。
身後傳來艾伯特的聲音:“等一等。”
她慢慢回過頭來。
“蓋博”的小胡子翹了翹:“今晚,感謝你的幫助。”
春雨並沒有說話,而是用自己的背影做了回答,穿過黑暗的走廊回到了319客房。
子夜零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