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樹影映在窗戶上,黑色的影子不停地在秋風中搖擺,窗外的月光若隱若現地傾瀉了下來。張開局促不安地在房間裏來回走動著,他的樣子就像窗外瑟瑟發抖的樹葉。他實在忍不住,點了一支煙,煙頭在房間裏一明一暗,幽幽地亮著。

“把煙滅了。”旁邊的文好古輕蔑地說。

“文所長,我很緊張。”

“把煙滅了。”文好古以近乎命令式的口吻說,張開有些害怕,終於把煙頭掐滅了。

張開看了看表,他的神色越來越緊張,他斷斷續續地說:“所長,時間,時間快到了。”

“別害怕,坐下,你不會死的。”文好古平靜地說,他坐在江河坐過的椅子上,麵前是江河專用的那台電腦,他泡了一杯龍井茶,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一邊品著茶,一邊看著一本學術刊物。

張開沉默了下來,他坐在文好古的身邊,抬起頭,一會兒看著天花板,一會兒又看著窗外,最後盯著地下。他的心跳越來越快,麵色卻蒼白一片,嘴裏輕聲地喃喃自語:“這是詛咒。”

“你說什麽?”文好古問他。

“文所長,聽我說,我相信了,我現在真的相信了,這就是詛咒。這些天,我每天晚上都夢見江河和許安多,他們在夢裏對我說,下一個死的就是我,而且,就在江河死亡的那個時間。啊,還有,我這些天,都仿佛聽到一個詞在我的耳邊回響,可是,我又聽不懂那個詞的意思。”

“還記得那個詞怎麽念?”

“念‘木要’,不,漢語裏好像沒有這種發音,準確地講,應該念成MUYO。”

文好古的臉色終於變了,他放下了手裏的刊物,把老練的目光對準了張開的臉:“你說什麽?”

“文所長,我是說,我這些天耳邊經常回響著一個聲音——MUYO。”

“沒有聽錯?”文好古神色嚴峻地問。

“絕對沒有聽錯。”

文好古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以極其標準的發音念出了那個詞:“MUYO”。

“對,就是這麽念,所長,你知道這個詞的意思?”

“張開,我好像記得你在10年前跟著北京的一位古語言學教授學過古代西域的語言的?”

張開麵露慚愧的神色:“所長,說實話,當年所裏是把我送到北京去過,吐火羅語、粟特語、犍陀羅語都學過,還有於闐文、佉盧文、粟特文等古代文字。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有心思進修,而且完全是填鴨式的學習,當時雖然學會一些,但後來早就忘光了。”

“真丟人,告訴你,這是當時樓蘭所使用的官方語言犍陀羅語。”

張開若有所悟,他點著頭說:“哦,原來就是佉盧文,在羅布泊出土了許多那種文字的文書,我們在那裏看到的也是這種文字。”

文好古慢慢地說:“佉盧文是貴霜帝國的官方文字,大約在公元二世紀末,犍陀羅語開始向帕米爾以東傳播,一度成為塔裏木盆地許多國家,如疏勒、於闐、樓蘭和龜茲的官方語言。不過,於闐、疏勒和龜茲諸國很快改用婆羅謎文拚寫各自的語言,隻有樓蘭人繼續使用佉盧文犍陀羅語,一直到樓蘭文明消亡。”

“文所長,那麽佉盧文MUYO的意思又是什麽呢?”

文好古緩緩地吐出了兩個字——“詛咒。”

張開一下子站了起來,渾身顫抖著,然後又一屁股坐了下來,把頭埋在膝蓋裏,嘴裏不知道在念著什麽。文好古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害怕成這個樣子,他伸出手摸著張開的腦袋,輕聲地說:“你怎麽害怕成這個樣子,還像個男人嗎?”

“我完了,這確實是詛咒,我快死了。”張開幾乎已經哭了出來,“我還有妻子和孩子,他們怎麽辦?文所長,我死了以後,所裏一定要好好地照顧他們,我已經準備好寫遺書了。對,還有,如果我能活過今晚,我明天就去保險公司買最高額的人壽保險,如果我意外死亡了,我家裏就會得到一筆巨額的賠償。可是,我能活得過今晚嗎?”

“我保證你能活下去。張開,我現在跟你來分析一下,你之所以聽到這個佉盧文單詞,其實是因為江河與許安多的死使你疑神疑鬼,你以為一定有詛咒存在。而你過去是學過佉盧文的,雖然早已忘記了,但是學過的東西還是會留在你的記憶裏的,這是一種潛在的記憶,盡管通常你不會想起來,但在某些突發事件的刺激下,這種潛在的記憶就會無意識地被發掘出來,這種事在醫學上是有過許多實例的。所以,你在經受了最近發生的事情以後,潛在的記憶被激活了,就是這個意為詛咒的佉盧文單詞從你的記憶深處鑽了出來,配合著你的胡思亂想,總是在你的腦海裏出現,以至於你出現了幻聽,誤以為有什麽聲音在耳邊響起。這就是原因,唯一的原因,不要胡思亂想了,這一切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你不會有事的。”文好古一口氣把這些話講完,然後吐出一口長氣,喝了一大口茶。

張開就像聽故事一樣聽完文好古的話,然後安靜了下來,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將信將疑地說:“文所長,你講的都是真的?”

“這是唯一的可能。”

“可是今晚,今夜我能熬過去嗎?”

文好古微微一笑:“你看看自己的手表。”

張開抬起手腕,“已經超過12點了。”

“公安局說,江河是11點半左右死亡的,現在時間已經過了,你不是還好好地活著嗎?”

“是啊,我還活著。”張開呼出了一口氣,似乎把提著的心放下來了。他取出手帕,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和眼角的淚痕。

“好了,沒事了。今天晚上已經那麽晚了,你還是留在這裏過夜吧,所裏有睡袋還有行軍床的。”文好古所說的睡袋和行軍床都是他們在田野考古時偶爾露宿野外所必需的裝備。

“在這裏過夜?這可是死過人的房間啊,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在這裏過夜我會給嚇死的,而且,我妻子還在家裏等著我呢,今晚我一定要回去,反正我家也不遠,而且明天是休息天。”他說著站了起來。

文好古搖了搖頭,他一直不喜歡張開的膽小怕事,淡淡地說:“好吧,你要走就走吧,不過,你是騎助動車的吧,路上一定要小心。”

張開點了點頭,“謝謝所長的關心,路上我會小心的。那麽,所長你呢?”

“反正我沒有老婆孩子,家裏是一個人,這裏也是一個人,都一樣,我就在這間房間裏過夜,無所謂。”文好古又拿起了刊物,輕描淡寫地說著。

“所長,我真佩服你的膽氣。我要是能趕上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那麽,我先走了,再見。”

“再見,路上一定要小心啊。”他還是關照了一句。

張開點點頭,走出了房間,然後,他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裏響起,又漸漸地消失。文好古輕蔑地搖搖頭,拿起熱水瓶,把熱水灌進了茶杯。

走廊裏一片黑暗,張開獨自一人走著,聽著自己的腳步聲響起,就有些心虛,特別是在路過庫房門口的時候,他幾乎是小跑著躥了過去。他害怕在這個時候,詛咒會突然到來,讓他躺倒在子夜時分的研究所的某個陰暗角落裏,然後,第二天早上,同事們會驚訝地發現他的屍體。想到這些,他幾乎都走不動路了,張望著四周的黑暗,總覺得自己的心被高高地懸了起來,被係在一根細線上,隨時,都有斷線的可能。

正當他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穿行,在憑著感覺即將走到小樓的門口時,忽然感到前麵有一陣熱氣,接著就迎麵撞到了什麽東西。黑暗中什麽都看不到,張開睜大著眼睛,心髒幾乎要跳出喉嚨口了。他想大叫起來,卻什麽也叫不出,也許是喉嚨已經緊張得不聽使喚了,他隻能用顫抖著的假聲對一片黑暗的前麵嘶啞著說:“誰?”

“是我,林子素。”黑暗中一個聲音傳來。

張開這才籲出了一口氣,一邊喘息著,一邊輕聲地說:“你差點把我給活活嚇死了,我還以為是撞到重新爬起來的木乃伊呢。”

“對不起。”黑暗裏,林子素一把抓住了張開的手,然後把他向前帶了幾步,又拐了一個彎,終於到了小樓門口了,這裏有一些稀稀落落的光線射進來,照亮了林子素和張開兩人模糊的臉。

張開依然心有餘悸地用手摸著自己的心口,看著林子素的臉說:“深更半夜的,你怎麽會在這裏?”

“哦,我回到家發現自己鑰匙不在身上,一定是忘在辦公室裏了,所以回到所裏來取鑰匙,否則今天晚上沒地方睡覺了。”林子素壓低了聲音說。

“那你為什麽不早點回來?現在已經12點多了。”張開有些懷疑。

“這個嘛,下班後我沒有直接回家,在外麵喝了幾杯,弄得晚了,回到家卻開不了門。實在不好意思,那麽晚了,嚇了你一跳。”

“嗯。”張開點了點頭,他看著林子素高高的個子,而且手裏還拎著一個大大的黑色皮包,天知道裏麵裝著什麽東西,在門口稀疏的光線下顯得慘白慘白的,看上去似乎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他看著看著就有了些害怕。

林子素忽然開口問他:“張開,你怎麽也會在這裏?”

“一言難盡啊,文所長現在還在江河出事的那間房間裏坐著,他還準備在那裏過夜呢。”

“文所長也在那間房間裏?”林子素有些害怕。

“是啊,我們正在做試驗。”張開小聲地說。

“試驗?”

張開神秘兮兮地用氣聲說:“是死亡試驗。”

“死亡試驗?張開,你有那麽大膽子嗎?”林子素的話語裏顯出一絲輕蔑。

張開並不理會,也許他已經習慣了,他輕聲說:“我是想試驗一下,在晚上11點到12點之間,在江河出事的那間房間裏會不會有死亡事件發生。”

“用你自己的命來做試驗?”

“沒辦法,是文所長硬拉著我留下的,否則我一分鍾都不敢在那個房間裏呆下去,不過現在已經超過12點了,應該不會再有事了。可是,不知什麽原因,我的心裏依然有一種不祥之兆,林子素,問你一個問題,你相信詛咒嗎?”

林子素走到了外邊的樹叢邊,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輕聲地說:“我隻相信我自己。”

張開搖了搖頭,說:“我要是有你這麽自信就好,你鑰匙拿好了嗎?”

林子素把一串鑰匙拿在手上在他麵前一晃,說:“我們走吧。”

張開走出了這棟小樓,跟在林子素的身後,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跳依舊,他慶幸自己還活著。在樹間的小路裏,張開好不容易才看見了天上的月亮,那月亮的顏色是那麽地淒冷。他們走出了研究所的大門,然後把門關好。張開騎上了他的助動車,用嘶啞的嗓音對林子素說:“我先走了,再見。”

他發動了車子,然後疾駛而去,在這條死一般寂靜的小馬路上,一長串助動車的聲音緩緩回**著。林子素看著他遠去,嘴角裏流露出的盡是輕蔑。然後他又回過頭去看了看考古研究所大門裏的那棟小樓,眼睛像某種夜行動物那樣發出銳利的目光。

深秋的風襲來,林子素拎著他的黑色皮包緩緩離開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