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清晨的蘇州河邊的空氣很好,這條過去渾濁肮髒的河流已經被綠樹和大廈包裹了起來,看上去就像是一條兩岸高山聳立的深深的峽穀。

葉蕭獨自一人走在河邊,他在一個彎道前停了下來,這裏蘇州河向內拐了一個彎,河邊的馬路自然也是一個彎道。但是角度並不是太大,他觀察了路邊的路燈,是好的,晚上應該亮著,而且路上還有拐彎的標誌,應該不會看不出。當然,如果是酒後駕車糊裏糊塗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葉蕭仔細地看著河邊樹叢的防護堤,許安多的摩托車就是撞在這裏的,留下了一個很明顯的摩托車把手撞擊水泥的印子。他又看了看柏油馬路上,注意到有一小塊地方總是有幾隻蒼蠅在飛來飛去,這些蒼蠅不顧往來的車輛,總喜歡叮在這塊地上。他明白,那一定是許安多頭部著地的地方,腦漿是在這塊地方流出來的,雖然已經清理幹淨,但是那種人腦裏血腥的味道卻依舊存在,即便許多天過去,蒼蠅的嗅覺依然可以分辨得出。所以,蒼蠅把這塊地方當做了美味佳肴的聚集地。一大清早想這些問題總是叫人的胃不太舒服,葉蕭快步離開了這裏,走進了河邊的一棟樓房。

小高層是有電梯的,葉蕭坐著電梯上到了頂樓,按響了羅周的門鈴。等了好一會兒門才被打開,羅周滿臉倦容地站在他麵前。

“我是不是來得太早了?”

“不,快進來吧。”羅周把他迎了進來。然後問葉蕭喝些什麽,葉蕭什麽都不要,隻是怔怔地看著羅周。

羅周有些奇怪,問他:“為什麽這麽看我?”

“你的臉色太糟糕了?剛起來吧,吃過早飯了嗎?”

羅周點點頭:“吃過早飯了,昨天晚上又弄到很晚,我這些天睡眠不足,總是在熬夜。”

“昨天我看到你和那個演公主的女孩一塊出去玩了。玩到很晚吧?”

“她啊。”羅周苦笑著搖了搖頭,“我都快被她纏死了,死活一定要演女主角,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心軟,隻能答應了。昨晚硬纏著我唱卡拉OK,弄到深更半夜才回來,幾乎要了我的命。”

葉蕭微微一笑,說:“那麽昨天那個隻有一句話台詞的女孩呢?她好像演得不錯。”

“其實,她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呢,反正我的劇本還沒有寫好,到時候給她再加點戲。”

“她也是戲校畢業的?”

“她不是,蕭瑟才是真正的科班出身,但是我並不看重這個,我看重的是氣質。她的氣質真的不錯,無論是在台上還是台下,都能吸引往所有人的目光,而且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喜歡她的氣質。這就說明她依靠的並不單是美貌,女人的美貌能吸引男人,但未必能吸引女人,隻有氣質才吸引所有的人,這個東西是不分性別的。她來我們劇團其實隻有很短的時間,是我招聘演員的時候招來的,現在招聘演員雖然能夠招到許多人,但演技都很糟糕,有的人臉蛋長得雖然不錯,可是氣質很差,嘴巴裏講出來的話讓人倒胃口,就是那種繡花枕頭一包草的。隻有她,是唯一能夠讓我感到滿意的,當我還沒有見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給了我深刻的印象。”

“當你還沒有見到她的時候?”

“是,當我在報名表上看到她名字的時候就覺得與眾不同,她叫藍月,藍色的月亮,這名字我喜歡。後來見到了她,就發現了她身上過人的氣質,嗯,她也許會成為一個很出色的演員的,在我這裏演舞台劇,實在是委屈她了。好了,不說這些了。下午還要去劇場排練,晚上還要繼續完成劇本,我真的很累。你知道嗎,在這些天裏,我經曆了也許是這一生中最最恐怖的事情。”

“最恐怖的事情?”葉蕭腦袋裏的某根神經立刻緊張了起來。

羅周喝了一口水,心有餘悸地說著:“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我在家裏寫這個劇本寫到很晚,大約在11點多,我實在寫不下去了,就跑到樓下蘇州河邊去透透氣,這樣也能吸取一下靈感,也就是所謂天地之靈氣,這個先別提了。反正我轉了幾圈之後,發現一個男人騎著摩托車過來,後來就停在馬路邊,那人把頭盔扔了,倒在座位上。也算我倒黴,我想去看看他有沒有出事,走到他麵前,他卻坐了起來抓住我的手,還莫名其妙地對我說‘救救我’,而且滿嘴酒氣。接著,他突然開動了摩托向前頭衝去……”

“在蘇州河拐彎的地方撞上了河堤,當場喪命。”葉蕭打斷了他的話,把事情最後的結局補上了。

羅周顯得大吃一驚:“你怎麽知道?”

“我知道這件案子,而且還觀看了死者的屍檢。我真沒想到,那個報案的目擊證人就是你啊。真是太巧了,許安多怎麽會選擇你做目擊證人?”

“許安多是誰?”

“就是那個死者的名字。真是的,要是知道是你報的案,我早就來找你了。”葉蕭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

“別來找我,我已經給你們警察問得頭昏腦漲了。葉蕭,你剛才說那個死者選擇我做目擊證人?這是什麽意思?”羅周有些害怕。

“別害怕,可能是因為你會寫小說寫劇本,死者希望你把這故事寫成一篇恐怖小說吧。”葉蕭笑了笑說,“開個玩笑而已,別當真。”

“拜托啊,兄弟,你不要嚇我好嗎。既然你觀看了那家夥的屍檢,也就是解剖吧,聽起來挺惡心的,那麽查出來的結果就是酒後駕車嗎?”

葉蕭的臉色又陰沉了下去:“好像他們是準備這麽寫事故報告吧。不過我始終懷疑,酒後駕車是毫無疑問的,但除此之外恐怕還有別的什麽原因。”

“什麽原因?你別再嚇我了。”其實羅周這個人還是稍微有一點迷信的,他相信運氣之類的說法,對他來說,目睹死亡事件肯定是一件特別晦氣的事。

“我也不知道,還是不說為好。”葉蕭淡淡地回答。

羅周長出了一口氣:“還是耳根清淨一點的好。”

葉蕭似乎沒有聽進去,隻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從這裏能看到蘇州河河水正在緩緩地流淌。

“你在看什麽?”羅周問他。

“啊,沒看什麽,羅周,我想問你,你現在排的這部戲為什麽要以樓蘭為背景?”葉蕭忽然想到了羅周那部戲的名字——魂斷樓蘭。

“問這個幹嗎?”

“我現在在辦一個案子,可能與羅布泊考古有關,你上次目睹的那個死者,許安多,他是在一家考古研究所工作的,9月份應該也去過羅布泊考古。”

羅周搖了搖頭說:“拜托你別說了,一想到這些事情我就會受不了的,你的意思是那個人的死可能與樓蘭古城有關?太可怕了,而我現在排的就是關於樓蘭的話劇,說到最後你把我也扯進來了。”

“對不起,這事與你無關,算我沒問。”

“好了,告訴你原因,因為我喜歡井上靖的小說,那日本老頭的每一篇小說我都愛看,像什麽《敦煌》、《蒼狼》之類的,而且,他是研究中國西域文明的專家,對新疆那地方的曆史文化非常有研究,他70多歲的時候還親自來新疆考察古代文明和遺址。他寫過許多以中國西域為題材的小說,其中就有一部叫《樓蘭》,是寫古代樓蘭的,我還記得裏麵寫過一個安歸室人,也就是樓蘭的王後,她不願離開樓蘭,所以自盡而亡,不過我懷疑她更有可能是殉情。因為特別崇拜井上靖的小說,所以,我想把第一個劇本寫成一個西域故事,樓蘭就是最佳的選擇,最起碼我給這部戲起的名字——魂斷樓蘭,就能吸引人們的注意。當然了,對於這部戲的內容,我是沒多少信心的。”

葉蕭點了點頭,原來是因為井上靖,葉蕭沒有看過那部《樓蘭》,但《敦煌》的小說和電影他都看過,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他想他該走了,他注意到羅周的眼圈簡直已經發黑了,他拍了拍羅周的肩膀說:“你還是趁著上午的空閑睡個覺吧。我先走了,別光顧著寫,注意身體。”

羅周點了點頭,把他送到了門口時,羅周的表情忽然很難過,他怔怔地看著葉蕭,心裏翻騰了好久才慢慢地說出話來:“葉蕭,我真的有些害怕。”

“別擔心,有我在呢。”葉蕭對他點點頭。

“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兄弟。”羅周有些莫名其妙地激動。

“回去睡覺吧。”

葉蕭辭別了羅周,走進電梯。電梯裏隻有他自己一個人,一路下降,電梯門沒有打開過,他靜靜地看著顯示樓層的燈光一層層閃爍著。很自然地想起了過去的自己,還有羅周。

他和羅周是很要好的朋友,從五六歲起就在一塊兒玩到長大,小時候羅周的夢想是當一名海軍軍官,指揮中國的核潛艇行駛在太平洋底。而葉蕭則希望做一個旅行家,他一度對探險家餘純順非常崇拜,甚至還聽過餘純順的講座,給餘純順寫過信。他希望有朝一日循著餘純順的足跡踏遍中國西部的每一寸土地,這也許也是因為他是在新疆的生產建設兵團裏出生,雖然在上海長大,但父母都還在新疆的一個農業師裏的緣故。然而,1996年6月,餘純順在橫穿羅布泊時遇難了,餘純順的死,給了葉蕭很大打擊,他痛哭了好幾天,才放棄了自己的夢想。現在,葉蕭已經是一個警官,而羅周則連海軍的邊都沒沾上,一直以文為生,現在又搞起了編劇和導演。他們都放棄了夢想,在這座講究現實的城市裏,繼續著自己的人生軌跡。這就是命運,葉蕭在電梯裏對自己說。

電梯的門打開了,到底樓了,他緩緩走出大樓,已經11月了,秋天的風掠過了他的額頭。葉蕭有些冷,他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走上河邊的綠地,看著靜靜流淌的蘇州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