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白璧過去沒來過這裏,迷宮般的十字路口一個接著一個,她按著蕭瑟給她的地址穿梭在梧桐樹下,終於找到了那家劇場。

劇場的門口沒有人進出,隻貼著一張劣質的演出海報,白璧也畫過類似的海報,在她看來,眼前的這一張畫得確實不怎麽樣,美術學院的學生畫的也比這一張好。畫報的背景是土黃色的荒漠,天空塗成了鉛黑色,並且籠罩著許多烏雲和閃電。在畫麵的正中,畫著一個長得像新疆人的女子,頭上戴著許多珠寶首飾,穿著一件華麗的衣服,但是,女子的臉被畫得像日本漫畫裏的女主人公,眼睛大得有些誇張,表情似乎也很可怕,白璧想這樣的畫麵似乎隻能吸引中學生。在海報的右邊,自上而下地印著幾個字——魂斷樓蘭。

樓蘭。又是樓蘭。白璧看著這兩個字,心裏有些不舒服。在海報的下麵,印著演出日期,就在10來天之後。她緩緩走進了劇場,門口沒有人管,在黑暗的通道裏走了一段,直到推開劇場的門,才看見了前麵舞台上的燈光。

劇場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大,有些狹小逼仄,空****的座位上散亂地坐了幾個人,不知道是劇團的人員還是和她一樣純粹是來看排練的。她選了一個最陰暗的角落坐下,看到舞台上的排練正在進行,隻是燈光有些暗,也沒有音樂,就連舞台背景看上去也隻完成了一半,但演員們都穿著劇服。舞台上站著好幾個人,穿著不中不洋的衣服,最正中有一把還算是漂亮的椅子,一個戴著王冠、穿著長袍的人坐在上麵。那人的臉上貼著許多胡子,弄成了大胡子的新疆人形象,看來應該是國王。

忽然,在觀眾席的最前排坐著的一個人喊了一聲:“這一幕太差勁了,你們下去吧,現在開始準備排第三幕。”

前麵的舞台一下子暗了下來,沒有落幕,隻見舞台上黑色的人影晃來晃去,偶爾有幾個男人在黑暗中大聲吆喝。白璧的眼前隻看到這些,黑糊糊的等待中,她的腦子裏全是那晚所看到的樓蘭的照片。終於,舞台上亮起了一束光線,一個女子靜靜地坐在舞台正中,雖然化了很濃的妝,但白璧一眼就看出了那就是蕭瑟。蕭瑟穿著一身紅色的衣服,很是顯眼,她睜大著眼睛看著台下,然後目光又柔和了下來。接著,她開始獨白:

“夜色朦朧,萬物入眠,樓蘭城,在睡夢中沉醉著,隻有花園裏的玫瑰,靜靜地吐露著芬芳。今天,於闐的王子來到了這裏,托人傳書約我在此相會。我的心情忽而緊張,忽而興奮,於闐王子是沙漠中最神奇的勇士,他率領過軍隊擊敗過強大的柔然人的入侵。他還是西域最有名的詩人,精通曆史與地理,還能觀察天文和氣象,他出沒於沙漠中所有女人的夢。然而,我不能讓他看見我的臉,我必須蒙著臉,因為樓蘭女子的麵容是不能輕易被陌生人見識的。王子啊,我該怎麽才能向你表達呢?”

說完,她將一塊黑色的麵紗,蒙在了自己的臉上。白璧覺得現在蕭瑟在台上的樣子就像是個阿拉伯女人。

接著,舞台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蕭瑟興奮地說:“王子來了。”

但是,上台的並不是王子,而是兩個全身盔甲的武士。

蕭瑟驚慌失措,高聲叫道:“你們是誰?”

那兩個武士沒有理會她,抓住了她的手臂,蕭瑟大叫起來:“我是樓蘭的公主,你們若對我無禮,父王一定會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兩個武士異口同聲地說:“公主,對不起,我們是奉了國王的命令來帶你回宮的。”

蕭瑟說:“難道是因為父王已經接受了柔然可汗的聘禮,他要把我嫁到柔然?”

兩個武士不回答,繼續拉著她的手,把她拖向幕後,蕭瑟大叫著:“父王啊,父王,你為什麽要對女兒這樣?”

蕭瑟和兩個武士都消失在了舞台上,白璧沒有想到蕭瑟居然就是這麽出場的,隻有那麽一會兒工夫又下去了。接著,舞台上又亮起了一道光束,“於闐王子”上台了。王子穿得飄逸瀟灑,神色焦慮地向四周張望著,他邊看邊說:“我約樓蘭公主出來相會,可是,這裏卻沒有人影,難道是公主不願意嗎?”

這時,舞台上又亮起了第二束光線,又一個人影出現了,那是另一個女人,穿著很薄的紗裙,紗裙是緊身的,把她修長的體形近乎完美地呈現了出來。白璧看著台上的女人,心裏忽然泛起一陣奇怪的感覺,她有些莫名其妙心跳為什麽突然加快了。台上的女人也蒙著麵紗,看不清相貌,隻能看到麵紗上麵露出的兩隻漂亮的眼睛,舞台上的那雙眼睛,讓白璧想起了什麽。頭發披散著,與剛才的蕭瑟不同,蕭瑟的頭上戴滿了各種裝飾,而她則什麽都沒有,看上去好像是民間的女子。女子緩緩地走過舞台,步履輕盈,似乎不是人間所能有的。總之,白璧感到舞台上此刻給她的感覺與剛才截然不同,那種奇怪的感覺是現在台上的女子帶來的。

王子看見那女人,立刻就衝了上去,有些誇張地單腿跪地,他對她說:“親愛的公主,你終於來了。”

女子的眼睛看了看他,然後又把頭別了過去,似乎有些慌張。

王子歉意地笑了笑:“公主,請原諒我的無禮,能見到整個西域最燦爛的珍珠,天下最美麗的女子樓蘭公主,是我最大的幸運。”

女子還是不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王子繼續說:“對不起,我知道尊貴的樓蘭公主,是不屑於同我說話的。公主,你不必說話,隻須聽我的傾訴。我來樓蘭的目的,就是要迎娶你回於闐,我會讓你住在世界上最美麗的宮殿裏,有天竺的女仆伺候在你左右,有於闐的玉石掛在你胸前,有波斯的詩篇讚美在你耳邊,有中原的絲綢裝飾在你身上。請相信我,我以生命來保證,我會給予你一生的幸福。”

女子看著他,眼神說不清是興奮還是害怕,她隻是搖搖頭,然後背向著王子。

王子也搖搖頭說:“公主,你一定是要回去休息了,那麽,我走了,但是明天晚上這個時候,當玫瑰靜靜地綻開,我還會來到這裏的。公主,如果你願意,明晚可以來與我相會,如果你不願意,那就請把我永遠地忘卻吧。我走了,祝福你,我的公主。”王子低下頭,給她鞠了一個躬,然後慢慢地從舞台上消失了。

現在,舞台上又隻剩下女子一個人了,所有的光線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四周全是一片黑暗。她抬起頭,看著正前方,緩緩地拉下了自己的麵紗。

光線過於強烈,以至於她的臉被照得蒼白一片,燈光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把光線調得柔和了一些。女子的臉才慢慢地在舞台上凸現了出來。

白璧躲在黑暗的座位裏,靜靜地看著台上的那張臉。是的,她很漂亮,白璧在心裏暗暗地說。

台上女子憂鬱的眼神是如此奇怪,似乎不是看著前麵,而是更遠的遠方,她的嘴唇有些抖動,最後終於緩緩地念出了第一句台詞:“王子愛上的是公主,不是我。”

她的語言有著某種魔力,立刻把所有聽者的心都抓住了,這句簡單的台詞,從她的口裏出來,就仿佛是一首波斯的柔巴依情詩。

接著,她把頭別向了一邊,修長的脖子在白色的光線裏發出陶瓷般的光澤。當這光澤在白璧的視線裏閃爍的時候,所有的燈光突然一齊滅了,舞台上一片黑暗,片刻之後,光線又亮了起來,舞台上卻空無一人了。

這時羅周站了起來,他啪啪啪地鼓掌起來,然後高聲說:“這一段不錯,好了,今天就到這裏吧。”

劇場裏黃色的燈光又亮了起來,白璧張望著四周,很快,她就看到了剛剛卸完妝的蕭瑟。

“白璧,你終於來了。”蕭瑟對她喊著,然後她在白璧的身邊坐下問:“白璧,快說說,我演得怎麽樣?”

“我不懂,隻是太短了一些吧。”

蕭瑟有些失望地說:“是啊,開場是有些掃興,不過到後麵的幾幕就好了,相信我吧,我才是真正的女主角。”

“蕭瑟,剛才那個隻有一句台詞的女演員呢?”白璧終於忍不住問了。

“她啊,誰知道是從哪裏來的,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導演招聘演員的時候找來的吧。”蕭瑟的語言裏充滿了一股酸味,白璧能聽得出,但她也能夠理解,也許嫉妒心是每一個女人天生的,她不得不承認,剛才那女子站在舞台上的感覺要比蕭瑟好多了。

白璧自言自語地說:“可是,她演得真不錯啊,特別是那雙會說話的眼睛。”

當她回過頭來,卻看到蕭瑟的臉色很難看,她意識到自己的話刺激了蕭瑟,於是道歉說:“對不起,蕭瑟,我不是故意的。”

蕭瑟淡淡地說:“算了吧,我知道她比我演得好,導演也喜歡她,就連你也喜歡她。人都是這樣的,別提了,我不會在意的。”

“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嘛。”白璧安慰著她,“今天一起去吃晚飯好嗎?”

蕭瑟搖了搖頭說:“實在對不起,今天不行,我已經約好人了,是我們導演。”說完,她把目光對準了在前麵與人說話的羅周。

白璧也朝前麵看了看,最前排站著兩個男人,年紀都不大,由於背對著,她沒有看清兩個男人的臉,隻覺得其中一個的背影特別熟悉,這熟悉讓她的心跳有些加快,腦子裏立刻掠過了什麽,但又迅速地被否決了,不可能,不可能的。她又回過頭來,看了看蕭瑟向前邊眺望的眼神,她已經明白了蕭瑟的心思了。

她和蕭瑟道了別,然後獨自一人走進了昏暗的通道。長長的通道裏沒有一個人,她隻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發出清晰的回音。在即將走出通道的時候,她又聽到了另一個人的腳步,那聲音與她自己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這讓她的心裏有些惴惴不安。她回過頭去,昏暗中隻看到一個輕盈的身影走了過來。

借著昏暗搖晃的燈光,白璧逐漸看清了那個女子,她的個子與自己相仿,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與四周黑色的背景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就是她,剛才在台上表演的就是這個女孩,白璧向她投去了善意的目光,於是,對麵走來的她在白璧的麵前停了下來。白璧看著她的眼睛,雖然近在咫尺,但卻給人一股難以靠近的感覺。白璧覺得自己看到的這雙眼睛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於是,情不自禁地向她笑了笑,那女子也表現得很有禮貌地點了點頭。這鼓勵了白璧說話的勇氣:“你剛才演得真好。”

那女孩的嘴角微微一翹,白璧心裏覺得她微笑的樣子可以吸引許多男人,女孩輕聲說:“謝謝,不過隻有一句台詞而已。”

“我覺得你那一句台詞很好,甚至勝過了其他所有的台詞,編劇為了這一句話一定費了不少心。”

“那句台詞是我自己想的。”

白璧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女演員居然自己能寫台詞,確實不同尋常,她有些羨慕地說:“你真有才華啊。我叫白璧,是蕭瑟的朋友。”

“嗯,你是蕭瑟的朋友,她是一個很不錯的演員。我叫藍月,藍色的藍,月亮的月。”她平靜地說。

“藍月?藍色的月亮,這名字真美。”

她們走到了劇場的大門口,自然的光線照射在藍月的臉上,使她更加光彩照人。藍月回頭看了看演出海報,輕蔑地笑著說:“這張海報畫得真差。”

“是啊,過幾天我給你們畫一張海報。”白璧脫口而出地說了一句。

“你是畫家?”

“談不上,隻是以作畫為生罷了。”

她對白璧笑了笑,然後說:“能認識你很高興,我還有事,先走了,再見。”

她向馬路的另一頭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林蔭中。

白璧繼續站在劇場門口,她看了看時間,離晚上還早著呢,她沒有什麽事情可幹,也不願意太早就回去,隻是呆呆地望著藍月遠去的方向。

“白璧。”

有人叫她,而且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她疑惑地回過頭來,看到了葉蕭。

居然又是他,看到他那張臉就會想起江河,這讓白璧有些尷尬,她來不及多想,隻是淡淡地說:“葉警官,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別叫我警官,叫我葉蕭就可以了。”

白璧用充滿狐疑的目光看著他,許久之後,她才說出了心裏話:“對不起,葉蕭,有一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問你。”

“問吧。”

“你是不是在懷疑我?”她靠近了葉蕭輕聲地說。

“你說什麽?”

“為什麽我到哪裏你就到哪裏,從考古研究所到這個劇場,哪裏都能見到你。我想不會有這麽巧吧,難道你也是來看排練的?你是在跟蹤我吧。你認為我與江河的死有關?或者說,在你的眼裏,我才是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她有些激動,控製不住自己,那是一種深深的委屈感,那種感覺從江河葬禮的那一天就開始了,一直到現在,不斷地積累著,終於,她已經無法再壓抑,爆發是唯一的選擇。

葉蕭愣住了,他沒想到白璧會這麽說,於是輕歎了一口氣,說:“我有一個朋友,很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叫羅周,他現在在一家劇團擔任編劇兼導演,現在,他正在這個劇場裏排練一場曆史劇,就是這張海報上印的《魂斷樓蘭》。今天是我的休息天,我是來看我朋友排戲的,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私事。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陪你進去問一問他,究竟我說的是不是真話。”

白璧有些慚愧,她想起了剛才在劇場裏看到座位前排的兩個男人,其中一個身影讓她想起江河,原來就葉蕭。也許自己這些天遭受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總是處於疑神疑鬼的狀態中,她輕聲說:“對不起,葉蕭。”

“沒關係,你怎麽會來?”

“真的很巧,和你一樣,我也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在這個戲裏演一個角色。”

“那麽巧,你朋友演哪一個角色?”

“就是那個公主。”

“哦,她啊,羅周好像對她不太滿意啊。啊,對不起。”

“沒什麽。”

白璧不想再站在他麵前,看著他那張臉,讓她有些受不了,她看到馬路上開過一輛沒有載客的出租車,她隨手揚招,然後匆匆地對葉蕭說了一句再見,坐進了車裏。

葉蕭看著她坐在出租車上揚長而去,心裏忽然有了一種失落感。當他回過頭去,看到羅周和蕭瑟一起走出了劇場,他們也坐上了出租車,向鬧市區的方向去了。

劇場門口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一陣初秋的涼風吹過,後背忽然滲入了一股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