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從上海到巴黎

2005年4月10日·上海

“他已經飛走了嗎?”

林海趴在寢室的窗口,仰望著上海的藍天,隻聽到高空中隱隱傳來飛機的轟鳴聲。此刻,他的羊皮書已經在法航的班機上了吧,林海所能做的隻能是默默祈禱。

他把頭從窗口縮了回來,緩緩地攤開了自己的左手,掌心裏那行紅色字跡依然刺眼——“Aider moi”。

林海每天都在洗手,可一直洗不掉手上的字,也曾想過去化學係求助,結果還是放棄了。也許他還想留著這幾個字吧,因為那是某個靈魂在向他求救,可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是的,自從在美術館見到畫中的瑪格麗特,林海的生活就被徹底地改變了,他大部分時間都龜縮在寢室裏,每到晚上就不敢再出門了,就算上廁所也要憋到天亮。半夜裏隻要寢室裏有什麽動靜,他立刻就會被嚇出一身冷汗。

每天淩晨,林海都會做相同的夢,他看到了瑪格麗特……油畫裏的臉龐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她伸出左手輕撫著林海的頭發,而右手裏則捧著一顆人頭。林海如癡如醉地任她撫摸,直到漸漸看清那顆人頭的樣子,居然長著一張與他完全相同的臉——原來這正是他自己的人頭。

每當在夢中看到這一幕,他就會慘叫著從**跳起,把幾個室友嚇得半死。現在室友們幾乎把他當作神經病來看了,他也覺得自己離歇斯底裏不遠了。

“我該怎麽辦?”

於是,林海又想起了老屋,自從那晚在閣樓上過了一夜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去過那裏了。既然十年都沒有人進去過,那閣樓上的畫怎麽會不翼而飛了呢?還有老虎窗下發現的那卷羊皮書,究竟是誰把它藏在裏麵的呢?

爺爺早就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恐怕隻有父親才知道答案。

林海點了點頭,對,為什麽不去找父親呢?也許能從他那裏發現謎底。

他立刻離開了寢室,低著頭衝出學校,坐上了一輛去市郊青浦的公車。

人們習慣把林海的父親叫做林醫生,他過去是精神病院最出色的大夫,據說年輕時很帥,有許多女孩暗暗喜歡他。可惜他一輩子就蹉跎在精神病院裏,終日和一幫妄想狂打交道,等到五十歲才有了提升的機會,卻不想發生了意外。一個有嚴重癔症的病人,幻想穿著白衣服的人都是惡魔,把他關起來隻為竊取他的內髒,於是在一個深夜襲擊了林醫生。倒黴的林醫生不但身受重傷,在病**躺了三個月,更重要的是心理受了嚴重刺激,再也無法在精神病院工作了。林醫生隻能辦理病退手續,黯然回到家裏,大劫之後身心俱疲,他已無法忍受都市嘈雜的環境,便搬到了空氣新鮮的郊外,租下一棟兩層樓的農舍,整日在田野間修身養性,以恢複遭受過嚴重傷害的身心。

下午兩點,林海抵達了青浦鄉下的公路邊。四月的鄉間開滿了油菜花,景象蔚為壯觀,父親租的農舍就在一片油菜田裏。

農舍的門並沒有上鎖,林海悄悄推開房門走了進去,看到父親正在窗台邊澆花。已經兩個多月沒見到父親了,他的表情還是那樣嚴肅。好在這張嚴厲的麵孔,林海早已經習慣了,小時候就很少見過父親的笑臉,一天到晚都沉默冷淡,似乎受到了精神病院裏病人們的影響,也可能是從爺爺那兒遺傳的冷酷基因吧。

雖然都那麽大了,但林海對父親還是有種天生的畏懼感,他先試探著問道:“爸爸,我最近忽然想起一件事,爺爺去世已經有十年了吧?這麽多年了,那間老屋為什麽不租出去呢,空關著多浪費啊?”

“不,我不想租。”

父親斬釘截鐵地回絕了他的問題。

林海猶豫了片刻,終於戰戰兢兢地說了出來:“嗯,前幾天我回老屋去看了一下。我記得小時候在爺爺的閣樓上,曾經看到過一幅小畫像,但這次去卻沒有看到。”

“小畫像?”

“是一個外國女人的畫像,就掛在小木床邊的牆壁上,爸爸你知道嗎?”

父親搖了搖頭說:“不,從來就沒這樣一幅畫像,你爺爺去世以後,我曾經到小閣樓上去過,除了一張木板床以外,什麽都沒看到。”

“你是說在十年前,就不存在這張畫像?”

“是的,從來就不曾存在過。在你爺爺去世前一年,我為老屋重新裝修的時候,也曾經爬到閣樓上看過,根本就沒有什麽畫像。”

父親的話擲地有聲,根本容不得林海懷疑。瞬間,林海隻感到心裏一沉,一個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不,這不可能!他閉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了。

然而,父親卻說出了他不敢回憶的往事:“兒子,你記得嗎,你小時候經常會夢遊,說見到了某個早已經死去的人?”

林海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嘴唇顫抖著回答:“是的,我還記得,我記得自己看見了媽媽。”

“可那時候你的媽媽早已經不在了,你見到的隻是空氣,是你自己心裏的幻影。”

“別,別說媽媽了!”

林海痛苦地低下了頭,在他五歲那年,媽媽就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中死了。那麽多年來,他腦子裏對媽媽的印象,永遠都是年輕的少婦。是爸爸一個人將他養大的,所以他是個缺少母愛的孩子,常常為沒有媽媽而偷偷流淚。在十歲左右,他經常在半夜裏夢遊,總說自己在廚房裏見到了媽媽,每當這時爸爸就會給他個耳光,讓他從夢遊中清醒過來。

父親繼續嚴厲地說下去:“因為你從小就沒有媽媽,所以你一直都喜歡幻想,小時候還產生了夢遊的毛病,甚至有輕微的妄想症狀,幸好我及時發現了你的問題,對你進行了一些潛移默化的治療,你的夢遊和妄想也很快就消失了。”

聽著這位前精神病院醫生的分析,林海隻覺得毛骨悚然,他後退了幾步說:“爸爸,難道當年我在爺爺的閣樓上見到的那幅畫像,也是出自我的妄想?”

“是的,最近你是不是又看到了某幅相同或近似的畫像?”

居然給父親猜到了,林海隻能乖乖地點了點頭。

父親繼續說下去:“最近你看到的畫像,立刻刺激了你的神經,令你聯想到了小時候的經曆,而那些因妄想而產生的記憶,又重新浮現了出來,所以你才會產生閣樓裏有過畫像的錯覺。”

林海怔怔地說:“那真的是錯覺……或者說是妄想嗎?”

“對,你自己再仔細想想吧。我看你的臉色非常不好,這些天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情?”

但這回林海使勁搖了搖頭:“不,沒什麽特別的事,這幾天可能有些著涼了吧。”

其實,林海並非不想告訴父親,而是怕父親非但不相信他的話,反而會出於職業習慣,認為兒子有可能神經錯亂,將他送到老單位治療去了。

林海的腦子裏已經亂成一團了,聽了剛才父親的一番話,他已經分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幻想了。本來他還想把左手掌心裏的字攤開給父親看,但現在他緊緊地握住了拳頭,根本就不敢讓父親看到。

最後,林海隻能匆匆辭別了父親,坐上了回市區的公車。他看著車窗外遍地的黃花,隻覺得眼前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向何處去。

在車上晃**了一個小時,剛剛開進市區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西洋美術館,聽說法國聖路易博物館珍品展明天就要結束了,也就是說瑪格麗特就要離開中國了,也許永遠都不會再來了。

不,應該再去見她一麵,見她最後一麵!

幾秒鍾內,林海已打定了主意,他還要再去西洋美術館一次,去看油畫裏的瑪格麗特最後一眼。

他提前下了公車,在街上隨便吃了點東西,然後就趕往西洋美術館。

夜色朦朧之際,林海來到了西洋美術館門口,閉館時間是晚上八點,留給他的時間還不到一個小時。

雖然一張門票要兩百塊錢,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匆匆跑進了美術館大門。

這時的西洋美術館冷冷清清,幾乎見不到人影,牆上掛著的畫像裏的人頭,看來要比參觀者的人頭還多。在這樣的環境中,林海隻能放慢了腳步,安靜得可以聽清自己的喘氣聲。

草草地看過聖路易博物館的幾十幅畫,他便直奔最裏麵的珍品展覽室了,防盜門現在還敞開著,但再過一個鍾頭就要牢牢地關上了。

林海總覺得背後有個影子在跟著他,但現在他顧不了那麽多了,他最想做的就是再看瑪格麗特一眼,不管她是現實存在還是妄想中的幻影。

他輕輕走進了展覽珍品的密室,這裏依然隻有他一個人。在狹窄逼仄的空間裏,他隻感到一股窒息與壓抑感,這讓他幾乎不敢睜開眼睛了。

但瑪格麗特的眼睛正在盯著他。

終於,林海向前方的牆壁上看去,隻見十六世紀的油畫依然掛在那兒,他的視線正好撞在了瑪格麗特攝人心魄的眼睛裏。

麵對著這幅四百多年前的油畫,林海完全沉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畫中的瑪格麗特。是的,她依然是那個樣子——黑色的長發如瀑布般垂下,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顧盼生輝,嘴唇微微抿著,似乎是欲言又止,她究竟想對林海說什麽呢?

不,她怎麽可能是幻影呢?怎麽可能是妄想呢?她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隻不過是生活在油畫的世界裏。

是的,畫裏的瑪格麗特是有生命的,而此刻她正在想什麽呢?

在這間美術館的密室裏,一股悠悠的氣息又散發了出來,緩緩地鑽進了林海的鼻孔。他隻能屏住呼吸,又把頭往前湊了一點。瑪格麗特的眼神似乎有了些許的變化,她好像變得更加憂傷了,也更加含情脈脈,她一定有許多話想要向他傾訴。他終於控製不住自己了,對著油畫輕聲地說:“你想要說什麽?請全都告訴我吧。”

忽然,林海仿佛聽到了瑪格麗特的回答……

她在說什麽?

仿佛有一把劍刺中了後心,他的眼皮緩緩合上,轉眼就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他墜入了地獄。

不知沉睡了多久,林海終於又悠悠地轉醒過來,痛苦地睜開雙眼,卻什麽都看不到,宛如在黑暗的海底。

是的,因為他聽到了持續不斷的滴水聲,那些涓涓的流水仿佛已將他淹沒。

自己在哪兒?是第七還是第九層地獄?

林海恍惚了好一會兒,終於感覺到了身體的存在,四肢似乎也能動彈起來了,他伸出手向前摸了摸,前方好像是一扇門。還有,屁股底下是一塊冰涼的塑料物,自己的後背正靠在一塊板上麵。

於是他掙紮著站了起來,但眼前還是一片漆黑,難道自己的眼睛瞎了?他不敢證實這個可怕的想法,而是伸手去推了推跟前的門,但似乎被鎖住或閂住了,反正怎麽也推不開。他又用力地敲了敲門,隻聽到四周傳來可怕的回聲。

他大口地喘息幾下,覺得嗓子還能發出聲音,便大叫了起來:“喂!有人嗎?這是什麽地方?”

像是在幽暗的山洞裏,回聲傳出去老遠又彈了回來,但依然沒人回答。他絕望地又坐了下來,那令人恐懼的滴水聲還在繼續,就像有許多隻小蟲子在他腿上爬著。

忽然,林海想到了什麽,連忙摸了摸自己的腰間,幸好手機還在身上。他趕忙把手機掏出來,屏幕的熒光照亮了一小塊黑暗,原來自己的眼睛並沒有瞎!

他又用手機屏幕照了周圍一圈,才發現這裏竟是廁所,剛才自己是坐在抽水馬桶的蓋子上,兩邊都是塑料的擋板,前麵是廁所隔間的小門,但好像被鎖起來了,至於滴水聲,自然是廁所裏特有的。

原來自己被關在廁所隔間裏了。

怎麽會在這裏?林海又看了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晚上十點鍾,這個時候美術館早就關門了。

他先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然後仔細回想幾小時前發生的一切。

對,明天就是聖路易博物館珍寶展的最後一天,所以他來到了西洋美術館,走進了珍品展覽室,密室裏隻有他一個人,麵對著油畫裏的瑪格麗特……他聞到了某種氣息,畫裏的瑪格麗特似乎對他說了什麽話,然後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天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關在廁所裏。林海使勁搖著頭,他想到要打手機求救,但又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這讓人家如何來救他呢?

隻能自己救自己了,林海用手機熒光照了照頭頂,兩邊的隔板大約隻有兩米高,與上麵的天花板有很長一段距離,可以從上麵爬出去的。於是,他踩到抽水馬桶的蓋子上,把頭探出了隔板,但外麵依然漆黑一片。他用雙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再把腳也搭上了廁所的隔門,終於整個人都翻到了外邊。好在下來時他用手吊著門板,所以並沒有摔著。

脫離隔間的囚禁了,林海用手機熒光照了周圍一圈,這裏是一個男廁所,看起來非常幹淨。廁所的門並沒有鎖上,他悄悄地走了出去,在手機微光的照射下,依稀可見外麵是條走廊。

小心翼翼地穿過走廊,仍然看不到一絲光線,隻能借助手裏的那點微光,這讓林海的心跳越來越快了。聽著自己腳底下發出的聲音,還有周圍空曠的回聲,感覺就像進入了鋪滿大理石的古墓裏。

忽然,在手機發出的微光裏似乎照出了一張人臉,林海嚇得幾乎叫了起來,他顫抖著舉起手機向那個方向照去,發現在黑暗中隱隱有張西洋男人的臉。他又緩緩地向前走了幾步,才發現那是一幅油畫,畫裏的男人想必是某位法國國王。

終於籲出了一口氣,但他不敢怠慢,趕緊再用手機照了照前麵的牆壁,果然還是幾幅西洋油畫。那些幾百年前的歐洲人都聚集在這黑暗中,正以各種姿勢、各種眼神看著林海,似乎隨時都會從畫裏走出來。

原來他還是在西洋美術館裏,閉館後的美術館空無一人,隻剩下牆上掛著的這些畫中人。林海繼續向前走去,手機屏幕如燭光般微弱,不時照出牆上油畫裏的人臉……你可以想象一下,在空曠黑暗的美術館裏,你獨自一人行走著,周圍都是幾百年前的油畫,那一個個畫中的古代人影,宛如幽靈般晃動在手機微光之中……

在這古墓般的環境裏,林海再也不敢高聲喊人了,他生怕自己的聲音會吵醒畫中的人們,那些國王從畫裏跑出來可不是好惹的。

忽然,手機的微光照出了一片金屬的反光,原來是珍品展覽室的防盜門,奇怪的是那扇門居然還敞開著。他伸出手摸索著進入了這間密室,他知道瑪格麗特的油畫就在裏麵,她是怎樣度過漫漫長夜的呢?

在黑暗的密室裏,林海緩緩地向前走著,手機高舉在身前,屏幕發出的熒光就像鬼火似的。前頭仿佛有一片淡淡的反光,那似乎是油畫所在的位置,手機越來越靠前了,隱約可見一張朦朧的臉龐。

那是瑪格麗特的臉。

林海把頭湊近了,在微弱的手機光線之下,那張臉居然變得如此栩栩如生,一雙翡翠色的眼睛竟是水汪汪的,如同真正的緬玉般嫵媚。

她眨了一下眼睛。

油畫中的瑪格麗特竟眨了一下眼睛!林海絕對不會看錯的,他甚至還感到了從油畫中呼出的芬芳氣息。

千真萬確,油畫裏的瑪格麗特站了起來,依然是那頭黑色瀑布般的頭發、那對琥珀耳環、那身宮廷長裙,還有天鵝絨的披肩,這不是他的幻覺,更不是妄想,而是實實在在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

這是一個畫中的幽靈。

但此刻林海已經忘記了恐懼,他就像個虔誠的信徒一樣看著瑪格麗特,看著這場人鬼奇跡的發生。

終於,瑪格麗特到了他的眼前。

他們隻相距幾厘米,手機屏幕幾乎貼著她的眼睛,熒光直射入她半透明的眼珠裏,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瞳孔一下子收縮了。

林海呼吸著她口中的呼吸。

與她交換空氣的感覺無比美妙。

突然,瑪格麗特的手抓住了他,畫中幽靈並不是冷血的,她手掌裏發出的溫熱,如電流般穿過林海的全身。

奇跡確然發生了——瑪格麗特從油畫裏走了出來。

更讓林海想不到的是,她居然還說話了——

“Aider moi!”

又是這個詞!譯成中文就是“救救我”,真是從她嘴巴裏說出來的,林海不得不相信這親耳所聞了。她的音色是那樣動聽,還帶著十六世紀貴族法語的韻味,隻不過語氣略顯哀傷。

看著手機熒光下的瑪格麗特的臉龐,林海的腦子裏一下子空白了,多年來學習的幾千個法語詞匯,此刻居然一個都想不起來了。

語言雖然忘記了,但本能是忘不了的,林海大口喘息了起來,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肩膀——這四百多年前的法國公主的身體竟是那樣柔軟,就像抓住了一隻溫順的綿羊,便順勢撲在牧羊人的胸膛上。

他們靠得實在太近,以至於林海又看不清她的臉了,隻能感覺到她口中急促的呼吸,還有她胸前誘人的起伏。

在這黑暗的美術館密室裏,在這奇跡般的油畫之夜,林海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激動了,在猛烈地喘息了片刻之後,他開始呼喚起了她的名字:“Marguerite!Marguerite!”

瑪格麗特抬起頭回答:“(法語)是我!我已經等你很久了,快點救我,救我!”

最後兩個詞還是“Aider moi”,林海不明白究竟要救她什麽,難道是把她從油畫裏救出去?

對,既然她已經從畫裏走了出來,那麽就不能再她讓回去了。林海回頭摸了摸後麵,便抓著瑪格麗特的手向後走去。

他摸索著走出了密室的門,把手機屏幕對準了外麵,雖然還是一團漆黑,但林海似乎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瑪格麗特的手緊緊地抓著他,在他耳邊輕聲說:“(法語)快點走,諾查丹瑪斯來抓我了。”

“你說誰?”林海用法語回答。

但瑪格麗特似乎緊張到了極點:“別問了,我們快點逃,否則你會死的。”(此後為敘述方便,凡瑪格麗特說話均為法語,凡林海與她說話亦基本為法語)

最後一句話林海聽得清清楚楚,他立刻毛骨悚然了起來,而那可怕的腳步聲似乎也越來越近、越來越急了。

他趕緊抓著瑪格麗特的手,向美術館大廳跑去,一路上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手機屏幕的光線到處亂照,在牆壁上閃出一個個鬼魅般的人影。

林海覺得他們就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在美術館的黑夜裏狂奔著,周圍都是幾百年前的油畫,又回到了路易十三的盧浮宮裏,與三劍客或達達尼昂玩著死亡遊戲。

他一邊逃一邊問:“你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諾查丹瑪斯,你連他都不知道嗎?”瑪格麗特在黑暗中頓了一頓,幽幽地說,“那是一個幽靈。”

這時幽靈已經追過來了,林海回頭用手機照了照,隻見一個巨大的黑色人影撲了過來。

瑪格麗特說得沒錯,如果林海落到這個“東西”手中,自然是必死無疑的。

為了“aider”瑪格麗特,也為了“aider”他自己,林海必須要擺脫這個幽靈。

他帶著瑪格麗特衝到了一條走廊裏,兩邊都掛滿了畫。他們在黑暗的走廊裏奔跑著,瑪格麗特的長發隨之揚起,幾根發絲打到了林海的臉上。

長長的走廊彎彎曲曲,宛如一個巨大的迷宮,他們似乎轉了好幾個圈,但始終都沒有擺脫後麵的腳步聲,那個黑影一直跟在身後幾米處,仿佛隨時都會吞噬他們。

就在林海幾乎跑不動時,他忽然發現眼前有一道亮光。就像將要淹死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他拉著瑪格麗特拚命地跑了過去,原來那是條緊急逃生通道,即便是晚上閉館後也不會鎖上。

他們立刻衝進通道,在手機熒光的照射下,發現是有上下樓梯的。但下去的樓梯已經被鐵門關緊了,他們隻能慌不擇路地往上爬。林海氣喘籲籲地跑上了好幾個樓麵,而瑪格麗特也累得不行了。

跑上最後一道樓梯,眼前卻是一扇上鎖的鐵門,好在這扇門是從裏麵鎖上的,林海很輕鬆就打開了鎖。衝出了最後一扇門才發現,他們已經爬到樓頂天台上了。

頭頂是滿天星鬥的夜空,周圍全是高聳的樓房,這個城市永遠不夜的燈火,把天台也照得半亮了。

瑪格麗特也仰起了頭,看著周圍全新的世界,仿佛到了天堂裏。林海心想,這會不會是她四百多年來第一次麵對夜空?

在城市的夜空下,林海總算看清了她的全貌,那身四百多年前的法國宮廷的裝束,在這高高的天台上分外醒目,就像是以樓頂為舞台,以不夜的城市為背景的一幕西洋歌劇,而女主人公正是曆史上的瑪格麗特王後。

此時此刻,她的表情非常複雜,那是重獲自由以後的興奮,還是離開了自己的時代的悲哀?不,現在還不是感傷的時候,那個叫諾查丹瑪斯的幽靈很快就會上來了,要快點想辦法離開這裏。

林海發現天台旁邊還有道扶梯可以下去,他連忙拉著瑪格麗特跑到那裏。雖然瑪格麗特穿著長裙,但還是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原來這裏是消防樓梯,安裝在大樓的外牆上,因為旁邊還緊靠著一棟大樓,所以從外麵是看不到的。

沿著這條救命的消防樓梯,他們很快就爬下了好幾層樓,最後卻懸在了半空中。原來消防樓梯不到地麵就斷了,還剩下大約三米的距離,下麵是一條狹窄寂靜的小巷,堆積著許多黑色的垃圾袋。

不行,他們都已經支撐不住了,林海索性跳了下去。幸好下麵的垃圾袋裏有許多東西,正好起到了充氣墊子的作用,使林海毫發無損。他向上揮了揮手:“快點下來,沒事的。”

瑪格麗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放手跳了下來。林海在下麵接住了她,被一起帶倒在了垃圾袋上。

他們都陷在了垃圾袋裏,身體糾纏在一起,林海滿手摸到的都是溫柔,瑪格麗特微微呻吟了幾下,略顯羞澀地把頭扭開了。

林海好不容易才爬了起來,再把瑪格麗特拉了出來,垃圾袋包得很嚴實,他們看起來都沒有被弄髒。小巷裏有一盞昏黃的路燈,照著瑪格麗特蒼白的臉龐,還有她那身四百年前的打扮——畫中人終於回到人間,一切簡直就像是在做夢。

“快點逃吧。”

他輕輕喊了一聲,便拉著瑪格麗特跑出了小巷,這裏已經不屬於西洋美術館了,外麵就是一條小馬路。

不過這條路上沒什麽人,要是被人家看到瑪格麗特的裝束,不被嚇個半死才怪呢。

他們小跑著衝出去老遠,終於坐上了一輛出租車。瑪格麗特似乎被汽車嚇了一跳,她那個時代應該隻有馬車的吧,好在攔車的地方沒有路燈,司機沒看清瑪格麗特的衣服。當她戰戰兢兢地坐進出租車後,司機才從後視鏡裏看到了她的臉,不過平時老外坐出租車的也挺多,所以也沒有太在意。

司機問他們去哪裏,林海一時有些蒙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總不見得回學校吧,難道要把四百多年前的人帶到寢室裏?猶豫片刻之後,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地方——老屋。

出租車向市中心疾馳而去,很快就駛上了高架,車窗外的夜上海流光溢彩,宛如在叢林中飛奔。瑪格麗特靠在車窗裏,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與她生活的那個時代太不一樣了,第一次坐在飛馳的汽車上,感覺大概就像在做夢吧。

她忽然回頭問林海:“這是在哪裏?”

林海盯著她的眼睛回答:“中國的上海。”

“中國?”她搖了搖頭,露出了一副奇怪的表情,“我從來都沒有想象過,會到這麽遙遠的地方來。”

“瑪格麗特,這個世界已經變小了,中國與法國並不遙遠。”

這時出租車已下了高架,停在了老屋附近的馬路上。他們下車以後,司機才看到路燈下瑪格麗特的衣裙,他撇著嘴說:“老外就是喜歡亂來。”

好在已經很晚了,弄堂裏冷冷清清的,沒有人注意到林海和瑪格麗特,他們小跑著到了老屋底下。

林海緊緊抓著她的手,走上黑暗的樓梯,木板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直到他打開老屋的房門。

“對不起,我隻能先帶你來這裏。”

瑪格麗特是四百多年前的法國公主與王後,當年住慣了富麗堂皇的宮殿,但麵對著這間寒酸的老屋,臉上卻沒有絲毫不快。她反而滿是興奮地看著天花板,看著房間裏的一切,甚至還大口呼吸著老屋裏的空氣,充滿感激地說:“謝謝你,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

林海沉默地看著她的臉龐,十年前就是在這間老屋,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張美麗的臉。忽然,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捋了捋她的頭發,而瑪格麗特也沒有拒絕的意思,但林海還是把手收了回來。他知道自己絕不能失去理智,因為在他眼前的女子不是個普通人,而是從四百多年前的油畫裏跑出來的幽靈。

但瑪格麗特卻抓住了他的手:“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林海。”

接下來他們都沉默了,林海不知道該怎麽辦,現在瑪格麗特已經從油畫裏跑了出來,一時半會兒也回不去了,雖然她是個四百多年前的幽靈,但卻有著活生生的肉體,究竟該怎麽辦?

已經是子夜時分了,與這美豔的外國女子獨處一室,讓林海感到分外尷尬,他想了幾個法語單詞,輕聲地說:“對不起,你想我該走了,今晚你就留在這裏吧。”

但她又拉住了林海的手:“不,我害怕,我害怕諾查丹瑪斯又會追過來。”

瑪格麗特的眼神幾乎是在哀求,林海的心立刻就軟了,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好,我留下來陪你。”

其實,深更半夜的,林海也沒地方可去,倒是上麵的小閣樓可以睡一晚。那瑪格麗特呢?她在油畫裏需要睡覺嗎?這讓林海又困惑了起來,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做,不過就算出於我們中國人的禮節,還是該為這位“外賓”準備床鋪的吧。

但臥室的鋼絲床光禿禿的,根本就沒法睡人,林海先讓瑪格麗特在老屋等著他,然後他迅速地跑了出去。幸好附近的二十四小時店裏有賣**用品,他買了一套床單被褥枕頭之類的,立刻就趕回了老屋。

林海收拾了一下鋼絲床,把床單被褥都鋪了上去,這下起碼可以睡人了。然後林海打開了小衛生間的門,告訴瑪格麗特如何使用這些東西,他暗暗覺得有些可笑,油畫裏的人需要這些嗎?

直忙到半夜一點多鍾,林海實在撐不住了,才爬上了小閣樓,關照瑪格麗特不要打開門窗,萬一有什麽事叫他就可以了。

而瑪格麗特則像個溫順的綿羊,林海說的所有的話,她都乖乖地點頭。

林海爬到了小閣樓上,怔怔地看著木**的牆壁,十年前在這裏所看到的女子,現在竟活生生地出現於此,命運真是捉弄人。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根本來不及回想今天發生的一切,便躺在了小木**,蓋著毯子睡了過去。

幽幽的月色,正透過老虎窗照射到他臉上。

2005年4月10日·巴黎

耳朵又劇疼了起來,我甚至來不及看舷窗下的景色,隻能拚命地嚼著口香糖。空中客車正在降落之中,發出巨大的轟鳴聲,當飛機開始平穩地滑行後,我才意識到腳下已是法蘭西的土地了。

從上海到巴黎的飛行用了十幾個小時,跨越了地球上的八個時區,一路上飛越了幾十個國家,已經讓我疲憊不堪了。但想想在十字軍東征的年代,馬可·波羅到中國可是走了好幾年,現在這點時間隻能算是一眨眼了。

由於七小時的時差,我已經把表調到了法國時間,現在是格林尼治標準時間晚上七點半,從舷窗向外望去,戴高樂國際機場已被夜幕籠罩,停機坪上亮著耀眼的燈光。

等到下了飛機以後,還沒來得及抒發腳踩歐羅巴的興奮,我就暈頭轉向地排起了隊來,尤其是我這種單刀赴會的。在經過複雜的入境手續之後,我總算正式進入法國國門了。

在旅客出口處,我拎著旅行包張望了很久,終於在人群裏看到了一張中國人的臉——於力。

雖然早就說好了來機場接我,但畢竟是古人所說的“他鄉遇故知”,我心裏一下子就熱了起來,連蹦帶跳地向他揮著手。

其實,幾個月前過春節的時候,他還回國來和我一塊兒玩的,但現在他又有了變化,最顯著的就是他的頭發幾乎剃成了光頭,這讓他的麵孔更顯成熟了,相比之下我實在是很“嫩”啊。

於力一把接過我的旅行包,他的身體還是那樣健壯,在老外中間一點都不吃虧。嘴角露出壞笑說:“聽說你在國內挺火的啊,怎麽還是老樣子啊。”

“是嗎,混得再好也不及你啊,看你每天都在歐洲遊,早就羨慕死你了。”

我們一邊閑扯著,一邊穿過擁擠的戴高樂機場,走了好長的路才離開大廳,來到了停車場裏。

原來於力是開著車來的,是一輛小排量的雷諾車,但法國人就喜歡這種性感的小車子,在停車場裏還算順眼。

坐上車以後,於力很快就開出了機場。巴黎郊外的夜晚和上海差不多,開了半個多小時才進入都市區。據說巴黎的夜晚要比白天好看幾倍,我趴在車窗裏到處張望,卻被於力一句話就說穿了:“別費勁了,這裏看不到Eiffel(埃菲爾)的。”

這句話總算讓我死了心,十幾個小時的飛行也讓我精疲力竭了,索性就蜷縮在車子裏閉目養神起來。又不知開了多久,車子終於停了下來,我揉著眼睛向四周望去,全都是十九世紀的大廈,看起來有點像英國牛津。

於力帶著我下了車,原來這裏就是伏爾泰大學,位於塞納河左岸的拉丁區,這裏也聚集了巴黎眾多的大學和文化機構。顧名思義,這所大學是為紀念大思想家伏爾泰而命名的,已有一百五十多年曆史了,周圍這些建築都是十九世紀留下來的。說起伏爾泰,和我們中國人還是挺有緣的,這位十八世紀法國思想啟蒙者對中國文化情有獨鍾,他崇拜中國古代的一切文章製度,認為中國才是歐洲文明需要學習的對象,還改編過中國戲曲《趙氏孤兒》。

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我們踏進了個餐廳模樣的地方,一個花白頭發的小老頭已經在門口等著我了。於力立刻作了介紹,原來那老頭就是奧爾良教授。

教授的個子異常矮小,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花白的卷發很有些派頭,他熱情地和我握了手,嘴裏不知道在嘮叨個什麽,差點就湊上來親我臉了。

於力忙不迭地做著翻譯:“教授說做夢都想見到你來,還問你羊皮書帶來了嗎?”

其實我心裏也明白,教授夢到的當然不是我,是羊皮書卷嘛。我拍了拍旅行包說:“就在這裏了。”

教授顯然現在就想看看羊皮書,但他馬上就克製住了,畢竟法國也算是西洋禮儀之邦,先請遠道而來的客人吃飯還是免不了的。

雖然法國菜名聲遠揚,但對於我的中國胃來說,實在是索然無味。席間奧爾良教授滔滔不絕地說著,於力卻隻翻譯了幾句,他說那都是些客套話,聽不聽都一樣。

吃完飯後教授便“原形畢露”,向我要起了羊皮書。雖然這時我已困得不行了,但腦子還算清醒,立刻說明羊皮書不是我本人所有,隻能算借給教授研究使用,所以必須辦理手續。於力說沒問題,經常有人送文物來鑒定,他們大學裏有專門機構處理。

但教授還是不甘心,說要先看一看實物。我答應了教授的要求,他們將我帶到曆史係大樓。此刻,這棟古老的大樓幾乎空無一人,在這黑夜裏回**著我們幾個人的腳步聲,聽起來陰森恐怖。

在奧爾良教授的辦公室裏,我打開了旅行包,在最裏麵的夾層裏,是用毛巾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鐵皮盒子。我緩緩地將鐵皮盒子拿出來,教授的眼睛都已經發直了,於力先讓我不要打開盒子,他和教授仔細地看了一下,點了點頭說:“這個鐵皮盒子,是二十世紀初法國製造的,當時上流社會常用這種盒子來包裝貴重物品。”

在於力的示意下,我打開了鐵皮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出羊皮書卷。雖然經過了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跨越了幾萬公裏的路程,但羊皮書毫發無損。我剛想用手展開羊皮書,但立刻就被教授製止住了,原來老頭已經戴上了特製的手套。

於力向我解釋:“人的手上有汗液和細菌,可能會破壞文物,而且文物裏也可能留有古代的細菌,所以盡量不要用手去接觸。”

奧爾良教授的手裏還拿著放大鏡,他要親自把羊皮書打開。他的動作非常小心,以標準的考古學家的程序來處理,先用放大鏡檢查了一遍羊皮書外麵,然後緩緩地揭起一個角,再用放大鏡檢查一遍,確認不會損害羊皮書以後,才慢慢地將羊皮書展開來。

羊皮書裏的文字終於露了出來,在確保不會損害到文物的柔和燈光下,教授用放大鏡仔細地端詳著,於力也把頭湊了過來,他們隻看了一小段,便紛紛點起頭來。

這時我提醒了他們:“對不起,等明天辦好手續以後,你們再仔細地研究吧。”

教授聽完於力的翻譯後,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然後又小心翼翼地把羊皮書卷起來,放回到了鐵皮盒子裏。然後他又囑咐我,今天晚上一定要把羊皮書放好,千萬不能有什麽閃失。

然後,於力帶我去住處了。當走到樓梯口的時候,他並沒有走下去,而是帶我又上了一層樓,我心裏立刻打顫了起來:“於力,你不會安排我住在這棟樓裏吧?”

“真不好意思,學校的訪問學者宿舍都住滿了,隻有曆史係頂樓還有幾間客房空著。”

正當我在腦子裏暗暗琢磨時,於力已把我帶到頂樓了。一條長長的走廊裏,亮著幾盞鬼火似的燈,腳下的木地板不時發出聲響,就像回到了一百年前的巴黎或倫敦。

於力的表情有些尷尬,連連對我說了幾個對不起,不過我轉念一想,既然已經是免費歐洲遊了,就當住一間不要錢的廉價旅館,至少也不算虧。

來到走廊的最裏端,於力掏出鑰匙打開了一扇門,他把鑰匙交給我說:“看看,還可以吧?”

燈光照亮房間以後,我才發覺裏麵的空間很大,起碼有三十個平米,除了大床和桌椅外,並沒有其他的家具擺設,不過裏麵倒有個可以洗澡的衛生間。房間顯得很幹淨,與外麵的環境很不協調,恐怕剛剛才收拾過吧。

“你知道嗎,這層頂樓的客房裏,曾經住過不少著名人物呢,據說青年莫泊桑剛到巴黎的時候,就住在你這間屋子裏。”

我自嘲地笑了起來:“看來回國後我得寫篇文章了——《我與莫泊桑做室友》。”

“房間都準備好了,你快點休息吧,明早我再來找你。”

於力告辭後,我一個人看著這寬敞的房間,窗外就是巴黎的夜色了。伏爾泰大學的夜晚異常沉寂,幾乎看不到多少亮光,隻看到幾棟大樓的輪廓潛伏在黑暗中。

現在是北京時間11日的清晨了吧,我急匆匆地給上海的家裏打了個電話,然後就一頭栽倒在了**。

晚安,莫泊桑。

2005年4月11日·上海

當巴黎的子夜來臨時,幾萬公裏外的上海已是清晨時分了。

晨曦透過老虎窗射在林海的眼皮上,使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他用了好幾分鍾才清醒過來,發覺自己正躺在老屋的小閣樓上。

林海忽然想起了什麽,便幾乎從木**滾了下來。是的,他已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在西洋美術館的黑夜裏,看到油畫裏的瑪格麗特走了出來,然後有個叫諾查丹瑪斯的幽靈要來抓他們,於是他帶著瑪格麗特逃出了美術館,又把她帶到了這間老屋裏。

難道此刻她就在閣樓下麵?

不,林海猛然搖了搖頭,這怎麽可能是真的呢?油畫裏的人物怎麽可能跑出來呢?美術館裏怎麽可能有幽靈呢?他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大腿,認定昨晚的一切隻不過是場夢,是睡在閣樓木**做的一場噩夢而已。

看來也隻有這樣才解釋得通,什麽瑪格麗特,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說她隻存在於四百多年前的法國。

林海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緊張的身體輕鬆了下來,緩緩爬下了閣樓的扶梯。

“Bonjour!”

一個輕柔的女聲從身後響起,這是個法語單詞,意思是“你好”。

林海嚇得幾乎跳了起來,急忙回過頭來,見到一雙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

這是一場真實的夢。

瑪格麗特正微笑地看著他,頭發披在身體一側,如絲綢發出黑色的光澤,那條天鵝絨的披肩已經解下了,露出了衣裙下光滑的肌膚。

看著她的眼睛,林海不敢再欺騙自己了。現實是多麽殘酷,昨晚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活生生的瑪格麗特正站在自己跟前。

他傻站了一會兒,總算擠出一句法語:“昨晚上還好嗎?”

“謝謝你,我睡得很好。”

林海心裏想,原來她還真的需要睡覺啊,可能在油畫裏也有白天與黑夜的分別吧。他不知道再該說什麽好,眼前的瑪格麗特真的嫵媚動人,根本不是這個人間所能有的……對,她本來就不是這個人間的嘛,她是四百年前的美麗幽靈,是畫家筆下創造的神奇尤物。恐怕曆史上真正的瑪格麗特也沒這麽美吧?許多著名油畫中的人物,其實都帶有畫家“再創造”的成分。

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臉還沒洗呢,不過昨晚他已經在便利店裏買了毛巾,他有些害羞地躲進了衛生間,發覺已經有了使用過的痕跡。匆忙洗漱完畢之後,林海便跑了出去,臨行前關照瑪格麗特乖乖地等他。

原來他是出去買早點的,瑪格麗特應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吧,但出於禮貌他還是買了兩份,而且是西方人習慣的牛奶和蛋糕。

回到老屋後,林海把早餐端到了瑪格麗特麵前,試探著說:“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這些東西,如果不需要就告訴我。”

瑪格麗特看著眼前的早點,輕聲說:“我可不是什麽仙女。”

既然不是仙女,那就是幽靈了。

她是公元十六世紀出生的,就算活到現在,也該有四百五十多歲了,世界上有這樣的“人”嗎?

不過,雖然是幽靈,但隻要來到了人間,那就要擁有與人類相同的欲望,自然也包括食欲。

瑪格麗特緩緩拿起牛奶,很文雅地喝了下去。

林海瞪著眼睛看著這一幕,忽然想到《聊齋誌異》裏,那些來到人間的美麗女鬼們,她們隱瞞著自己真實的身份,與心愛的男子共同生活著,往往在許多年以後,愚蠢的男子們才會發現真相。

幸好林海已經知道她是誰了。

她吃早點的動作很優雅,一定是四百多年前的宮廷禮儀,隻是與這老屋實在太不相稱。林海終於也撐不住了,也坐在她對麵吃起了早點,想起自己祖宗幾輩都沒做過大官,如今卻和一個公主加王後麵對麵吃飯,隻覺得還是像一場夢。

早飯吃完後,林海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上午學校裏還有課呢。如果現在去學校,那麽瑪格麗特該怎麽辦呢?中午是肯定趕不回來的,於是林海又跑了出去,買了很多長條的法式麵包,還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和水回來。

他把麵包放到桌子上說:“如果你想吃東西,可以吃這個,我想你不會感到陌生的。記住,千萬不要離開這裏,我現在要去學校上課了,在我回來之前不要給任何人開門。”

瑪格麗特連忙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而且,諾查丹瑪斯也一定在找我們,我怎麽敢跑出去,萬一又被他抓到該怎麽辦?”

又是那個“諾查丹瑪斯”?他在瑪格麗特口中竟然是如此可怕,那究竟是個什麽人物呢?林海來不及多想了,又關照了她幾句,拎起書包就匆匆離開了。

低著頭跑出弄堂,周圍似乎沒有一個人認出他,更不會有人想到,會有一個四百多年前的法國王後,藏在他們的房子中間。

一個小時後,林海回到了學校。

上午的課是法國文學,講課的還是法籍老師溫格先生,他那頭栗色頭發瀟灑如故。他站在講台上侃侃而談,時而夾雜著幾句中文,據說他來中國已經好幾年了。

這堂課說的是波德萊爾的《惡之花》。當遲到的林海踏入課堂時,溫格老師已經講到《惡之花》詩集的出版了,這詩集在當時備受爭議,一出版就遭攻擊和誹謗,甚至受到法院的製裁。

溫格緩緩地說:“詩集分為好幾部分,《憂鬱與理想》描寫詩人物質上的匱乏和精神上的痛苦;《巴黎即景》把目光從內心轉向外部,靜觀巴黎的花花世界;《酒》,酒杯裏的天堂是多麽虛幻啊;《惡之花》,深入到罪惡中體驗快感和痛苦,得到的卻是絕望和對自己的痛恨;《叛逆》,因為對周圍充滿厭惡,而使詩人質問上帝;《死亡》,表達了詩人最後到死亡中尋求安慰和解脫。”

如果在平時,林海很快就會沉浸到溫格先生的講課中,但現在他腦子裏全是瑪格麗特,就算波德萊爾親自從墳墓裏爬出來朗讀《惡之花》,都無法使他集中起精神。

下課後,正當林海要離開時,卻被溫格老師叫住了。

溫格微笑著說:“林,你最近幾天怎麽了,好像有什麽心事?”

啊,果然被他看出來了,林海心裏七上八下的,實在不敢把事實說出來,因為他知道沒人會信這種事,準會把他當成精神病人。

林海想了半晌,終於想出了個迂回的話題:“溫格老師,我最近看了《瑪戈王後》這部電影,你看過嗎?”

“當然看過,這是法國人的電影嘛,而且小說原著的作者是大仲馬,女主角還是阿佳妮呢。”

這時教室裏已沒什麽人了,最後一個和溫格打招呼的學生也離開了,林海點了點頭說:“嗯,我對瑪格麗特王後這個人很感興趣,曆史上的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溫格老師有些疑惑:“怎麽問起瑪格麗特來了?那可是個曆史上備受爭議的人物啊,她的父親是法國國王,母後來自大名鼎鼎的意大利美第奇家族,她的三個兄長先後繼承了法國王位,但全都是短命鬼,在瓦盧瓦家族所有的男人死光之後,隻能由瑪格麗特的丈夫——那瓦爾國王亨利繼承了法國王位。”

“亨利也是波旁王朝的開國之君吧?”

“是的,曆史上稱他為亨利四世,也是法國曆史上一位有名的君主,他統一了分裂的國家,發布‘南特敕令’,保證新教徒的信仰自由。還記得大仲馬的《三劍客》嗎,裏麵有位懦弱的國王路易十三,他就是亨利四世的兒子。”

林海忽然有些疑惑:“既然瑪格麗特是亨利四世的王後,那麽她也是路易十三的母親了?”

“不,瑪格麗特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她的丈夫,事實上她婚後一直看不起亨利,兩人長期分居,早已形同陌路,更沒有生下過兒女。在亨利四世繼承法國王位之後,瑪格麗特就被她的夫君拋棄了,她失去了法國王後之尊,帶著一個黃金聖體匣在聖母院修行,最後病死在了聖母院裏。”

現在林海明白了,瑪格麗特始終愛著拉莫爾,她從來沒有留下兒女,她的後半生是孤獨而淒慘的——這是一個轟轟烈烈來到世上,卻又默默無聞離開人間的奇女子。

“亨利四世在拋棄了瑪格麗特之後,一定又再婚了吧?”

“對,但令人不解的是,亨利四世的第二任妻子,竟是他的仇敵美第奇家族的瑪麗·美第奇。”溫格老師又搖了搖頭,緩緩地說,“不過話說回來,瑪格麗特身上也有美第奇家族的血統。亨利四世和他的新王後生下一子,就是後來繼承王位的路易十三。不過與他的政治對手一樣,亨利四世同樣也沒有善終,他於1610年被刺身亡,享年57歲。”

在和學生說話的時候,溫格總是盡量放慢語速,讓他們都能聽清他的發音。不過林海的法語水平相當好,即便說得很快也沒問題,他想了想說:“這段曆史實在太複雜了,恐怕就連法國人自己也很難搞清楚吧?”

“是的。不過我覺得在所有這些人裏,最可憐的是瑪格麗特的母親——凱薩琳王太後,雖然她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個接一個地死去。最具戲劇性的一個例子是,她要用帶有毒藥的書毒死瑪格麗特的丈夫,卻不料那本書被國王查理九世拿去看了,結果女婿沒有被毒死,反而毒死了自己的兒子。最後的結局具有莫大的諷刺意義,當凱薩琳王太後的兒子們全部死光,法蘭西王位的寶座,隻能落到她的仇敵,也是她的女婿——瑪格麗特的丈夫亨利手中。”

“溫格老師,能再談談瑪格麗特嗎?為什麽她是曆史上很有爭議的女人,她真的像電影裏拍的那樣嗎?”

問到這裏,林海想起了老屋裏的瑪格麗特,她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呢?

溫格老師神秘地笑了笑說:“你是指她年輕時的**生活吧?那隻是人們傳說中的事情,過去的曆史書都是男人們寫的,他們寧願相信瑪格麗特是個**。而我們今天看到的瑪格麗特,其實都是小說和電影裏的那個她,而未必是曆史上真正的她。”

“但至少她和拉莫爾的故事是真的。”

溫格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誰知道呢?除非她從墳墓裏爬出來告訴你。”

林海聽到這句話不禁心裏一顫——她已經爬出來了,不是從墳墓裏,而是油畫中。

他暗暗苦笑了一下,忽然聯想到了電視機裏爬出來的貞子。林海搖了搖頭說:“溫格老師,那麽說來你也不了解她嗎?”

“是的,事實上沒有人了解瑪格麗特,即便在她那個年代裏,她也是一個很神秘的女人,就連她的丈夫也未必真正了解她。”

“很神秘的女人?這是什麽意思?”

“對,據說瑪格麗特是當時全法國,乃至整個歐洲最美麗的女人,當時許多人都私底下傳言,她的美麗來自於她母親的巫術。”

“你是說她的母親凱薩琳王太後?”

溫格微微點了點頭說:“沒錯,王太後來自意大利美第奇家族,這是一個曆史悠久、實力雄厚的家族,在當時的歐洲政壇舉足輕重。據說凱薩琳王太後迷戀於巫術,常與吉卜賽女巫或阿拉伯魔法師秘密交往,甚至還學會了某種神秘的魔法,用以消滅她的政治敵人。”

“女巫?魔法師?”林海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個幽靈……會是他嗎?於是他脫口而出,“有沒有一個叫諾查丹瑪斯的人?”

“諾查丹瑪斯?”溫格點了點頭,饒有興致地說,“這個人太有名了,難道你沒有聽說過《諸世紀》這本書嗎?”

“好像聽說過,是很有名的未來預言書,有點像劉伯溫《燒餅歌》的性質。”

溫格當然不知道劉伯溫是誰,隻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對,諾查丹瑪斯是十六世紀的法國人,據說當時他能夠準確地預言法國的政治事件,更重要的是,他還預言到了王室成員的生死,這引起了凱薩琳王太後的關注,她把諾查丹瑪斯召集到了巴黎,秘密地向他學習預言術和各種魔法。”

“那麽瑪格麗特也一定認識諾查丹瑪斯了?”

“是這樣的吧,據傳說諾查丹瑪斯晚年多次出入宮廷,而那時候瑪格麗特還是法國的公主。”溫格忽然抬腕看了看表,拍著林海的肩膀說,“還有什麽問題嗎?”

林海感到很不好意思了,低著頭回答:“對不起,溫格老師,打擾了你這麽長時間。”

在溫格老師離開大教室後,林海一個人呆坐了很久。昨晚那個叫“諾查丹瑪斯”的幽靈,竟然是奇書《諸世紀》的作者,舉世聞名的大預言家。而林海不過是個普通的大學生,如何鬥得過大名鼎鼎的諾查丹瑪斯呢?

在學校裏度日如年般地挨過了整個下午,林海心裏總想著昨晚的事,還有老屋裏的瑪格麗特,不知道她此刻在做什麽?

還不到四點鍾,林海就小跑著離開了學校,跑到對麵的肯德基買了兩份套餐,外加明天早上的早餐。

回老屋的公車是最新型的巴士,是有車載移動電視的那種,林海好不容易搶了個座位,正好對著後門的電視屏幕。

電視屏幕上播放了一條新聞,標題叫“美術館裏發生怪事,法國名畫奇異變形”。林海的心立刻吊了起來,他抓緊了欄杆看著屏幕——隻見西洋美術館進入了新聞畫麵中,鏡頭跟隨著記者一起深入珍寶展覽室,在這間密室裏出現了一幅畫框,正是十六世紀的法國油畫《瑪格麗特》。

但新聞畫麵裏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油畫中間本來應該是瑪格麗特的位置,現在卻變成了一團黑色,大致可以看出是個人影的輪廓,而這團黑色的外沿,正好是原來油畫裏瑪格麗特的輪廓。就好像原本有個人坐在鏡頭裏,現在那個人起身離開了,鏡頭裏隻剩下了一片陰影。

沒錯,油畫裏當然不可能再有瑪格麗特了,因為她此刻正在林海的老屋裏。

電視屏幕上出現了若幹位專家模樣的人,他們也對油畫上的離奇現象嘖嘖稱奇,並且還發生了一些爭論,似乎沒有一個人能解釋油畫裏的瑪格麗特究竟到哪裏去了。

這條新聞到此就被切換掉了,但在林海的腦子裏,還在不斷回放著剛才的一幕。他忽然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手掌,那行紅色的“Aider moi”依然在那裏。

這時公車停到了老屋附近的站頭,林海急匆匆地跳下車,拎著肯德基套餐跑回老屋。

天色正好暗了下來,他在下麵看了看老屋的窗戶,瑪格麗特會不會在窗前盼望他歸來呢?

回到老屋的門前,他並沒有敲門,而是掏出了鑰匙。在開門的時候,他忽然害怕了起來,瑪格麗特會不會又消失了,又回到了油畫裏麵去,或者……“諾查丹瑪斯”正在屋子裏等著他……

然而,這一切都隻是他的杞人憂天,瑪格麗特正在窗前等著他呢。

林海忽然有些激動起來,他靠近了這個美麗的畫中人,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瑪格麗特緊張地回過頭來,像森林裏一隻受驚的小鹿,眼神裏充滿了驚恐。

林海的腦子裏搜出了一句法語:“你在害怕什麽?”

“我怕你就此離我而去,不再回到我身邊來了。”

她的語氣就像是受了委屈似的,任誰聽了都會心軟。

“不會的,既然是我把你從畫裏救了出來,那我就要保證你的安全,絕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這時林海看了看桌子,法式麵包已經不見了。他把肯德基套餐放到桌子上,輕聲說:“我不知道你吃不吃這些東西。”

“這是什麽?”

四百年前的法國人當然吃不到肯德基,瑪格麗特看了看漢堡包說:“這是麵包嗎?”

“也算是吧,有時候我餓了會吃這個東西。”

其實林海並不喜歡洋快餐,但如果是中餐的話,恐怕瑪格麗特會更不習慣。

即便生活在四百年前,但說到底還是個洋人,瑪格麗特已經拿起漢堡包來吃了,她看起來不會使用麥管,就把蓋子掀掉了喝飲料。看著她身上四百年前的打扮,再看看她吃漢堡包和雞翅膀的樣子,林海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洋快餐廣告創意。

“Merci!”

瑪格麗特說了個“謝謝”,她已經全部吃完了,看起來胃口還不錯,林海想她該不是四百多年來都藏在油畫裏沒吃吧?

“對不起,我有一個小小的問題,當你在油畫裏的時候,有沒有飲食和睡眠呢?”

其實,這個問題簡而言之就是:油畫裏的瑪格麗特是否也需要吃喝拉撒?

“當然,你以為我隻是一個畫像嗎?不,我是法蘭西的公主,是國王的妹妹,我隻是被我的母後和諾查丹瑪斯施了魔法,他們強迫我留在盧浮宮的一個房間裏,讓我永遠麵對一麵鏡子。就這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直到我再也算不清時間了,一開始我還能見到母後,但後來我就什麽人都見不到了,隻有一個幽靈總是監視著我,他就是諾查丹瑪斯。”

“真難以置信,可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是說吃飯和睡覺嗎?每當我感到餓的時候,諾查丹瑪斯就會給我送吃的;當我感到困的時候,我就會在鏡子後麵的大**睡覺。”

但林海又想到了今天在學校裏,溫格老師告訴他的瑪格麗特的生平,似乎並不是這個樣子啊,他搖了搖頭說:“告訴我,你結婚了沒有?”

“是的,我的丈夫是那瓦爾國王亨利。”瑪格麗特低下了頭,幽幽地說,“可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他,而他也從來沒有碰過我的身體,因為我不允許他靠近我。”

“你說你被軟禁在盧浮宮裏,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是耶穌誕生後第1574年的5月1日。”

“公元1574年5月1日?”

林海立刻想到了《紅與黑》——就在這個日子的前一天,1574年4月30日,瑪格麗特的情人德·拉莫爾被斬首了,當晚瑪格麗特親手捧著愛人的頭顱去埋葬,所以《紅與黑》裏的瑪蒂爾德小姐,才會在每年的4月30日穿戴重孝。

也就是說,瑪格麗特是在情人死後的第二天被囚禁起來的。

可是,曆史上的瑪格麗特並沒有在1574年以後銷聲匿跡,此後她仍然是那瓦爾國王亨利的王後。在十幾年以後,她的丈夫登上了法國王位,她才遭到了丈夫的拋棄,獨自在聖母院中死去。

那麽1574年以後的那個瑪格麗特又是誰?

林海已經被這段複雜的曆史弄得頭暈了,坐在椅子上愣了半天,直到瑪格麗特輕輕拍了他一下:“你在想什麽,就像個傻子一樣?”

“也許我就是個傻子。”林海搖了搖頭,看著她翡翠色的眼睛說,“你不知道你在曆史上的後半生嗎?”

瑪格麗特搖了搖頭說:“不,你不是諾查丹瑪斯,你不可能預測未來的。”

“對你來說是自己的未來,但對於我這個世界的人來說,那是四百多年前的曆史。”

然後,林海把今天從溫格老師那裏聽來的瑪格麗特的後半生都告訴了她。

看著眼前這個中國青年講述自己未來的人生,瑪格麗特半信半疑地瞪著眼睛,最後搖了搖頭說:“我真的活得有那麽長嗎?可是,我已經忘記了時間,不知道在那間屋子裏過了多少年。”

“今年是公元2005年,從1574年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431年。”

“我已經被囚禁了431個年頭?”但瑪格麗特隨即搖了搖頭,“不,現在的我隻是一個幽靈,我的肉體早已經在四百多年前毀滅了。從1574年5月1日那天起,我的靈魂就被囚禁在盧浮宮裏,你們在曆史上看到的那以後的我,隻是一個失去了靈魂的軀殼,她並不是真正的瑪格麗特,真正的我隻能在油畫中被你們看到。”

雖然還是沒有完全弄明白,但林海已經隱隱猜到些什麽了,也許真的存在兩個世界——現實世界與畫中世界,每個人都有可能生存在畫中世界,而瑪格麗特的畫中世界,就是盧浮宮的一間密室。而對被囚禁在密室裏的瑪格麗特來說,油畫的畫框僅僅相當於一麵鏡子,她可以通過這麵鏡子窺視油畫外的世界,也就是現實世界。瑪格麗特之所以從油畫裏走出來,隻不過是跳出了這麵鏡子,或者說是跳出了一麵窗戶,而窗外正是2005年的上海西洋美術館。

但林海還是搖了搖頭,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無法解釋,也許我們永遠都無法真正弄清楚。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他們兩人就這麽坐著聊天,瑪格麗特顯然對2005年的世界非常好奇,對所見到的一切現代文明也充滿了疑問。林海隻能盡可能地回答她,幸好他掌握的法語詞匯量相當大,還一直隨身攜帶著法語辭典。倒是他說出的許多現代法語單詞,是來自十六世紀的瑪格麗特所不能理解的,還需要林海解釋給她聽。

瑪格麗特似乎對這個世界越來越感興趣了,林海索性打開了電視機,並教會她如何使用遙控器。電視裏出現的畫麵,對瑪格麗特來說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這神奇的電視屏幕讓她無比驚訝,林海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還好,瑪格麗特的興趣很快就轉到了電視的內容上來了,林海給她調到了新聞頻道。這裏麵的信息實在太多了,林海根本就來不及解釋,而她對電視裏出現的一切都有濃厚興趣,就像一個鄉下人初次來到大都市。他們就這樣一直聊到了深更半夜,林海覺得把這當做口語訓練也不錯。

子夜時分,瑪格麗特才露出了倦容,幽幽地說:“如果你在午夜來到美術館,會看到油畫裏的我是閉著眼睛的,那時候我正在休息呢,直到清晨我才會睜開眼睛——似乎幾百年來,從沒有人發現過油畫裏的這個秘密。”

林海怔怔地說:“其實,我從看見那幅油畫的第一眼起,就覺得畫裏隱藏著一個驚人的秘密。”

瑪格麗特的眼皮忽然一跳,冷冷地說:“什麽秘密?”

“我也不知道,也許那個秘密就是你,也許還有更大的秘密?”林海搖了搖頭說,“別說了,你早點休息吧。”

林海又回到了他的小閣樓上,看著老虎窗裏射下來的月色,躺在**許久都睡不著。

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他又悄悄地爬下了木床,打開小閣樓的門向下望去。

雖然臥室裏的燈關掉了,但窗外的光線還是射進來幾縷,依稀照出了**的輪廓。瑪格麗特正裹在被子裏,看起來已經睡熟了,林海呆呆地趴在閣樓的門口,暗暗咒罵了自己一句,便又爬回到了木**。

2005年4月11日·巴黎

這是我在巴黎的第一個清晨,在伏爾泰大學曆史係的頂樓,我打開這間古老的客房的窗戶,隻見到外邊陰鬱的天空。

時差差不多已經倒回來了,回想著昨天抵達巴黎後的一切,似乎每個細節都那麽清晰,一幕幕閃回在眼前。可我還是隱隱感到一絲不安,似乎在踏上法蘭西的那一瞬間,這種不安就已埋藏在心底了。

早上於力來接我了,他故作神秘地問我:“昨天晚上有沒有聽到敲門聲?”

“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

“那太遺憾了,莫泊桑晚年曾寫過一篇文章,回憶他年輕時住在伏爾泰大學,晚上時常有美麗的女人來敲他的門,那女人說自己是路易十四時代的人。”

“路易十四時代的人跑到十九世紀?那不就是鬼魂嗎?”

“就是嘛。”於力說著就露出了一臉壞笑。

我也笑了起來,如果真給我碰到,那我一定要再寫篇《巴黎遇鬼記》。

於力先帶我去餐廳吃早飯,在曆史係樓下見到了大樓的女管理員,這胖阿姨用陰鬱的目光看著我,讓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早飯後我帶上羊皮書,去了伏爾泰大學的辦公室,和教授一起辦理了文物鑒定手續,並拿到了學校發給我的證明,確認隻是代辦鑒定,而不是捐贈或收藏,教授也簽字保證歸還。

所有手續辦妥以後,我才放下心來,將羊皮書連同鐵皮盒子,一起交給了奧爾良教授。忽然,我發現教授在拿過鐵皮盒子的一刹那,眼裏掠過了幾絲奇異的光芒,難道我心裏的不安就來源於此嗎?

奧爾良教授和於力將羊皮書帶到了實驗室,就在教授辦公室的隔壁,據說裏麵有許多考古儀器。他們絲毫沒有耽擱,立刻就開始了工作,教授戴著手套和口罩,用放大鏡對著羊皮書,念出上麵的中古法文,然後由旁邊的於力記錄下來。他們一邊解讀羊皮書,一邊還不斷地交頭接耳,隻是說話的時候都把頭撇開,以避免呼吸和唾沫碰到羊皮書上。

看著他們工作的樣子,我也知道自己肯定幫不上忙,便悄悄地把於力拉出來,說好不容易來一趟法國,自然要瞻仰瞻仰巴黎市容。於力說教授不讓他離開,然後給了我一張地圖,在地圖上標了幾個點,讓我按照他說的線路走,再關照了幾點要注意的事項,就這樣把我一個人打發走了。

到這時我才感到了“獨闖天涯”的悲壯,挺胸抬頭地走出伏爾泰大學,按照地圖指示找到了最近的地鐵站。法國的道路標誌基本上都是法文,不過我本來英文水平就慘不忍睹,也搞不清楚法文和英文的區別,反正按照羅馬字母的拚音規則去想象就是了。

謝天謝地我蒙對了,經過十幾分鍾的地鐵旅程,我順利地抵達了Eiffel,就是我們記憶中那巨大的鐵塔。然而,當我來到仰慕已久的埃菲爾腳下,卻開始在心中暗暗詛咒於力了,因為他並沒有告訴我Eiffel是不能在白天看的,白天的埃菲爾鐵塔與平時見到的夜景完全不同。但我還是朝聖般地上去轉了一圈,可惜巴黎的四月天氣不佳,陰冷的蒼穹下一片灰蒙蒙的,就算是在塔頂居高臨下,還是看不太清楚這個城市的全貌。

從Eiffel上下來,我立刻坐上了一輛出租車,隻說了一聲:“Musée du Louvre。”

你猜得沒錯,我要去的地方就是盧浮宮。

記得還在讀小學的時候,電視台放過一部很長的外國紀錄片,就是專門講盧浮宮的,大概我小時候學畫的欲望也是從那裏來的吧。

從Eiffel到Louvre並不太遠,很快我就來到這座塞納河北岸的聖殿。我呼吸著充滿藝術的空氣,感覺人也變成了這裏的一部分。盧浮宮已有七百多年的曆史,1204年,菲力普·奧古斯都在此興建城堡,曆經查理五世、路易十三、路易十四、拿破侖一世和拿破侖三世的數度改建和擴建,直到1857年才全部竣工。

文藝複興時期許多著名的畫家,如達·芬奇等人,都曾給法國王室作過畫。十七世紀,楓丹白露宮的名畫也搬遷到了盧浮宮。1791年,法國國民議會頒布法令把盧浮宮作為國立博物館對外開放。在法國人最引以為豪的拿破侖年代,法蘭西軍旗的所到之處,當地的文物寶藏就被運往了法國,至今這裏的藏品總共超過了四十萬件。

我被困在說著各種語言的遊客中,周圍不時聽到幾句中國話,我隻能拿著數碼相機小心地拍照,可惜還是拍進了不少人頭。到了Louvre,有三樣東西是不得不看的,那就是斷臂維納斯、勝利女神和蒙娜麗莎。

維納斯是當之無愧的鎮館之寶。據說被損壞前的維納斯,左臂是手持蘋果置於左肩,右手則自然下垂,當然是不是這樣誰都說不清了,今天的人們習慣的還是那斷臂美人。

接下來我終於親眼目睹到《蒙娜麗莎》了,是誰畫的我就不介紹了吧。《蒙娜麗莎》恐怕是盧浮宮裏唯一占據了整麵牆的作品。畫被鎖在一個特製的小箱子裏,看來隻有A3複印紙大小,外麵還隔著厚厚的玻璃。蒙娜麗莎——這個正襟危坐的女人(另一種說法是男人)注視著密密麻麻的遊客們,宛如神龕裏的聖像。聽說常有小偷藏在人群中,我隻能拚命地用一隻手捂住錢包的位置,另一隻手高舉起相機,模樣頗為滑稽。

等看到第三件寶物的時候,我的腿都已經軟了,那就是勝利女神的雕像了。公元前190年的勝利女神(La Victoire de Samothrace)英姿颯爽,展開天使般的雙翼,裙擺連皺褶都雕刻得細致入微。

喘息著從盧浮宮裏出來,已是下午兩點多了,我又累又餓地撲到街邊,花9.5歐元買了幾個麵包充饑。法國人的麵包實在太長了,我隻吃了一個差不多就飽了,剩下兩個麵包就像Jay的雙截棍似的被我插在背後,穿梭在洋人們中間,倒有幾分古龍筆下劍客的做派。

看看離回去的時間還早,我就在盧浮宮附近的小巷間鑽了起來,看巴黎那些古老的房子,有點像小時候住的上海江西中路的大廈。轉悠了半個多小時,一不小心就轉到了塞納河邊上,許多人都做過泛舟塞納河的美夢,不過實際看起來卻比蘇州河寬不了多少。

天色又暗了許多,一陣陣冷風從河麵上吹過,清晨就知道要下雨了,但我手頭卻沒有傘。我忙不迭地尋找著那座橋,就是電影《新橋戀人》裏的那座“新橋”,就像到了倫敦泰晤士河畔的人都要尋找《魂斷藍橋》裏的滑鐵盧橋那樣。

“新橋”沒有找到,老橋倒是一座接著一座,我一一給它們起了中文名字,從“老閘橋”一直到“外白渡橋”。

倒黴的是雨終於下了起來,四月的巴黎轉眼間飄起了淒風苦雨,我四處尋找著可以避雨的地方,最後躲進了塞納河邊的一個橋洞裏。

身邊就是塞納河河水了,雨水使這條河變得渾濁起來,幾隻小船橫在岸邊,正是“野渡無人舟自橫”。

忽然,我聽到身後有人在叫我:“Sir!Sir!”

我緊張地回過頭去,隻見一個邋裏邋遢的男人,蓬鬆的長發帶有十八世紀的風格,下巴上爬滿了胡楂,滿臉微笑地向我點了點頭,然後說了一串法語。

可惜我一個字都沒聽懂,隻能茫然地搖了搖頭。那人又說了一句英文:“Hello,How are you?”

我搜索著腦子裏有限的幾個英語單詞,結結巴巴地回答:“How's yourself?”

“Bread——”

他指了指我背後的長麵包,我立刻明白了這個單詞的意思,是英文的麵包。

更讓我意外的是,他居然對我攤開了雙手,敢情是討飯的叫花子!搞笑的是,那人臉上卻是一臉微笑,好像是在歌頌中法友誼似的。

想想我平時在國內就“樂善好施”,到了國外自然也得發揚我們中國人民善良的天性啊,於是我掏出了那兩根長麵包,“施舍”給了這位橋下的有緣人。更多的原因是我實在吃不下了,帶回去也嫌麻煩。

“Thank you!”那人極有紳士風度地接過了麵包,全然一副“不卑不亢”的貴族姿態,他盯著我的眼睛問:“Chinese?”

大概來巴黎的日本人和韓國人都很摳門吧,人家一眼就看出了我是來自堂堂天朝大國的,讓我不禁洋洋自得地點了點頭。

此刻,橋洞外的風雨依然不減,塞納河河水似乎有漫過河堤的勢頭。我隻能抱著肩膀瑟瑟發抖。

那人看到我的樣子,立刻拍拍我的肩膀,然後從橋洞的破沙發的後麵,掏出了一把破破爛爛的雨傘。我立刻“Thank you”了幾句,剩下幾個可憐的英語單詞,就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謝意了。但他隻是擺了擺手中的麵包,那雙大大的黑眼睛好像在說:“你給了我麵包,我給了你雨傘,我們公平交易。”

忽然,我發覺他長得有些像阿蘭·德隆,怎麽淪落到加入丐幫了,實在是世事多變啊。匆匆說了聲“bye”,我撐起傘就跑出了橋洞。

外麵正風雨交加,將巴黎籠罩在一片雨霧中,我撐著傘沿著塞納河跑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了地鐵站,按照地圖上指示的位置,坐上了回伏爾泰大學的地鐵。

回到大學時天都已經黑了,於力在餐廳裏等著我,帶著我吃了頓研究生晚餐。他看起來很累,似乎一整天都在研究羊皮書,他搖了搖頭說:“這件事看起來越來越複雜了,奧爾良教授認為這卷羊皮書的價值非常高,無論是羊皮書的質地和製作,還是上麵文字的書寫方式,確實都是十三世紀的原物,至於作者是否就是路易九世本人,這個還待明天繼續研究。”

“這不是很好嗎,奧爾良教授的鑒定不是最權威的嗎?羊皮書是真的,裏麵記載的內容也一定很重要。”

“是的,但現在的問題是,如果真是十三世紀的文物,肯定會引起整個歐洲曆史學界的轟動,到時候會有許多人來采訪你。可是,教授不希望出現這種情況,他希望我們都能夠保密,他要在一種秘密的狀態下研究。因為破解‘路易九世之謎’是他長久以來的夢想,也是其他許多學者畢生研究的項目……”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心吧,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別人的。”

於力點了點頭:“嗯,其實你不知道,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們伏爾泰大學也有過一個專家,他用畢生的精力來研究‘路易九世之謎’,據說他在法國南方某地找到了線索,發現了一個神秘的墳墓,棺材板裏刻滿了關於路易九世在埃及的記載。這位專家用了三個月的時間研究那副棺材,並宣稱將在1975年的聖誕節那天,向全世界公布‘路易九世之謎’的最終答案。然而,就在那一年的平安夜,人們發現了他的屍體,就躺在他所研究的那副棺材裏。警方始終都沒有找到死因,也沒有人再敢研究那棺材,隻能重新秘密掩埋。”

“真有那麽玄嗎?”

我不禁想到了古埃及法老的詛咒,也許有許多曆史之謎,是不允許我們現代人去探究的,而許多人往往就葬送在了好奇心裏。

“剛才我所說的那次死亡事件,隻是最近幾十年來比較有名的例子,事實上,從十九世紀開始,就不斷有著名學者和探險家,因為研究‘路易九世之謎’而離奇死亡,與其說是路易九世使這個秘密有名,不如說是這些研究者的死亡使他們的研究對象變得更加神秘莫測。據我自己的不完全統計,從1945年到2000年之間,總共有十三位歐美學者和探險家,因為‘路易九世之謎’而死於非命,至今都死因不明。當然,這隻是有記錄的死亡事件,如果加上各種沒有記錄的,恐怕會有更多吧。”聽到這,我已經毛骨悚然了,這卷涉及到“路易九世之謎”的羊皮書,正是我親手帶到巴黎來的,我自己也摸過它,難道這麽可怕的事情,又會把我給牽扯進來?

現在我才有些後悔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他們請我來免費歐洲遊,而代價則是某種未知的危險。而這危險究竟在哪裏呢?

我看著於力沉默的臉,茫然無知。

2005年4月12日·上海

今天林海醒得很早,不到清晨六點,就悄悄走下了閣樓。瑪格麗特依然睡在**,被子剛好蓋住頭頸,長長的黑發散在枕頭上,也許昨晚已經洗過頭了。

他緩緩地走到瑪格麗特身邊,清晨的光線射在她的眼皮上,白皙的皮膚如玻璃般剔透,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睡美人的傳說。

能喚醒她的隻是一個吻嗎?

林海的心跳又加快了,他趕緊扼製住自己心裏的念頭,讓它快點斷絕吧。

眼前的瑪格麗特究竟是人還是幽靈呢?她的肉身在四百多年前就老去了,變成了一堆枯骨躺在法蘭西的泥土裏。可是,如果說現在她隻是一個幽靈的話,又如何解釋她的吃飯睡覺等行為呢?

也許,她的靈魂早在1574年的4月30日,隨著心愛的拉莫爾的人頭落地而死了,剩下的軀體隻是行屍走肉,伴隨著她的丈夫在數年後走向了死亡。但她的母親凱薩琳王太後依然是愛她的,不願意見到愛女變成沒有靈魂的人,於是太後通過掌握魔法的諾查丹瑪斯的力量,重新召回了瑪格麗特的靈魂,並將她囚禁在了盧浮宮的密室裏。

也就是說,瑪格麗特在1574年4月30日就已經死了,至少在精神上徹底死亡了,但她隨後又在諾查丹瑪斯的魔法的召喚下複活了,或者說是她的另一個自我——為了不與那個行屍走肉的瑪格麗特發生衝突,真正具有靈魂的她——隻能被囚禁在盧浮宮的密室裏。而這個所謂的“密室”,其實就是《瑪格麗特》這幅油畫。

正如人生具有無數種可能的分岔,對於瑪格麗特的人生來說,她在1574年4月30日之後具有兩種可能性:第一種是變成徹底“死心”的瑪格麗特王後,第二種是被永遠囚禁在盧浮宮的密室裏。我們在曆史書上看到的是她的第一種可能性,而第二種可能性也確實存在,隻是我們平常人看不到,或者隻有通過油畫才能發現。而此時此刻林海所見到的她,就是這個第二種可能性裏的瑪格麗特。

如果從外部世界來看,瑪格麗特確實是被囚禁在了油畫裏,但從瑪格麗特自身來看,她又是被囚禁在盧浮宮的密室裏。在這個神秘的油畫(密室)的空間裏,時間是永遠停滯的,這讓林海想起了光速旅行的時間理論——當太空中光速旅行的宇航員回到地球時,發現地球上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數百年,而飛船上僅僅用去了幾小時,地球上他的子孫都已經繁衍好幾代了,而他自己仍然是個年輕的小夥子。這恐怕也是人間雖然已過去了四百多年,但油畫(密室)裏的瑪格麗特依然保持著美麗青春的原因。

在瑪格麗特的油畫(密室)世界與我們的現實世界之間,存在著一個可以相互見到的窗口,這個窗口對於我們來說就是油畫的畫框,對於瑪格麗特來說就是密室裏的鏡子。她可以從密室的鏡子裏見到我們這些欣賞油畫的人,而我們欣賞油畫的人也可以透過畫框見到瑪格麗特本人。通過這麵畫框(鏡子),油畫(密室)裏的瑪格麗特,與我們現實世界的人可以互相窺視。

至於瑪格麗特為什麽能離開油畫(密室),從她的鏡子裏跨出來,從她那個世界進入四百多年後的人間世界,林海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這時候瑪格麗特終於醒了,她睜開翡翠色的眼睛,嘴裏似乎在呢喃著什麽。林海聽不清她說的話,不禁把頭低下來靠近了她:“你在說什麽?”

但她立刻抿住了嘴,搖著頭什麽話都不說了。

忽然,林海意識到自己不該站在一個女孩子的床前,他識趣地退到了老屋的外間,出門去買早點和午餐了。

當他帶著吃的東西回來時,瑪格麗特已經洗漱完畢了,頭發似乎被挽了起來,不知道她用了什麽工具,很隨意地做成了一個發型。

在吃早點的時候,瑪格麗特輕聲地說:“剛才為什麽這麽看著我?”

“因為……”林海躊躇了好一會兒,總算大著膽子說了出來,“你非常迷人。”

雖然,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都喜歡這句話,但瑪格麗特的表情卻任何沒有變化,她淡淡地說:“我好像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許多男人都曾經對我說過這句話。”

她的回答一下子讓林海呆住了,沒錯,曆史上的瑪格麗特美豔動人,裙下拜倒過無數王公貴族,不知流傳過多少風流韻事,剛才那句話對她而言實在是太平常不過了。

林海心裏一沉,隻感到自慚形穢,雖然他在學校裏,也是個許多女生暗暗喜歡的小帥哥,但隻要一想起十六世紀的法國宮廷,想起那部叫《瑪戈王後》的法國電影,就會感到無地自容,在那個宏大而浪漫的曆史舞台上,瑪格麗特是動人的女主角,而林海根本連群眾演員都挨不上邊。

忽然有隻手抬起了林海的下巴,那是瑪格麗特溫柔的手,她的手指如水晶般冰涼,輕輕地托在他的頜下,讓這中國少年微微顫抖了起來。

“我的話傷害到你了嗎?”她口中的呼吸吹到了林海的臉上,用極其細微的聲音說,“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你的話讓我回憶起了某些往事……天哪,我差不多都要忘記那些人了,我那幾位哥哥、吉斯公爵,還有……”

她的話突然停住了,眼眶顫抖了幾下,似乎有什麽古老的**要湧出來了。這讓林海很意外,她一定想起了什麽人吧?

林海取出手絹塞給她,卻被她搖著頭拒絕了。瑪格麗特似乎在痛苦地忍耐著,淚珠卻緩緩流了下來。

這是林海第一次看到瑪格麗特流淚,她是那樣的楚楚可人,她究竟是在為誰而傷心?林海心中已隱隱有了答案。

他不想再打擾瑪格麗特了,便把午飯放在桌子上,輕聲說:“現在我去學校,下午再回來看你。”

林海離開老屋,心裏忽然有些酸澀起來。

一個小時後,他回到學校,正好遇上幾個室友,問他這些天到哪去了,林海隻能敷衍著說去郊區照顧爸爸了。

上午有兩節大課,都是林海不喜歡的,如夢遊般聽了三個小時,便趕去食堂吃午飯了。

午飯後他回到寢室裏,打開那台很久沒用過的電腦,上網進入GOOGLE搜索引擎。

他搜索的關鍵字是“諾查丹瑪斯”。

是的,林海要查一下瑪格麗特所說的這個幽靈,這個施展了某種手段將瑪格麗特囚禁在油畫(密室)中的人,這個以神秘預言家的身份而聞名於曆史的人。

他搜索了許多中文網站,還進入了法國的網站,得到了更多的法文資料,諾查丹瑪斯,這個十六世紀法國的神秘人物,終於漸漸浮出了水麵。

諾查丹瑪斯本名米歇爾·德·諾斯特羅達姆,“諾查丹瑪斯”是其拉丁語風格的名字。1503年12月14日,諾查丹瑪斯出生於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據說其祖上曾經做過宮廷醫生。

諾查丹瑪斯從小就有非凡的才能,年輕時成了一名醫生,因為受到宗教法庭的懲罰,他有過六年顛沛流離的生活,並開始顯露出預言能力——有個貴族指著兩頭小豬,請諾查丹瑪斯預言其命運。諾查丹瑪斯預言黑色的豬將成為盤中餐,白色的豬將被狼吃掉。領主下令殺掉白豬做晚餐,沒想到一匹狼趁人不備偷吃了白豬肉,仆人隻得殺了黑豬做成菜肴。領主說白豬已在餐桌上了,諾查丹瑪斯則堅持說是黑豬,最後叫來仆人才發現了真相。

1555年,諾查丹瑪斯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預言集《諸世紀》,時間跨度是從他生活的時代直至世界末日。他原計劃寫一千首詩,編成十部預言集,但第七部沒有完稿。《諸世紀》詩集以晦澀的中古文體寫成,有法語、普羅旺斯方言、拉丁語、意大利語以及希臘語,時間順序被故意打亂,書中所隱藏的秘密,隻有專家才能解讀。

《諸世紀》出版後,諾查丹瑪斯的名字震驚了整個歐洲,特別在宮廷裏引起了巨大反響,因為其中一句預言了國王之死。1556年,凱薩琳王後在巴黎召見了諾查丹瑪斯,王後詢問了暗示國王之死的四行詩。1559年,國王果然駕崩,事實驗證了預言。於是在凱薩琳王後漫長的一生中,始終對諾查丹瑪斯的預言深信不疑。

1564年,凱薩琳王太後率王室巡遊全國,在普羅旺斯再次會見了諾查丹瑪斯。王太後的隨從中有一名少年,諾查丹瑪斯想要看他身上的痣,但被少年拒絕了。次日,諾查丹瑪斯趁少年熟睡時,偷看了一眼便預言:“這少年未來將成為法蘭西國王。”當時誰都不相信,因為這少年是那瓦爾的亨利,王太後的幾個兒子都健在,根本輪不到他繼承王位。但多年後,諾查丹瑪斯的預言竟真的應驗,當初那少年成為了瑪格麗特的丈夫,在政治敵人全部死光之後,終於登上法國的王位,他就是亨利四世。

1566年,諾查丹瑪斯離開人世,當人們發現他的遺體時,正如他本人的預言一樣:“僵硬地躺在椅子與床之間。”

看到這裏,林海深吸了一口氣,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美術館裏那恐怖的腳步聲……是的,那就是諾查丹瑪斯,一個可怕的魔法幽靈。

但根據曆史記載,諾查丹瑪斯在1566年就死了,到瑪格麗特被囚禁的1574年,他已經死了有八年了。林海隻想到兩種可能性:第一種可能是,1574年的諾查丹瑪斯已經是一個幽靈了;第二種可能是,1566年死去的隻是諾查丹瑪斯的替身,真正的魔法師諾查丹瑪斯並沒有死(或者說他的生命已變成另一種特殊的形式),他被凱薩琳王太後秘密召入了巴黎的王宮,成為了王太後對付政治敵人的重要工具。

或許,諾查丹瑪斯是不是幽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黑暗裏永生不死,在油畫(密室)中的某個隱蔽角落裏,陪伴瑪格麗特度過了四百多個年頭。

而現在瑪格麗特已經逃出了油畫(密室)的囚籠,諾查丹瑪斯負有看守她的責任,他怎麽可能善罷甘休呢?也許他很快就會追過來了,在黑暗中響起那可怕的腳步聲……

林海的後背已經冒冷汗了,他關閉了有關諾查丹瑪斯的所有網頁,不敢再去想那位巫師般的大預言家了。

沉默了大半分鍾,林海忽然又想到了一個人。

很慚愧,那個人就是我。

對,林海想到了身在巴黎的我,他立刻查出了我的E-mail地址,在鍵盤上給我發了一封電子郵件。

郵件的內容,就是他最近兩天遭遇的事情,從前天晚上林海進入西洋美術館,昏倒後被鎖在廁所裏,然後救出了畫中的瑪格麗特,再到現在所麵臨的種種謎團和困惑,全都寫在了郵件裏。

林海寫完後長長出了一口氣,其實他也很想知道我在巴黎的進展。

下午他隻上了一堂課,就離開學校,急匆匆地趕回了老屋。

打開老屋的房門,卻沒有見到瑪格麗特,林海的心跳立刻加快了,裏間依然沒有她的蹤影,而桌子上的午飯已經吃完了。

難道她已經被諾查丹瑪斯抓走了?

不,林海緊緊捂著胸口,心髒幾乎都要跳出嗓子了,他大聲地叫了起來:“Marguerite!Marguerite!”

“我在上麵。”

閣樓上傳來了瑪格麗特的聲音,總算讓林海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他趕緊爬上了閣樓,果然見到了瑪格麗特,她正站在小木**,把頭探出了老虎窗。林海也爬到了老虎窗邊上,和她一起看著窗外的天空,輕聲地問:“為什麽到閣樓上來?”

“我想看看天空,我記得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看到過天空了。”

瑪格麗特的眼睛盯著藍天,不停地深呼吸,似乎就連屋頂上的瓦片也是芬芳的。他們並排著站在窗口,狹窄的窗戶裏隻能容納兩個人的腦袋,他們的頭幾乎緊緊貼在一起,林海也輕輕歎了一聲:“是啊,你已經在油畫裏被關了四百多年了。”

“我想飛——我想獲得自由,這是我從小的夢想。”

林海點了點頭,他能理解瑪格麗特的憂傷,從小生在帝王家也自有煩惱,被關在密室裏四百多年,更是人間所沒有的痛苦。

他低下頭想了一會兒,忽然輕聲說:“我陪你出去走走吧,整天關在這間老屋裏,和被囚禁在油畫裏四百年有什麽區別呢?”

“可是我害怕……”

“害怕什麽?是諾查丹瑪斯嗎?瑪格麗特,看著我的眼睛。”

瑪格麗特果然轉過頭來,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林海想要給她以安全感,誠懇地說:“我會保護你的,永遠保護你!”

“那好吧,我們現在就出發?”

幾分鍾後,林海帶著瑪格麗特離開了老屋。

這一回,瑪格麗特終於被人們發現了,但她用一塊紗巾蒙著臉龐,所以沒有人看出她是外國人,但她那身四百多年前的“奇裝異服”,確實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林海攔了一輛出租車,把她帶到了淮海路上。首先要去的當然是服裝店,每個女人都喜歡買衣服,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當然也不例外。在路上她就看中了一幅服裝廣告,那是個穿著牛仔褲的金發女郎。林海很快幫她買到了這套衣服,當瑪格麗特走出試衣間時,林海幾乎已經認不出她了,那身宮廷服裝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格子棉布襯衫和牛仔褲。

瑪格麗特很喜歡這身衣服,在鏡子前照了好一會兒,看來這是女人的天性啊。這套衣服立刻激起了她的購物欲,她是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從來不用考慮錢袋子的問題,便拉著林海衝進了商場裏。這架勢讓林海心驚肉跳了起來,難道今天要成為她的ATM了嗎?

幸好林海已經帶好了信用卡,雖然隻是個大學生,但法語是中國市場上稀缺的語種,法文翻譯往往能賺到更多的錢,最近一年來林海常在外邊打工,幫人家翻譯法文合同,所以也積攢了不少外快。

對於來自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來說,上海就宛如一個外星球的天堂,雖然昨晚已經在電視裏見識過了,但還是有許多東西看不明白,需要林海來為她解釋。更要命的是,林海的信用卡裏很快就燒掉了四位數,瑪格麗特又買了好幾套衣服和鞋子,當然也有女孩子的內衣,從頭到腳把自己“武裝”了起來——看來她已經成為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女人了。

然後他們拎著大包小包,跑到紅房子西餐館吃了一頓晚飯,雖然林海並不喜歡西餐,但很合適瑪格麗特的“法國胃”。

晚餐後她又拉著林海在淮海路上散步,這條路上的洋人多如牛毛,再加上她已經完全改變了形象,不會再有人盯著她看了。

這是上海的夜晚,所有的燈光都亮了起來,瑪格麗特仰頭看著這花花世界,周圍不斷湧過時尚的小資男女,仿佛回到了夢幻般的“聖巴托羅繆之夜”。

就當林海也有些得意忘形的時候,瑪格麗特忽然抓緊了他的手腕,在他耳邊顫抖著說:“天哪,他來了。”

林海一下子沒聽明白:“誰來了?”

“他——諾查丹瑪斯!”

這個四百多年前的名字,如利箭般射在了林海耳朵裏,使背後的冷汗都冒了出來。他趕緊回頭向四周張望,在這上海的夜色裏,攢動著無數個人頭,一張張陌生的麵孔,根本就分辨不清。

林海顫抖著問:“他在哪裏?”

“我感覺到他的呼吸了——就藏在我們身後的人群裏。”

“可我看不到他!”

“諾查丹瑪斯是永遠不死的幽靈,你當然看不到他。”瑪格麗特緊緊抓著林海的手,快步向前麵走去,“快點,我們快點走。”

他們手拉著手,就像兩隻被獵人追殺的兔子似的,慌不擇路地在人群中穿梭著,不時撞到別人的身上,周圍響起好些抱怨聲。

瑪格麗特一邊跑一邊喘著氣說:“諾查丹瑪斯可能會偽裝成某個普通人的麵孔,所以你要小心身邊每一個人。”

無數張麵孔從眼前閃過,黑夜的淮海路上時而燈光璀璨,時而被陰影覆蓋,在林海慌亂的視線裏,似乎每個人都有可能是諾查丹瑪斯,或者說每個人的眼睛後麵,都可能隱藏著一雙幽靈的目光。

不行,林海覺得人越多的地方,越是有可能碰到諾查丹瑪斯,他拉著瑪格麗特轉到一條小馬路上。這裏的人明顯少了許多,光線也暗了不少,馬路兩邊的梧桐樹影婆娑,夜色裏發出沙沙的風聲。

雖然脫離了人群,但林海的恐懼感並沒有減弱,他覺得在每個陰暗的角落裏,都暗藏著殺機。他著急地想要攔出租車,但這個時候空車很少,他們又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隻能向老屋的方向步行而去。

沒走多遠林海就冒了汗,不知道是冷汗還是熱汗,他回頭看了看黑暗的街道,再看看瑪格麗特蒼白的臉龐,忽然覺得自己被卷入了一場永遠都無法擺脫的噩夢。

晚上十點,他們氣喘籲籲地回到了老屋。剛關上房門,瑪格麗特就背靠在門後,大口地喘息起來。林海讓自己慢慢冷靜下來,然後在她耳邊說:“沒事的,有我在你身邊,不會讓諾查丹瑪斯來傷害你。”

瑪格麗特點了點頭,撲到桌邊喝了一大口水,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衣服——格子襯衫、牛仔褲和耐克鞋,茫然地說:“我是不是變成另一個人了?”

“不,在我的眼睛裏,你永遠都是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

“林海……”

但她隨即又沉默了,盯著林海的眼睛,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什麽話就說出來吧。”

瑪格麗特猶豫了好一會兒,忽然捂著嘴巴說:“林海,我想你還是快點離開我吧。”

“為什麽?”林海一下子靠近了她,那雙翡翠色的眼睛如此憂傷,就像油畫裏見到的那樣。

“沒有什麽原因,你離開我吧,這是為了你好。”

“我有什麽地方做錯了嗎?還是你很討厭我?”

瑪格麗特立刻搖了搖頭:“不,我非常感謝你給我的幫助,是你把我從油畫裏解救了出來,你是我的恩人,我永遠永遠地感謝你。”

“你不說出原因,我絕不會離開你。”

她又沉默了片刻,老屋裏的氣氛令人窒息,直到她把原因說了出來:“林海,如果你現在不離開我,我想你可能會死的。”

“死?”林海顫抖著說出了這個可怕的字眼,搖了搖頭,“你是說……如果我繼續和你在一起,那我就會死?”

“沒錯,我想諾查丹瑪斯已經發現我們了,他一定會來抓走我的,到時候你恐怕會死於非命。”

林海的嘴唇有些發紫了:“為什麽?為什麽我會死?”

“因為我已經回憶起來了……這不是我第一次逃出密室。”

“不是第一次逃出來?什麽意思?”

“過去我也曾經逃出過密室,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過一個年輕的美術學院學生,他在半夜裏闖進了巴黎聖路易博物館,把我從油畫裏救了出來。”

瑪格麗特的回答讓林海非常驚訝,他怔了怔說:“這麽重要的事情,為什麽不告訴我?”

“對不起,我剛剛才回憶起來,因為諾查丹瑪斯不允許我回憶,他總是強迫我忘記所有的往事,讓我永遠都守在密室裏。”

她的語氣裏充滿了歉疚,痛苦地低下了頭。林海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安慰著她說:“你說當年你被救了出來,那後來又發生了什麽?”

“我說過我已經在密室裏忘記了時間,我記不清那是哪一年了,我隻記得那個夜晚,年輕的大學生帶我逃出了博物館,他將我藏在巴黎一個樓頂房間裏,每天都給我送來吃的東西。就這樣過了七天,他的臉每天都在消瘦,似乎有個幽靈附在他身上。直到第七天的夜晚,他打開頂樓的窗戶,微笑著跳了出去……”

說到這裏她已經有些哽咽了,林海也感到後背一陣發冷,但他還是盡量克製著說:“如果你覺得回憶太痛苦,那就別再說下去了。”

“讓我說下去吧,那個美術學院的學生就這樣死了,然後諾查丹瑪斯就出現了,就是他害死了那個無辜的年輕人。諾查丹瑪斯將我帶回了博物館,重新把我關進那間密室裏。他警告我說,所有幫助我逃出去的人,都會在幾天內死去,誰都無法幸免。”

“這就是拯救你的代價?”

林海忽然攤開了自己的左手,那行紅色的“Aider moi”像傷疤一樣仍未褪色,他嘴裏喃喃地重複著“Aider moi”,然後搖著頭輕聲說:“誰救了你,誰就會死,那麽說我就快死了……那誰來救救我呢?”

最後那兩個單詞,仍然是“Aider moi”。

瑪格麗特顫抖著低下了頭,連說了好幾遍“Je suis désolée”。

這個詞的意思是“對不起”,但林海搖了搖頭說:“你不用說對不起,我絕不會怨恨你的。這一切都因為我自己,因為我在很久以前就喜歡上了你。”

“你說什麽?”

瑪格麗特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很久以前就喜歡上了你。”

此刻,林海想到的是十年前的那個正午,就在這間充滿了過期顏料味的老屋裏,年少的他偷偷地爬上了閣樓,看到了那幅瑪格麗特的畫像。

從那個陽光照射著灰塵的正午起,所有的一切就都已經注定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宿命”,每個人都無法抗拒的宿命。

林海的表情不再恐懼了,他恢複了鎮定說:“瑪格麗特,你相信命運嗎?是命運讓我們在此相遇的。”

然後,林海把自己十年之前,在老屋閣樓上所見的那一幕告訴了瑪格麗特。

她的眼睛裏立刻掠過了一絲奇怪的東西:“你說在十年以前,你就在這間屋子的閣樓上,見到過我的畫像?”

“是的,那幅畫像很小,大概隻有美術館裏那幅油畫的三分之一,看起來就像個相框似的,但畫像裏肯定是你的麵孔,我想那應該是臨摹的吧。”

“為什麽那幅畫現在沒有了?”

“我也不知道。”

林海又想起了父親對他說的話,難道自己真的是夢遊嗎?難道眼前的一切也都是幻覺嗎?

但瑪格麗特的眼神卻有些不一樣,她抬頭看著天花板,上麵就是那小閣樓,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是的,我們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命運注定了我要被囚禁四百年,也注定了我要在四百年之後遇到你。”

“四百年……四百年……那是多少次輪回啊。”

瑪格麗特忽然壓低了聲音:“林海,你看著我的眼睛……”

瞬間,林海像是中了咒語似的,直盯著那雙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他原以為那隻是畫裏才會有的眼睛,人間哪來的這樣的尤物呢?

她繼續柔聲說:“在你第一次進入美術館,來到我的油畫麵前時,我就從密室的鏡子裏發現了你——這是一麵透明的鏡子,可以看見外麵那些欣賞油畫的人。在你看著油畫裏的我的同時,我也在密室裏看著鏡中的你。其實在那個瞬間,我們是在互相凝視著對方,我可以感受到你的心跳,感受到你的呼吸,感受到你內心的顫抖。”

“我聽懂了,對我來說,你是畫中人,而對你來說,我是鏡中人。當畫中人麵對著鏡中人,當我林海麵對著你瑪格麗特……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

“林海,當我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覺得我們似曾相識,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認識了。”瑪格麗特搖了搖頭,又閉上了眼睛,“可是我又想不起你是誰,我隻能憂傷地看著鏡子裏的你。”

“這就是我在美術館見到你,發現油畫裏的瑪格麗特是如此憂傷的原因吧?”

“對,我想命中注定你要遇見我,那麽我就必須要向你求救,把我從密室裏救出去。”

林海又一次攤開了左手,看著那行紅色的“Aider moi”,這是因為她意念的力量吧,當一個人或幽靈渴望自由的時候,那是誰都無法阻攔的。他點了點頭:“你的呼救成功了,我幾乎每晚都會夢到你,你讓我夜不能寐,最終你把我召喚到了美術館裏,讓我闖入密室來解救你。”

“是的,當那個美術館的黑夜,你奇跡般地第二次出現在我麵前時,我感到了你目光裏的欲望,也似乎看到了自由的希望,我相信你一定會幫助我的,也隻有你能夠幫助我。因為我知道鏡子的秘密——隻有某個來自人間的年輕男子,在某個寂靜的深夜裏,才有可能把我從油畫裏帶出去。以上任何一個條件都不能少,否則我就無法逃脫囚籠。”

“果然是一個奇跡。”

瑪格麗特像是感恩似的低下了頭,喃喃地說:“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許那是我們的前生,我就已經認識了你——在那一世裏我們有過某種特殊的、刻骨銘心的關係。”

“前世?”

林海的心裏忽然想到了一個人,難道自己的前世竟是他——那個在四百年前的巴黎被斬首的男人,他失去了自己的頭顱,卻被深愛著他的女子所埋葬?

一刹那,他仿佛回到了巴黎血腥的夜晚,身邊的一切似乎都變了樣,陰暗的天空中響徹著喪鍾聲,四周高聳著古老的樓房,在這以斷頭台著稱的廣場上,他正等待著情人的到來,帶走他即將落地的人頭。

他才是“愛人的頭顱”?

瑪格麗特又仰頭看著他說:“我讓你害怕了嗎?”

“不,你讓我快瘋了。”

“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話。你一定很累吧?那就早點休息吧。”她喝了一大口水,坐在**說,“我也很累了。”

林海點了點頭說:“今晚諾查丹瑪斯會找到這裏嗎?不,我不能讓他進來傷害你。”

於是,他先去檢查了一下房門,在門後插上了一根鐵門閂,就算有人把鎖撬開也休想進門。林海又把所有的窗戶都關死了,再用木棍或鐵條卡在窗後麵以防萬一,就差用木條把窗戶封起來了。他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又把桌子移到門後頂住,這樣諾查丹瑪斯就進不來了吧?他默默地問自己,也許這隻是自我的心理安慰吧。

瑪格麗特看著他所做的一切,神情卻更加憂傷了,仿佛是獵物落入了陷阱,隻有乖乖地等待獵人的宰殺。

在互道了“Bonne nuit”(法語:晚安)之後,林海在衛生間洗了把臉,匆匆爬上了閣樓。

但是,林海發現老虎窗還開著呢,他趕緊把老虎窗關緊了,插上了裏麵的插銷,他不敢看外麵的月色,索性用舊報紙把窗玻璃堵了起來。

閉上眼睛,躺在小木**,林海不敢想今晚發生的事,似乎諾查丹瑪斯隨時都會敲響他的房門……

2005年4月12日·巴黎

這裏是巴黎的清晨,昨夜的雨淅淅瀝瀝打在窗戶上,到現在都沒有停的跡象。在伏爾泰大學曆史係頂樓的這間屋子裏,我正在窗邊眺望著靜謐的校園,整個巴黎仿佛上海的梅雨季節,永遠沉浸在朦朧的煙雨之中。

本來今天想去協和廣場和香榭麗舍大街,但法國四月的天氣打斷了我的計劃,隻能窩在傳說鬧鬼的古老房子裏,挨過這大好的巴黎之春了。早上於力沒來找我,我一個人去樓下的餐廳吃了早飯,法國人的英語水平和我一樣慘不忍“聽”,倒是打啞語更能理解彼此的意思。

於力和奧爾良教授還在一起研究羊皮書吧,被困在屋子裏的我閑著沒事,索性打開我的筆記本電腦,插上房間裏的電話線上網了。

上網第一件事當然是開電子郵箱,幾天沒上線收到了十幾封新郵件,其中大半都是垃圾郵件,但其中有一封E-mail吸引了我的眼球,因為發件人是林海。

我立刻打開了林海的E-mail,他在郵件的正文裏寫了好幾百字,把他最近幾天來的離奇經曆全都告訴了我。

看完這封來自國內的E-mail,我麵對著筆記本顯示屏沉默了許久——林海說他又一次進入了西洋美術館,結果油畫裏的瑪格麗特居然逃了出來,他帶著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回到了老屋,而且還有一個叫諾查丹瑪斯的幽靈,可能隨時都威脅著他。

就在我離開上海後的幾十個小時內,竟然在他身上發生了這麽多“奇跡”,這是真的嗎?因為我確信,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小說家才能編出的故事。

然而,林海毫無疑問地認定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他親眼目睹親耳所聞親身經曆的。盡管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些經曆在外人看來是多麽不可思議,以至於會把他當作精神病人或妄想狂。

瑪格麗特從油畫裏逃了出來?

最令人難以置信的當然是這一點,如果發生了這種重大事件,新聞媒體一定會報道的。對,隻要查一查新聞不就知道了嗎?我趕緊進入了國內的一家新聞網站,搜索著關於西洋美術館的新聞,很快就查到了好幾條相同的新聞標題——“瑪格麗特王後奇異失蹤,法國名畫遭遇‘變形記’”。

新聞的正文是這樣的——

“本報訊4月11日,在本市西洋美術館舉辦的‘法國聖路易博物館珍品展’發生了一樁怪事,陳列於珍品展覽室的十六世紀法國宮廷名畫《瑪格麗特》出現奇異變形,原畫的主人公為十六世紀法國著名的瑪格麗特王後,但在11日上午,西洋美術館工作人員意外發現《瑪格麗特》油畫中的主人公不翼而飛了,油畫中間本來應該是瑪格麗特的位置,竟然變成了一團黑色,而這團黑色圖案的外沿,正好是原來油畫裏瑪格麗特的輪廓,看起來就好像瑪格麗特從油畫裏走了出去,原來的位置上隻剩下一片黑色的陰影。西洋美術館館長對此事件表示不可思議,稱這是世界美術史上絕無僅有的名畫‘變臉’案例。有關專家正在對該油畫進行深入研究,目前尚無法得出合理的解釋。本報將對名畫‘變臉事件’繼續深入報道。”

看完這條令人難以置信的新聞,我足足怔了好幾分鍾,有許多媒體都報道了這條新聞,現在甚至都成為學術界研究的熱點了。

難道林海在E-mail裏說的都是真的?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瑪格麗特,真從油畫裏跑了出來,現在就躲在林海家的老屋裏?

我離開了筆記本顯示屏,來到窗前看著巴黎的陰鬱天空,不知現在的上海是什麽天氣?打開窗戶聽著窗外的雨聲,我深呼吸了幾下,在我最近幾年的寫作經曆中,曾經遇到過好幾次不可思議的神秘事件,但這一次實在太匪夷所思了,我甚至從來沒聽說過“畫中幽靈”的說法。

不知該怎樣回複林海,我在房間裏不停地踱著步,直到中午時分於力到來。

於力帶我去餐廳吃中飯,看到我心事重重的樣子,他試探著問:“你不高興了?是不是因為我沒有陪你出去玩?”

雖然我心裏確實有這種不快,但更主要是因為上午收到的E-mail,我搖了搖頭說:“不,這件事與你無關。”

於力顯然已經餓了,他一邊大口吃著牛排,一邊問道:“那到底是什麽事?”

但我並沒有回答於力,我不想讓他知道那邊發生的事情,這件事實在太複雜了,絕不能讓太多的人卷進去。

我說過我不喜歡西餐,但於力早已習慣了歐洲的生活,他熟練地用著刀叉吃著半生不熟的牛肉,越看越像茹毛飲血的古高盧人了。我隻能要了一份意大利麵,用這據說是馬可波羅從元朝帶回來的食物填補我的中國胃。

吃完以後我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忽然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於力,你相信世界上有幽靈嗎?”

“幽靈……”於力顯然被我的話嚇到了,“你什麽意思?”

“我現在在想一個問題,一個人能不能穿越四百年的時光,通過某種媒介抵達另一個時空呢?”

“你是說時空旅行嗎?”

“不,我隻是在說一種現象,假設這種現象真的存在。”

於力忽然點了一支煙,藍色的輕煙纏繞著他光光的腦袋,似乎裏麵正在轉動著軸承,他皺著眉頭說:“對不起,我想不出來。你為什麽問這些問題,是不是和羊皮書有關?”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我轉過頭看了看餐廳外麵,巴黎的**雨依然下個不停,不時有法國小MM從雨中穿梭而過,是該把那個問題說出來的時候了,“於力,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有什麽需要就說吧,我們不是情同手足的朋友嗎?”

“請為我查一幅油畫,是十六世紀法國宮廷畫家的作品,名字叫《瑪格麗特》,畫中人物是當時法國的瑪格麗特公主。”

“瑪格麗特公主?也就是大仲馬筆下的瑪戈王後嗎?”

“對,就是她。”

“那可是法國曆史上一個有名的人物啊,她是凱薩琳王太後的女兒,查理九世與亨利三世的妹妹,還是波旁王朝開創者亨利四世的王後。”於力忽然曖昧地笑了一下,“瑪格麗特以生活**而著稱,但她與德·拉莫爾之間絕望的愛情,卻令後世無數法國女孩流淚。”

“這些我都知道,現在我要查的,是那幅名叫《瑪格麗特》的油畫,這幅畫作者不詳,但我猜應該是亨利三世時代的宮廷畫家吧,這幅畫收藏在法國聖路易博物館,目前正在中國展覽。”

但我並沒有告訴於力,這幅油畫目前所遭遇的“變形記”。

“既然是聖路易博物館收藏的十六世紀宮廷油畫,那一定是曆史上的名畫了,我們伏爾泰大學的藝術資料庫裏一定有記載的,我可以幫你查一查。”

“那太好了!可奧爾良教授那邊呢?”

“今天下午奧爾良教授出去查資料了,因為羊皮書裏有一些文字很難解讀,他們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破譯出來,所以教授去了裏昂的一所研究院,他需要那裏收藏的一些中世紀文書,來和羊皮書進行比對,期望解讀出剩餘的文字。”

然後,於力帶著我去了伏爾泰大學的藝術資料庫,那是一棟全新的三層樓房,具有後現代風格,顯得與周圍十九世紀的建築極不協調。

這裏收藏了從古埃及到當代的絕大多數藝術品的詳細資料,在這裏尋找一幅油畫,簡直就是大海撈針。於力和我一起從電腦裏查,在資料庫的搜索係統裏,換了十幾個關鍵詞,每次都跳出上百條信息。就這樣我們用了足足一個下午,終於查到了油畫《瑪格麗特》的記載。

於力把這段法文翻譯成中文讀給我聽——

“油畫《瑪格麗特》,大約完成於公元1574年。作者不詳,疑為法國亨利三世時代某宮廷畫家。此畫很早即流出宮廷。據記載,在法國大革命之前,此畫一直被法國南方某家族收藏。羅伯斯庇爾掌權時期,因該家族屬於保王黨,參與過南方的王黨叛亂,遭到了革命派的鎮壓。油畫《瑪格麗特》因此被政府沒收,後來成為拿破侖皇帝的私人收藏品,懸掛在楓丹白露宮,據傳此畫深受約瑟芬皇後的喜愛。1815年,拿破侖在滑鐵盧戰敗,流放大西洋聖赫勒拿島,此畫成為複辟的法國波旁王室的藏品。1830年,七月王朝取代波旁王朝,此畫又被新國王路易·菲利浦收藏。1852年,法蘭西第二帝國建立,此畫被拿破侖三世收藏。1871年,巴黎公社起義,此畫流出宮廷,由聖路易博物館收藏至今。”

聽完這段話我沉默了許久,點著頭說:“原來這幅畫的流傳經曆如此曲折,連拿破侖的約瑟芬皇後都喜歡它。”

“嗯,這裏還有一幅圖片呢。”

原來電腦裏還儲存著油畫《瑪格麗特》的資料圖片,雖然電腦裏的圖片不是很大,但足夠使我看清油畫裏的瑪格麗特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臉。

我和於力都把頭湊到了電腦屏幕前,看著瑪格麗特正襟危坐在油畫中。大概過了幾十秒,我忽然長出一口氣說:“果然是人間尤物,怪不得有三位法國國王為她而折腰啊。”

這時於力的眼神忽然詭異了起來,冷冷地說:“我覺得這幅畫有些怪。”

“怪在哪裏?”

“我也說不清楚,隻是一種敏感的直覺,也許是我跟著奧爾良教授太久了,整天麵對著一些古代的文書和藝術品,於是產生了某種心靈感應吧。”於力的腦袋在燈下反射著光,似乎正在激烈地思考著什麽,“在這幅畫裏,似乎隱藏著某個秘密。”

“秘密?你怎麽知道的?”

於力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盯視我的眼睛一會兒:“你為什麽要查這幅畫?難道它和羊皮書有關嗎?”

這句話一下子問倒我了,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隻能支支吾吾地說:“不,我不知道。”

還好於力沒有繼續追問,他又看了看電腦說:“好了,藝術資料庫裏關於這幅畫的內容隻有這些了,我們走吧。”

晚飯還是在學校的餐廳,對這裏的西餐我已經完全厭惡了,我向於力打聽附近有沒有中餐店,但於力的回答是附近有幾家中餐店,但裏麵的菜做得比國內的盒飯還低級,而價錢相當於上海的三星級酒店。這立刻就打消了我出去吃中餐的念頭,隻能陪於力一起啃半生不熟的牛肉。

像受刑一樣吃完了這頓晚餐,我看著外麵綿綿的巴黎夜雨,忽然想到了某個名字,於是我回過頭猶豫著說:“於力,你聽說過這個人嗎——諾查丹瑪斯?”

“諾查丹瑪斯?當然,我還寫過一篇關於他的論文呢,諾查丹瑪斯是十六世紀法國著名的預言家,他寫過一本叫《諸世紀》的書,據說準確地預言了曆史上的許多重大事件。”

“你認為這可能嗎?我是指預言未來的能力。”

於力又皺起了眉頭:“你這個問題真的讓我很難回答,因為我們在評價所謂的預言時,首先要做兩件事,一是判斷記載預言的資料的真偽性,二是確認該預言產生的時代。如果所謂的預言是後人偽造的,那當然就毫無意義了。”

“那諾查丹瑪斯的《諸世紀》是不是偽造的呢?”

“《諸世紀》肯定有一個最初的版本,這個版本的預言得到了後人的證實。但後來出現了許多偽造的《諸世紀》,或者假托諾查丹瑪斯之名的預言書。其中有許多很惡劣的人,他們根據自己的需要任意篡改原文,希望利用諾查丹瑪斯預言家的聲望,來為某些集團的陰謀服務。”

我搖了搖頭:“怎麽又牽扯到陰謀論了?”

“舉個例子吧,希特勒就對諾查丹瑪斯的《諸世紀》很重視,據說是因為臭名昭著的納粹宣傳部長戈培爾的夫人,讀到了一首諾查丹瑪斯的四行詩,引起了戈培爾和希特勒的濃厚興趣。二戰時期,德軍飛機撒下大量據稱是諾查丹瑪斯的預言詩,告訴人們諾查丹瑪斯早就預言到了德國的勝利。其實,這些所謂的諾查丹瑪斯的預言詩,全都是納粹德國偽造出來的,為的是對法國人進行心理戰。”

“我還是不明白,諾查丹瑪斯是一個真正的預言家,還是一個騙子呢,或者是某個擁有魔法的巫師,是在黑暗中永生不死的幽靈?”

“誰都無法輕易否定諾查丹瑪斯,也都無法輕易肯定諾查丹瑪斯。”

這時餐廳裏的人幾乎都走光了,隻剩下我和於力兩個中國人。

在沉默了許久之後,我突然問道:“所謂‘預言’,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諾查丹瑪斯預言某人會在某時死去,他就在預言某人死去的那個時間,秘密實施魔法使那個人死亡,這樣他的預言不就‘應驗’了嗎?”

“我明白了,比如說我預言你下一分鍾要倒黴,因為我已經準備在下一分鍾打你一拳。”但於力隨即搖了搖頭,“但這也不對,《諸世紀》中的絕大多數預言,基本上都是在諾查丹瑪斯死後才實現的,難道他還能夠在死後幹預曆史嗎?”

“也許他從來就沒有死過——他本來就不是與我們相同的人類,而是一個擁有魔法的異種!他永生不死,冷酷無情,永遠徘徊在人界與地獄之間,數百年來不斷幹預人類的曆史,以應驗他的驚世預言?”

說到這,我忽然發現自己有些失控了,這讓我顯得很尷尬,也使得我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

於力一直在搖頭,他的腦袋在餐廳的燈光下越發亮堂了:“你說的僅僅隻是一種可能性,即假設世界上真的存在幽靈。但如果從哲學的意義上去理解,你會有新的發現。”

“對不起,我剛才有些激動了,你把你的理解都說出來吧。”

“永遠的現在……”於力顯然已經過了深思熟慮,“你相信永遠的現在嗎?愛因斯坦承認永遠的現在,古代東方和西方的神秘主義者們,也同樣相信永遠的現在。”

雖然他隻提醒了我一句,但我的腦子似乎在瞬間開竅了:“如果說‘現在’是永遠的,那麽我們現在坐在這個餐廳裏,不論時間向前進行了多久,都有可能重新回到這裏,因為有一個‘永遠的現在’存在,那麽對於未來而言,同樣也有一個‘永遠的現在’。也就是說,過去、現在、未來可能同時存在。”

“對,相互平行運行的,可以選擇的多種可能性的未來,就是多元宇宙的概念。”

突然,我想到了萬裏之外的林海,他所見到的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難道也是某個“永遠的現在”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油畫就是一個多元宇宙,瑪格麗特可以從中選擇自己的未來……天哪,這樣的假設太大膽了,以至於我根本就不敢說出口。

於力沒有注意到我內心的波動,他繼續說道:“雖然,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意誌,都可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但從客觀世界的進程來說,卻有一個數學上的概率問題,再結合到所謂的神秘預言,就很難一下子解釋清楚了。”

“但至少可以提供一個思維的方向。”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走到窗邊看著夜色中的校園,外麵的雨水正飛濺到玻璃上,“謝謝你,於力,今天為我解答那麽多問題。我們走吧。”

臨別時於力好像還有什麽話,但終究沒有說出來,便匆匆地跑進了雨幕中。

我頂著雨一路小跑,回到了古老的曆史係大樓,整棟大樓隻剩下我一個人了。外麵的雨聲和腳下的木板聲交織在一起,陪伴我回到了頂樓的房間裏,這是許多恐怖片導演慣常使用的伎倆。

不知道此時此刻,在萬裏之外的中國,林海和他的瑪格麗特正在做什麽?

2005年4月13日·上海

諾查丹瑪斯沒有來。

在一片清晨的幽光裏,林海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了老虎窗的格子,還有窗外飛過的幾隻鴿子。

“我還活著!”林海輕聲地對自己說。他用力地深呼吸了幾口,感覺就像從墳墓中重生一樣。

他悄悄打開閣樓的門向下看去,隻見瑪格麗特已換上一身白色的睡裙,正抱著自己的膝蓋,像隻蝦似的蜷縮在**。

老屋的臥室裏充滿了曖昧的晨曦,如瀑布般傾瀉在瑪格麗特的身上,她把頭埋在自己的雙膝間,黑色的長發覆蓋了臉龐,睡裙底下隻露出一雙白白的腳丫。林海揉了揉眼睛,仿佛瑪格麗特從油畫變成了黑白照片。

林海小心地走下閣樓,來到瑪格麗特身邊,伸手輕撫著她的頭發說:“你怎麽了?”

她乖乖地任由林海撫摸著,直到她緩緩抬起頭來,睜大著那雙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楚楚可憐地說:“因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

瑪格麗特盯著他的眼睛,嘴唇嚅動了好一會兒:“我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小時、哪一分鍾,我們將不能在一起——我會被重新關進油畫,而你則會失去生命。”

這話說得是如此辛酸,立刻讓林海也戰栗了一下,他連忙搖了搖頭說:“不,諾查丹瑪斯不會來的,我也不會離開你的。”

“剛才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你死了。”

林海的心裏又沉了半截,但他還是努力控製住自己,喃喃地說:“瑪格麗特,隻要你還在,我就不會死。”

與其說這句話是說給瑪格麗特聽的,不如說是他給自己壯膽的。

瑪格麗特終於下了床,看了看窗外說:“你真的還活著嗎?”

“當然,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林海又檢查了一下門窗,然後跑出去買早點和午飯了。

回來後他們默默地吃完了早飯,因為林海不知道下一分鍾會發生什麽。吃完後他一句話都沒說,背起包就要去學校了。

瑪格麗特忽然從後麵拉住了他,林海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輕聲說:“放開我吧,下午我一定回來,請相信我。”

沉默了半分鍾,瑪格麗特終於鬆開了手,林海匆匆地走出了老屋。

去學校的路上,林海心裏一直都忐忑不安——他不知道這件事該如何結束,不知道諾查丹瑪斯何時會出現,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此而死。

就算那個可怕的幽靈不再出現,就算能夠僥幸逃過一劫,那瑪格麗特又該怎麽辦?她不可能永遠都被“老屋藏嬌”,林海感到自己就像個無助的落水者,隻能隨著漩渦而慢慢沉沒。

如果現在還有希望,那就是那卷羊皮書——假定藏在老虎窗下的羊皮書,和十年前閣樓上的畫像存在某種關係,那麽一旦解讀出羊皮書的內容,就可以知道更多的線索,比如關於瑪格麗特的疑問,還有神秘的老屋和閣樓。

對,目前最大的希望不在林海這邊,而是在歐亞大陸另一頭的巴黎,是那位被他寄予了厚望的作家,不知道他在那邊的情況如何。昨天林海已經發過E-mail了,但願那邊已經看到了,再不行就給巴黎那邊打手機吧,別管它國際長途的電話費了。

就這麽天馬行空地想著,林海已經到了大學校園裏。糟糕,上午第一節課已經遲到了,他急匆匆地向教學樓跑去。在路過學校的小禮堂門口時,他忽然停了下來。

小禮堂是五十年代建造的前蘇聯式房子,林海猜想它和圖書館該是同一個人設計出來的吧。這裏曾經是大學舉辦重大活動的場所,但隨著大學規模的擴大,新的大禮堂和學校劇場相繼落成,這裏就冷清了許多,漸漸被許多人遺忘了。

此刻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小禮堂的邊門敞開著,裏麵露出來微暗的光線。既然已經遲到了,索性就到裏麵去看看吧。林海悄悄走進了邊門,隻見小禮堂裏空空****的,地上還積了很多灰塵。

他在尋找那幅畫……老天保佑,那幅畫還在,依然掛在牆上。

這才是林海走進小禮堂的原因,因為這幅畫是他爺爺的作品。

油畫高高地掛在牆上,足有兩米多寬,一米多高。畫裏是一片金色的麥田,有個中年的農婦坐在田埂上,懷裏抱著個兩三歲的小孩。

這幅畫的名字叫《母親》。

林海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曾經被爺爺帶到學校裏來,爺爺特意帶他來到小禮堂,讓他看看這幅畫,爺爺還饒有深意地說:“多看看,不要忘了她。”

大概是爺爺要讓小林海記住死去的媽媽的原因吧。

爺爺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起,就是這所大學的美術係老師,他說自己是個不成功的畫家,隻能一輩子做個默默無聞的教書匠。爺爺在1955年畫了這幅畫,當時足足花了半年時間,其中有三個月是在農村下放勞動。他顯然是受到了農婦的啟發,才有了這幅名為《母親》的大幅油畫。因為意識形態的原因,當時的校長很喜歡這幅畫,便在小禮堂落成的時候,把這幅畫掛在這裏作為裝飾,這一掛就是漫長的五十年,直到它漸漸地被人遺忘,而當年畫畫的人早已作古了。

雖然這幅畫充滿了那個時代的意識形態,但畫中金色的麥田還是給人一種視覺的衝擊力,那種濃墨重彩竟有點梵·高的畫風。畫中的女主角樸實而健美,這樣的母親是否象征了中國農村無窮的生命力?

每個人都可以對一幅畫做出自己的解讀。

林海輕輕歎了一聲,告別了爺爺留下來的畫,離開了寂靜的小禮堂。

上午的課是溫格老師的,這還是林海第一次在溫格老師的課上遲到。下課後溫格想來問問他,但林海卻躲避地逃開了,因為他心裏全都亂了,不知道再說些什麽好,他特別怕自己會說漏了嘴,把瑪格麗特泄露了出去。

吃完午飯後,他馬上就回到了寢室裏,準備把一些生活用品帶回老屋去。當他把那些東西往自己背包裏麵塞時,忽然在包裏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原來是一張沒有文字標誌的碟片。

林海這才想起來,在第一次去西洋美術館的那天晚上,他在圖書館外遇到了一個黑衣男人,結果意外地得到了這張DVD。

裏麵有電影《瑪戈王後》,還有最後那段瑪格麗特的話。

是的,前幾天林海忽略了這個細節,一直讓這張DVD躺在自己隨身背的包裏。這張DVD到底是怎麽回事?那黑衣男子究竟是真的還是幻覺?

再放一遍看看吧!林海立刻帶著這張神秘DVD到了學生會,這裏有間活動室是可以放碟片的。趁著中午這裏沒有人,他趕緊把DVD放進了機器裏。

電視機屏幕上果然出現了電影《瑪戈王後》的畫麵,林海為了抓緊時間,按著遙控器的快進鍵,很快就讓這部兩個多小時的電影放完了。

當電影《瑪戈王後》片尾的演職員表結束後,DVD已經放到了頭,屏幕上並沒有出現瑪格麗特。

這是怎麽回事?林海又把片子倒回去放了一段,還是沒有出現瑪格麗特,電影結束片子也就結束了,這張DVD總共就這麽點容量。他又看了片子的花絮部分,還是沒有出現真正的瑪格麗特,隻是一張普通的電影碟片而已。

當初那個在DVD裏向他求救的瑪格麗特到哪裏去了?

林海一下子有些蒙了,到現在耳邊似乎還嗡嗡地響著那句話:“Aider moi!”

他低頭攤開了左手掌心,“Aider moi”依然像個恥辱的傷疤刻在手心裏。

難道這一切都不存在?

也許在那天晚上,被他叫出來的值班老師說的是對的,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編造,是他腦子裏的妄想?或許,那所謂的黑衣男子根本就不存在,寫在手心裏的那個“Aider moi”,其實是林海自己用特殊顏料寫上去的。

至於那張《瑪戈王後》的DVD,為什麽會出現在林海的口袋裏?原因可能也很簡單:那天在回學校的路上,他正好在碟攤上發現了這張片子,於是就買下來放在口袋裏了。

但瑪格麗特在DVD裏的求救又如何解釋呢?

隻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求救”本來就不存在,而是林海自己的幻覺,或者是記憶錯誤;第二種則是瑪格麗特確實求救了,她在密室的鏡子裏發現了林海,然後通過鏡子作為媒介(對林海來說則是油畫),把某種求救的信息輸入到了林海的腦子裏,使他在當天晚上產生了種種錯覺和幻想,從而發現了瑪格麗特傳遞給他的求救信息。

那為什麽現在又看不到了?

按照上麵的邏輯來解釋,既然瑪格麗特已經逃離油畫了,那碟片最後的求救也就沒有意義了,所以林海也就看不到了。

林海無法從正常的推理去判斷,但這件事本來就已經脫離了邏輯,無法以正常人的思維來麵對。

已經下午一點多了,很快就會有人來學生會了,林海急忙把DVD從機器裏退了出來,悄悄地離開了這裏。

因為下午是選修課,所以他提前離開學校趕了回去。

林海沒有食言,在說好的時間裏回到了老屋。瑪格麗特正滿臉焦慮地等著他:“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她又換了身白色的衣服,這是昨天在一家街邊小店買的,看起來很是素淨,正好與她的勝雪肌膚、烏木青絲相配,看來無論是十六世紀還是二十一世紀,女人的審美心都是一樣的吧。

林海感到一陣莫名的疲憊,雖然心裏有很多話,但此刻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了,隻能乖乖地呆坐下來。

“上午我在床底下發現了一些東西……”

瑪格麗特拿起幾本舊書放到桌子上,一層淡淡的灰塵揚了起來。林海這才恢複了精神,隻見那幾本舊書都是法文版的,年代似乎已經很久遠了。

他先翻開其中最厚的一本,沒想到竟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是1930年巴黎Pascal出版社出版的。這是林海第一次看到三十年代的法文版圖書,而且還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更重要的是,在書的內頁裏寫著一行中文——

“林丹青 民國二十四年購於Paris”

這行字像是烙印一樣刻進了林海的眼睛,他一下子就怔住了,嘴裏輕輕吐出了兩個詞:“爺爺!巴黎!”

他是用中文說的這兩個詞,所以瑪格麗特沒有聽懂,問:“你說什麽?”

林海緩緩地回過頭來,指著書頁上的那幾個漢字,用法語回答她:“‘林丹青’就是我爺爺的名字,‘民國二十四年’就是1935年,這本書是他在1935年的巴黎買的。”

“你爺爺去過巴黎?”

“我也不知道,爺爺過去一直住在這間老屋裏,直到十年前他去世。我記得爺爺活著的時候,從沒說起過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我隻知道他是學美術出身的,後來在大學裏當美術老師。”

他又翻了翻其他幾本舊書,全都是三十年代法國出版的圖書,有司湯達的《紅與黑》、大仲馬的《瑪戈王後》與《蒙梭羅夫人》、莫泊桑的《一生》,此外還有兩本美術方麵的書,林海叫不出作者的名字。

在這些書的內頁裏,全都有林丹青的簽名,還有購書的時間和地方。購買時間都在1933年到1936年之間,購書地點基本上是Paris(巴黎),隻有《一生》是在Lyon(裏昂)買的。

“這些書都是你爺爺在法國買的?”

林海隻能點點頭說:“沒錯,看來在三十年代,爺爺真的去過法國。”

四百年前的法國還沒有大仲馬與普魯斯特,所以瑪格麗特從沒聽說過這些作家和作品,她茫然地問:“這些書說的都是什麽?”

“曆史——愛情——童年——命運——”

林海的嘴唇嚅動著,說出了幾個重要的法語單詞。

“好像還有關於畫畫的書吧?”

“是的,我爺爺年輕時就是學美術的,看來當年他是在法國留學的。”但林海又疑惑地低下了頭,“可這麽重要的事情,爺爺為什麽從來都沒說起過呢?”

而且,如果爺爺曾經在法國留學過,那他肯定會講一口流利的法語,可是在林海小時候的記憶裏,爺爺從沒說過半句洋文,身上也沒有任何法國文化的痕跡,根本就看不出他曾去過國外。至於林海選擇學法語,則絲毫都沒有受到過爺爺的影響,當初他在中學裏選修法語時,爺爺都已去世好幾年了。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時,瑪格麗特也說出了她的疑問:“可我不明白,既然中國這麽好,為什麽還要到法國去學習?”

林海隻能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1574年以後的曆史,雖然我們中國古代很輝煌,但自十九世紀開始,中國就變得非常落後,受到很多國家的欺負,其中也包括你們法國在內。為了改變中國的落後,我們必須要向你們這些先進的國家學習,所以在十九世紀末以後,就有許多中國學生到你們的國家去,直到今天都是這樣。”

“真難以想象啊,我那個時代的法國是多麽虛弱,國家麵臨分裂,人民自相殘殺,而遙遠的東方則充滿了魅力,上帝是多麽寵愛你們中國人。沒想到四百多年以後,世界居然顛倒了過來。”

“別說這些了,這件事太複雜了。”他把那些書都收拾了起來,放在床邊一個小紙箱裏說,“如果你覺得太無聊,可以拿一本出來看看。”

“其實,剛才我已經翻過其中一本了。”她忽然低下了頭,咬著嘴唇說,“那本書叫《瑪戈王後》。”

林海心裏忽然一抖,大仲馬的《瑪戈王後》,主人公不就是曆史上的瑪格麗特嗎?當一個人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經典的曆史小說裏,並且成為了小說的主人公,那他(她)會有怎樣的感受呢?

他盯著瑪格麗特的眼睛說:“這本書你看了多少?”

“看了開頭幾十頁,書裏寫的那個人好像就是我吧?還有我的母後、我的哥哥們,還有……”

說到這裏她突然止住了,似乎又勾起了某些痛苦的回憶。林海知道她要說的那個人是誰,而他不希望再聽到那個名字。

“夠了,這隻是一部小說而已,小說的內容都是小說家虛構的,就算曆史小說也絕不等同於曆史,隻能說是大仲馬的個人創造,你千萬不要把書裏的那些事情當真。”

瑪格麗特的語氣越來越憂傷了,但她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雖然,對於我出生的時代來說,這是兩百多年以後的人寫的書。但恰恰是這本書,喚醒了我的某些記憶,讓我無法自拔……”

“別說這些了,我們看會兒電視吧。”

林海故意要轉移話題,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雖然是十年前買的老彩電了,但畫麵還是挺清晰的,總算吸引住了瑪格麗特的眼球。

電視裏說的全都是中文,瑪格麗特一個字都聽不懂,但她還是專心致誌的樣子,就像我們在看沒有字幕的原版片。

黃昏時分,林海跑出去買晚飯了,這回他沒有買洋快餐,而是特意買了兩套中餐,他想應該讓瑪格麗特嚐嚐中國菜的味道了。此外,他還到超市買了膠帶、釘子、榔頭之類的工具,這些東西今晚都是要派用場的。

他沒有讓瑪格麗特久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老屋,飯菜還是熱騰騰的呢。

讓林海感到欣慰的是,瑪格麗特隻吃了幾口,就深深喜歡上中國菜了。怪不得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中餐館,連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也被征服了,原來中國菜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在林海的幫助下,瑪格麗特嚐試著用起了筷子,但夾了幾下還是又抓起調羹了,這讓她難得地笑了起來。林海也想笑,但卻笑不出來,因為他覺得這快樂太短暫了,簡直就像是不真實的夢。

看著瑪格麗特吃菜的樣子,他忽然想到了一幅畫——《最後的晚餐》,也許諾查丹瑪斯今晚就會出現,這會是他們兩人最後的晚餐嗎?

吃完後瑪格麗特忘記了公主之尊,用舌尖舔著唇邊說:“這大概是我四百多年來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晚餐。”

林海早就吃好了,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的夜色,半晌都沒有說話。

瑪格麗特的快樂也很快就過去了,她沒有再開電視機,隻是一個人坐在床邊,不知在想什麽心事。

老屋裏沉默了兩個多小時,林海一直靜靜地看著瑪格麗特,終於忍不住說話了:“Marguerite,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一個人。”她緩緩抬起了頭,神情非常複雜,“你知道那個人是誰,你能說出他的名字。”

猶豫了幾秒鍾,林海說出了那個名字——德·拉莫爾。

這個名字猶如電流般穿過瑪格麗特的身體,她咬著嘴唇說:“是的,我已經想起了他。”

“把你和他的故事說出來吧,我願意傾聽。”

她靜默了好一會兒,輕聲地說:“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我和亨利結婚那天。”

林海吃了一驚,難道竟和電影裏拍的一樣嗎?

瑪格麗特繼續說下去:“我知道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流傳著許多關於我和拉莫爾的不同版本的故事,但我絕不是他們想象中那樣的人。”

林海明白她的意思了,隻要看著瑪格麗特的眼睛,就知道她絕不是傳說中的**。她與拉莫爾之間的愛情,原本就是純潔和高尚的,沒有理由懷疑她的貞節。他幽幽地問:“你也經曆過‘聖巴托羅繆之夜’嗎?”

“對,那是個血腥的恐怖之夜,我永遠都不想再回憶那個夜晚。”

“你和拉莫爾就是在那夜相愛的嗎?”

“也許是吧,我和拉莫爾的關係是非常秘密的,盡管後來被我的丈夫知道了,但他並沒有太多的怨恨,因為我和亨利純屬政治婚姻,本來就沒有絲毫的感情。”瑪格麗特似乎還隱瞞了許多,很快就跳到了最後,“真正下令逮捕並處死拉莫爾的,其實是我的母後。”

“你還記得拉莫爾被處死那天的情形嗎?”林海的心也繃緊了,他知道自己可能觸到了瑪格麗特的痛處,於是他又停頓了一下說,“對不起,你可以不說的。”

“讓我說——那是1574年4月30日,我永遠都不能忘記的日子,拉莫爾在巴黎的廣場上被斬首。當時我就躲在廣場附近的一個小房間裏,當我再一次看見拉莫爾的時候,他已經身首異處了。我買通了劊子手,得到了拉莫爾被砍下的人頭,在暗夜中的巴黎街頭,我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裙,抱著愛人的頭顱匆匆走過。當我來到蒙特馬爾高地的小教堂時,我的白裙已被頭顱的鮮血染紅了,我感到四周飄**著無數幽靈,在墳墓中為我們吟唱著挽歌,我含著眼淚將人頭埋在小教堂的地下,而我的心已跟隨著拉莫爾一同被埋葬。”

聽完了這一大段心靈獨白,林海覺得自己也到了1574年的巴黎,他的人頭也已經被砍下,正在瑪格麗特白衣飄飄的懷中,緩緩穿越黑暗而陰冷的街道。

她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仿佛吐出了四百多年的憂傷:“是的,從那天起我的心就已經死掉了,第二天我就被囚禁在盧浮宮的密室裏。四百多年過去了,我失去了時間與歲月,直到現在我重新遇見了你。”

林海顫抖著後退了半步:“不,我不是你的德·拉莫爾,我也不是四百年前的法國人。我就是我,我的名字叫林海!”

“你不是很相信命運嗎?是命運讓我們相遇的,這是四百年前就注定了的,我們要分別這麽長的時間,在這遙遠的地方重逢。”

瑪格麗特緩緩靠近了林海,她的手是那樣冰涼,就像黑暗中爬出來的章魚,緊緊地抓住了林海。

他們的臉龐也越來越近,寂靜的房間裏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

還有對方的呼吸。

越來越近……

突然,電燈一下子暗了,屋子裏變得一團漆黑。

就在林海的心幾乎要跳出來時,燈光忽然又亮了起來,但沒隔幾秒鍾燈又暗了。電燈就像抽風似的,不停地忽明忽暗了起來。

瑪格麗特的臉龐時而被燈光照亮,時而又籠罩在黑暗中,每次光線閃爍的時候,林海都能發現她目光裏的恐懼。她緊緊地靠在林海身邊,幾乎不敢睜開眼睛了。

林海也手足無措地盯著電燈,那忽明忽暗的光線讓他感到一陣頭暈,看起來像是電壓不穩,這在電線老化的房子裏也是常有的事,但此刻他更願意相信另一種可能——諾查丹瑪斯來了。

在墓地鬼火般的燈光下,瑪格麗特戰栗地說著那個名字:“諾查丹瑪斯。”

就在林海的心如鉛般沉重時,他突然聽到了一陣沉重的敲門聲!

夜半鬼敲門?這暗夜裏的聲音是如此可怕,差點敲碎了他的心。

瑪格麗特也抬起了頭說:“他來了!”

他們的臉龐在燈光下忽暗忽明,宛如兩隻驚弓之鳥,而外麵的敲門聲依然在繼續,持續不斷,宛如夜晚的濤聲。這“地獄之聲”漸漸包圍了整個老屋,從窗玻璃上、天花板上、地板上似乎都傳來了這種聲音。

林海掙紮著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門後,把耳朵貼在門板上,外麵那重重的敲門聲,猛烈地撞擊到他的耳膜……門外的人究竟是誰?或者說門外是不是人類?

這時瑪格麗特大聲地喊了起來:“千萬不要開門!”

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趕忙把桌子搬了過來,死死地頂在門板後,然後任由外麵的敲門聲繼續。

瑪格麗特已經躲進了他的懷中,林海再也沒有顧忌地摟住了她,此刻他們都處於極度的恐懼之中,尤其是林海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在下一分鍾死去。他隻感到瑪格麗特的身體不再冰涼,她是那樣火熱而顫抖,就像摟著一隻受驚的小貓,黑色的長發沾在他的嘴角,一股淡淡的味道滲入心脾。

這就是世界末日了嗎?如果就這樣兩個人抱著一起死去,是不是也挺浪漫的呢?雖然沒有拉莫爾血染的頭顱,也沒有巴黎暗夜的燈火,但在諾查丹瑪斯製造的徹骨恐懼之中,林海似乎窺到了瑪格麗特最真實的眼神。

在幽靈般閃爍的燈光下,他們看著彼此的眼睛,那是臨死之人最終的傾訴,根本不需要半句語言,然後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過了十幾分鍾,那可怕的敲門聲忽然停止了,電燈也恢複了正常。林海像是剛被救起的溺水者一樣,緩緩睜開眼睛深呼吸了幾口,額頭已滿是汗珠。

瑪格麗特也睜開了眼睛,她茫然地看著頭頂的電燈,還有玻璃窗外的黑夜,停頓了片刻說:“他走了?”

諾查丹瑪斯走了嗎?林海輕輕地放開了瑪格麗特,他又走到房門後麵,仔細地聽了聽外麵的動靜,似乎是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老屋裏的空氣依然接近窒息,他和瑪格麗特都沒有再說話,隻是麵麵相覷地等待著,等待諾查丹瑪斯再度來臨的時刻。

然而,又過了大概半個小時,電燈始終都保持著正常,門外再也沒有響起聲音。林海終於放鬆了下來,坐倒在椅子上大口喘息著。

但瑪格麗特冷冷地說:“諾查丹瑪斯還會回來的。”

這句話立刻提醒了林海,誰知道那個幽靈什麽時候還會來呢?他重新站了起來,在屋子裏踱了幾圈步,忽然想到了下午在超市裏買的東西。

林海急忙把那些膠帶和釘子拿了出來,先用榔頭把釘子敲在窗戶的重要位置上,等於把窗戶給固定住了,然後再用膠帶封住門窗的縫隙。他連閣樓上的老虎窗也沒有放過,那些厚厚的膠帶幾乎把窗玻璃都遮住了,根本就看不清外麵的光線了。然後他把桌子頂在門後,就算再用力都不能把門撞開。

最後連林海自己都搖了搖頭,他差不多把老屋做成了密室的樣子,或者說更像一個密封的古墓。

瑪格麗特苦笑了一聲:“你想把我們都埋葬在這裏嗎?你能躲得過今晚,明天又怎麽辦?”

這時林海的精神都快崩潰了,他抓著自己的頭發說:“我們還有明天嗎?”

瑪格麗特不再說話了,她低下頭說:“早點休息吧,我累了。”

十分鍾後,林海爬到了閣樓上,他看著被膠帶封起來的老虎窗,忽然想到了“作繭自縛”這個成語。

已經是半夜了,他靜靜地躺在小木板**,剛才那可怕的經曆,使他很久都無法睡著。

林海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暫時忘卻剛才的恐懼,然後重新梳理一下最近發生的一切,這是多麽不可思議啊,這一切為什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呢?

那一幕幕場景如電影畫麵般轉過,他想起了自己身處的這間閣樓,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中午,想起了老虎窗下發現的羊皮書卷。

不,世界上不可能有這麽巧合的事,十年前掛在這裏的瑪格麗特畫像、關於“路易九世之謎”的羊皮書,全都發現在這間閣樓裏,而這些東西都是爺爺留下來的吧?

今天他已經發現了,爺爺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曾經在法國巴黎留學,學習的是美術。而瑪格麗特的畫像和羊皮書,顯然都和法國曆史有關,這一切都指向了他的爺爺——林丹青。

會不會和爺爺在法國留學的經曆有關呢?

如果真的有關係,那也許就是林海最後的救命稻草了,他立刻從**跳了起來,在黑暗的閣樓裏大口喘著氣。

他想到了那位遠在巴黎的人。

昨天給那邊發了E-mail,不知道收到了沒有,不能再等到明天早上了,老天給林海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不,現在就要告訴他!

林海拿起自己的手機,很快就找到了那位作家的號碼,用力地按下了撥號鍵。

電波轉瞬飛出了小閣樓,直上遙遠的星空,跨越幾萬公裏和無數個國家,直抵遙遠的Paris……

2005年4月13日·巴黎

雨依然沒有停。

看著窗外巴黎清晨的雨,我已經心急如焚了,總不能把大好春光耗在這裏吧。於是我打定主意——雨中遊巴黎。

上午九點,我帶上一把傘走下大樓,胖胖的女管理員已經和我很熟了,我用新學的幾句法語和她打了招呼。

按照地圖上的指示,我坐地鐵直奔Place de la Concorde——協和廣場。

走出地鐵站不遠,就見到了那片古老的廣場,在靡靡細雨中靜默著。因為下雨,遊人不是很多,我很愜意地撐著傘,在Place de la Concorde上漫步,聽著細雨敲打傘麵的聲音,如果身邊再多個美女就好了。

協和廣場建於路易十五時代,大革命時期相當於北京菜市口,路易十六、瑪麗王後、羅蘭夫人還有羅伯斯庇爾,都在這裏走上了斷頭台。不禁讓我想起當年羅蘭夫人那句臨刑前的遺言:“自由嗬,多少罪惡假汝之名義施行!”

自從看了大美女蘇菲·瑪索主演的《盧浮魅影》,我就開始向往協和廣場的古埃及方尖碑了——這是1831年埃及統治者穆罕默德·阿裏送給法國的禮物。

方尖碑果然非同凡響,周身雕刻著歌頌拉美西斯二世法老的象形文字。這些文字究竟是什麽意思呢?看到這裏我就想到了羊皮書卷,凡是我們不能解讀的古代文字,其實就和密碼差不多了。廣義而言,人類的文字本來就是一種密碼符號,那麽在這些密碼背後又隱藏著什麽秘密呢?也許本來並不是秘密,但因為曆史的流逝而成為了秘密。當年路易九世也去過埃及,曾經在那裏做過多年俘虜,他看到過方尖碑和金字塔嗎?

離開協和廣場時已是中午,隨便在路邊吃了點,我便趕去法國的櫥窗——香榭麗舍(Champs Elysées)了。

其實就是從協和廣場走到凱旋門的這段大馬路,直譯過來就是“愛麗舍田園大街”,但我更喜歡“香榭麗舍”這個名字,因為這四個字在漢語裏太富有古典詩意了。終於走到LOUIS VUITTON的門口,才發現雨中排了很長的隊,反正我本來就不哈洋貨,看一眼就拜拜了。

走到香榭麗舍大街的西頭,就看到大名鼎鼎的L’Arc de Triomphe——凱旋門了,從這裏輻射出十二條大街,據說地下就是巴黎最大的地鐵轉換樞紐中心。

從凱旋門出來,趁著時間還早,我馬不停蹄地趕往巴黎榮軍院,同時也是拿破侖的安葬之地。1821年5月5日,拿破侖·波拿巴死於流放地聖赫勒拿島,他的遺體被運送回國安葬在巴黎榮軍院,由戰無不勝的法國軍團戰友們陪伴著他長眠。

在榮軍院的圓頂之下,我隨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瞻仰這個曾經震撼歐洲的人物。拿破侖的骨灰安放在六個不同材料做成的棺材內,外麵是一個紅色的花崗岩石礅,十二尊勝利女神像環立於石棺上方,象征法蘭西人民團結在偉大英雄的周圍。

從榮軍院出來,雨差不多停了,門口有許多流浪漢,看來這個世界無論走到哪裏都不平等。正好對麵有個人過來,與我迎麵撞了一下,他趕緊說了聲:“Excusez-moi!”

我繼續向前走了幾步,總感覺有點不對勁,這時我聽到有人喊了一聲,我聽不懂那是什麽話,隻見一個坐在路邊的男人衝向了大街,前麵撞到我的那個人也在撒腿狂奔。

我趕緊摸摸自己的衣服口袋,果然錢包不見了蹤影,原來剛才撞到我的人是個毛賊!我立時嚇出了一身冷汗,飛快地向前麵追去。而前麵也在上演一場追逐戲,撞過我的男人在前麵跑,後麵緊追著一個邋裏邋遢的男人,而我則跑在了最後麵。

終於,我目睹了一幕法國版的“見義勇為”,那個小偷已經被壓在了地上,“見義勇為者”大聲斥罵了他幾句,從他手裏搶過了我的錢包。這時我也跑了過來,“見義勇為者”回頭站了起來,把錢包交還到我的手中。

這時我才看清這位好人的臉,沒想到我居然還認識他,就是那天在塞納河邊的橋洞底下,給了我一把破洋傘的“法國丐幫”。

世界真是太小了啊。

他也微笑了起來,用那“不堪入耳”的英語向我比劃著,大意是他早就看出那毛賊不懷好意,那“三隻手”的一幕正好被他收入了法眼,他是法國的有為青年,自然要挺身而出見義勇為,維護巴黎的旅遊形象啦。

正當他這麽比劃著,那個小偷已經趁機腳底抹油溜走了。不過我已經查看過錢包了,裏麵什麽都沒少,八百歐元現金外加一張信用卡,更重要的是我的護照。

拉著這位法國見義勇為好青年的手,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碰上小偷已是難得的遭遇,再碰上這位丐幫英豪出手相助,錢包失而複得,這實在是緣分了。

我結結巴巴地問他:“What’s your name?”

他回答說:“Jack.”

這名字在英文裏念“傑克”,在法語裏就是“雅克”,許多法國男人都叫這名字。

雖然我和雅克的英文都慘不忍“聽”,但似乎很快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雅克又說了一句不知所雲的英文,意思是我還記得在塞納河邊遇到過你,現在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

就這樣我交了一個法國丐幫的朋友。

我原本想要謝謝他的,從錢包裏拿出一張歐元鈔票,但他卻笑了笑,死活不肯收,真個是法國版的活雷鋒啊。

經曆這驚險的一遭之後,我離開了巴黎榮軍院,也變得異常小心了,把衣服捂得嚴嚴實實的,讓梁上君子們無從下手。

還是坐著地鐵回伏爾泰大學,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座位,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四周,看著旁邊哪個人具有小偷的可能性。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的居然是林海的號碼。

他怎麽會給我打電話了?難道是遇到危險了?

雖然是昂貴的國際長途,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接起了電話。

果然是林海的聲音,萬裏之外的他顯得很緊張,但聲音卻非常輕,似乎是故意壓低聲說話的,在這巴黎的地鐵裏更加聽不清楚了。我隻有大聲嚷嚷著問:“喂,林海,我已經收到你的E-mail了,知道了你碰到的情況。現在我住在巴黎伏爾泰大學,已經把羊皮書交給奧爾良教授了,他們非常重視羊皮書裏的內容,正在解讀文字,你就放心吧。”

在我大聲說話的時候,引起了地鐵車廂裏其他人的注意,他們默默地注視著我,似乎都對中國話很好奇。

林海在電話那頭顫抖著說:“你沒事就好,我一直都很擔心你和羊皮書。再告訴你一件事情,諾查丹瑪斯可能已經發現我了,他很可能會殺死我的。”

最後那句話我總算聽清楚了,平時我打電話從不會一驚一乍的,但此刻我也忍不住大叫起來:“你在胡說些什麽啊!”

“我沒胡說!現在瑪格麗特就在我閣樓下麵,我差不多已經把老屋給封起來了,那個幽靈真的快要來了。”

“你打幾十塊錢的國際長途,告訴我的就是這個嗎?”

“不,我想告訴你我的新發現,我爺爺在三十年代的時候,曾經在法國巴黎留學過,可能是學習美術的吧,我認為這可能與羊皮書的來曆有關,你能不能在巴黎幫我查一查呢?”

這個新發現倒確實有用,我急忙冷靜地問道:“林海,你爺爺叫什麽名字?他當年是在巴黎哪所學校讀書的?”

“我爺爺的名字叫林丹青,丹青就是中國畫的水墨丹青。我隻知道他三十年代在法國巴黎留學,但具體情況我不清楚,就連讀什麽學校我也不知道。”

“哦,天哪,這怎麽個查法?”

林海的語氣挺無奈的:“我也不知道,但既然你人在巴黎,就隻有請你幫忙了。”

“好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會盡力而為的。”

“謝謝你了,假如我能活到明天早上的話,再見!”

接完這個來自祖國的長途電話,我坐在地鐵座位上深呼吸了幾口,這才發現周圍的人都在盯著我,大概是我口中古老的漢語太大聲嚇著他們了吧?我隻能抱歉地說了好幾聲:“Sorry!”

這時地鐵已經到站了,我急忙衝出車門,快步向地麵跑去。現在是巴黎時間五點半,中國與法國的時差是七小時,這麽說林海是在子夜十二點半打電話的,他究竟遇到了什麽事呢,非要在半夜裏打電話,還是特意要照顧我這邊的時差?

回到伏爾泰大學時,天色差不多黑了,但我很遠就見到一個光頭男人,站在學校大門口向我揮手。

原來是於力,他嘴角撇了撇說:“知道你吃不慣法國菜,到我家裏去吃中國菜吧。”

終於有機會填補我的“中國胃”了,便摩拳擦掌地跟著他上了那輛雷諾。剛開出去不到十分鍾,車子就停在了一棟宿舍樓下,於力說這是伏爾泰大學的研究生樓,整棟樓就他一個中國人。

於力住在三樓的一個寬敞房間裏,居然還有二室一廳七八十平米的樣子,真是讓人羨慕啊。房子裏有個很大的廚房,看起來很幹淨,顯然平時極少開油鍋。料理台上已經放了洗好的菜了,於力讓我在旁邊歇著,自己開了油鍋炒了起來。

他一邊炒菜一邊歎起了苦經,原來當初他跟我們說的全都是牛皮,什麽剛到法國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貿易公司打工,周薪兩千歐元,連泡了三個法國女朋友,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事。現在他終於承認了,他剛到法國的第一年,白天待在學校裏上課,晚上就到中餐館裏炒菜,吃了不少的苦。後來他投靠到奧爾良教授的門下,受到教授的器重,總算領到了學校裏發的研究津貼,教授每年做研究課題都有經費,於力跟著教授拿了不少好處,這兩年也總算買了輛二手車。

其實於力也不容易,他的父母都是搞學術研究的,照理說也是書香門第了。於力常吹噓自己小時候就有天賦,八歲能背唐詩三百首,父母從小教了他好幾門外文,不到二十歲已精通英、法、俄三國語言了。就在他大一那年,他的父親出國做了一年訪問學者,不知在那裏碰到了什麽課題,全身心地投入到研究中去,結果弄得走火入魔,回國後瘋瘋癲癲,不久就出車禍和妻子一起死了。

於力炒菜的動作非常利落,很快就完成了四菜一湯,這對我們兩個人來說已是很不易了。吃完了這頓難得的中國菜,於力的表情忽然嚴肅了起來,再加上剃著的光頭,看起來倒有分黑社會的神韻。沉默好一會兒,他終於說話了:“過去我對你說過,我父親曾經出國做過一年訪問學者……”

“難道他是到法國做訪問學者的?”

“沒錯,而且就是伏爾泰大學,他研究的課題也正是‘路易九世之謎’!”於力忽然有些激動起來,直起身子幽幽地說,“中國幾乎沒人研究這個課題,隻有我父親對此深感興趣。他在巴黎伏爾泰大學研究了一年,與奧爾良教授一起工作。我父親剛來到法國,就接觸到許多神秘的資料,立刻就忘我地投入了進去。我也不知道他為何有如此的**,好像一下子變了個人似的,幾乎連電話裏我的聲音都認不出了。”

“你曾經說過你父親在國外走火入魔了?”

於力怔怔地說:“對,在研究‘路易九世之謎’的過程中,他似乎被什麽東西迷住了,最終失去了理智——他聲稱自己在伏爾泰大學曆史係的走廊裏,見到了路易九世的幽靈,還經常與大預言家諾查丹瑪斯在下國際象棋。當然沒人相信他的話,所有人都認為他走火入魔了,便把他送回中國治療了。”

“許多人因為研究‘路易九世之謎’而神秘死亡,難道你的父親也在此列?”

“是的,我父親回國不到一個月,就在車禍中和我母親一起去世了。過去我一直對此百思不得其解,隻能歸咎於命運的不公。但自從我來到法國,在奧爾良教授門下研究‘路易九世之謎’,才發現了這個可怕的秘密,我確信我父親死於非命,就是因為‘路易九世之謎’!”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繼續下去呢?難道你不怕重蹈你父親的覆轍嗎?”

“一開始我也害怕過,曾經猶豫過很長一段時間。但我想這是我父親未完成的遺誌,在冥冥之中,一定有種力量操縱著這些神秘事件,我有責任把這些秘密挖掘出來,查明害死我父親的力量究竟是什麽!”

“某些事情一旦帶上了個人情感,就變得很麻煩了!”

說到這句話時,我忽然想到了林海和他的瑪格麗特。

“不,這不單單是個人情感,最最關鍵的是,自從我拜在奧爾良教授門下,便發覺‘路易九世之謎’可能含有重大的價值,這種重要性遠遠超出了我們現有的想象力。”

“天大的秘密?”

“對!”於力用了非常肯定的語氣,讓我不得不相信,他顫抖著說,“我相信我父親絕不會白死,他的死有重大的意義,他是為了破解人類最重要的一個謎而死,也是為了人類未來的生存而死。我必須繼承父親的遺誌,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業,這是對他在天之靈最好的告慰。”

我無法反駁他的話,隻能沉默地坐了好一會兒,直到於力漸漸恢複了鎮定,他的眼角似乎有些淚光,搖著頭輕聲說:“對不起,可能是今晚太高興了吧,把這些不該說的話也說了出來。”

“為什麽不該說?”

他苦笑了一聲:“這你就別管了,我會告訴你原因的,但不是現在!”

停頓片刻之後,我忽然想起了今天在地鐵裏,接到林海打來的那個電話。我立刻問道:“於力,能不能幫我查一個人?”

“說吧。”

我一邊在紙上寫下了“林丹青”這個名字,一邊說:“這個人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曾經在巴黎留學,是學習美術的。”

“就這些嗎?”

“是的,我對林丹青的情況知之甚少,甚至不知道他讀的是哪個學校。”

於力搖了搖頭:“查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曾經有成千上萬的中國青年到法國勤工儉學,其中有許多人後來成為新中國的締造者,他們在法國留下的隻有學籍檔案。如果不知道就讀學校的名稱,要從那麽多人裏查一個人,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你說得沒錯,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這個人可能很重要……”

現在我非常猶豫,到底要不要把原因說出來呢?

於力從我為難的眼神裏發現了什麽,便朗聲道:“有什麽事就告訴我吧,我會盡一切努力幫助你的,假如你還把我當作好朋友的話。”

聽到這句話,我實在不好意思再隱瞞了,便把林海的事情一股腦兒地全都說了出來,從林海第一次去美術館,到意外發現羊皮書,再到林海救出油畫裏的瑪格麗特,受到了諾查丹瑪斯的死亡威脅,直到今天接到的越洋電話。

當我說完這些事情,覺得簡直就是在說一部驚險懸疑小說的梗概,拍成好萊塢電影大概也不錯吧。

於力聽完也大吃了一驚,他站起來踱了幾步,再看著窗外沉沉的巴黎夜色,眼神裏不知掠過了什麽。

他咬了咬嘴唇說:“果然是不可思議的事,但我寧願相信那是真的。明天我帶你去大學圖書館,我們查一查曆史上瑪格麗特的詳細資料。”

“好,這兩件事一定要聯係在一起。”

我們又聊了好一會兒,直到晚上十點多鍾,我知道他可能有夜生活,便早早地告辭回去了。

於力又開車把我送回了伏爾泰大學,車子直接停到了曆史係大樓下麵,我沒有再讓他送,獨自爬上了恐怖的頂樓。

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客房裏,聽著十九世紀幽靈們的腳步聲,我仿佛能看到遙遠的瑪格麗特的臉龐……

2005年4月14·上海

在充滿迷霧的黑夜森林裏,林海見到了一個幽靈般的影子,暗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下,漸漸照出了一件黑色的鬥篷。

遠方不時響起野狼的嚎叫。霧越來越重,飄滿墳墓般的森林。那個人影裹在黑色的鬥篷裏,無聲無息地來到林海麵前,伸出一隻幹枯的手,掀掉了蒙在頭上的黑布。

林海看到了一張蒼白的麵孔,鷹鉤鼻下是布滿皺紋的嘴唇,那對灰色的眼珠緩緩轉動,凝視了他片刻。

然後,那人緩緩吐出一句話:“Tu va mourir sans doute.”

這句話是法語,翻譯成中文的意思就是——你必死無疑!

“不!”

林海掙紮著跳了起來,卻發現黑森林已不複存在,隻看到幽幽的光線,透過貼滿老虎窗的膠帶照射進來。

原來又是一場噩夢。

“我還活著。”

林海如釋重負地吐出了這句話,他揉了揉眼睛,自己還在小閣樓裏,手機顯示的時間是清晨六點。

正當他還在慶幸自己活著時,忽然聽到下麵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那是瑪格麗特的聲音,她看到了什麽?

林海飛一般衝出小閣樓,幾乎是滾下了狹窄的扶梯,隻見在幽暗的臥室裏,瑪格麗特蜷縮在**,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麵色異常蒼白。

他趕緊撲到床邊,抓著瑪格麗特的肩膀問:“怎麽了?”

瑪格麗特的手指顫抖著,指著窗戶的方向,嘴裏卻喃喃地說不出話。

林海抬頭向窗戶看去,隻見幾行紅色的墨水字寫在窗玻璃上——“Tu va mourir sans doute.”

瞬間,那行字像雷電一樣,從天空打中了他的頭頂,讓他差點窒息了過去。

還是在夢中聽到的那句話——你必死無疑!

眼前似乎又浮現起了霧氣彌漫的森林,那黑色鬥篷下的蒼白臉龐,一雙灰色的眼珠,林海知道他是誰了,幽靈進入了林海的夢中。

瑪格麗特終於說話了:“諾查丹瑪斯!這行字是諾查丹瑪斯寫的!”

但林海放開了她的手,緩緩走到窗玻璃前,昨晚這扇窗已經被膠帶封了起來,簡直是密不透風了。但就在窗玻璃的中央,寫著那行血紅色的墨水字,竟如傷疤般異常醒目。

他下意識地攤開了自己的左手,依然留在掌心的“Aider moi”,與窗玻璃上的那行文字,有著幾乎完全相同的獨特筆跡。

這說明是同一個人,或者說是同一個幽靈所寫的?

林海又回想到了在圖書館前的那個夜晚,那個充滿著腐屍味的黑衣男子,剛才出現在夢中的那個幽靈不正是他嗎?

他就是諾查丹瑪斯?

可奇怪的是,既然諾查丹瑪斯在林海手心留下了“Aider moi”,在他真的救出了瑪格麗特之後,又為何要說“你必死無疑”呢?

難道這一切都是諾查丹瑪斯安排好了的?林海隻不過是一隻懵懂的小動物,乖乖地等待獵人的宰殺?

他回過頭看著瑪格麗特,兩人的眼神同樣無比驚恐,他顫抖著問:“你剛才看到他了?”

“不,我沒有看到。但他一定進來過,隻有他會在窗戶上寫字。”

是的,諾查丹瑪斯不單單進入過這房間,而且還進入過林海的夢境。

清晨的老屋依然昏暗,林海立刻衝到房門口,卻發現房門完好無損,桌子依然頂在門後,根本就不可能有人進來過。而所有的窗戶也都關死了,膠帶也封得很好,沒有任何撕開過的痕跡。他又衝到了小閣樓上,發現老虎窗也是完好的,整個房間依然是間密室,沒有人進來過的跡象。

除非那是個幽靈。

如果諾查丹瑪斯真的進來過,那他要殺死林海簡直是易如反掌,這也是推理小說中才有的“密室殺人案”吧。

可他為什麽不殺死林海呢?

林海摸著怦怦亂跳的心口,為自己還活著而感到幸運。但他隨後又感到了徹骨的恐懼,因為諾查丹瑪斯隨時都可以取他的性命,他的生死完全被捏在那個幽靈的手中,說不定在下一分鍾下一秒鍾,自己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他戰栗著回到瑪格麗特身邊,他們隻能以互相依靠以驅散恐懼,但這依然沒有用,幽靈的氣息正彌漫在這間屋子裏。

瑪格麗特匆忙地穿好外衣,是上次在淮海路買的黑色上衣,還有燈芯絨的褲子。她靠在林海耳邊說:“我們該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

林海茫然地看著窗戶上的字,難道要在這裏坐以待斃嗎?不,他必須要活下去,瑪格麗特不能失去自由。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逃出去。

老屋已被布置成了銅牆鐵壁的密室,但這對諾查丹瑪斯沒有絲毫作用,反而會成為林海葬身的墳墓。他再也不能逗留下去了,雖然逃出去危險很大,在外麵什麽都有可能發生,但畢竟還有生的希望。

林海抓住瑪格麗特的手說:“Marguerite,我們趕快離開這裏,逃出去吧。”

她也似乎完全亂了方寸,隻是一個勁地點頭。

然後他們收拾了一下東西,林海除了書包外什麽也沒帶,倒是給瑪格麗特帶了個包,放了許多從淮海路買來的衣服。

一切準備停當,林海移開了頂在門後的桌子,把封在門縫上的膠帶都撕了下來,好不容易才打開了房門。

門外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清楚,他們手拉手走下樓梯,每走一步都停頓一下,生怕黑暗中會伸出一隻幹枯的手來。

小心翼翼地走出這棟房子,外麵的天已經很亮了,林海給瑪格麗特戴上一副墨鏡,免得引起別人的注意,他自己也不知從哪弄了頂鴨舌帽戴著。

他們低著頭離開弄堂,來到上海清晨的街道上,全都低著頭豎著領子,就像藏在衣服裏的“套中人”。

林海走到路邊想要攔輛出租車,但總覺得迎麵開來的空車裏,坐著的全都是諾查丹瑪斯,正等著他們上去呢。

就這樣在路邊站了十幾分鍾,他一輛空車都沒敢攔,無奈地退到瑪格麗特身邊說:“看來我們隻能到處流浪了。”

他們在僻靜的小馬路上走了很久,直到瑪格麗特說自己又累又餓了,林海才停下在路邊小吃店吃了些早點。小吃店裏彌漫著蒸汽,許多上班族都到這裏吃早飯,他不時地向四周張望,似乎蒸汽裏隱藏著某個人影,隨時都會冒出一張蒼白的臉。

林海心裏一顫,他想不該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否則諾查丹瑪斯很快就會找來的。他們又匆匆地離開這裏,拐到北京東路上,向外灘方向走去。

清晨的黃浦江江麵上彌漫著濃霧,瑪格麗特冷得瑟瑟發抖,茫然地注視著波濤洶湧的江水。海關大樓上忽然響起了悠揚的鍾聲,她回頭看著那些歐洲風格的外灘建築,驚歎著說:“真像Notre Dame de Paris。”

林海點了點頭,“Notre Dame de Paris”就是有名的巴黎聖母院。

他們在外灘的迷霧邊走了好一會兒,潮濕的風吹亂了瑪格麗特的黑色長發,幾縷發絲遮擋在她眼前,配著那副墨鏡簡直像時裝寫真。她在防汛牆的欄杆邊停了下來,輕聲說:“我們該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就藏在這霧中吧,也許我們經曆的一切,都像霧一樣難以看清楚。”

在欄杆邊停頓了足有半個小時,直到霧氣漸漸散去,看清了黃浦江對麵陸家嘴的建築。瑪格麗特仰望著東方明珠,整個人就像雕塑似的不動了,目光裏充滿著震驚,如果你從四百年前來到現代,恐怕也會有同樣的感受。

此刻,他們暴露在了眾多遊人的目光裏,瑪格麗特立刻低下了頭說:“快離開這裏吧。”

林海帶著她快步向前走去,一直來到黃浦江邊上的輪渡站,買了兩張去浦東的票子,擠進了趕輪渡的人流裏。

瑪格麗特從沒坐過輪船,麵對渡輪時顯得異常緊張,林海在她耳邊安慰著說:“你就當這是巴黎塞納河上的橋吧。”

林海也很久沒坐過輪渡了,但小時候有親戚住在浦東,經常要坐輪渡過江,所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趕輪渡並不是想象中那樣浪漫的事情,當渡輪靠岸後,等候許久的人們會一擁而上,或步行,或推著自行車,全然顧不得風度和麵子。從堤岸到碼頭之間,由幾條鐵橋式的通道連接,通道地麵是鏤空的,可以從網格狀的縫隙間,看到黃浦江的江水拍打著堤岸。

林海拉著瑪格麗特,匆匆走過這鐵網格,發出轟轟的金屬回聲。渡輪與碼頭靠得非常近,僅一小步就跨進了渡輪裏,瑪格麗特緊張地轉過身來,隻見船舷的鐵欄杆放下,渡輪嗚咽幾聲便緩緩開動了。腳下的船舷率先與碼頭分裂,渾濁的白浪洶湧了起來。林海趴在冰冷的鐵欄杆邊,隻見碼頭越離越遠,隨同遠去的還有一排排巨大的古老建築。

渡輪隨著波濤顛簸起來,外灘在他們視線中一上一下地向後退去。林海拉著瑪格麗特從人群中擠過,一直擠到渡輪的最前頭。呼嘯的江風使瑪格麗特的發絲高高揚起,許多卷到林海的臉上。

清晨他們還躲在老屋裏,幾小時後就在一條渡輪上了,這簡直太奇特了,讓林海想起了一句古話:“十年修得同船渡。”至於後麵那句話就屬於“非分之想”了。

也許,人生就如同一艘渡輪,永遠往返於一條河的兩岸。而可能相愛的男人和女人,就站在兩岸互相凝視,緣分就通過渡輪連接在了一起。

林海搖了搖頭,自己在想些什麽啊?為何在生死存亡的時刻,還會想到這種問題?

渡輪終於抵達了對岸,穩穩地靠在碼頭邊,鐵欄杆打開,人流匆匆湧出,仿佛一道小小的洪流。

走出輪渡站,來到浦東的土地上。林海也不知道該去哪兒,隻能拉著瑪格麗特到處亂走。天空中漸漸下起了小雨,他們沒有傘,隻能到一棟大廈底下避雨。

一直等到中午,雨勢越來越猛,整個陸家嘴都籠罩在一片煙雨中。林海感到肚子餓極了,外套披在瑪格麗特身上,自己隻剩下一件襯衫,寒氣直往身體裏鑽去。他實在忍不住了,索性抓起瑪格麗特的手,把外套蓋在兩個人的頭頂,一口氣衝入了雨幕中。

兩個人飛奔著穿過大雨,冰涼的雨點砸在頭頂的衣服上,腳下飛濺起數朵雨花,林海伸手攬著她的腰,就像愛情電影裏的場景。

冒著雨跑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家餐廳,兩人將就著吃了頓午飯。又冷又累的瑪格麗特哪都不想去了,隻能賴在餐廳裏不走,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雨。

外麵的馬路上,人們撐著雨傘匆匆地走過,許多人的臉被傘簷遮擋住了,似乎又隱藏著一張諾查丹瑪斯的臉。林海提心吊膽地注視著外邊,瑪格麗特則顯得困極了,她索性倚靠在林海肩頭,閉起眼睛小憩了起來。

肩上枕著瑪格麗特的腦袋,林海不免有些心猿意馬了,撫摸著她被淋濕了的頭發,她就像傳說中有著海藻般頭發的女子。此刻,兩個人的身體緊貼在一起,衣服濕了大半,彼此可以感受到對方體溫,依靠這個來驅散寒冷。

就這樣過了兩個小時,瑪格麗特忽然打了個噴嚏。不行,這樣睡著她會著涼的,林海急忙把她弄醒,她幾乎是跳了起來,大聲地問:“諾查丹瑪斯?”

“不,是我啊。”

瑪格麗特這才看清了他的臉,驚魂未定地說:“我們快點走吧,也許他很快就會來了。”

餐廳外邊正好有個公交站,他們還沒看清是幾路就跳上了一輛公車。幸好車子很空,他們並排坐在座位上,任由公車帶著他們在這座城市漫遊。

林海始終摟著瑪格麗特的肩膀,她已經脫下了墨鏡,身上的衣服依然沒有幹,再這樣下去肯定會感冒的,不知道她在油畫裏的四百年有沒有生過病呢?不,不能再這樣流浪下去了,一定要找個地方給她換衣服,起碼要讓她洗個熱水澡。

車窗外的雨依然很大,他忽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個落腳點,那就是父親住的房子。可是,他不願意讓父親知道這一切,父親一定會以精神病醫生的目光來看他的,說不定會打電話給精神病院,將他和瑪格麗特都送進去治療。

可現在他已經走投無路了,到父親那裏暫住一晚也可以嘛。

車子從隧道開過黃浦江,林海和瑪格麗特又換了一輛車,趕往父親在西郊的房子。

又折騰了一個多鍾頭,等他們抵達那片田埂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在一片陰冷的雨幕中,可以看見父親的農家小樓,門前幾棵橘樹在風中搖擺著。

他們吃力地走到樓前,用力地敲響了房門。等了好一會兒,房門才緩緩打開,露出了父親驚訝的臉——他看見了瑪格麗特的臉。

瑪格麗特立刻羞澀地低下了頭,林海尷尬地說:“爸爸,她是我的朋友,我們遇到了一些急事。”

父親把他們讓進了客廳,依然用狐疑的目光盯著瑪格麗特,但還是給她泡了一杯熱茶。瑪格麗特抓過茶就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喘著熱氣,看來確實已經凍壞了,父親看了看她的頭發說:“你淋著雨了吧?要不要換衣服?”

瑪格麗特聽不懂中國話,茫然地看了看林海。

林海急忙點了點頭,把瑪格麗特帶到後麵一個小房間裏,讓她在裏麵換身衣服。

當瑪格麗特在裏麵換衣服的時候,客廳裏父親一把拉住了林海,緊張地說:“她究竟是誰?”

“我說過隻是一個朋友而已,她是法國人。”

“法國人?”

父親怔了半天,目光變得虛無縹緲起來,似乎對準了另一個時空。

“爸爸你怎麽了?我們想在你這裏住一晚上。”

父親驚訝地張大了嘴:“你和她一起?”

“是的,但我們並不是那種關係,我隻是在保護她而已,沒有你想象的那樣齷齪。”

“我想象齷齪?”父親一下子勃然大怒起來,“你把一個外國女人弄到這裏來過夜,反倒教訓起我來了,你說到底是誰齷齪?”

林海也忍無可忍了:“我們又沒有犯罪,為什麽要背負齷齪的罪名?”

父親氣得把手舉起了起來,正要像過去那樣扇兒子耳光時,裏間的房門忽然開了,瑪格麗特換了身幹淨衣服走了出來,還是那天在淮海路買的衣服。

“作孽!”

父親長歎了一聲,又把手放了下來。瑪格麗特看到他臉色很不好,便也識相地退到林海身後。父親仔細地看著瑪格麗特的臉,他的目光裏隱藏著什麽東西,仿佛看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的現象。他又後退了好幾步,接連搖著頭說:“你究竟是誰?”

“瑪格麗特。”

林海猶豫了片刻,還是代替她回答了出來。

父親沒有說話,轉身退到了廚房裏,然後林海聽到了開油鍋的聲音,父親大概在為他們準備晚飯了吧。

林海總算長出了一口氣,幽幽地對瑪格麗特說:“你不要介意我父親,其實他是個好人,就是性格有些孤僻。”

窗外的雨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這孤零零地矗立在野外的房子,讓林海想起了英國的哥特式小說。

父親忙了好一會兒,總算把飯菜端上了桌子,林海和瑪格麗特都是又累又餓,全然顧不得風度地吃了起來。

他們很快吃完了,倒是父親一個人在細嚼慢咽著,林海忽然提出了問題:“爸爸,你還記得爺爺的過去嗎?”

“你問爺爺幹嗎?”

“爺爺年輕的時候,他是不是去法國留過學?”

父親幹脆地回答:“我不知道,你爺爺從沒向我提起過這件事。”

“那你聽到過他說法語嗎?”

“不,他幾乎從不說外國話。”

林海感到一陣絕望,大聲地說:“爸爸,你為什麽不對我說實話呢?你知道嗎,我可能很快就會死了。”

“我警告你,是不是要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我沒有開玩笑,如果你再不幫我的話,可能就會失去你唯一的兒子了!”

父親第一次被兒子的話震住了,他默默地看著兒子和瑪格麗特,半晌都沒有說話。

林海抑製不住自己的激動,指著瑪格麗特的臉說:“爸爸,你看看這張臉吧!十年前,在爺爺的小閣樓上,你究竟看到過她沒有?”

父親的眼神立刻變了,心中隱藏最深的東西被兒子點穿,使他的臉色異常難看。他緊張地踱了幾步,又回頭盯著瑪格麗特的眼睛,瑪格麗特隻能眨眨眼睛,用眼神與他交流,希望他能相信林海的話。

忽然,父親走到瑪格麗特跟前,盯著她的眼睛說:“你真的和畫裏的女子一模一樣。”

林海立刻激動地跳起來:“爸爸,你終於承認了?你看過那幅畫像是不是?”

在沉默了片刻之後,父親終於繳械了,他看到了瑪格麗特,這張臉龐讓他無法拒絕。

父親歎了口氣說:“你真是作孽啊!好吧,我承認在你爺爺的小閣樓上,確實掛過一幅小小的畫像,而畫像裏的女子,正與這位瑪格麗特長得幾乎一樣。”

“這就對了!”林海興奮地抓緊了瑪格麗特的手,“爸爸,為什麽我上次問你的時候,你卻回答說沒有呢?”

父親停頓了片刻:“對不起,兒子,那是你爺爺在臨終前吩咐我的。”

“是爺爺不讓你告訴我?為什麽?”

“這個我也不知道。十年前,你爺爺突發急病被送進了醫院,眼看就要不行了,在臨終前一晚,他緊握住我的手關照我,讓我把小閣樓裏的那幅畫像拿下來,而且不要讓你知道此事。”

林海著急地問:“這就是爺爺的臨終遺言嗎?他沒有說為什麽嗎?”

“當時他沒有說原因,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隻能照辦就是了。在你爺爺死後不久,我把閣樓上的小畫像拿下來,放在我自己的櫃子裏。”

“那麽說這幅小畫像就在你身邊了?”

父親緩緩點了點頭:“對,就在樓上我的臥室裏。”

“快點讓我看看吧!”

林海已經等不及了,沒等父親同意,就拉著瑪格麗特往樓上跑了。父親隻能跟在他們身後,打開臥室房門,從一個老櫃子的底下,抽出了一幅畫框。

十年的時間仿佛在這一瞬凝固了,林海睜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幅畫像,然後又抬起頭看看瑪格麗特的臉。

沒錯,小畫像裏就是她的臉。

林海忽然有些激動起來,鼻子也有些酸澀,雖然窗外下著淋漓的春雨,但他似乎已回到了小閣樓上,那個充滿陽光與塵埃的正午。

畫像大概隻有16K紙大小,僅僅畫出一個西洋女子的臉龐,她有著黑色的頭發,和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但畫的下沿僅僅到她的脖子就結束了,幾乎看不出任何背景,但一定是從四百年前的油畫《瑪格麗特》裏臨摹過來的。

瑪格麗特也驚訝地看著畫裏的自己,就像在照一麵鏡子似的,她搖了搖頭說:“這究竟是誰畫的?”

“我猜是我爺爺畫的吧?”

林海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又仔細地看了看畫框,甚至連背麵都沒有放過,卻沒有發現什麽特別的地方,總之這幅畫也有些年頭了吧。

然後,父親把畫重新包好,小心地放回到了櫃子底下。

“爺爺怎麽會臨摹《瑪格麗特》的呢?”林海用法語輕輕地說,“難道他當年在法國看到過那幅油畫?”

父親聽不懂法語,疑惑地問道:“你說什麽?”

“沒什麽。”現在林海又回到了母語,“爸爸,你告訴我,爺爺在臨終前,除了這幅畫像以外,還對你說了些什麽?”

父親又一次沉默了,他低著頭想了片刻,又看了看瑪格麗特灼人的目光,隻能無奈地苦笑了一聲:“本來我是絕對不能告訴你的,但現在你把這位畫像裏的女孩帶來了,我想一定是有某種的原因吧。”

“是的,這關係到一個重大的秘密,甚至還關係到你兒子的生死!”

“你真的沒有妄想嗎?”

“爸爸,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就不要再嚇我了,你看我都把瑪格麗特帶到你眼前了,這個大活人會有假嗎?難道你也是妄想嗎?”

“夠了!”父親打斷了林海的話,他打開窗戶深呼吸了幾口,黑夜的風雨吹到他的臉上,使他的臉色更加嚇人了,“好,你爺爺說得沒錯,等你長大以後,可能會遇到不可思議的事情。”

“爺爺這麽說過嗎?”

“是的,你爺爺在臨終前這麽對我說的,他還交給我一本書。”

說完,父親關上了窗戶,從最裏層的櫃子裏,取出了一本1935年法文版的《紅與黑》。

林海撫摸著這本舊書說:“這一定是當年爺爺在法國留學時帶回來的。”

父親提醒了他一句:“你把書翻開來。”

果然,剛把這本書翻到一半,就露出了一張書簽似的紙條——

竟然是一張銀行保險箱憑證,辦理時間是1995年1月,也就是爺爺去世前的幾個月。

拿著這張憑證,在五十年的有效期內,可以到指定的銀行開啟保險箱。

對,爺爺一定在銀行保險箱裏藏了什麽!

可為什麽沒有鑰匙呢?也許是設定了什麽密碼吧,但密碼是不可能印在憑證上的,林海搖了搖頭,不願再多想了。

他拿著憑證說:“爺爺當年隻給了你這張東西嗎?”

“沒錯,就是夾在這本書裏一起給我的,十年來我一直都沒有動過。”父親感覺有些虛脫了,他喘了一口氣艱難地說,“你爺爺臨死前關照,不能把這本書和裏麵的東西交給你,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刻。”

“對,現在就是萬不得已生死存亡的時刻了!”

在征得了父親同意之後,林海把這本法文版《紅與黑》塞進了書包裏,那張憑證依然夾在原來書頁的位置。

現在父親的表情已經溫和多了,也不再向林海追問具體情況了,他趕緊為兒子收拾出了一間空屋子,但房子裏也僅剩下這間了。

瑪格麗特猶豫了一會兒說:“沒關係,我可以睡在這裏。”

“那我睡到樓下客廳去吧。”

“不,你陪著我。”瑪格麗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幽幽地說,“也許諾查丹瑪斯很快就會來了,我能感知到他的氣味,也許可以提前通知你逃命。”

林海傻傻地站了一會兒,覺得瑪格麗特說的也有道理,如果他們兩人分開的話,恐怕都會完蛋,合在一起或許還有生的機會。

父親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麽,當林海說要和瑪格麗特住一個房間時,他很是害怕地說:“兒子,她可是外國人啊。”

“外國人又怎麽了?我說過我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種關係,她需要我在她身邊保護她,僅此而已。”

但父親還是滿臉狐疑:“你能保證嗎?”

“當然!”林海斬釘截鐵地說,但馬上又露出了一臉倦容,“爸爸,我們都累極了,白天又淋了雨,這裏能洗熱水澡嗎?”

父親點了點頭,把他們帶到了二樓最裏端,那裏有個小小的洗澡間,地上鋪著瓷磚,還算幹淨。林海打開了熱水,讓瑪格麗特先進去洗澡。

父親知趣地走開了,林海獨自打開二樓的窗戶,看著綿綿的夜雨,心裏越發忐忑不安起來。

半小時後,瑪格麗特穿著睡衣,頭發上冒著熱氣出來了。她看起來很冷,一句話都沒說,就鑽到房間裏去了。

林海也匆匆地洗了個澡,總算舒服了一些,回到二樓的小房間裏,隻見瑪格麗特正蜷縮在**,眼睛死死地盯著窗外。

“你還不睡嗎?”

“我在給你放哨呢,我怕諾查丹瑪斯會突然出現。”

林海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要來就來吧,不就是死嘛,我已經厭倦這樣的東躲西藏了,還不如快點了結吧。”

她伸手捂住了林海的嘴:“不行,我不能讓你死。”

“我知道,你害怕失去自由。”

“不,我已經失去了四百年的自由,再失去四百年也不可怕,但我唯獨不能失去你。”瑪格麗特的眼睛突然變得那樣灼熱,幾乎要燒透林海的心了,她用無比憂傷的語氣說,“我已經等了你四百年,我們經曆了千辛萬苦終於重逢,你為何又要離我而去?”

“四百年?”

林海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德古拉伯爵的愛情。

“對,你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是為了我也要活下去,無論遇到什麽困難,都不要害怕和退縮,這才是我喜歡的男人!”

“你喜歡我嗎?不,你愛的是德·拉莫爾,不是我林海!”

“在我眼裏這沒有區別。”

“我不是你情人的替身,我就是我自己。”

林海的心裏忽然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可抑製地愛上了瑪格麗特,但他卻根本說不出口,怎麽能愛上一個四百年前的女人呢?然而,這不可思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即便他可能付出死亡的代價。

瑪格麗特也不再說話了,轉過頭依然看著窗外。林海坐在門口的一張椅子上,身上披了條毛毯,呆呆地守著她,兩個人異常尷尬。

不一會兒,困意已經纏繞著林海了,他無意識地閉上眼睛,昏睡了過去。

窗外,夜雨連綿。

2005年4月14日·巴黎

今天是我來到巴黎的第五天。

早上起來就感到心裏一陣亂跳,似乎有某個聲音不斷叫喚著我,抬起頭看看天花板,不知這古老大廈的屋頂上,半夜裏有沒有女鬼在漫步?

自從來到巴黎以後,我的進展出人意料地緩慢,沒有從奧爾良教授那裏得到什麽有用的信息,去巴黎市區兜了幾圈,除了認識了一個流浪漢之外,根本一無所獲。倒是於力告訴了我一些事情,讓我對“路易九世之謎”有了新的認識。

在窗前看著清晨的伏爾泰大學,腦子裏一遍遍回放發生過的一切,包括遠在國內的林海發給我的E-mail,還有他在手機裏對我說的那些話,雖然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議,看起來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但仔細想想,似乎仍有一些線索可尋——

現在,我要搞清楚的兩件事,第一是路易九世的羊皮書卷,第二是十六世紀的油畫《瑪格麗特》。

第一,“路易九世之謎”為何會引起那麽多人的興趣?它究竟隱藏著什麽天大的秘密?

第二,畫中的人是怎麽跑到林海的現實生活中去的呢?這已經完全超出了我所能掌握的知識了。

而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麽關係呢?

從曆史年代來看,路易九世是十三世紀的法國國王,而瑪格麗特則是十六世紀的法國公主,兩個人的年代相差了三百多年。雖然他們都出自法國王室,但路易九世是卡佩王朝的國王,瑪格麗特則是瓦盧瓦王朝的公主,分屬於不同的家族和王朝,兩人之間沒有直接的關係。

如果說羊皮書卷和《瑪格麗特》油畫之間一定存在某種聯係的話,那就是發現羊皮書卷的小閣樓,也曾經出現過瑪格麗特的畫像。

而這兩樣東西毫無疑問都來自法國古代,那麽林海家的老屋怎麽會與法國古代的東西有關呢?

對,關鍵就在於林海的爺爺——林丹青。

想到這,我立刻衝出了房間,快步跑下古老的走廊和樓梯,身後留下一長串幽幽的回音。

在餐廳迅速吃完早餐,我就跑到研究室去找於力,沒想到正好撞見了奧爾良教授。於力也在,他說教授今天淩晨剛從裏昂回來,找到了有關羊皮書的重要參考資料。

奧爾良教授看上去憔悴了許多,花白的頭發愈見稀少,眼圈紅紅的,顯然整夜沒睡。原來教授已經在裏昂待了兩天多,他根據羊皮書裏的一個人名,從裏昂一家研究院裏查找有關古代文字拚寫密碼的資料,果然查出了可以破解羊皮書的線索。

教授顯得異常興奮,他緊緊抓住我的肩膀,就差沒親我兩嘴了,我急忙把臉挪開,後退幾步。於力倒是非常冷靜,似乎有某些東西在他眼睛裏深藏不露。他拍拍我的肩膀說:“這次教授的收獲非常大,我們已經解讀出了羊皮書的大部分內容。”

我也激動了起來:“能不能告訴我?”

於力和教授耳語了幾句,教授似乎麵有難色,八成是不想告訴我吧,但於力好像在據理力爭,畢竟這卷羊皮書是我帶來的,沒有我,也不會有他們的研究成果。

最終,教授答應把羊皮書的內容告訴我。

於力的臉色依然冷峻,臉頰如雕塑一般,他緩緩地說:“毫無疑問,這卷羊皮書是關於‘路易九世之謎’的,而且可以確定是路易九世親筆所寫,因為教授已經核對過其他中世紀文獻上的筆跡和記載了。羊皮書是從第七次十字軍東征說起的,開頭的第一人稱‘我’就是路易九世。”

“也就是自傳體的戰記了?”

我忽然想起了尤利烏斯·凱撒的《高盧戰記》。

“不僅僅是戰記而已,更確切地說是遊記。曆史上的路易九世是個著名的國王,他集國王、英雄與男子漢的品質於一身,是法國曆史上難得的明君。然而,他過於虔誠地信仰宗教了,使他五體投地地崇拜行乞僧法蘭西斯和多米尼克,甚至模仿苦行僧的行為。他具有真正的中世紀騎士精神,簡直就是法國版的堂吉訶德,他曾兩度因追求遊俠騎士的冒險精神,而離開他的國王寶座,走到荒野中與惡魔或女巫作戰。”

“聽起來怎麽像《指環王》的故事啊?”

“在這卷羊皮書的開頭,路易九世說他征服的目的地是古老的埃及,事實上曆史上的第七次十字軍東征,也確實是攻打埃及,而非巴勒斯坦。路易九世發動了法蘭西所有的軍隊和財力,用一萬八千艘帆船,滿載著九萬五千名騎兵和十三萬步兵,向神秘的東方進發。”

“居然有這麽多人?”

於力點了點頭,目光更加鎮定自若:“所以說是‘傾國之力’,這與曆史上的記載也相吻合。路易九世在羊皮書裏寫道,他緊跟在飄揚的法蘭西軍旗之後,全身披掛甲胄,身先士卒地跳上埃及的灘頭。他的大軍進展得非常順利,很快就攻占了固若金湯的達米埃塔城,但法軍很快就遇到了一場瘟疫,使他們損失慘重。但路易九世依然由沿海向內地挺進,企圖強渡尼羅河,但尼羅河控製在埃及人手中,所有的補給都被阻攔,全軍陷入了疾病和饑餓中。”

“他們被包圍了?”

“是的,後來許多曆史學家認為,如果路易九世肯丟棄他的子弟兵,他是完全可以自己逃跑的,但他選擇了留下,結果被埃及軍隊俘虜了。但路易九世並沒有受到虐待,他得到了埃及人很好的待遇,在他答應歸還達米埃塔城,並交付八十萬枚金幣的贖金之後,他被埃及方麵釋放了。”

“然後他回到了法國,那不是和曆史書上說的一樣嗎?”

於力搖了搖頭:“不,就在羊皮書的這一段,出現了和其他史書不同的記載。路易九世在羊皮書上說,他在埃及被釋放後,由一群埃及士兵護送他去了巴勒斯坦,但在路上遭到了沙漠部落的襲擊,所有的護送士兵都被殺死了,他僥幸活了下來,成為了沙漠部落的俘虜,被帶到撒哈拉沙漠的深處,見到了宏偉的大金字塔。”

“路易九世被帶到了金字塔?”

“嗯,據羊皮書上所說,路易九世被沙漠部落關押在金字塔裏,有一條秘密通道可以進入金字塔的最裏層。不久,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沙漠部落放棄了金字塔,離開了,而把路易九世一個人留在裏麵。他為了求生,在金字塔裏亂轉,結果在一個秘密的地方,發現了一件特殊的東西。”

“什麽東西?”於力說得頭頭是道,不禁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非常遺憾,羊皮書上並沒有明確說出來,隻說是某件特殊的東西,據路易九世所稱,這件東西的來源極其神秘,可能遠遠超過人們的想象,它隱含著某種巨大的力量,足以改變人類的曆史與命運。”

“真有那麽玄乎嗎?但我覺得這說得太籠統了,讓人感覺有些不知所雲。”

“確實如此,我和教授反複研究過這段話,實在看不出還有其他意思。我們甚至想過這是密碼與謎語,但依然難以看出端倪,姑且算是路易九世在故弄玄虛吧,或許他還不想把這個秘密寫在羊皮書上,因為一旦說出來可能就不是秘密了。”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看著教授繼續在研究羊皮書,隻能繼續追問下去:“那路易九世後來怎樣了?”

“他僥幸找到了逃出金字塔的秘密通道,帶著那件神秘的東西一起出來了,他在沙漠裏流浪了兩天,遇到了一支好心的駱駝商隊,將他送到了巴勒斯坦。幾年後路易九世回到了法國,自稱得到了一件可以主宰無數人生死的東西,但誰都不知道那是什麽,據稱也有若幹貴族見到過這件東西,但這些人很快就死了,那樣東西仿佛成了瘟疫,到誰手裏誰就會死,但隻有路易九世活著。”

“可他為什麽又一次踏上了東征之路呢?”

“是的,路易九世在十六年之後,進行了曆史上的第八次也是最後一次十字軍東征。實際上這次東征是毫無意義的,上一次已經有了前車之鑒,他也明知自己必敗無疑,但依然奮不顧身,簡直就是自動送上門去做俘虜,結果他的軍隊被困在北非的沙漠裏。至於路易九世本人,很不幸,他還沒來得及被穆斯林俘虜,就已經病死在軍隊的帳篷裏了。”

“這實在太荒唐了吧。”

於力終於冷笑了一聲:“對,即便路易九世是個虔誠的國王,但他的這些舉動依然不合邏輯,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已經被那個秘密給迷住了,根本就無法抗拒某個隱藏在沙漠裏的**,寧願如飛蛾撲火般自取滅亡,造就了世界曆史上最荒唐的一次十字軍東征。”

“路易九世死在了北非,他的死也意味著——誰都不知道那個秘密究竟是什麽了?”

“沒錯,這就是‘路易九世之謎’的由來。”

但我搖搖頭說:“可是你說了半天,我依然不知道那個秘密究竟是什麽。”

“也許有更大的秘密在等待著我們。”

“這卷羊皮書說到哪裏為止?”

“就說到路易九世準備再度東征,他說他要重返北非,尋找沙漠中那個秘密的根源,這就是羊皮書的結尾。”

聽到這裏我有些失望了,我依然無法將這一切,與十六世紀的瑪格麗特聯係起來,難道他們之間本來就沒有關係?

我低下頭思考了許久,忽然把於力拉出了研究室,輕聲地說:“能不能陪我去大學圖書館?”

“為什麽去那裏?”

“我想查有關十六世紀瑪格麗特王後的資料,隻有請你來為我做翻譯了。”

於力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答應了:“好吧,反正現在奧爾良教授也理不出頭緒,我就陪你去圖書館吧。”

這時已經接近中午了,我們先去餐廳草草地吃了一頓午飯,便趕往伏爾泰大學圖書館。

圖書館依然是一百多年前的建築,走在裏麵確實有種陰森恐怖的感覺,於力似乎已經熟門熟路了,他很快就找到了曆史圖書的目錄,查到了十六世紀後半葉法國曆史的部分。

我們走進一個特別的閱覽室,周圍的書架上陳列著關於那段曆史的書,大部分都是很久以前的舊書,有些甚至是二十世紀初印刷的。

我看不懂那些法文的書名,隻能由於力幫我在書架上尋找,他甚至搬來了一副木梯子,爬到書架的最上層去翻。

忽然,他似乎發現了什麽特別的東西,小心翼翼地遞給了梯子底下的我。

這本舊書的封麵上全是塵土,我輕輕地吹了吹,於力緩緩爬下梯子說:“我猜這本書已經很多年都沒人動過了吧,書名很奇怪,叫《瑪格麗特與拉莫爾》。”

我當然看不懂書的內容,就交給於力請他翻翻,他隨手翻了幾頁說:“可惜是小說,並不是嚴謹的曆史著作。”

隨後他又看了看後麵的版權頁,出版時間是1925年,看來也是老古董了。

我從他手裏接過來翻了翻,忽然摸到最後一頁有張硬卡,原來封底後插著一張借書卡。我把這張泛黃了的卡片抽出來,上麵似乎隻有一行借閱者的名字,簽名顯得非常工整——“Lin Tantsing”。

輕輕地念了一遍,感覺有三個清楚的音節,應該是中國人的名字吧?

Lin Tantsing

瞬間,我的腦子裏想到了那個姓名——林丹青。

對!“Lin Tantsing”就是林丹青的西文名字。

林丹青——現在使用的漢語拚音是“Lin Danqing”,但在幾十年以前人們使用的是舊的拚音,就像現在香港人使用的拚音那樣。

“你怎麽了?”於力不解地問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指著借書卡上“Lin Tantsing”的名字說:“也許,他就是我要尋找的人。”

我又看了看借書卡上的時間,這本書總共隻被借過一次,是1935年2月14日借,1935年2月20日還的。

於力點了點頭:“嗯,也就是說,從1935年2月14日至20日之間,這本書被一個叫林丹青的中國人借過。”

“當年林丹青一定是在伏爾泰大學讀書的!”

這個關鍵問題終於解開了,我興奮地說:“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們能在伏爾泰大學查到林丹青的學籍嗎?”

“可以去學校檔案室查。”

於是,我們急匆匆地跑出了圖書館,來到了伏爾泰大學的檔案室。

我們很快就查到了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外國留學生的學籍卡,按照姓名的字母順序排列,於力在“L”一欄裏發現了“Lin Tantsing”的名字,下麵果然有中文簽名,是一組漂亮的楷體字——林丹青。

字如其人,果然是學畫畫的料,學籍卡上還貼著張黑白照片,一個英俊的中國青年在照片裏微笑著。

學籍卡記錄的就學時間是1932年9月至1936年8月,總共是四年的時間,但其他記錄就沒有了。

我輕輕歎了口氣:“僅僅知道這些是不夠的。”

於力把我拉出了檔案室,冷冷地問道:“你告訴我,為什麽要問這個人?他和羊皮書究竟有沒有關係?”

在伏爾泰大學的操場上,來回走動著各種膚色的學生,我仰起頭猶豫了半晌,終於說:“是的,我承認這個林丹青可能與羊皮書有著莫大的關係。”

2005年4月15日·上海

上海的春雨依然綿綿,淅淅瀝瀝地敲打著窗沿,如同清晨河岸的潮汐。

林海恍惚著睜開眼睛,隻感到渾身一陣酸痛,他掙紮著直起身子,發覺自己正躺在小**,裹著一條薄薄的被子,身上穿得很少。

晨曦透過被雨水衝刷的窗玻璃照射進來,使他的身體一覽無遺,好像一隻被去了殼的河蚌。心跳驟然加快了,他像彈簧一樣從**跳了起來,回想著昨晚發生的一切——

他記得昨晚瑪格麗特蜷縮在**,他自己是在椅子上過了一夜的,怎麽早上醒來就會變成這樣?

瑪格麗特又到哪兒去了?

他趕緊穿好了衣服,衝出房門大聲叫喚著:“Marguerite!”

二樓走廊裏的光線充滿了曖昧的氣氛,讓林海感到一陣頭暈。突然,衛生間的門打開了,瑪格麗特穿著睡衣走了出來。

林海再也顧不得什麽了,立刻抱住了瑪格麗特,在她耳邊忘情地說:“你到哪裏去了?”

“我隻是去洗把臉。”

“昨晚發生了什麽?我怎麽會躺在**的?”

瑪格麗特低下了頭,臉頰上略帶著紅暈,幽幽地說:“你說發生了什麽?”

這句話刺激了林海的心,讓他刹那間又驚又怕,他知道關於瑪格麗特的那些傳說,難道……

不,這不行,她是四百年前的人,怎麽可以和現代人發生這種事情?

“你怎麽了,不喜歡我嗎?”

瑪格麗特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讓他感到天旋地轉起來。林海跌跌撞撞地回到房裏,窗外的雨水不斷打在玻璃上,發出細細的聲音,他默默地對自己說:“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吧。”

忽然,一隻溫柔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但被他粗暴地甩開了,他大聲地說:“我不是你的拉莫爾!”

但林海立刻又抓住了她,輕聲說:“對不起,是我太衝動了。”

瑪格麗特低下頭,沉默了許久才說:“我們快點走吧,不要在一個地方待太久,否則諾查丹瑪斯會聞到我們的氣味的。”

“我們的氣味?”

林海點點頭,也許能活過昨晚已經是他的幸運了。匆匆洗漱完畢之後,他拉著瑪格麗特跑下樓,父親已經給他們準備好了早飯。他用最快的時間吃完早飯,然後對父親說:“對不起,爸爸,我必須要離開這裏了。”

父親似乎第一次理解了他,無奈地點點頭:“去吧,遇到什麽困難,隨時找我。”

林海輕輕抱了父親一下,然後帶上兩把傘,和瑪格麗特一起離開了這裏。

雨中的田野充滿著泥土的濕氣,他們都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口,瑪格麗特目光迷離地說:“聞到這種氣味,就好像回到了巴黎城外的皇家莊園。”

“那是你和拉莫爾幽會的地方吧?”

瑪格麗特像是被電擊了一下,便不再說話了,兩人間的氣氛又緊張了起來。

林海沉默了一會兒說:“對不起,我們快點走吧。”

“去哪裏呢?”

“當然是銀行——去開我爺爺的保險箱!”

他拍了拍自己的書包,那本夾著保險箱憑證的《紅與黑》就在包裏。

撐著傘來到公路上,他們坐上了一輛回市區的公車。中間又換了兩次車,直到上午十點,才找到了憑證上的那家銀行。

就是這裏了!

林海拉著瑪格麗特的手,小心翼翼地踏入銀行大門,裏麵果然有保險箱室,需要交驗憑證才能進入。

雖然爺爺留下來的憑證是十年前辦的,但至今依然有效。走進狹小的保險箱室,林海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來到西洋美術館陳列《瑪格麗特》油畫的密室。

按照憑證上的編號,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那個保險箱,在一排排骨灰盒似的抽屜最底下,號碼是“091313”。

保險箱外麵有個按密碼的小窗口,必須有密碼才能打開箱子,但林海在憑證上找不到任何密碼。

這怎麽辦?林海撓了撓頭,爺爺當年辦理了這個保險箱,必定知道或設定了密碼,可為什麽沒有把密碼留下來呢?

難道是爺爺的病太突然,還來不及把密碼告訴父親,就先一步去世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保險箱裏的秘密就和爺爺一同走進墳墓了。

瑪格麗特自然從沒到過這種地方,她也不太明白密碼的意思,隻能怔怔地看著林海。狹窄的保險箱室令人窒息,如果他們兩個人待的時間太長,外麵的銀行保安肯定會特別留意的。

不行,必須快點解開密碼。

林海忽然想起了那本法文版的《紅與黑》,趕緊把它從書包裏拿出來,在夾著保險箱憑證的那一頁上,他早已經折過一個角,所以很快就找到了這一頁。

這一頁正是下卷的第十章《瑪格麗特王後》,文字內容是1574年德·拉莫爾被斬首,瑪格麗特王後抱著他的頭顱去下葬。在這頁左麵的第一行,寫著這樣一個日期——1574年4月30日。

這正是當年德·拉莫爾被斬首的日子!

林海又看了看上下文,這段話是一位院士說給於連聽的,譯成中文就是:“您果真不知道1574年4月30日發生了什麽事嗎?”

這也是整部《紅與黑》中與瑪格麗特最相關的部分,爺爺為何要把保險箱憑證夾在這一頁裏呢?難道這一頁裏的文字裏有某種特殊的含義嗎?

林海忽然想到了某一本書,那本書裏同樣也有破解保險箱密碼的情節。對啊,也許爺爺確實留下了保險箱的密碼,而密碼就藏在夾著保險箱憑證的這頁書裏!他又仔仔細細地讀了這一頁,最顯眼的數字還是第一行的“1574年4月30日”。

如果去掉年月日,按照現在中國人的順序讀的話就是“15740430”。

難道這個數字就是密碼?

林海實在難以確定,他低著頭踱了幾步,萬一密碼不對怎麽辦?如果連輸三次不對,保安一定會扣留他們的,要不要冒險呢?

可是,如果這個重要的日期不是密碼的話,爺爺又為什麽要把憑證夾在這一頁裏呢?他又看了看表,秒針一點一點地走動著,快來不及了。

這時瑪格麗特焦急地催促了他一句:“怎麽樣了?諾查丹瑪斯可能就要找到我們了。”

不能再幹等下去了,恐怕不要等諾查丹瑪斯,銀行保安就要來找他們了。反正這也是爺爺留下來的東西,林海作為孫子當然有權利打開看看。

是賭一把的時候了。

林海緩緩地半蹲下來,屏住了呼吸,顫抖著按下了密碼——

15740430

機器停頓了大約兩秒鍾,顯示屏上突然出現了“PASS”字樣,然後便聽到保險箱門“喀噠”一聲。

芝麻開門!

林海和瑪格麗特顫抖著盯著保險箱門宛如古老墓室的大門一樣緩緩打開了。

然而,讓他們出乎意料的是,藏在保險箱裏的既不是鈔票,也不是古董,而是一封信。

一封信?林海還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了保險箱,確實再也沒有其他物件了,偌大的保險箱裏隻有這麽一封信。

信封是一張黃色的牛皮紙,上麵寫著一行爺爺的字跡:“吾孫林海親啟”。

瞬間,林海的心像是被什麽紮了一下,記憶中爺爺的臉龐一下子清晰了起來,鼻尖仿佛又聞到了那股舊顏料的氣味。

果然是爺爺寫給他的信,林海把頭深埋進了雙膝間,胸中充斥著淡淡的哀愁。

瑪格麗特輕輕地拍了拍他:“你怎麽了?這是什麽?”

林海顫抖著站起來,仰起頭深吸了幾口氣,輕聲說:“我們快點離開這裏吧。”他拉著瑪格麗特跑出了銀行,懷裏揣著那封爺爺留下的信。

在銀行外的馬路上,林海不知所措地張望著,他知道不能久留於此,自己已經在附近留下了氣味,諾查丹瑪斯很可能會找到這裏的。

林海在猶豫間攔下一輛出租車,拉著瑪格麗特坐進了車裏。出租車在雨中疾馳了半個多小時,最後停在了林海所在大學的後門。

但他並不是想回學校,因為帶著瑪格麗特實在太顯眼了,不可以讓老師和同學們看見她的。林海去了學校後門對麵的那家咖啡館,在本書作者的前兩部小說裏,都曾經說到過這個半地下室的咖啡館,許多重要的情節都在此交代。

林海選擇了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即便有同學來到咖啡館裏,也很難發現他們的存在。他要了兩杯咖啡和一些點心,十六世紀的法國還沒有喝咖啡的習慣,所以瑪格麗特是皺著眉頭喝下第一杯的,她並不知道這種飲料早已為他們歐洲人喜愛上百年了。

匆匆吃一些點心作為午飯,然後讓服務生把桌子擦幹淨,林海緩緩地掏出了那封信。信封的封口依然很牢固,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拆開,從信封裏取出了一疊文稿紙。

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年,但保險箱使這些紙張還像新的一樣,藍色的鋼筆字跡清晰地顯現著,林海確定這是爺爺的筆跡。

究竟這封信裏藏著什麽重要的信息,值得讓爺爺保存得如此秘密?林海又深深吸了一口氣,顫抖地讀起了這封遲到了十年的信——

林海吾孫: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爺爺早已經去世多年了,但爺爺會在另一個世界看著你,看著你在今天所經曆的一切。

昨天,爺爺看到了醫院的報告,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死神很快就會把爺爺帶走。對於死亡,我從來都不恐懼,但我恐懼的是其他一些事情,是從多年前一直隱藏至今的秘密,那些秘密是如此的重要,以至於有些人到死都不會甘心。幾十年以來,我一直保守著秘密,絕不向任何人泄露半句,當我進入墳墓的那一刻,那些秘密將隨之永遠埋葬。

可我真的要永遠埋葬那些秘密嗎?對於世界上的其他人來說,這也許是不公平的,我沒有權利把秘密帶進墳墓。所以,我要在此把秘密記錄下來,我相信你一定有機會看到這封信的。

林海,爺爺從來沒有說起過自己的過去,你也不知道爺爺年輕時的經曆。其實,爺爺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曾經在法國留學過四年,那段經曆是刻骨銘心的。1932年,我從上海美專畢業,便踏上了去法國勤工儉學的輪船。剛到法國巴黎不久,我就幸運地考入了伏爾泰大學美術係,我是沒有背景的窮學生,隻能白天在學校學習,晚上到酒館或咖啡店裏打工。

生活在巴黎的環境中,迫使我很快就學會了法語。我忽然發現自己對法國文學的喜愛,便經常到舊書攤上去買法國小說看。有時我也會去蒙特馬爾,在那裏經常會遇到畢加索等人,但我學習的是古典主義的寫實油畫,並沒有被現代主義的畫家們所接受。我覺得我生錯了時代,我太喜歡十九世紀以前的大師們的作品了,便把心思放到了博物館裏,經常到盧浮宮去看古典主義的油畫。

有一次,我去了有名的聖路易博物館,因為那裏收藏著一些法國宮廷畫,其中有一幅名叫《瑪格麗特》的油畫。已經過去將近六十年了,至今我也難以忘記那一刹那,當我看到那幅畫的第一眼,仿佛麵對著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她的名字叫瑪格麗特!是的,我被這幅油畫深深地震撼了,那簡直就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自四百多年前起就從沒熄滅過,讓一切看到她的人為之傾倒。

當時,我在油畫前傻了足足有幾十分鍾,仿佛畫裏有種魔力緊抓住我,一下子就把我的三魂六魄給勾走了。當我重新清醒過來時,才看清了下麵的作品簡介,原來這幅畫裏的女子,是十六世紀末的法國王後瑪格麗特。我被畫中的人所深深吸引了,離開聖路易博物館後,我就立刻去伏爾泰大學的圖書館,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終於找到了幾本關於瑪格麗特的書,知道了曆史上瑪格麗特王後的一些情況。同時,我也發現了《紅與黑》這本書裏也提到了瑪格麗特,特別是關於德·拉莫爾這個人。

此後的幾天裏,我眼前總是浮現起油畫裏瑪格麗特的影子,我發覺自己已經被這畫中人迷住了,我不能自已地又一次去了聖路易博物館。那天已經很晚了,我在《瑪格麗特》油畫前站了半個小時,等博物館關門把我趕出來時,夜色已經降臨了。我剛一走出博物館大門,就看到旁邊小巷裏閃過一個黑色人影,我下意識地朝前走了幾步,那人影竟向我走了過來。旁邊正好有一盞煤氣路燈,照亮了那個人影的臉龐,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居然是個美麗的法國女郎。

雖然隻是擦肩而過的一瞬,但我的心卻被她抓住了,因為她有一雙非常迷人的眼睛。當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們正好四目相交,她那大膽而冷峻的眼神讓我尷尬起來,隻能向旁邊退了一步讓她過去。她披著長長的黑發,身穿著一條黑色的長裙,在這陰冷無人的巴黎街道上,宛如從路易十四時代跑出來的幽靈。

那麽多年過去了,我至今仍無法準確描述當時的心情,我感覺無法控製自己了,情不自禁地跟在她身後,就像她的影子似的拐進了一條小巷。我已經在巴黎生活好幾年了,知道這樣的小巷治安很不好,晚上經常有強盜出沒打劫單身婦女。正在提心吊膽的時候,果然前麵出現了兩條黑影,堵住了那女郎的去路。那兩個強盜開始對她動手動腳起來,我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大喝一聲,打出一拳,重重地打在其中一個家夥的臉上。兩個強盜被我嚇蒙了,立刻轉身逃走了。

那女郎看起來也嚇得不輕,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但我能感覺到她急促的呼吸聲。我問她住在哪裏,要不要我送她回家,她隻是靦腆地點了點頭。我帶著她穿過了小巷,原來這裏是從博物館走到附近大街的必經之路,怪不得她要從這裏走。她報出了她住的地址,原來是一個旅館,我陪著她步行了幾十分鍾,回到了那家旅館的房間裏。

她說她叫瑪蒂爾德,來自法國南方的一座小城,她非常感謝我救了她。我忽然有些拘謹起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說她第一次遇到中國人,所以盯著我看了很久。雖然她住在小旅館裏,但她的談吐卻非常優雅,很快就讓我為她而著迷了。不知不覺聊了很久,我才離開了她的房間。

那天晚上我沒有睡好,第二天早上便又去找她了。就這樣一來二去,我們很快就熟悉起來了,甚至有幾次她跑到伏爾泰大學來看我畫畫。我發覺我不可遏製地愛上了她,我忘記了我們倆種族與國籍間的差異,她也毫無保留地接受了我。她要我跟她回故鄉去走走,我立刻就答應了,與她一同啟程南下。

我們到了法國南方的那座小城,她家住在小城郊外的山穀裏,一個非常偏僻的古老莊園。她的父親看起來是位貴族後代,非常熱忱地招待了我,似乎毫不介意我是個中國人。我這才知道這家人的姓氏——拉莫爾,這個姓讓我想起了《紅與黑》裏的拉莫爾侯爵。我總覺得這家人看起來有些奇怪,似乎極少與外界接觸,甚至連說話的語音也帶有古法語的特點。

就在我來到那裏的第二天,便聽說聖路易博物館的宮廷畫到附近一座城市來展覽了。瑪蒂爾德把我帶到了那裏,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帶著我悄悄來到展覽大廳後麵,原來有一扇鐵門不知被誰打開了。我們闖進了展覽大廳,在黑暗中找到了《瑪格麗特》這幅油畫。我隨身攜帶著畫架、畫筆和顏料,在瑪蒂爾德的關照下,點起一盞幽暗的煤油燈,對著《瑪格麗特》臨摹了起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我深深地愛著她,她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會照辦。在黑夜裏麵對著《瑪格麗特》,那種感覺就好像是與四百年前的人對話,我全神貫注地臨摹著,似乎每一筆都帶有當年的印跡。這幅畫的臨摹難度非常大,一夜根本無法完成,到快接近天明時,瑪蒂爾德催促著我快點離去,沒有留下一絲外人闖入過的痕跡。

到了第二天夜裏,我們再次如法炮製,闖入展覽大廳臨摹《瑪格麗特》。就這樣持續了大約一個星期,我終於完成了一幅幾乎可以亂真的《瑪格麗特》,以至於我自己都難以分辨哪幅是真哪幅是假了。我把完成的臨摹畫交給了瑪蒂爾德的父親,他說要作進一步處理,讓畫上的顏料看起來更舊,和四百年前的畫沒有任何區別。

至此我已經隱隱明白了,原來他們要製造一幅贗品《瑪格麗特》,而我則成了他們的造假工具。幾天後,我臨摹的《瑪格麗特》不見了,而聖路易博物館的宮廷畫展也結束了,那些畫全都回到了巴黎,似乎並沒有出現任何差錯。這時瑪蒂爾德才拿出了《瑪格麗特》的真品,原來他們早已經偷梁換柱了,把我畫的贗品代替了真品。博物館方麵完全被蒙在了鼓裏,現在巴黎展出的《瑪格麗特》,實際上是我畫的臨摹品。至於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則留在了拉莫爾家族的莊園裏。

這讓我異常恐懼,拉莫爾家族居然都是竊賊!而我心愛的瑪蒂爾德根本是利用了我!正在我悲痛欲絕、走投無路之時,瑪蒂爾德來到了我的身邊,還偷偷帶來了那幅真正的《瑪格麗特》,她說她厭倦了家族裏死氣沉沉的生活,願意跟著我去天涯海角。她說話時的眼神讓我不得不相信,我高興得簡直要死去。於是,我們帶著真正的《瑪格麗特》離開了莊園,悄悄踏上了去馬賽的火車。

瑪蒂爾德不但帶走了《瑪格麗特》的真品,而且還偷走了拉莫爾家族的一卷祖傳的羊皮書,她說這裏麵記錄了某個重大的秘密,將來可能會對我們有用。我知道拉莫爾家族很快就會追來的,隻有快點逃離歐洲才行,而瑪蒂爾德也願意跟我私奔,到遙遠的中國去生活。我們把真正的《瑪格麗特》藏在一隻大畫夾裏,就這樣通過海關,上了輪船,從馬賽港踏上了去東方的道路。

就這樣,我們兩個來到了上海。為了防止瑪蒂爾德的父親找過來,我們都改換了身份,隱姓埋名,斷絕了同家人的來往。我們珍藏著那幅油畫和羊皮書,度過了一段永世難忘的甜蜜生活。但一年以後抗戰爆發了,上海陷入了戰火之中。1937年9月的一天,瑪蒂爾德外出去買東西時,正好碰上日本飛機的轟炸,她就這樣永遠離開了我。當時我悲痛欲絕,真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才好,但我想到了油畫《瑪格麗特》,想到了那卷羊皮書,我必須為了它們而活下去。

在抗戰八年的歲月裏,我把油畫和羊皮書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確保它們沒有受到戰火的摧殘。直到抗戰勝利以後,我很偶然地認識了一個中國女子,雖然心裏依然念著瑪蒂爾德,但我知道生活還要繼續下去。我娶了這個中國女子,後來生下了你的父親,現在你該知道了,她就是你死去多年的奶奶。

解放後我成為了大學美術老師,但我始終保守著那個秘密,從不向人提起我的過去,也從不說任何外語,隻是默默無聞地生活著,度過我剩餘的生命而已。

到今天為止,已過去那麽多歲月,回想起巴黎的那個夜晚,竟宛如昨日一般,瑪蒂爾德的臉龐是那樣清晰,讓我再一次魂牽夢繞。難道這就是我即將進入另一個世界的征兆?我將在那裏與她劫後重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將死而無憾。

林海,我親愛的孫子,你是否在小閣樓上看到過一幅畫像?那就是從油畫《瑪格麗特》上臨摹下來的,我始終把它掛在閣樓裏,因為那裏埋藏著我的青春。我一直不允許你爬上閣樓,是不想讓你被那幅畫中的女子所迷住,我知道你完全繼承了我的外表和性格。盡管你今年隻有十一歲,但你和我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我害怕你將來會陷入與我相同的痛苦中。

至於那卷從法國帶來的羊皮書,我把它藏在老屋閣樓的老虎窗底下,那裏有個小小的隔層,你可以從中發現它。

現在你最想知道的,一定是那幅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油畫——我早已經將它藏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了。

此刻我的內心非常矛盾,是否要把油畫的下落也告訴你?我擔心一旦讓你發現了那幅畫,會給你惹來無窮的麻煩甚至是危險!

所以,我決定不告訴你答案,但可以給你一個提示——她已回到母體中。

你自己去思考吧,命運會為你做出解答的。

我會把這封信放到銀行的保險箱裏,因為除了長大成人的你以外,信裏記錄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在我臨死以前,我會把掛在閣樓上的那幅畫像,以及銀行保險箱的憑證一起交給你父親,並關照他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你。

但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惹上麻煩的,你會感到頭疼欲裂、左右為難,隻有來探究爺爺的過去,才能解開你的困境。

林海,當你讀完這封信以後,一定會理解爺爺了吧。

爺爺永遠愛你,在另一個世界為你祝福。

林丹青

1995年1月10日

在幽暗的咖啡館裏,林海顫抖著讀完了整封信,仿佛一直有某個幽靈,在他的耳邊傾訴著話語。這就是爺爺的信,遲到了整整十年的信,他的眼睛忍不住有些發酸了,似乎一些古老的**正要奪眶而出。

林海在讀信的同時,還把信裏的內容翻譯成法語告訴瑪格麗特。信裏牽涉到的許多內容都是瑪格麗特不能理解的,林海就耐心地解釋給她聽。當他讀完整封信的時候,瑪格麗特的臉色也有些變了,她把身體往後挪了挪,搖著頭說:“太不可思議了。”

但她卻沒有得到林海的回答,林海隻是盯著信紙發呆,看上去就像變成了傻子,好久才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

“明白什麽了?”

“雖然還不是全部,但我已經想到一些了。”

林海不再說話了,他低下頭想了片刻,特別是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油畫的下落,爺爺並沒有明確地說出來,隻是說“藏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那究竟是什麽地方呢?

信的最後有一個提示——她已回到母體中。

天知道這“母體”指的又是什麽!難道說是回到法國了嗎?林海無奈地搖了搖頭,實在無法理解爺爺的話,也許爺爺根本就不想告訴他,要讓那幅畫永遠都成為一個謎。

不過,或許還有一個人,能夠幫他解決問題。

那個人正在巴黎。

對,為什麽不把信裏的內容告訴他呢?既然爺爺的故事都發生在法國,那完全可以在法國調查那個拉莫爾家族,或許會有新的發現呢?

林海想到這裏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把這封信裏的內容,全都發到巴黎去。

在咖啡館裏看信很吃力,再加上給瑪格麗特翻譯用去了很長時間,這時外麵的天色都快黑了。他們又要了一些點心,就當作是晚飯吃了。

晚上七點,他們匆匆跑出了咖啡館,外麵的雨依然在下,大學後門的馬路上沒什麽人影,林海拉著瑪格麗特一路小跑,鑽進了路邊的一家網吧。

瑪格麗特對這裏依然感到好奇,悄悄地問這問那的,但林海已經不怎麽回答了。他坐在一台電腦前,打開了自己的郵箱,把爺爺信裏所講述的內容,寫成了一份千餘字的E-mail,然後把這封電郵發給了在巴黎的那位作家——也正是在下了。

林海又趕緊給巴黎打了一個手機,那裏正是歐洲時間的午後,在下正在巴黎聖母院的腳下。

打完電話後,林海和瑪格麗特又在網吧裏坐了一會兒。林海的情緒顯得非常消沉,他漠然地盯著電腦屏幕,並不回答瑪格麗特提出的任何問題。

直到瑪格麗特用一種奇怪的口氣問:“林海,你看出來了?”

林海一直不願意聽到這句話,他的心就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緩緩點了點頭說:“對,我看出來了——爺爺在信裏寫道,那幅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油畫,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就已經被調包了,真品已經被帶到了中國,而留在法國聖路易博物館裏展出的,隻是一幅爺爺畫的贗品而已!”

瑪格麗特似乎已經有了思想準備,她強忍著沒有發出聲音來。

林海搖了搖頭,繼續痛苦地說下去:“既然聖路易博物館裏展出的那幅油畫是假的,那麽四百年前瑪格麗特公主的幽靈,怎麽會跑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才完成的贗品裏呢?”

她已經無言以對,隻是低下頭顫抖著。

“抬起頭來。”林海用法語大聲地說,這讓網吧裏其他人都注意到了他們,“如果油畫裏的幽靈真的存在,也應該存在於那幅被我爺爺帶到中國的真品裏。而西洋美術館裏展覽的那幅《瑪格麗特》其實是假的,所以你前麵對我編造的一切謊言,也全都不攻自破了!”

“對不起,請你原諒!”

瑪格麗特的表情痛苦萬分,她被迫抬起頭,卻又不敢直麵林海的目光。

“告訴我,這究竟是什麽原因?你為什麽要騙我?”

但瑪格麗特還是搖了搖頭,竟轉身衝出了網吧。

林海趕忙把錢扔下,追在後麵跑了出去,大聲地喊叫著:“Marguerite!”

黑夜的上海,大雨滂沱。

2005年4月15日·巴黎

早上起來時,雖然巴黎的天空仍未晴朗,但依然召喚著我外出,否則再過幾天就看不成了。

奧爾良教授和於力依然關在研究室裏,不知他們在商量著什麽,我感覺自己就像板上的肉,等著他們來剁了。

既然如此,不如先玩個痛快再說,上午我就跑出了伏爾泰大學,趕往大名鼎鼎的奧賽博物館。

如果說看古典主義大師們的作品要到盧浮宮,那麽看現代主義就該到奧塞了。奧塞博物館是1986年由廢棄火車站改造的,雷諾阿、安格爾、莫奈、馬奈、梵·高的許多作品都在此展出。我在奧塞的最大收獲就是看到了梵·高的真跡,那個曾割下自己耳朵的天才,用畫筆和顏料展現了另一個世界。還有伯恩瓊斯的《命運之輪》,那纏在輪盤之上的男子,他的肢體和心靈都是那樣無奈,簡直完美到了極致。最後,我在著名的聖馬可像下看了許久,這位威尼斯守護者騎在一頭雙翼雄獅上,以美人魚般的姿勢端坐著,不知道作者有沒有賦予其特殊的含義?

走出奧塞已是中午了,我在路邊草草吃了點蛋糕,便乘地鐵直奔巴黎聖母院。當我來到巴黎聖母院腳下,正抬頭仰望那高高的塔尖時,手機忽然響了起來,竟是林海的號碼。

我趕緊接聽了林海的電話,他說又有了非常重要的發現,現在全都寫在E-mail裏發給我了,讓我火速上網查收郵件。我在電話裏答應了他,不過既然已來到聖母院腳下,還是先爬上去再說吧。

公元1163年,教皇亞曆山大和路易七世,共同為巴黎聖母院奠基,直到1345年才建成,後來又曆經戰火和修複,這座建築才以此麵目屹立至今。聖母院平時隻開三扇門中的一扇或兩扇,中間那扇很少開,據說此門二十五年才開一次,通過此門可洗清人生前二十五年的罪惡,並為後二十五年祈福。

到了巴黎,就必然要登上聖母院頂上看一看,就因為人人都要上去,所以上樓要排很長的隊。足足排了兩個多小時,我終於有幸踏上了塔頂,順便又看了看卡西莫多的鍾樓。聖母院樓頂最著名的當然就是那些小石獸了,在四月陰暗的天空下,它們俯視著巴黎的芸芸眾生,見證幾世紀以來的人間悲喜。我特別拍了幾張小石獸的照片,它的身後有翅膀,看起來宛如天使,雙手支撐著下巴,似乎正在思考,我確信它是有靈性的。

下麵排了兩個小時的隊,在樓頂還不到十分鍾,我便匆匆地下去了。離開巴黎聖母院,我正準備回去時,沒曾想在廣場上遇見了那個流浪漢——雅克。

在這人海茫茫的巴黎花都,我在短短的幾天之內三次遇到他,確實是有些緣分了。雅克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套西裝,他熱情地要和我擁抱,咱中國人沒這等風俗,我便雙手抱拳還了禮。

本來想要快點回伏爾泰大學上網去,卻被雅克死死拉住了,原來他想帶我去喝一杯,想必是他走了什麽狗屎運,撿到了一筆飛來橫財吧。想到上次他為我奪回錢包,我還確實欠他一個人情,想我中華自古以來乃禮儀之邦,怎可讓這番邦胡兒看不起?去就去,大不了我請客吧。

雅克把我帶到了一個路邊小酒館,隨便喝了幾杯,我們的酒量都不行,雅克很快就胡言亂語了,反正我本來也聽不懂他說什麽。他用不堪入耳的英語連說了幾個“friend”,看起來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我心裏不禁有些自嘲,在巴黎這幾天一事無成,倒交上了這麽一個異國朋友。

雖然雅克說由他請客,但最後還是我為他付了錢,也算是還了人情。

晚上八點,我回到了伏爾泰大學,來不及去看教授和於力,就急匆匆地跑上了曆史係頂樓,打開筆記本電腦便上線了。果然收到了林海發來的電子郵件,他在E-mail正文裏足足寫了一千多字,我很吃力地看完了全部內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太不可思議了,羊皮書竟是這麽得來的!而那幅油畫《瑪格麗特》居然是贗品,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真品,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就被帶到中國藏了起來,至今依然杳無蹤跡。

如何讓人相信這些事呢?我搖著頭在房間裏踱步,心想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這所校園裏,是否也有一個叫林丹青的中國青年與我現在一樣苦思冥想呢?

不,一定要把這些事情告訴奧爾良教授,既然林海願意把他爺爺的往事告訴我,那就意味著我是他唯一的希望,我必須要幫他揭開謎底!

我立刻跑下了樓梯,發現奧爾良教授的研究室依然亮著燈,他和於力正在一起分析著什麽。我立刻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把剛收到的E-mail裏的內容,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於力。

於力顯然也大吃一驚,在他把這些話翻譯給奧爾良教授聽後,研究室裏的氣氛變得異常緊張,我呆呆地注視著他們的臉,仿佛看著兩塊冰涼的石頭。

麵色鐵青的奧爾良教授終於說話了,林海把他的話譯給我聽:“你剛才所說的那個拉莫爾家族,正是瑪格麗特王後的情人德·拉莫爾的後代。”

“他不是被處死了嗎?如何會有後代?”

但我又想到了《紅與黑》,這裏麵不是也有個拉莫爾侯爵家族嗎?

於力搖搖頭回答:“拉莫爾家族有很多支係,有許多是德·拉莫爾的兄弟子侄的後代。不過,你剛才所說的那個拉莫爾家族,其實是非常特殊的,幾年前在法國南方發現過一份族譜,裏麵有這個家族的記載,傳說那是一個幽靈家族。”

“幽靈家族?”

我不禁張大了嘴巴,想起了自己小說中的那些故事,原來真是古今無不同,東西無不同。

“是的,傳說那個拉莫爾家族,隱居在法國南方的一處偏僻山穀中,極少與外界來往,數百年來有許多人死在他們的手裏。”但於力又和奧爾良教授對了一下目光,點了點頭說,“不過,最最讓曆史學家感興趣的是,這個拉莫爾家族正是德·拉莫爾本人與瑪格麗特公主所生下的私生子的後代。”

“你說什麽?德·拉莫爾與瑪格麗特有私生子?”

雖然這些天看了不少資料,但我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說法,此等的風流野史,不和國內戲說的清宮劇一樣了嗎?

“這並不是小說家的想象,而是奧爾良教授用幾年的時間考證出來的,根據大量的宮廷檔案和記載,有充分的證據證明,在1574年4月30日,德·拉莫爾被處死那天以後,瑪格麗特的體形漸漸發生了變化,直到當年的11月中旬,她在宮廷中秘密生下了一個兒子。她的丈夫亨利從來不承認這個孩子,凱薩琳王太後也認為他是個野種,立刻就把孩子送出了宮。”

“你們由此斷定,這個孩子正是德·拉莫爾的骨肉?”

“對,確切說是德·拉莫爾的遺腹子。”

“我明白了,瑪格麗特為什麽要抱著愛人的頭顱下葬,因為她明白自己的腹中,已經埋下了愛人的種子。”

這時奧爾良教授對於力嘟囔了幾句,他點了點頭說:“但更重要的是,她要送給她未出世的兒子一件禮物。”

“禮物?”

“是的,今天我和奧爾良教授已經研究出了結果,根據你提供的這卷羊皮書,並非全部都是路易九世的手跡,其中有一小部分文字,是十六世紀的後人添加的,這從字體與拚寫方法上都可以看出。根據這些十六世紀的文字,我們可以確信這與瓦盧瓦王朝的宮廷有關,而瑪格麗特當時就在宮廷中。”

“那你們認為,瑪格麗特要送給自己私生子的這件禮物,就是‘路易九世之謎’的秘密?”

於力微微一笑:“你非常聰明,果然是寫心理懸疑小說的。是的,當德·拉莫爾被處死以後,瑪格麗特悲痛欲絕,本想就此了結了生命,但想到腹中的孩子,她還是要忍辱負重地活下去。她不但要堅強地活下去,還要給自己和拉莫爾的私生子,留下世界上最重要的財富,讓他長大後能為生身父親報仇,成為法國的國王甚至全世界的主人。”

“天哪,這個秘密真有如此重大的作用?”

“至少許多人對此深信不疑。可以推斷的是,瑪格麗特當時一定掌握了這個秘密,但她的母後禁止她離開宮廷,實際上是把她軟禁在了盧浮宮中。她也考慮到將來孩子出生,很可能會被別人強行抱走,自己根本無法把秘密告訴孩子。所以,她必須要用一個非常隱蔽的方法,把秘密的信息記錄下來,以便將來傳給自己的孩子。”

但我搖搖頭說:“這真是太離奇了,這些都是你們的推斷,有沒有證據呢?”

“證據就在羊皮書裏,我和教授已經完全破譯了,那些十六世紀的文字記錄得很清楚,一定有人總結過這段曆程。瑪格麗特如何留下秘密的信息呢?她想到了宮廷畫家來給她畫肖像的機會,於是她通過母後請一位畫家入宮,在旁人的嚴密監視之下,畫家為她畫了一幅人物肖像。但我們可以確定,她一定在那幅畫中留下了寶貴的信息,這種信息可以傳遞給她未出生的孩子,以便那孩子將來獲得秘密,成為法國乃至世界的主人。”

“我明白了,也就是說那幅《瑪格麗特》油畫,其實就是一種密碼,它指示了‘路易九世之謎’的破解方向?”

於力不禁拍了拍手說:“你的分析太對了,我和教授討論了大半天,居然被你一下子說透了。畫瑪格麗特的那幅肖像時,應該還完全看不出來懷孕的樣子吧,但在數月之後,她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嬰。可憐的是,那孩子隨即被凱薩琳王太後送了出去,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瑪格麗特也不知道,她隻能每日以淚洗麵,不久被她的丈夫接到了那瓦爾去。”

我不禁也為那段驚心動魄的曆史所感動了:“那個孩子的下落究竟如何?”

“放心吧,他後來在鄉下長大成人了,當他長到十幾歲的時候,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想方設法去找自己的親生母親。而此時瑪格麗特早已被她的丈夫休棄,她失去了往日的青春美貌,躲到聖母院裏度過殘年。根據羊皮書上的這段記載,當她的兒子幾經周折,千辛萬苦地找到她時,她已經重病在身,奄奄一息了。”

“真是一段感人的千裏尋母記啊,就算是大仲馬也寫不出這樣的故事。”

“瑪格麗特在臨死前把羊皮書卷送給了兒子,她說誰得到了那個秘密,誰就會統治世界。然而,她還沒來得及說出那個藏寶地點,就躺在兒子的懷中斷氣了,也算是最後的遺憾吧。”

我終於忍不住了,輕歎了一聲:“難道秘密就此中斷了嗎?”

“不,秘密就藏在那幅油畫中,瑪格麗特的兒子是知道這一點的,但他並不知道秘密究竟是什麽,因為油畫中的秘密實在太隱蔽了,瑪格麗特臨死時又沒來得及說,以至於他守著那幅油畫一輩子,熬白了頭發都沒發現秘密究竟是什麽。”

“這真是莫大的諷刺啊。”

“瑪格麗特和拉莫爾的私生子也有了後代,他們在法國南方繁衍子孫,和拉莫爾家族的其他支係並不來往,完全與世隔絕,世代守護著這幅油畫,還有這卷羊皮書。他們不斷在羊皮書上添加一些內容,所以才會被我們所破譯知曉。但我猜想四百多年來,他們一直都沒有參透這幅畫裏的秘密。”

“那油畫怎麽又會流失到外邊去的呢?”

“你忘了嗎?上次我們不是查過油畫《瑪格麗特》的資料嗎?”

我這才想了起來,伏爾泰大學的藝術品資料庫,記錄了那幅畫的收藏曆史——在法國大革命之前,此畫一直被法國南方某家族收藏,想必這家族一定是拉莫爾家族了。後來拉莫爾家族可能因為某種原因,參加了保王黨的叛亂,便遭到革命派的鎮壓,油畫《瑪格麗特》被政府沒收,後成為拿破侖的私人收藏品。此後數十年這幅畫又幾經轉手,直到巴黎公社起義後,由聖路易博物館收藏。

到這裏,我終於吐出了一口長氣,原來羊皮書的秘密就在這,它記錄了關於油畫《瑪格麗特》的秘密,而四百年前的油畫《瑪格麗特》又隱藏著“路易九世之謎”的重要信息,那重要的信息又是什麽呢?

但現在最關鍵的是,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油畫,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就被盜竊了,它被林海的爺爺帶到了遙遠的中國,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如果沒有看到那幅畫的真跡,當然也不可能破解出畫中的密碼!

可那幅真正的《瑪格麗特》究竟在哪裏呢?

是在中國,還是在法國,或是早已經毀滅了?茫茫世界,到哪裏去尋找那幅畫呢?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在林海的手中了。

林海能否找到爺爺留下來的真畫呢?

我隻能絕望地歎口氣,因為這希望實在太渺茫了。

不能再留在這裏了,我想快點離開巴黎,回國去幫助林海,他現在正處於萬分危險之中。

匆匆地辭別研究室,走出房門前我下意識地回了回頭,隻見幽幽的燈光打在奧爾良教授的臉上,似乎顯現出猙獰的反光。教授正意味深長地看著窗外,那種眼神讓我不寒而栗,似乎有某種東西已經附上了他的肉體,正潛伏在黑暗的某處,隨時要吞噬著這棟大廈裏的每一個人。

2005年4月16日·上海

午夜十二點。

黑夜的雨鋪天蓋地,路邊駛過的汽車濺起水花,已經打濕了林海的衣服。他撐著傘大聲叫喊著瑪格麗特,她跑出網吧時並沒有帶傘,林海很擔心她會不會淋雨著涼。

他已經找了兩個多小時了,跑遍了附近的幾條馬路,幾乎把嗓子都喊啞了。但他知道瑪格麗特人生地不熟,是不可能跑出太遠的,她一定還在附近的某個地方。

在茫茫的夜雨中,林海隻感到心如刀割,眼前不斷晃動著瑪格麗特的身影,心裏卻不斷地問著:“為什麽?”

他曾經完全相信瑪格麗特說過的每一句話,這個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牽動著他的心,甚至她的一個眼神,也可以讓他心跳得厲害。但如今都已經成為了夢幻,就像沙粒聚成的一座巨大城堡,隻一個浪頭就被打得粉碎。

“她根本不是油畫中的幽靈,她為什麽要騙我?她究竟是誰?”

林海默默地問著自己,一步一顫地回到網吧門口,隻見在徹夜長亮的霓虹燈下,有兩個人的身影在晃動著。

他撐著傘悄悄向前走了兩步,才發現其中一人居然是瑪格麗特,她正渾身顫抖著站在屋簷底下,就像一隻受傷的小鹿。而另一人是個陌生的外國人,穿著件黑色的風衣,蒼白的臉龐上長著副鷹鉤鼻,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瑪格麗特正和那個男人說著話,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林海在悄悄靠近。林海小心翼翼地躲在一塊廣告板後麵,偷聽他們的談話。那男人說的也是法語,用命令的口吻對瑪格麗特說:“快點回到那小子身邊去!”

“不,他已經知道那幅畫是假的了,我的謊言也被他看穿了。”

“那你更應該回到他身邊,繼續控製住他。”

瑪格麗特痛苦地回答:“我做不到!”

然後,林海隻聽到“啪”的一聲,原來那男人竟打了瑪格麗特一記耳光,接著又是一聲惡毒的咒罵。

但瑪格麗特似乎並沒有任何退縮,她隻是倔強地說了聲:“Je l'aime!”

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愛他。

瞬間,“Je l'aime”像針一樣插在了林海心頭,他隻能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以免發出聲音來。

那法國男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聲地說:“你瘋了嗎?”

沒想到瑪格麗特居然衝了出來,但一隻手被那男人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身體暴露在雨中,雙手拚命地掙紮著,情況似乎萬分危急。

這時林海再也忍不住了,他從廣告牌後跳出來,一把推開了那個男人,然後緊緊地抓住了瑪格麗特的手。

林海的突然出現,自然讓瑪格麗特非常驚訝,她還來不及說話,林海已經拉著她向馬路對麵跑去。

瑪格麗特下意識地跟著他一起跑,穿過大雨中的街道,一下子穿到了對麵的小巷中,身後隻留下那個大聲咒罵的法國男人。

雨傘不知被扔在了哪裏,他們在黑夜的大雨中一路小跑,飛濺的水花弄濕了衣服,地上發出奇妙的聲音。他們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就像從囚籠中跑出的奴隸,要盡情地享受片刻的自由。直到林海緊緊地摟住了她,在她耳邊反複地說:“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瑪格麗特睜開被雨水打濕的雙眼,額前的頭發緊貼在眼角,顫抖著說:“Je suis désolée!”

“別說對不起了,你看你渾身都濕透了,我們快找個地方躲躲吧。”

林海拉著她穿過雨巷,在一處屋簷下給朋友打了個電話,磨破了嘴皮子總算叫朋友讓出了一間空屋。

然後他們跑到了另一邊的馬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就趕過去了。

朋友空關的房子離這裏很近,是多層房子的四樓,一室一廳,準備下星期要租出去的。林海在半夜裏敲了朋友的房門,拿到鑰匙後打開了空屋。

他拖著瑪格麗特來到衛生間,幸好熱水器還能用,他知道瑪格麗特會使用的,便讓她先洗個澡,然後自己再跑出去買點換的衣服。

附近有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他買了一些簡單的衣服,便匆匆地跑回來了。林海從浴室門縫裏把衣服塞給了瑪格麗特,很快就看到她換了身幹淨衣服出來了,頭發上冒著熱氣,臉色也紅潤了許多,謝天謝地她身體非常健康,看起來並沒有感冒。

這時瑪格麗特顯得有些尷尬,低下頭說:“你也淋雨了,去洗個澡吧。”

林海呆呆地點了點頭,便走進浴室洗了把澡。當熱水衝刷在頭頂時,他的心裏已一片空白,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寧願相信瑪格麗特就是四百年前的人,諾查丹瑪斯也正在追殺他,一切依然還在夢幻之中。

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

洗完澡換了身衣服出來,隻見瑪格麗特手裏握著個小東西,看起來像是袖珍麥克風,隻有兩三厘米大小,她淡淡地說:“把它毀了吧。”

“為什麽?”

“隻要有這樣東西在身邊,他們就會隨時找到我們。”

“你什麽意思?”林海接過她手中的小東西,仔細端詳了一下說,“難道說這是方位傳感儀?”

瑪格麗特羞愧地點了點頭。

林海似乎不敢相信:“你身上一直藏著這個東西?怪不得諾查丹瑪斯會一直找到我們,原來他不是聞你的氣味,而是接受這個東西的電磁信號吧。”

“Je suis désolée!”瑪格麗特羞愧地低著頭說,“你快點毀了它吧,否則他們還會來的。”

他猶豫了一會兒,便從房間裏找來一把錘子,將傳感儀砸爛在了過道上。

瑪格麗特終於籲出了一口氣:“他們不會再找到我們了。”

林海沉默了片刻,突然回頭問:“你說的‘他們’是誰?”

“他們是……”瑪格麗特後退了一步,低下頭輕聲說,“我的家人。”

“你的家人?那你又是誰?”

她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是瑪格麗特。”

“不,瑪格麗特是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和王後,她早已死去,變成了灰土。”

“瑪格麗特是我的名字,我的姓是拉莫爾。”

林海一下子怔住了,嘴裏緩緩念出了她的名字:“瑪格麗特·拉莫爾?”

“是的,這就是父母給我的名字。”

“拉莫爾?”他抿起嘴仔細想了想,忽然大聲問,“是《紅與黑》裏的拉莫爾侯爵家族?”

“不,我們不是那個侯爵家族,但我們是德·拉莫爾與瑪格麗特王後的直係後代。”

“對了,在爺爺留給我的信裏,也寫到了那個隱居在法國南方的家族,你們就是那個拉莫爾家族吧?”

瑪格麗特終於點了點頭:“是的,剛才你見到的那個人,是我的叔叔,他叫維克多。”

“我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在圖書館門口,在我的手心裏寫下‘Aider moi’的人,就是他吧?”林海不待瑪格麗特的回答,自顧自地說,“沒錯,一定就是那個人。那麽裝作諾查丹瑪斯來嚇我們的人,也是他吧?”

“猜得沒錯,他之所以一直跟著我們,是因為我身上藏著的方位傳感儀。”

說到這裏林海已經猜出幾分了,他盯著瑪格麗特那翡翠色的眼睛問:“夠了,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還不明白嗎?1936年,我們拉莫爾家族盜走了油畫《瑪格麗特》,但族長的女兒瑪蒂爾德,卻與你的爺爺林丹青私奔去了中國,不但帶走了《瑪格麗特》的真品,而且還帶走了古老的羊皮書卷。”

“所以在時隔將近七十年之後,你們要趁著聖路易博物館來中國辦展覽的機會,到上海來尋找真正的《瑪格麗特》?”

她搖了搖頭:“不單單如此,還因為最近有幾位專家,懷疑聖路易博物館收藏的那幅畫是贗品,我們除了要尋找真畫之外,還要把那幅假畫盜竊出來,以免七十年前的那幕戲被揭穿。”

“既然是盜竊假畫,為什麽還要找到我呢?”

“因為你是尋找真畫的關鍵,我們家族做過秘密的調查,發現你爺爺十年前就去世了,而你父親並不知曉內情,而你作為林丹青唯一的孫子,又是法語係的大學生,正好是我們的突破口。”

“所以你們就選擇了我,從一開始就為我安排了一個巨大的陷阱,把我引到西洋美術館裏,又利用你吸引我上鉤,讓我真的以為你是從畫裏逃出來的,相信了那套畫中幽靈的鬼話,還以為真有個諾查丹瑪斯要來殺我,害得我東躲西藏幾乎精神崩潰!”林海異常痛苦地顫抖起來,“為什麽,瑪格麗特,你為什麽要這麽欺騙我?”

“Je suis désolée!”她又重複了這句話,低下頭說,“是他們逼著我這麽做的……”

“不要再隱瞞了,全都告訴我吧,我會盡一切力量幫助你的。”

瑪格麗特眨了眨半透明的眼睛,嘴唇顫抖著說:“我出生在法國南部的一個偏僻山穀裏,整個拉莫爾家族幾乎與世隔絕地住在那裏,已經有好幾百年了。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非常像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公主,這引起了家族的注意。從十幾歲起我越來越像瑪格麗特公主了,他們甚至對照了王後少女時代的畫像,發覺我和她長得簡直一模一樣!這一定是家族的遺傳因素,因為我們家族是德·拉莫爾與瑪格麗特王後的私生子的後代,我們身上流淌著瑪格麗特的血液。”

“我明白了。”林海點點頭說,“在經曆了若幹代人的繁衍後,四百年前瑪格麗特王後的相貌基因,完全遺傳到了你身上,確實存在這種隔代遺傳的現象。”

“所以家族就決定把我培養成第二個瑪格麗特王後,他們嚴禁我離開家族,讓我生活在十六世紀的環境中,用四百年前的規矩來教育我,使我對宮廷禮儀了如指掌,對法國古代的曆史如數家珍,甚至說話也變成了宮廷腔。總而言之,他們‘複製’了一個瑪格麗特公主,使我無論從外形還是氣質來看,都與油畫裏的瑪格麗特如出一轍。”

林海大聲地說:“但你就是你,你的名字叫瑪格麗特·拉莫爾,不是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王後。”

“這已經不重要了,家族牢牢地控製著我,我學會的第一個詞就是‘服從’,我從來不懷疑家族給我的命令,他們告訴我家族就是一切,是家族給了我生命,我必須要無條件地為家族獻身。”

“所以,你就跟隨他們來了上海,為我挖掘一個巨大的陷阱?”

瑪格麗特又低下了頭,鼻子裏有些嗡嗡地說:“是的,這是他們精心策劃的計謀,就是要通過我來控製你,找到《瑪格麗特》真畫的線索。”

林海緩緩閉上眼睛,將美術館那晚以後的一幕幕場景,又如電影般放了一遍:自己兩度在美術館裏神秘地暈倒,半夜被關在了廁所裏,發現瑪格麗特的幽靈從畫中走了出來,和瑪格麗特一起躲避諾查丹瑪斯的追殺……

盡管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麽荒誕不經,隻有精神病人才會信以為真,但林海竟真的落入了陷阱,像偏執狂一樣深信不疑,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他顫抖著睜開眼睛,盯著瑪格麗特的臉龐看了看,瞬間他終於明白了,全都因為她——這個與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王後一模一樣的女子。

是的,在十年前的那個中午,在老屋閣樓的陽光裏,這張臉龐已經深深地印在了自己心底。在十年之後的那個黑夜,當她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時,一切的理智早已經崩潰了,他不能不相信,又不得不相信,因為她始終都活在自己的心裏——他愛這個人,無論是四百年前還是四百年後,也許命運早就注定了他們的相遇。

房間裏靜了許久,此時已是淩晨三點多了,窗外依然傾瀉著大雨。瑪格麗特終於打破了沉默:“當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黑夜的美術館裏,我們彼此麵對著,呼吸著對方口中的空氣。你也許不相信,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家族以外的男人,在這瞬間我感到了內心的顫抖。但我知道我必須要完成家族交給我的任務,我讓你帶著我離開那裏,於是你拉著我在黑夜中狂奔。當我們穿過美術館裏一幅幅名畫時,我忽然感到自己真的回到了四百年前,我就是瑪格麗特公主,你就是我的德·拉莫爾,我們一起私奔逃出可怕的盧浮宮,身後是追趕我們的國王和士兵們。”

“這是真的嗎?”林海果然被怔住了,他自言自語地說,“當時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然後就是與你在一起的幾個日日夜夜,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族,也沒有接觸過家族以外的男人,但我曾經發誓要完成家族給我的使命。可是我發覺自己不能控製自己,也許是表演過於投入了,我竟然忘記了自己要來幹什麽,而把我扮演的角色當成了我自己。”

“你一定很痛苦吧?”

“對,非常痛苦,但更痛苦的是,我發覺自己漸漸愛上了你。”瑪格麗特終於睜大了眼睛,緊盯著林海說,“過去我被禁錮在家族的樊籠裏,從來不知道什麽是愛,但當我和你在一起時,竟發現自己是那樣脆弱,我渴望聞到你身上的氣息,渴望你能摟住我的肩膀,渴望……”

“別說了!”

但瑪格麗特執拗地說了下去:“我也難以相信,僅僅幾個晝夜,就能讓人忘情地愛一個人……但這一切就這麽發生了。”

“就像我爺爺和瑪蒂爾德?”

林海默默地自問,難道上一代人發生的事,又要在他們身上重演了嗎?

雖然拉莫爾家族的計劃是那麽天衣無縫,但他們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女孩子的心。

瑪格麗特作為一個誘餌,雖然牢牢地控製住了林海,但同時自己也陷入了感情的漩渦。最後,在家族與愛情之間,她選擇了後者。

是的,這是拉莫爾家族最大的失策,他們沒有考慮到前車之鑒:七十年前的瑪蒂爾德背叛了家族,跟隨林丹青私奔到了中國,不但賠了女兒,還失去了真畫與羊皮書。

“林海,請不要離開我,我已經背叛了家族,他們不會饒恕我的,我隻能和你在一起了。”

但林海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後退了一步說:“等一等,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讓我靜下來想一想。”

“還等什麽?再等就來不及了。”

但林海看看時間說:“現在已經是淩晨了,你一定累極了吧?先睡個覺吧。”

再說下去天就要亮了,瑪格麗特沒有繼續爭辯下去,她躺到了裏間的一張小**,而林海則呆坐在小廳的沙發上,聽著雨點敲打窗玻璃的聲音。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也許是折騰得太累了,這一覺竟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林海是肚子餓得睜開了眼睛,看見窗外的雨依然在下著。

他用力搖了搖頭,然後跑到裏間,看到瑪格麗特早已經起來了。她看起來憔悴了許多,眼圈竟然有些發紅了,林海回想起了昨晚的一切,此刻站在他麵前的不再是畫中的幽靈,不再是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現代人,她的名字叫瑪格麗特·拉莫爾。

林海簡單地洗漱了一下,便跑出去買了午飯回來,他們都已經餓極了,沒說什麽話就全部吃光了。

吃完後林海呆坐了下來,他不知道現在該怎麽辦。瑪格麗特就在自己的身邊,她又該怎麽辦?她的叔叔或者其他拉莫爾家族的人,一定正在到處尋找他們,幸好他已經把方位傳感儀砸爛了。

接下來該怎麽辦呢?既然都已經看到了爺爺的信,就必須把最後一件事完成——找到《瑪格麗特》油畫的真品。

據說那幅真畫裏隱藏著某個天大的秘密。

可怎麽才能把那幅畫找到呢?當初爺爺和瑪蒂爾德把油畫帶到中國,一定藏在某個秘密所在,此後又經過了那麽多年,事過境遷,再到哪裏去找呢?

林海又從包裏翻出了爺爺的那封信,在信的最後有這樣一句話:“所以,我決定不告訴你答案,但可以給你一個提示——她已回到母體中。”

什麽又是“回到母體中”呢?

他低下頭想了許久,但始終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忽然,他回頭問了問瑪格麗特:“你們家族裏的人,有沒有對你說過那幅畫裏的秘密?”

“不,如果他們知道的話,也不會千裏迢迢來尋找這幅畫了,但這個秘密肯定是1574年的瑪格麗特王後留下來的,她要留給她腹中的拉莫爾的孩子一樣禮物,作為他將來為父報仇並登上法國王位的資本。”

“當年我爺爺畫的那幅贗品,必然在某些地方與真畫不一樣,至少贗品裏是看不出秘密的,所以他們必須要找到那幅真畫。那一定是非常細微的差別,因為數十年來沒有人發現那幅贗品的秘密。”

瑪格麗特忽然冷冷地說:“確實有一個微小的差別,因為據我們家族裏的人說,那幅贗品上原本有你爺爺的簽名。”

“我爺爺的簽名?可既然是贗品,造假者怎會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呢?”

“因為當時你爺爺在臨摹時,並不知道自己在製造贗品,他隻是按照瑪蒂爾德的吩咐做而已,到後來才知道是偷梁換柱用的贗品。當年為了掩蓋贗品的真相,家族的人把那個簽名巧妙地塗掉了,那時候的鑒定技術不高,也沒有精確的照相記錄,所以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小細節,也就一直在博物館裏放了六七十年。”

“可既然被塗改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的。”

“是的,近年來有一個德國的專家,他專門運用電腦照相的技術,對世界各國的名畫進行分析,特別是鑒別真偽。他對聖路易博物館所有的藏品進行過分析,結果發現《瑪格麗特》這幅畫是贗品的可能性最大,因為在這幅油畫的左下角,有一處極其細微的被塗改過的痕跡,用肉眼很難分辨出來,但在電腦圖片分析下就原形畢露了。”

林海這才恍然大悟:“所以,你們要趁著這次到中國來展覽的機會,想方設法把那幅畫偷出來,以掩蓋當年偷梁換柱的陰謀。同時還要利用那幅贗品,把我給引出來進入陷阱,真是一石二鳥的計謀啊。”

瑪格麗特不再說話了,她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的雨,宛如四百年前被軟禁的瑪格麗特。

整個下午林海都悶在房間裏,思考著爺爺留給他的那句話——她已回到母體中。

天色很快要黑了,他出去買了晚飯回來,兩個人簡單地吃了一頓。他想如果沒有這些煩人的事,和瑪格麗特這樣永遠在一起該多好啊,但這隻是他的非分之想,誰都不知道今晚還會發生什麽。

晚飯後林海繼續思考著那句話,就連瑪格麗特也幫著他一起想,窗外的雨仍然滴滴答答的,但要比昨晚小了很多。

正當兩人絞盡腦汁之時,瑪格麗特忽然拍拍林海的肩膀說:“你爺爺過去不是學畫的嗎?那麽‘母體’會不會是一幅畫呢?”

“一幅畫?”

林海點了點頭,這確實很有可能,但他從來沒聽說過有《母體》這樣一幅畫。而爺爺一輩子畫過那麽多畫,林海也不可能記住那麽多名字。

然而,某道電光宛如上天的召喚,一下子閃到了林海的腦子裏——小禮堂?

對,幾天前他不是路過了學校的小禮堂嗎?那裏麵掛著一幅爺爺在五十年代畫的畫,林海清楚地記得那幅畫的名字——《母親》。

“母親”不就是“母體”嗎?

原來這是爺爺留給他的暗示,真正的《瑪格麗特》應該就在學校的小禮堂裏!

他一下子跳了起來,抓著瑪格麗特的手說:“我們快點走,我想我已經知道《瑪格麗特》在哪兒了!”

瑪格麗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林海拉出了房間。他們各自撐著傘,跑出了雨夜中的樓房,叫上一輛出租車趕往大學。

出租車停在了大學門口,林海拉著瑪格麗特衝了進去。校園裏沒有多少人,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出現。

在夜雨中轉過幾排房子,終於跑到了小禮堂門前,林海忽然停下了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這棟黑夜裏的前蘇聯式的房子,心裏又想起了爺爺。

“爺爺,我來了!”林海默默地念著,便拉著瑪格麗特跑進了禮堂。黑暗中好不容易才找到開關,他打開了靠牆的一排燈,正好照亮了牆上那幅巨大的油畫。

他和瑪格麗特都屏住了呼吸,凝視著牆上那幅兩米多寬、一米多高的油畫。

這幅畫的名字叫《母親》。

油畫裏有一片金色的麥田,一個中年農婦坐在田埂上,懷裏抱著個兩三歲的小孩。在燈光的照耀下,那麥浪是多麽耀眼啊,就像陽光下的大海,而那位母親則是矗立於海麵上的礁石。

林海顫抖著說:“這就是‘母體’!”

他從旁邊移來了一張桌子,然後站到桌子上,正好可以夠到畫框的上端。固定畫框的是鉤子,林海小心翼翼地把畫框取了下來,這幅油畫果然非常重,起碼有四五十斤,林海的雙手都抖了起來,用盡全力才把它放到了桌子上。

“天哪,怎麽會這麽重?”

林海大口地喘了幾下,然後看了看牆麵上,隻有原來畫框位置的一道黑圈,後麵是白色的石灰牆麵,他用手摸了幾下,並沒有任何的異樣。

他這才從桌子上爬下來,仔細地看著這幅爺爺畫的《母親》,單從油畫表麵來看,並沒有特殊之處。

這時瑪格麗特提醒了一句:“你說這幅畫很重是嗎?會不會是……”

林海心裏跳了一下,他也立刻就想到了——畫中畫。

對,他趕緊檢查了一下畫框,雖然已經過去五十年了,但木質的畫框依然非常牢固,沒有任何開裂和黴變的跡象。

林海和瑪格麗特兩個人一起用力,又把整幅油畫翻了過來,讓畫框的背麵朝上。然後他再用手指關節敲了敲,果然聽到裏麵似乎有夾層。他興奮地點了點頭,仔細看了看畫框的背麵,結果發現在畫框的最下端,似乎有一個隆起的地方。他立刻掏出了一把隨身攜帶的水果刀,嘴裏輕輕地念了一聲:“對不起了,爺爺。”

接著他用刀剖開了那個隆起的地方,果然露出了裏麵的空隙,他小心翼翼地繼續剖開,直到把整個畫框的背麵都揭開了。

終於,裏麵露出了另一幅畫框的背麵,果然是夾層裏的畫中畫。

林海興奮地幾乎要叫起來,他撕開了外麵所有的框皮,然後把夾層裏麵的那幅畫拿了出來。這時他們看到的還是畫框的背麵,大約有六十厘米長,四十厘米寬,正好是林海在西洋美術館裏看到的《瑪格麗特》的大小。在沉默了幾秒鍾之後,他們兩人屏住了呼吸,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畫翻了過來。

瞬間,時光倒流,四百年前的光陰再現,他們看到了真正的《瑪格麗特》。

“讚美上天!”

林海已被震驚住了,果然是那幅油畫,十六世紀末的瑪格麗特王後,她正襟危坐於畫中,幽暗的光線照亮了她迷人的臉龐,那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正流露著永恒的憂傷,似乎注視著普天之下的每一個人。

在西洋美術館裏的感覺又一次浮上了心頭,這個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和王後,那個時代的人間尤物,正穿越了時光,端坐於他麵前。真正的瑪格麗特具有比贗品更高的魅力,仿佛正期待著某個人來將她帶走,把那個天大的秘密說出口。

而瑪格麗特看著畫中人的感覺是更加震驚的,她仿佛麵對著一麵鏡子,看著自己穿著四百年前的服飾,被囚禁在這幅古老的油畫中,似乎家族為她編造的謊言已經成為現實,她還依然停留於盧浮宮內,直到地老天荒。

是的,這才是真正的油畫《瑪格麗特》,是1936年林丹青和瑪蒂爾德從法國帶來的真跡——她的身上承載著天大的秘密,承載著太多的陰謀,所以她必然要被隱藏於此,在“母體”中被塵封五十個年頭,直到今夜林海和瑪格麗特曆盡了千辛萬苦,終於將她大白於天下。

林海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他隻是呆呆地看著油畫,仿佛已見到了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本人。忽然,瑪格麗特發出了一聲低吟,林海警覺地回過頭去,看到一個人影正站在他們背後。

小禮堂的燈光照亮了那個人,露出一張典型的法國男人的臉龐,林海輕輕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溫格老師。”

是的,他就是林海的外籍法語老師溫格,正直勾勾地盯著桌子上的那幅油畫。在這裏看見溫格老師,林海顯然非常意外,他用法語問道:“老師你怎麽會來這裏?”

溫格老師並不說話,他把目光又對準了瑪格麗特。這時林海才發現,瑪格麗特的表情已經全變了,神情恐懼地向後退了一步。

有什麽不對嗎?溫格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林海的腦子瞬間急速轉動了起來,就在他還沒有搞明白之前,忽然聽到瑪格麗特尖叫了起來!

刹那間,林海隻感到腦後一陣風聲,就在他要回頭的時候,什麽東西猛烈地撞擊在了他的後腦勺上。就像一把刀插入了大腦,他什麽都感覺不到,瞬間滑入了油畫中的黑夜。